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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曼殊诗中女性形象论其凡禅倾向的二律背反性

2013-08-15宋夜雨

文教资料 2013年35期
关键词:禅心苏曼殊身世

宋夜雨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苏曼殊的诗作之中,写女性或与女性情感互动的作品数量较多,而且历来最受推崇。高旭称其“其哀在心,其艳在骨”,柳亚子称其“却扇一顾,倾城无色”,周瘦鹃言:“嚼蕊吹香,幽艳独绝”。此类诗作中,女性形象尤为值得关注。有论者认为,苏曼殊写美人正如屈原一样,只是对政治失望的寄托:“不知者谓其诗哀艳淫冶,放荡不羁,岂贫衲所宜有;其知者以为寄托绵邈,情致纡回,纯祖香草美人遗意,疑屈子后身也。”[1]其实不然,苏曼殊诗作中的女性形象,常借以表现诗人内心的挣扎痕迹,诗作中的女性带出了其所代表的情爱与诗人为僧入佛之间矛盾冲突的二律背反。亦即柳亚子赠诗所言“无计逃禅奈有情”。对女性的爱恋、与女性的交往,让已然入佛的苏曼殊“凡心”难断;僧人的身份、佛法的感召,又让身陷情缘的苏曼殊踌躇不前,无法纵情于爱,“禅心”难定。正如《本事诗》(第六首)所言:“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这种“凡”“禅”纠葛的二律背反性恰恰是曼殊一生思想挣扎的现实映照。这种二律背反性,既有曼殊身世遭遇、性格气质的影响因素,也有他身处在当时的时代、社会里所历经人世的影响因素。

苏曼殊一生先后结识了“斜插蓬蓬美且鬈”的静子,“殷殷勖以归计”的雪鸿,“无量春愁无量恨”的百助,“尽日伤心不见人”的金凤,“捣莲煮麝春情断”的花雪南等女性。而苏曼殊诗中也多以她们为人物原型塑造形象,这些女性形象或为抒情主人公,或为诗人倾诉对象。诗作中,诗人与女性之间关系纠葛既有情爱之深切,亦有身世难言之悲恸,更有有情人难成眷属之伤痛。“曼殊的《本事诗》十章,全为百助而作。”[2]百助和苏曼殊同为身世不幸,两个天涯沦落人相识相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本事诗》(第二首):

丈室番茶手自煎,语深香冷涕潸然。

生身阿母无情甚,为向摩耶问夙缘。

丈室之内,百助为曼殊煎茶,百助低语向曼殊感叹自己生母无情。面对百助“深”“冷”的低诉,同有身世难言之痛的曼殊,又焉能不动情。《本事诗》(第八首):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诗句前两句苏曼殊安慰百助,劝她勿以身世卑贱;后两句写“脂痕”、“泪痕”点点,落到苏曼殊袈裟,而他误以为是凋落的樱花。只是,“泪痕”不知是百助的还是曼殊的,亦或是二人同落泪。可见,苏曼殊诗中写女性形象一方面是由于他所结识的女性与自己同有身世不幸的遭遇,而以此在他的内心形成“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身世悲慨之感。换言之,写诗中的女性实是悲曼殊自己。这是苏曼殊“凡心”所向的一个重要原因。幼时的身世不幸始终在苏曼殊心里留下阴影。苏曼殊身为“一个私生混血儿,生活在封建色彩很浓的家庭里,难免要受到种种的歧视和虐待。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严重地摧残了他的身心,使他自小养成了怪癖的性格,对家庭失去了感情。”[3]失去家庭的联系依托,在“明日飘然又何处?白云与尔共无心”的浪迹生涯中,同是沦落人的百助、金凤等更能激起诗人蒙尘的凡心。而另一些形象在诗作中更是直接吐露男女痴情。《本事诗》(第五首):

桃腮檀口坐吹笙,春水难量旧恨盈。

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

诗后两句,苏曼殊化用李白《赠汪伦》的诗歌意境,以“千尺瀑布”比喻百助对自己的痴情,难怪前人评说此诗表现出曼殊“同爱他的女子之间的感情已经达到了相当深邃的地步。”[4]此类诗作更多的是通过女性形象的塑造抒写曼殊自己情爱难以成全的别恨。如《东居》(第十七首):

人间天上结离忧,翠袖红妆独倚楼。

凄绝蜀杨丝万缕,替人离别亦生愁。

而此时曼殊所生之愁尚未痛彻心肠,只是“替人离别”而“生愁”。更为深沉的愁苦是当他直面爱而不能爱的矛盾纠葛之时,《本事诗》(第六首):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这并非苏曼殊对深爱着的女性绝情,相反正是他情到深处,“人到多情情转薄”。而在此种精神摧残之下,苏曼殊又从这种对女性情爱的“凡心”转向“禅心”求得饮鸩止渴式的解脱,《寄调筝人》(第一首、第二首):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

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苏曼殊想从“凡心”心结的迷惘中向色空的“禅心”境界跳脱,可越是如此“凡”“禅”的背反性越是强烈。既与人无爱无嗔,又何必要“寄调筝人”呢?既然“怨是亲”,“情禅”又怎能“忏尽”呢?所谓的跳脱于“禅心”不过是苏曼殊力求借以佛法对被情爱纠结的“凡心”矛盾的消解罢了。

苏曼殊入佛学禅、凡心情爱,都是他困顿的生存境遇中寄托自我的一种方式。这就是为何苏曼殊在“凡”“禅”之间的二律背反性。“二律背反”是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提出的哲学概念,指双方各自依据普遍承认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公认为正确的两个命题之间的矛盾冲突。[5]一方面,苏曼殊渴求凡世的情爱;另一方面,他又入佛修道。而“凡”“禅”又是不能统一的,入“凡”必绝“禅”,入“禅”必绝“凡”,而苏曼殊偏偏亦“凡”亦“禅”、亦僧亦俗。之所以在他的精神空间出现这样的背反,在于苏曼殊在 “凡”“禅”之间从没有找到自己真正的生命归宿,“凡”“禅”都只是他希求寄身世外的精神生存方式。首先,从曼殊“凡心”来看,在他爱情诗作中,女性形象出现与现实断裂的类型化的塑造倾向。诗作中的女性较多呈现出贞洁、哀婉、出绝尘世的理想化面貌。如“收拾禅心侍镜台,沾泥残絮有沉哀”的“调筝人”,“丈室番茶手自煎,语深香冷涕潸然”的百助,“疏柳尽含烟,似怜亡国苦”的玉鸾等。曼殊将对女性的情爱看作情感世界的寄托,他对女性的情爱是柏拉图式的,诗中女性对于他而言是心象投射的对象,所以他塑造的女性形象呈现类型化、理想化的倾向。写这些理想的女性其实也有“纯祖香草美人遗意”的意蕴,“故文情并丽,踵武楚骚,得香草美人之意”[6],只是不同于屈原的政治寄托,而是精神世界的寄托。尽管在诗作中抒写男女情爱、离愁别恨,但苏曼殊终未完全为“凡心”所赘,他终未向凡尘的现实情爱世界迈出坚实的一步。“多情毕竟是无情”,这正是曼殊对待女性、对待情爱的态度。曼殊故师庄湘曾“欲以女雪鸿妻曼殊,曼殊垂泪曰:‘吾证法身久,辱命奈何? ’”[7]这亦表明,苏曼殊心中向“凡”却并未为情所痴,他是“最能以意志支配行动的人”。在他的自传性小说《断鸿零雁记》中,曼殊忍痛写道:“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痛,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8]尽管是小说语境,但这种悲叹也多少诉出曼殊有别于深爱着的女性的初衷。再者,曼殊狷介孤高的性格也是让他不容于凡尘、不容于情的一个因素。章父言曼殊:“既易服,性愈率达,歌筵舞席,参与不检。顾欢足方寸,独恬事外,同游者以此比诸维摩。”[9]身为“不从流俗,奢豪爱客”的“独行之士”,苏曼殊是不能将自己的生命意志完全托付于女性、托付于家庭的。

在这种“多情”“无情”的矛盾纠结中,他又寻求“禅心”消解悲愁、哀叹自我,诸如“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表面上看,似乎苏曼殊从佛法中得到解脱,看清“色空”。实则不然,“禅心”入佛亦是苏曼殊在困顿的生存境遇中委身于世的寄托方式。曼殊入佛本就不是真正为佛法感召式的皈依,也就是说他出家的“动机”不纯。柳无忌言:“(出家)以前,没有迹象表明他对宗教,尤其对佛教产生过任何兴趣,也没有任何家庭影响和教育促使他立暂修行”[10],从一个“革命志士”到“和尚”的“这种变化是很剧烈的,但也可能是很简单的”,只是为了逃避家庭为他安排的婚事。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促使苏曼殊出家的真正原因应当远不是这么简单。苏曼殊本就是“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的革命青年,亦有“革命诗僧”之称,然而当时革命潦倒,辛亥革命流产殆殇,曾经的革命同志刘师培夫妇的变节更是对他的一次重大打击。他既没有得到发挥革命热情的机会,又遭受好友的变节背叛,以及始终让他耿耿于怀的“有难言之恫”的身世遭遇。种种遭遇,让他对世情、家庭失去了信任,个人的精神世界蒙上了灰暗的色彩。究其种种,苏曼殊入佛求禅并未为佛法真正感召,而是对种种精神打击的逃避,是遁世之策。所以,“禅心”远非苏曼殊容身之所,他也深知“天生成佛我何能”,参禅之境也只是“斋罢垂垂浑入定”。“凡心”未了,又怎能入定呢?虽已入佛,苏曼殊仍然恋恋凡尘,甚至大破戒律,比如吃花酒。柳亚子言:“曼殊在上海吃花酒,大概有三个时代:第一个时代在国学保存会藏书楼,即一九〇七年;第二个时代在太平洋报社,即一九一二年;第三个时代在第一行台,即一九一三年”,于右任说的则更为细致具体:“曼殊于歌台曲院,无所不至,视群妓犹如桐花馆,好好,张娟娟等,每呼之侑酒”。曼殊亦与名妓相交结,《有怀》(第一首):

玉砌孤行夜有声,美人泪眼尚分明。

莫愁此夕情何限?指点荒烟锁春城!

如果说苏曼殊入佛是对困顿生存境遇的一种妥协姿态,那么此类行为则是曼殊对命运的反抗与不屈。而这种反抗并未真正让他从内心的煎熬中解脱出来,“是空是色本无殊”只是希求佛理升华的自我慰藉而已。

革命理想的破灭、身世的难言之恫、同志好友的变节背叛、狷介孤高的性格、生存境遇的艰难,让苏曼殊精神空间进入一种对世界与自我的怀疑状态,人生归宿虚无缥缈。他既渴求女性的凡世情爱,又因无法成全自我情爱而向禅心求解,在这种追求、投入、徘徊、复有孤独决难的生命动向中交织着苏曼殊凡禅倾向的二律背反。这种凡禅的二律背反只是他在极端矛盾痛苦的生存境遇中,在入世与出世、反抗与动摇、自尊与自卑之间钟摆式的转变。

[1]黄沛功.燕子龛诗序[M].苏曼殊全集(四).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

[2]柳无忌.苏曼殊及其有人[M].苏曼殊全集(四).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

[3][4]马以君.燕子龛诗笺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5]康德.邓晓芒,译.纯粹理性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冯印雪.燕子龛诗序[M].苏曼殊全集(四).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

[7]柳亚子.苏玄瑛新传[M].苏曼殊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8]苏曼殊.断鸿零雁记[M].苏曼殊全集(一).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

[9]章父.燕子龛诗跋[M].苏曼殊全集(四).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

[10]柳无忌.王晶嚾,译.苏曼殊传[M].北京:三联书店,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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