齐格蒙特·鲍曼的现代性社会理论述评
2013-08-15周发财
周发财
(重庆科技学院法政与经贸学院,重庆 401331)
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当代最重要的社会理论家之一,其著作《现代性和大屠杀》(1989)获得阿玛菲奖。1998年,鲍曼被授予阿多诺奖,鲍曼理论的影响日显。丹尼斯·史密斯认为:“假如你对时下极为流行的有关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论争感到生疏的话,最好先读齐格蒙特·鲍曼的书。”[1]3的确,鲍曼很多时候是作为一个后现代理论家存在的,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鲍曼就把学术焦点转向了现代性和后现代性问题。但这仅仅是一个鲍曼,还有另一个鲍曼:一个“文化马克思主义者”。正是因为作为文化马克思主义者的鲍曼对作为后现代理论家的鲍曼的影响,使鲍曼的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理论独具特色,引致广泛关注。
一、作为一个文化马克思主义者的鲍曼
丹尼斯·史密斯认为“鲍曼是他所叙故事的一部分,人们可在他绘制的图景上找到他”[1]1。鲍曼的前半生深受反犹主义的折磨,先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成为纳粹屠杀的对象,后又成为波兰反犹主义的牺牲品,理由是他父亲去以色列大使馆咨询移民事项,而此时鲍曼已经是波兰军队最年轻的少校之一。鲍曼被解除军职后并没有就此消沉,他投身于一个全新的领域:学术研究,成为华沙大学哲学与社会科学系教师,且取得了不错的学术成果。但因1967年以色列和埃及的六日战争而引起波兰再次爆发的反犹运动,让遭受莫须有的罪名被解除教职的鲍曼不得不离开波兰。他先后去了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最后来到英国,1971年起在利兹大学担任社会学教授直到1990年退休[1]38-40。鲍曼退休后仍然笔耕不辍,2011年仍有著作出版。
鲍曼在1954年到1967年这段华沙大学的任教经历中,主要关注重建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文化和社会学等议题,先后发表了《在工业生产中党组织的社会结构》《对大众文化的两点评论》《现代社会学中的男人意象》《现代和现代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和当代文化理论》《符号论和文化功能》《宏观社会学和当代文化理论》等论文。从他到英国后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出版的著作,如《作为实践的文化》《社会主义:积极的乌托邦》《论批判社会学》《阐释学和社会科学》《阶级的记忆》等中,可以看出关注点的连续。
在鲍曼的这些论文中,马克思、葛兰西和哈贝马斯的身影依稀可见。
鲍曼从马克思那里知道:为了理解世界,具体的人类存在不得不重新获得对世界的控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大多数男女都受到支配,被迫在剥削和疏离的条件下生活和工作,他们存在于一个被扭曲的世界中;结果是,他们必须克服异化,再次使世界成为他们自己的。但由于鲍曼思想的独立性、波兰社会运动及社会主义建设所具有的独特特征,以及华沙大学哲学和社会学系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特点等原因,鲍曼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离正统的,或者说是苏联式的马克思主义越走越远。最后,鲍曼主要集中于对社会主义乌托邦的考察。在一次访谈中,鲍曼承认葛兰西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葛兰西的理论是他关注文化问题的直接根源。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在鲍曼的《作为实践的文化中》的著作中有诸多体现。鲍曼认为没有文化就没有社会,文化是社会的基础。同理,社会主义建设也应该重视文化的巨大作用,社会主义知识分子的任务是将社会主义确立为一种新的、重塑常识的文化习语。就社会学而言,鲍曼受到了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的影响。鲍曼根据交往行为理论得出他的结论:社会主义知识分子的任务是,为“未被扭曲的”交流创造现实的社会和政治条件。事实上,这些条件与平等、自由公正的待遇十分相似,它们是社会主义乌托邦的基础。哈贝马斯的这一影响在后来鲍曼对后现代社会学和后现代性社会学的区分中也显现出来了,虽然鲍曼的这一区分不是很成功。
随着环境的巨大改变,波兰以及全球的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运动发生的一些变化,鲍曼的失望情绪日渐增长。此时,大屠杀、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等议题摆上了鲍曼的议事日程,福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列维纳斯等人就取代了马克思、葛兰西和哈贝马斯在鲍曼思想中的位置。鲍曼在后来对消费主义、全球化和共同体的探讨中,受到了鲍德里亚等更多当代思想家的影响。但他的后期思想与前期思想的联系还是存在的,比如鲍曼对大屠杀中的道德缺失以及对后现代伦理学的探讨,就是与他前期对社会主义的分析分不开的。
二、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辩证法
德国学者沃尔夫冈·韦尔施认为“谁谈论后现代,谁就不得不谈论现代。谁想明智地谈论后现代,就得说明他想抛弃的是哪一种现代”[2]。同样,在鲍曼那里,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也是如影随形的,相互论证与批判。在《立法者和阐释者》一书中,一开始就是把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相对应而提出的。从作者的思想发展来看,鲍曼的后现代性理论是在他的现代性批判中逐渐成熟和发展起来的。
区别于以前的现代性理论,鲍曼认为“在它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从而没有能够使现代性这一现象自身相对化和对象化的东西,同样原因,也无法把它看作一个意义已经被确定和限定的完成了的事件”[3]116。所以,鲍曼选择了其他的视角来审视现代性。当他的这一视角逐渐明显时,很容易发现他的后现代性理论也就基本成型了。
鲍曼对现代性的批判是从理性和作为社会理性的表现“秩序”开始的。他认为“在现代性为自己设定的并且使得现代性成为现代性的诸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建立秩序的任务(更确切地同时也是极为重要地说,是作为一项任务的秩序的任务)——作为不可能之最,作为必然之最,确切地说,作为其他一切任务的原型(将其他所有任务仅仅当作自身的隐喻)——凸现出来”[4],现代性就是理性的艺术,理性为了驾驭日渐复杂的社会,必然设计各种各样的方式,采取无所不用其极的方法,如监控、类似于园艺的修剪,到直接清除杂草的大屠杀,以求实现理性的现代构想和筹划。
鲍曼把大屠杀作为理性实现现代性筹划之意谓作了重点分析。他首先指出,大屠杀并不是人类社会进步过程中的偏离、中止或倒退,反而是现代特征的体现,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正确理解大屠杀。汉斯·约纳斯认为:鲍曼的书“《现代性与大屠杀》犹如晴天霹雳震撼了德国的讨论”[5]。大屠杀的道德意义之所以被隐藏乃至消解,主要因为严密的官僚体系和合乎理性的利益计算。正是因为秩序和工具理性的共同作用,“牺牲十个人保全一万个人”类的悲剧一次又一次上演。也正因为屠杀作为现代性的产物,在当今社会中,它不必然退出历史舞台,大屠杀发生的可能性并没有消失。《现代性与大屠杀》出版后发生在伊拉克和非洲大陆上的屠杀事件佐证了鲍曼的担忧。
但是,鲍曼深深意识到理性对现代性秩序的追求是不可实现的任务,就如我们知道得越多,就会发现我们不知道的越多。当现代性采取各种各样的方式追寻秩序、创造确定性的同时,也造就着同样乃至于更多的不确定性和混乱。鲍曼把现代性的这种特征归结为现代性本身的矛盾性,指出矛盾性作为“分类劳动的副产品”是现代性的主要特征[6]。可见,鲍曼并没有把作为后现代性重要特征的“不确定性”排除在现代性之外,虽然在时间上不确定性的凸显晚于现代性的秩序特征,但在逻辑上它们是同时发生的。
鲍曼在分析其他后现代性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一种独特的后现代性定义。他认为后现代性是“一种思维状态(a state of mind)。更精确地说,是那些有反思它们自身、探索它们自身内容、报告它们自身发现了什么的习惯(或是欲望?)的思维状态:哲学家的、社会思想家的、艺术家的思维状态——所有的那些我们沉思时依靠的或停顿下来时发现我们正从他们那里起步或被促使的人的思维状态”[7]。他对后现代性思维状态特征的分析充分肯定和借鉴了其他后现代性理论的成果,认为后现代性思维方式以“嘲弄一切、腐蚀一切、溶解一切的毁灭为标志”,后现代性思维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提出一种新的真理、标准或生活理想来取代现代性的规划,而是解构现代性的思维方式。其实,这是他对自己现代性分析视角的一个概括,所以他说:“我是把后现代性作为一个新的视角,一个对于转变和审视现代性未被揭示的一面的‘阿基米德点’来思考和写作的。”[8]后现代性只是一种思维视角,并不是一种社会现实,更不是一种对社会的“后现代筹划”,所以鲍曼极力把他的“后现代性”概念与“后现代主义”这一概念区分开来并与之保持距离。因为他认为“后现代主义”话语逻辑地推导出“现代性的终结”。但是,现代性的思维作为一种视角,社会现实决定了它的终结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者说现代性的终结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因为今天我们像以往一样,持续地“现代化”我们手边的每一样东西。总而言之,鲍曼使用“后现代性”这一视角的目的是从不同的角度审视现代社会,以揭露现代社会中在传统的现代性话语体系中未被重视的以及新出现的社会特征,用一种批判的眼光去审视这些状况。但鉴于“后现代性”术语的多义、含糊和难以鉴定,他在后期的学术研究中更多地使用“流动的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这一属于他自己的概念。
三、流动的现代社会
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鲍曼在“流动的现代性”议题下又出版了数部作品:《个体化的社会》《流动的现代性》《流动的爱》《废弃的生命》《被围困的社会》《流动的生活》《流动的时代》《消费生活》《生活在虚拟时代》(《Living on Borrowed Time》)、《流动的现代世界中的文化》(《Culture in a Liquid Modern World》)、《来自流动的现代世界的44封信》(《44 Letter from the Liquid Modern World》)等。在这些作品中,鲍曼以“流动的(Liquid)”为主要特征,分析了当代社会中的一些突出现象,如消费者社会、全球化和个体化等,概括了流动的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不确定性、不安全性和不可靠性等。何谓“流动的”呢?鲍曼的解释是“像一切液体,不能稳定和长时间保持它的形状,我们这个世界所有或几乎所有事物——我们追随的潮流和注意的对象,我们所梦想和恐惧的事物,所渴求和讨厌的对象,以及希望与担忧的理由——都持续变化着”[9]。下面将通过分析鲍曼的消费者社会、全球化和个体化理论,理解鲍曼所描述的流动的现代社会。
鲍曼认同“消费主义”这一概念对当代社会的解释作用。今天的生活,可以用一系列的消费链接,是消费而不再是生产在形塑当今社会:消费构建自我和身份以及与他者的关系;消费维持制度、结构、群体等的持续存在;消费再生产社会状况。“市场化”成为当今社会生活的主要特征,“干什么都是做生意”成为生活的动机和衡量标准。商业中心成为生活不可回避的路线,商场货柜成为解决问题的重要地点。每一事物都是商品,或者有成为商品的可能或潜力,也就是说,会被当作商品对待,这就是消费主义在生活世界(lebenswelt)的投影。此种以消费为核心的秩序模式在于“以诱惑取代镇压,以公共关系取代警察,以广告取代权威性,以创造出来的需求取代强制性规范”[3]168。但仅仅有能力的人胜任消费者的角色,对于有缺陷的(flawed)消费者而言,只是再一次被抛弃。所以,鲍曼认为“我们的社会再一次由两个国家构成。…被诱惑者的国家和被压抑者的国家,前者随心所欲,后者被迫遵守规范”[3]169。
鲍曼认为“全球化”是消费主义在全球的扩张,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但是,鲍曼不赞同政治全球化的说法,反而认为经济全球化使政治成为跨国企业的地方警察,所以政治反而不断地地方化、本土化。经济全球化和政治本土化相辅相成的同时,也成为了全球化矛盾的焦点和集中供应地。鲍曼认为全球化的主要特征是“流动的自由”,正因为全球化,流动性成为社会阶层划分的主要因素,并且成为两极分化加剧的罪匪祸首,因为一部分人的流动自由总是建立在剥夺其他人流动自由之上的。全球化使消费主义的秩序模式成为全球模式。
消费主义和全球化导致一个共同后果:加速个体化。在鲍曼那里,“个体化”主要指的是身份的转型,个体越来越成为社会生活的主体,公共领域不断被侵蚀。当今社会已经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共同体,“共同信念”已经成为社会的奢侈品,当今的社会共同体的首要原则是进出自由。个体化为个体带来了更多的自由和更大的生活空间,但也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同时一些只有通过公共层面才能解决的问题无法得到解决。显然,个体化成为社会分化的加速器,并且呈愈演愈烈之势。
四、结束语
通过上述描述与分析,可以发现鲍曼的社会理论具有以下几个鲜明特征:首先,鲍曼的社会理论是一种社会与文化的批判,而不是单纯的社会结构或功能分析,这可能与他的经历和所受的马克思主义教育以及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有关;其次,后现代性在鲍曼的社会理论中具有一个术语中介作用,当它完成了作为视角对现代性的批判后,又被鲍曼自然过渡到“流动的现代性”,以此表明鲍曼对社会的思维态度;最后,鲍曼的社会理论充满了人文关怀,从鲍曼对工具理性的批判以及仍然存在的担忧,和他对流动的现代社会的解读,无不体现着知识分子的良心,正如他自己在一次访谈中说的,如果社会主义意味对社会持续的不满和批判,那他始终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并愿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而死去。
[1]Dennis Smith.Zygmunt Bauman:Prophet of Postmodernity[M].Cambridge:Polity Press.1999.
[2][德]沃尔夫冈·韦尔施.我们的后现代的现代[M].洪天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66-67.
[3]Zygmunt Bauman.Legislators and Interpreters:on modernity,postmodernity and intellectuals[M].Cambridge:Polity Press,1987.
[4]Zygmunt Bauman.Modernity and Ambivalence[M].Cambridge:Polity Press,1991:4.
[5]Edited by Peter Beilharz,Zygmunt Bauman VolumeⅡ[C].Lodon:Sage publications Ltd.2002:3.
[6]Zygmunt Bauman.Modernity and Ambivalence[M].Cambridge:Polity Press,1991:3.
[7]Zygmunt Bauman.IntimationofPostmodernity[M].Lodon:Routledge,1992:ⅶ.
[8]Edited by Peter Beilharz,ZygmuntBauman VolumeⅠ[C].Lodon:Sage publications Ltd,2002:32.
[9]Zygmunt Bauman.44 Letter from the Liquid Modern World[M].Cambridge:Polity Press,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