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选择中的自我建构——论《金字塔》与《航程祭典》中的叙述人物
2013-08-15肖霞
肖 霞
(江苏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英国著名政治学家约翰·格雷(John Gray)在他研究自由主义的经典读本《自由主义的两张面孔》中说过:“纠缠于不同生活方式的需求是道德冲突的共同根源。”[1]8“对于善的不同观点支持着不同的正义观。”[1]16社会由形形色色、相似或者相异的观念构成,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相互冲突的道德观、正义观根植于阶级、种族、文化等观念之上,交叉重叠,互为依托,互相牵制,共同为构建一个主体自我,实现主体的自我认同而服务。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纠缠于”某种“生活方式的需求”的观察者和体验者,在杜威(John Dewey)所说的社会“情境”中历练[2],与“纠缠于”其他“生活方式的需求”的人们发生道德冲突,做出一个又一个“正”、“误”的判断与选择,有意识或是不知不觉地成就了一个自我。
英国小说家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1911-1993)的两部小说《金字塔》(Pyramid,1967)和《航程祭典》(Rites of Passage,1980)中各有一个重要的叙述人物:奥利弗和塔尔伯特。虽然两部小说的出版时间相差13年,小说故事时间相差一百多年,地点也毫无关联,一个在20世纪初的小镇里,一个在19世纪初的一艘破旧远洋战舰上,但两部小说都是通过故事人物视角,既记述世事人情,也展示自我成长的过程。承担叙述的人物都在道德选择中构建起一个自己能够认同的自我,阶段性地完成了自己在社会中的角色定位。《金字塔》中的奥利弗耳闻目睹了家乡小镇种种人物和事件,经过了世故和色欲的历练,最终向世俗风气妥协,成为一个可能还向往自由精神,但又甘愿被世俗价值观念俘虏的年青人,事业有成,生活中规中矩。《航程祭典》中的塔尔伯特以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笔调记录了航船上的一个死亡故事,以及船客和海员的各类表现,说明了一个初出茅庐,借家族权势谋得英属殖民地职位,颇为自负自大的年青人,如何被牧师科利绝食死亡的事件撼动,变得富有同情心,意识到了自己的社会责任,明白了“贵人理应行为高尚”(noblesse oblige)[3]的道理,走上了成长为真正社会精英的道路。比较奥利弗和塔尔伯特各自叙述中所体现的阶级意识,以及由此建构的个体道德意识和叙述笔调中体现出来的道德自我,分析其中的相同与不同,不仅可以揭示两个成长阶段的年轻人所接受的道德价值观念,以及这些观念对个体道德自我认知的影响,也可以探查他们各自因选择而建构的自我的差异,追踪作者对于人们生存状态的思考变化,说明作者塑造人物的心态。
一、阶级意识
在自己的散文里,戈尔丁曾写道:“你生在什么社会阶层,就永远是那个阶层的人。”[4]135作者观念如此,他的人物也不乏强烈的阶层意识。《金字塔》里的奥利弗是一个敏感的社会层级观察者,他明确了解,也非常珍惜父母为自己定义的社会身份,不愿意对此制造任何负面影响。为了进一步拔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他听从父母劝告,放弃了热爱的音乐,埋头化学,为财富和财富带来的地位不懈地努力。即使是在困于情欲和虚荣心,急于在女孩艾薇身上发泄青春热情时,他也不会忘记艾薇出身低微,与她交往是自贬身价。于是,接近艾薇时,他谨慎地保持社交距离,注意不让小镇上任何人知道两人的关联。两三年未曾谋面,再见从伦敦回来的艾薇时,奥利弗评价她的衣着、发型,认为她已经在“令人敬畏的社会阶梯上攀升了两级”,并且夸耀自己判断人的阶级身份的能力:“如果只能有一件,我可以算是专家的话,那就是能够通过表象看到实质。”[5]94对于奥利弗来说,“实质”就是一个人的社会地位。那是他继续向上攀爬的基础,包含着他的父母小心翼翼辛辛苦苦维护的社会形象,意味着一家人享有参加小镇上层人士才可能加入的演剧活动的资格。奥利弗非常认同这一切,即使有困惑,但从未提出过质疑。既然人们的地位与演剧时的角色分配直接相关,既然市长女儿的演技再差也能做女主角,既然市长女婿声音再小也有人捧场恭听,他放弃音乐学习化学就是必然。音乐生涯与谋生实际之间,孰重孰轻,一目了然,根本不需要耗神权衡。
同样,《航程祭典》里的塔尔伯特也是一个注重阶级差别的人。他出身贵族,自视甚高,拥趸认同阶级特权,阶级意识深入他的生活,以至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凭借与生俱来的阶级优势来评判他人的不公之处。塔尔伯特的社会身份是靠长期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来建构的,他习惯于接受他人的尊重和服务,所以对待船上仆役理所当然毫不客气,充分享用他们的服务。即使是稍微显得不够恭敬,他也不能容忍,立刻决定要给点颜色看看。描述船客的时候,他也不会忘记人们的阶级身份,尖刻地评说牧师科利长了一副农民的腿杆,是“一个拔升了地位却没有任何优点来匹配的人”[6]126。而对于出身卑微正直善良的大副萨默斯,他的赞扬不过是“把高于自身阶层的风度和语言模仿到完美”[6]51。如果塔尔伯特没有受到科利死亡的震动,没有因为所谓的贵人们在科利死亡事件中扮演的各种不光彩行径而反省,他就只是一个怀有阶级偏见,一心盼望凭借自己有权有势的教父获得一官半职,维持自家生活水准的年轻人。
按照戈尔丁的说法,塔尔伯特的故事大约发生在1812或1813年。[7]那个时代,人们早已开始崇尚浪漫主义风潮,注重主体感受,多多少少从理性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塔尔伯特这样的年轻人,尽管囿于社会环境,不可避免地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世界,但也能够超越出身和教育背景的局限,根据自己的良知做出判断。生命的消逝令塔尔伯特感到震撼,生命消逝的原因让他认识到以阶层区分人的缺陷,认识到所谓的上流人士,包括自己对此负有的责任。于是,他不再用苛刻戏谑的眼光评判阶层上低于他的人,肯定了善的多元性,最终能够欣赏大副萨玛斯的正义气概,也包容了改良主义者的偏执论调,理解并且同情科利的困境,决定写信安慰科利的姊妹,并放弃了当面揭露船长和水手,以免不能有效地惩办恶,却再次伤害科利的名誉。这些尊重他人、关心他人的想法,在塔尔伯特思想转变之前,都是绝无可能的。正如约翰·格雷所说,能够“在实际生活中,在不可调和的目标之间寻求妥协是智慧的标志”[1]25。船客之间的等级差异在塔尔伯特的意识中消解了,他找到了不同目标妥协共存的方式,既坚持自己的道德价值观,等待时机实现抱负,又能包容他人的观念,不一定赞同却理解他人向善的愿望,由此走上了与他人发展共荣的智慧之路。
虽然这两个年轻人都取得了一定的世俗观念认可的成功,但奥利弗的成功建立在抛弃个人天性趣味,服从阶级规范的基础上。音乐所代表的善与财富积累地位拔升所代表的善很难换算,奥利弗用音乐的短处比较学习化学的长处,必然被困于阶级划分规约的价值体系之内,有所困惑却又无法走出困惑,只好屈从。塔尔伯特的成功自然也要依靠他的出身带来的优越资源,但他在精神层面上超越了世俗观念的羁绊,能够认识到不可通约的价值观念具有并存的可能性,人们既可以坚持自己的信念,又可以欣赏他人的信念,不再用自己习得的阶级标准去衡量一切。
二、道德价值观念
在论述了当代文学批评理论背后的意识形态之后,莫瑞·克里格(Murray Krieger)用一个修辞问句作了总结:“作为人类意志的一种行为,写作本身怎么会不是道德意义上的行为呢?写作的目的怎么会不被表述成道德力量或道德指南呢?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它还能是别的什么吗?”[8]164《金字塔》与《航程祭典》也不例外,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两部小说中充溢着叙述者的道德意识。这种意识突出地体现在两人对女性的评价中。
爱情至上原则下的情感,与阶级地位制约下的求偶选择,或许结果都是婚姻,但其中“对”、“错”标准的差别却显而易见。或者婚姻最重要的条件是爱情才是“对”的,或者有爱情固然好,没有也可以,只要门当户对,就是“对”的。不同的择偶价值观使得行为人选择不同的与女性交往的方式,决定了他们对自己行为的“对”“错”判断。奥利弗被艾薇吸引,却鄙视她的出身。他想方设法接近她,只求满足青春欲念,不想今后与她有任何瓜葛。取己所需,弃己所恶,确保不会给自己和家庭惹来麻烦是奥利佛处理此事的原则。艾薇的感受如何,奥利佛毫不关心。塔尔伯特也曾如此。他创造条件在客舱里与一位身份可疑的风骚小姐私会,同时又表达了自己对她的蔑视,认为这样的女人都是傻瓜,欲拒还迎,惺惺作态。两人的心态非常典型,可以说明男性在评价女性时如何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自己的道德丑态,一味要涂黑女性的道德形象。
实际上,“在伦理学中就像在科学中一样,理论或范畴如果没有共同的意义内核,它们就是不可通约的。……在不同的道德观点之间不可能有理性的选择。”[1]53人们笃信自己选择的同时,已经陷入了主观主义的泥沼,很有可能把自己的偏见当作真理。按照世俗伦理道德的要求,作为小镇中层的子弟,奥利弗要想成为一个不那么愚蠢的人,他可以热爱弹琴,但弹琴无法谋得稳定的收入,绝不能以此为业,他也可以秘密交往更夫的女儿艾薇,但万不可当真。至于艾薇,只能怪她不能恪守自己的本分,竟然想结交高于她的男士,最终被流言蜚语赶出小镇,也是必然。奥利弗在以自己母亲为代表的强大世俗价值观指导下进行选择,最终走上了“正确”的生活道路,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这种价值观的逻辑是:既然衣食优渥,处于社会高层,人们怎么会不幸福呢?很多人,比如成年后的奥利弗,一方面意识到这样的逻辑是没有必然律支撑的,但另一方面又只能认可,坚持不懈地攀登财富和地位的高峰,为此熄灭了浪漫理想和青春热情,冷冷地、自以为理性地承认自己在生活中“绝不会付出任何不合理的代价”[5]208。或许塔尔伯特曾经与奥利弗的道德价值观相似,但在小说的后半段,他在一定程度上刷新了自己的道德价值观。通过阅读科利写给妹妹的书信,他理解了粗鄙农民子弟科利心中充盈的善意、委屈和痛苦;由于大副萨默斯的表现,他认识到出身卑微的人也一样可以行为高尚、襟怀坦荡。塔尔伯特部分地抛弃了自己对于某一群体的道德偏见,不再以阶级区分正义的归属,开始用更为客观的标准衡量世事人情,深刻地理解了“在不同的道德观点之间不可能有理性的选择”,并通过自己的道德选择超越了自身道德偏见的局限:意识到各种道德选择的不足,勇敢地承担了自己的道德义务,在冲突中努力维持一个平衡,并寻找机遇,实现自己的道德正义诉求。
道德选择的种种悖论现象证明了道德价值观念是杂陈并生的,多元的观念之间必然存在冲突,虽然并不相容,却可以共处,供人们在不同的时刻选取使用,而选取的原则类似于密尔(John Stuart Mill)所说的:“对于文明群体中的任一成员,所以能够施用一种权力以反其意志而不失为正当,唯一的目的只是要防止对他人的危害。”[9]公众舆论的道德强制,社会公器的司法强制,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防止危害人们的利益,但是,保护什么人的利益却一直是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否则婚姻法关于财产分割的新条款就不会引起网民热议了。功利主义者曾经设想千差万别的善在理性头脑的判断中趋于相同,走向共同的正义,但现实情况是世界越来越走向多元价值观念,难以达成共识,人们还是在不断借助经济实力和军政强权支撑自己的价值观念。这也是为什么奥利弗这样的年轻人归顺世俗力量的原因所在。令人有所安慰的是,有塔尔伯特这样的人能够超越船长以及众多船客所代表的种种偏见和局限,认识到人类社会中存在着像科利的友爱、萨默斯的正义那样没有被狭隘利欲观念熏染的基本的善,并且愿意用最基本的善来界定人们的道德行为,不再任由阶级地位、习惯偏见预设人们的道德身份。
三、叙述中的道德意识与自我建构
尽管出身不同,奥利弗与塔尔伯特都是敏感聪慧的年轻人,同样处于攀爬社会阶梯的初始阶段。他们在小说中都担当了叙述者的角色,娓娓讲述自己的见闻,以此影响读者,引导读者理解他们在成长的体验中构建起来的自我。
奥利弗的叙述略带忧郁,看不到任何社会规范为他指引的方向之外的前途。他对自己天性的戕害,对别人的伤害,当然是自身道德价值观念作用的结果,但也是社会道德价值观念作用于他的结果。成年奥利弗从生活中截选事件记录下来,本身就具有某种内在的价值判断。他借用自己少年时代的视角描述一切,以一种中年人成熟冷静的笔调来叙述小镇人们的生存状态,不置臧否,听凭读者自行判断对错。他注视着艾薇无奈地追求爱,被包括自己在内的各种男人利用然后抛弃;注视着市长的女儿伊莫锦美丽外表下空洞的灵魂,优雅举止下肤浅的生活;也注视着自己的音乐教师彭斯对修车工没有希望的爱情投入,毫无感情地描述她与父权与阶层身份意识斗争,在挣扎中疯狂的经历。奥利弗似乎无所谓他人的感受,也无所谓自己的本性。人人都应该接受自己的命运,无人可以逃脱,何必徒劳挣扎!艾薇怨恨自己被男人利用,彭斯因生活的伤痛而疯狂,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生活的车轮还是缓慢地按照自己的速度转动,把一切不满碾压在下,即使留了什么痕迹,也会很快被覆盖,被遗忘。这一切是奥利弗遵从习惯势力的原因,也是他略显忧郁,冷淡旁观的叙述笔调的心理基础。
塔尔伯特的日记叙述对前途充满憧憬,具有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乐观,更热衷于主观地评价他人的行为。在小说前半部中,塔尔伯特的叙述笔调是戏谑反讽性的。他调侃父母别离的伤感,漫画科利的举止,戏谑人们的种种表现,把他们看作人生戏剧的表演者,带着强烈的观剧感,笑看悲喜,潇洒自如。这种态度在阅读了科利写给家人的书信后有了改变。底层出身的科利认真寻求自己已经晋身其中的社会阶层的认同,却步步招致他人的侮辱,陷入困境,难以脱身,最终醉酒中自取其辱,因同性恋行为而无颜于世,决然选择了绝食身亡。[10]调查这个死亡事件,逐渐了解事情的真相,塔尔伯特意识到自己也是造成科利死亡的原因之一。他不仅无视或者蔑视科利的友善,不曾在科利无端受辱的时刻发出声援,给予帮助,反而幸灾乐祸,甚至还曾想把与女士私会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栽赃到科利头上。他因此颇为自责,心中的道德正义感和道德责任感抬头,断然抛弃了戏谑的旁观眼光,开始了投身于社会悲喜剧之中,勇于担当,愿意承担社会责任的新阶段。
两人的心境变迁,在叙述笔调中充分得以表现。奥利弗的自我意识中不乏身居社会中层的得意和惶恐。无论得意还是惶恐,都建立在众人认同的社会伦理观念之上,并不由他内心的判断支配,因此他的自我始终难以确立。基于社会认同的选择无法平复失去音乐、不公正对待艾薇的不安,以至于他的叙述语气中有着挥之不去的无奈和困惑。因为认识到每一个群体的局限,塔尔伯特获得了超越阶级观念的道德意识,愿意尽己所能,为自己为他人营造道德正义,能够拥有一个更为自主的自我以及由此而来的坦然心境和充实的人生价值。
四、从悲观困惑走向乐观自主
关于美德和正义有无数相悖的理解,但不得不承认,权力强制的正义更容易得以实现,世俗支持的美德更容易得到赞扬,所以霍布斯(Thomas Hobbs)认为:“没有共同权力的地方就没有法律,而没有法律的地方就无所谓不公正。暴力和欺诈在战争中是两种主要的美德。”[11]96-97各类人群生活在各种不可通约的道德价值观念的冲突之中,很难找到一个普遍赞同的善,加以弘扬赞美,也难以锁定一个普遍厌弃的恶,施以惩罚鞭挞。求得一条平坦大道,解决个体欲求、他人欲求和公共欲求之间的矛盾,几乎是妄想,权宜之计由此而生。顺从权力和世俗的指引,从中谋得认同,如奥利弗,是一种人生选择;以一种坦然的心态承担对于他人的责任,在善恶杂陈的世间寻找平衡,是塔尔伯特的选择。或许,这也是小说家的选择。
戈尔丁曾经写道:“人是一种堕落的生物,被原罪牢牢控制着,天性有孽缘,处境危险。我认同这样的教义,接受这样的老生常谈。”[4]88他的早期小说或者着力描述人性的黑暗和丑恶,如《蝇王》(Lord of the Flies,1954);或者质疑文明与进步,如《继承者》(The Inheritors,1955);或者困惑于人类自利的天性和为了自利所表现出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如《品彻·马丁》(Pincher Martin,1956);或者纠结于在哪里失落了自由,如《自由坠落》(Free Fall,1964)。这些作品写出了人性深不见底黑暗莫测的渊薮,表达了对于人类生活不同侧面的质疑,因为找不到答案而无奈,显得伤感悲观。《金字塔》中弥漫的情绪也有类似之处。所有人物都没有一个完全圆满的结局,尽管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向上”,但无论是艾薇的攀升,修车工亨利的财富积累,还是奥利弗的地位拔高都难以抹平他们心中或隐或现、以各种方式表现出来的失落。但是,小说家后期的小说不再那么纠结,体现出一种超越的心态。丑恶依然存在,但对于美好生活的希望也依然存在。《航程祭典》中塔尔伯特就体现出这样的一个思想转变。
塔尔伯特的道德自我建构过程体现在三个转变上:对于世事人情的戏谑漫画式描绘转为认真郑重陈述;对于牧师科利的鄙视转为同情;调查科利死因时从幼稚自负转为有所担当。如果“个人自主是关于自由的、有意识地自我创造的理想”[12]400,“自主的人是自己生活的(部分)创造者”[12]379,那么,塔尔伯特对他人对自己的评价方式的转变说明了他在生活不相容的道德机遇中做出了可贵的选择,避免了奥利弗的随波逐流,泯于世俗道德意愿中的自我,掌握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建构了一个更为自主的自我。
戈尔丁曾多次在文章或访谈中反对贴在自己身上的“悲观主义者”的标签。1983年,在诺贝尔奖演说中,他调侃自己说:“中年的傻瓜也是傻到家的傻瓜。25年前,我不假思索地接受了‘悲观主义者’这个标签,没想到它将被粘在我身上,……我并不觉得自己陷入了绝望。实际上,我努力解释,想扭转这个理解趋向。面对批评界的质疑,我说自己是一个对一切抱悲观态度的人,但也是一个在冥冥中怀有乐观心态的人。”[13]从奥利弗到塔尔伯特的转变也算是戈尔丁此番自评的证据。如果奥利弗还可以算是奥康纳(O’Connor)所说的“二战”以后,英国小说中那种怀疑一切虚饰、没什么英雄气概、不那么得意的主人公[14]的话,塔尔伯特则是一种回归了浪漫主义却也糅合了现实理性的类型。他的正义气概虽无史诗中高贵人物豪壮,但也不会像陷于琐碎生活的普通人那么平凡。他的色彩明亮多于阴暗。一切问题犹在,但不再缺乏解决问题的信心,不再像奥利弗一样把社会主流价值观念作为选择生活道路的标准,也不像作者其他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困惑不已,却不知路在何方。有了塔尔伯特,人们终于可以说戈尔丁的人物经历困惑,超越质疑,走向了更为自主的人生。
按照杜威的看法,“道德是人与社会环境的一个互动,正如走路是腿与整个身体的互动一样”[15]。奥利弗与塔尔伯特的自我建构是在他们与社会既有道德规范的互动中完成的。他们的成长与他们的选择休戚相关,成长的过程与每一个处于社会转型变化时期的青少年的成长有着共通之处。当下中国青少年如何处理个人道德体验、个人道德认知与社会道德规范的关系,解决一个又一个道德情境中的问题,成就自我,塔尔伯特和奥利弗的经历或可提供一个参考。
[1]约翰·格雷.自由主义的两张面孔[M].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
[2]Pappas,Gregory.John Dewey’s Ethics:Democracy as Experience[M].Bloomington,I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8.
[3]陆建德.思想背后的利益——文化政治评论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4]Golding,William.Hot Gates[M].San Diego:A Harvest/HBJ Book,1965.
[5]威廉·戈尔丁.金字塔[Z].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
[6]Golding,William.Rites of Passage[Z].London:Faber and Faber Ltd.,1980.
[7]Golding,William & Baker,James.An Interview with William Golding[J].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William Golding Issue,1982(2):161.
[8]莫瑞·克里格.批评旅途:六十年代之后[M].李自修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9]约翰·密尔.论自由[M].徐宝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13-14.
[10]肖霞.因何而死——《航程祭典》中双重叙述的伦理悲剧[J].当代外国文学,2011(1):5-11.
[11]霍布斯.利维坦[M].黎思复、黎廷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12]约瑟夫·拉兹.自由的道德[M].孙晓春、曹海军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
[13]Golding,William.Nobel Lecture 7 December,1983[OL].http://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1983/golding -lecture.html
[14]O’Connor,William van.Two Types of“Heroes”in Post-War British Fiction[J].PMLA,1962(1):168 -174.
[15]Dewey,John.The Middle Works of John Dewey,1899 -1924[M].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76-1988: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