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化因子与西方现代主义因素的调和典范①——浅论1968 诺贝尔文学奖川端康成的《雪国》
2013-08-15马晓光韩春红
马晓光,韩春红
(黑龙江大学 东语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中篇小说《雪国》是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继《伊豆的舞女》之后的又一重要代表作,被称为近代日本抒情小说登峰造极之作,是川端1968 年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三名著之一。其在创作方法和艺术表现上较充分地体现了川端文学的特色,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征服了异文化下的众多文学爱好者。对《雪国》创作方法的评论也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大多评论家认为:川端依靠日本文化传统和西方现代派技法,从外在风貌和精神气质两个方面来表现日本民族的灵魂;著名学者叶渭渠也曾多次从文化的角度探讨川端在东西方文化之间所作的选择。拙论谨从表现手法、美学风格、叙事艺术三方面对《雪国》进行论述,探讨川端文学中的日本文化因子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因素;以及二者如何调和在川端文学之中,使川端文学被东西方这两个异文化圈所共同接受。
一、表现手法上的东西方调和
《雪国》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把西方现代主义的“意识流”手法运用到了文学创作中。“意识流”这一概念最早由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威廉◦詹姆斯提出。他认为:“意识并不表现零零碎碎的片段。譬如,像‘一连串’或‘一系列’ 等词,都不似原先说的那样合适。意识并不是片段的衔接,而是流动的。用‘河’或‘流’的比喻来描述它是最自然不过的了。此后再谈到它的时候,我们就称它为思想流、意识流或主观生活流吧。”[1](P127)也就是说人的意识活动不是零散的、不连贯的,而是连贯的、流动的。这一理论很快被西方现代主义作家引入到文学创作中,涌现出如《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等一大批意识流小说。
意识流小说的特点是“打破传统小说基本上按故事情节发生的先后次序或是按情节之间的逻辑联系而形成的单一的、直线发展的结构,故事的叙述不是按时间顺序依次直线前进,而是随着人的意识活动,通过自由联想来组织故事。故事的安排和情节的衔接,一般不受时间、空间或逻辑、因果关系的制约。往往表现为时间、空间的跳跃、多变,前后两个场景之间缺乏时间、地点方面的紧密的逻辑联系。时间上常常是过去、现在、将来交叉或重叠。”川端借鉴了这一表现技法,通过联想、回忆等描写人物的意识流动,使作品呈现出日本传统文学无法达到的立体结构。
《雪国》以男主人公岛村的意识流动展开故事。故事开篇写岛村在二去雪国的火车上,从夕阳映照下的玻璃窗里窥视到叶子迷离的美,这勾起了岛村的回忆,于是想到雪国的另一个女子——驹子,至此岛村的意识流告一段落。和驹子见面后,小说又以倒叙的方式讲述了岛村一去雪国的经历。到达雪国的次日清晨,他又从镜台上映照出的驹子的面容联想到叶子。小说中人物的经历、感情纠葛以及岛村三去雪国的经历,都是在岛村的现实与虚幻的交替流动的意识中展开的。川端对“意识流”手法的运用避免了作品的平铺直叙,使作品富于变化。但是川端对西方现代主义“意识流”手法的吸收是有所扬弃的,他适当运用“意识流”表现人物的主观感觉。在挖掘人物的心理时,常常把对自然的描写掺入人物的意识流,使人物的心理随四季的景物而变化。而不是像西方意识流作家那样以大跨度的思维跳跃和过分的自由联想构成作品。譬如,作品开篇写岛村二去雪国:“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2](P3)以明显的隆冬季节开启了岛村的意识流,也借季节透射出男女主人公爱情的渺茫。与驹子见面后,又以“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到处一片嫩绿,是登山的季节了”[2](P10)指出是初夏季节,开始了岛村一去雪国的回忆,同时以满地的绿意折射出男女主人公初识的激情。最后以“离开东京的老家时,妻子吩咐过: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西服不要挂在衣架或墙壁上”[2](P47)开始了岛村三去雪国的旅程。“飞蛾产卵的季节”暗示出季节是秋季,也借秋季雪国的萧瑟预示了男女主人公最后的分离。由此可见,岛村的意识流都是借由季节引入进而展开的。川端文学忠实地再现了四季的美,同时将人物的情感和心绪融入其中,这与日本的传统美学是分不开的。
追求“季节感”是日本文学的传统。这与日本列岛四季分明的自然环境是密切相关的,因此古代作家、诗人特别注重对四季的表现。日本传统的和歌的思想与源泉就是摄取自然景物及其在四季中的变化。俳句更是“无季不成句”。物语和随笔等也是描写人物的思想感情多与季节的推移相照应。可以说季节感产生了日本原初文学美的特质,进而成为日本文学思想的底流。川端把这种思想与西方意识流写作手法相结合,以四季演变作为人物意识流动的标记,使意识流手法日本化。
二、美学风格上的东西方调和
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经历了初期的繁荣,在制度和道德上存在的问题逐渐显露出来。个体与社会的矛盾,人与人相搏,原有的宗教信仰和道德规范在新秩序面前显得软弱无力。西方世界的人们普遍感到信仰危机。尤其是战争的创伤越发使人们产生空虚、悲观甚至绝望的情绪。文学作为人类社会生活的镜子和摄像机,势必会反映这种颓废感和空虚感。西方现代主义作家们在作品中从内在的心理层面表现了人的这种情绪。如艾略特的《空心人》、卡夫卡的《变形记》和萨特的《厌恶》等等。
川端也受到了这股文学思潮的影响,尤其二战前后的社会现实使川端在心理上与这股思潮产生了共鸣。他曾说过:“颓废似乎是通向神的相反方向,其实是捷径。”[3](P132)但是川端在作品中表现出的颓废感与西方现代主义作家不尽相同。西方现代主义作家通过颓废表现出的是空虚感,而川端通过颓废表现出的的虚无感。川端曾阐明他对佛教的理解:“我相信东方的古典,尤其是佛典是世界上最大的文学,我不把经典当做宗教教义,而当做文学幻想来尊重,佛教的各种经文是无与伦比的抒情诗。”[4](P676)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会上,川端在《我在美丽的日本》讲演中通过道元等佛教大师的言辞阐释了东方的“虚无”以及自己的文学所受的影响。在《雪国》中他通过一系列的描写表明了东方佛教“虚无”的观念。这种“虚无”与西方的“空虚”不同,是东方禅学式的自由自在的空。日本传统文化经由镰仓时代禅宗世俗化演绎出空寂、幽玄,即强调从“无”的境界中发现完全的美、纯粹的美,可以说是“无中万般有” 。岛村坐食祖业,物质无忧,但精神空虚,他对待生活透射出了虚无的思想。岛村正是为了逃避大都市的精神空虚才来到桃花源一样的雪国。在雪国遇到了驹子和叶子。驹子作为艺妓爱上了有家室的游客岛村,她坚持写日记但不拿给人看……叶子尽职照顾行男,行男死后坚持每日去扫墓……这些看似徒劳的爱实际是极为纯真之爱。这纯真之爱不求回报,达到了“无我”“无心”的境界,这虚幻中的爱是美的,能够超越时空而变得永恒。再如,叶子最初就以虚幻、朦胧的方式出现,到最后又以死亡的方式结束,“不知道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驹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 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2](P95)
岛村通过叶子的死,找到了自由自在的生命境界,转迷成悟,解开了心灵的束缚,这正是“万有自在的空,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宇宙”的禅意的“无”的体现。不难看出川端的“虚无”浸透着东方的禅意,他的美学思想以日本古典的美学意识和佛教的禅宗意识为立脚点,融会了西方的表现方法和文学技巧。
三、叙事艺术上的东西方调和
“西方现代作家一反传统的全知全能性的外视点,认为这个视点展开的叙述必然要影响到对人物心理世界的深刻把握和真实表现,倾向于降低作者在视点方面的地位和作用,而选择从作品中人物的内在限知视点展开叙述的方式。”[5](P24)我们把此称为“内视点”叙述方式,它只从主人公的视角进行描写。川端在《雪国》的创作中也采取了这种方式。他曾在《文学自传》中谈到:“自己接受西方文学的洗礼,也曾做过模仿,但根是东方人的我,从十五年前开始一直没有失去自己的方向。”可见川端的“内视点”写作方式与西方现代主义作家具有不同之处。“西方现代主义作家如果把男性角色作为视点人物,那么这个人物必定是作品的中心和其它人物的支配者,其它人物(包括女性人物)都是这一男性人物感觉的载体,因这一男性角色的存在而存在。”[5](P25)而在《雪国》中,男性岛村虽然是视角性人物,是驹子与叶子两个女性微妙而复杂的美的感受者,但他却不是作品的中心人物。在作品中,驹子形象主要象征充满活力的肉体生命,体现顽强的生命意识;叶子的形象主要象征具有终极超越意味的空灵境界,体现出一种恒远的审美意识。驹子的热情之美与叶子的空灵之美占据了读者的意识,而使岛村只转为叙述者,转为一个简单的视角人物。川端自己也说岛村“似乎只不过是作为一个男子存在罢了, 大概只是象映照驹子的镜子那样的东西吧。”[3](P262)
可见女性占据了《雪国》的主体地位。这与日本的传统文学是密切相关的,可以说日本文学从本质讲从起始之初就是女性文学。当时宫廷女官、法师和隐士等构成了文学创作的主体,《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也好,《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纳言也罢,都属于这一阶层的人。就连日本文学史上第一部日记文学——《土佐日记》,其作者纪贯之虽为男性,但也是模仿女性的口吻进行创作的。所以日本文学一开始便受到作者女性自身性格的影响,表现出重情、含蓄、纤细等特点。而川端一直重视对女性的纤细感触,努力寻找女性美的纤细感觉。这与他对日本传统美的崇尚与追求是分不开的。而《雪国》正是通过对驹子和叶子两位女性的描写,体现了日本传统那份神秘与飘渺的美。这种美,占据了作品的中心,男性岛村成为驹子与叶子的配角。
四、结论
川端曾把表现主义称为创作之父,把达达主义称作创作之母,把俄国文艺的新倾向称作创作之兄,把莫朗称作创作之姐。但是,川端在借鉴西方文化艺术的同时,不断追溯日本民族文化之根。“所有民族都有义务将自己民族的东西展示在世界面前。假如什么都不展示,可以说是民族的罪恶,比死亡还要坏,人类历史对此也是不会宽恕的。”[6](P396)川端文学的创作核心是日本传统文化的灵魂,川端正是在东西方文化的调和统一中找到了一条创新之路,同时这也给现代世界文学格局中处于相对弱势的东方作家一定的启迪。
[1] 威廉◦詹姆斯.心理学原理[M] .北京.
[2] 川端康成.雪国[M] .叶渭渠, 唐月梅,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
[3] 川端康成.川端康成集——临终的眼[M] .叶渭渠, 唐月梅,译.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4] 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小说选[ M] .叶渭渠, 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5] 刘晓霞.东方灵魂的现代舞蹈——论川端康成小说中的西方现代主义因素[D] .湖北大学硕士论文,2009.
[6]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 A] .川端康成全集(第28卷)[M] .东京:东京新潮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