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儿子的否决权》看哈代的悲剧思想
2013-08-15杨娟
杨 娟
(重庆水利电力职业技术学院,重庆 402160)
托马斯·哈代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伟大的小说家和诗人。他的小说情节凄美动人,多以悲剧收场。自他的小说《还乡》、《卡斯特桥市市长》、《苔丝》和《无名的裘德》出版以来,因小说中浓厚的悲剧思想,他更是被广大评论家们贴上了“悲观主义”的标签。“(哈代)认识到人类在无始无终的时间和浩瀚无际的宇宙中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个人的悲苦、不幸多么像一缕轻风,一片落叶。因此他把小说中的人物看成自然生命力的化身,徒劳地与遗传和环境的力量抗争。”[1]然而哈代多次否认自己是悲观主义者。在诗集《晚期和早期抒情诗》中,哈代写道:“所谓悲观主义实际上只是对现实的探索,只是为了改善人们身心的第一步。‘要改善这个世界,就得正视世道的丑恶’。”[2]仔细分析哈代的作品不难发现,他并不是评论家笔下的悲观主义者,他的悲剧思想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19世纪后半叶,工业文明的进步发展破坏了农村传统的宗法制经济,下层劳动人民的传统农牧生活面临威胁。哈代所创作的一系列“威塞克斯”小说生动地再现了英国南部多塞特郡乡村生活图景,描绘了下层劳动人民逐步破产的画面。也许悲剧命运不可抗拒,但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才是导致那些悲剧命运的罪魁祸首。在《儿子的否决权》中,哈代很好地向我们诠释了造成索菲命运的个人因素和社会因素,再现了他独特的悲剧思想。
《儿子的否决权》发表于1891年,故事发生在北威塞克斯郡,讲述了农家女索菲的爱情悲剧。索菲出生卑微,在牧师特魏柯特家中做女佣。牧师的妻子去世时索菲抽空回家看望家人,遇到同村的园丁山姆。山姆向索菲表达好感并委婉求婚,希望她辞去牧师家的工作,但她未置可否。后来他们吵了一架,于是索菲继续在牧师家做事。牧师生病时亏得索菲的悉心照料才渐渐康复。不巧的是,一天索菲在给牧师送饭后下楼不小心摔下了楼梯,不仅扭伤了脚,还成了跛足。牧师觉得索菲因自己而受伤,出于怜悯娶了索菲。就这样,索菲阴差阳错地成了上流社会的太太。十多年后牧师去世留给她一笔遗产,她衣食无忧却并不感到幸福。她虽处在上流社会,但出生卑微的她身上流露出下层人的种种特点,并不被上层社会所接纳,连儿子朗多尔甫也看不起她,这让索菲非常痛苦。偶然的机会索菲得以与昔日的情人山姆重逢,这时候山姆仍然向索菲求婚。索菲渴望与山姆在乡村过上幸福生活,但又怕儿子反对。当她试着告诉儿子时,儿子因她要嫁给一个“土佬儿”而暴跳如雷。随着儿子长大,索菲又几次向儿子提出想要嫁给山姆,均遭到儿子的否定。后来儿子竟然逼迫索菲跪在十字架前发誓为丈夫守节,索菲含泪答应。几年后索菲郁郁而终。
索菲的悲剧命运深深震撼着读者的心灵。造成索菲悲剧命运的因素,既有她自身性格方面的软弱,也有社会等级制度的无情。这两方面的矛盾冲突交织在一起,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索菲面对山姆的求婚犹豫不决,成了跛足之后面对牧师的求婚又未加思索地答应,对婚姻的草率是她自己没有主见的性格造成的。哈代通过索菲嫁给牧师这件事逐渐勾勒出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等级制度和传统生活,它们才是索菲悲剧命运的深层次原因。像索菲这样出身卑微的下层人,她逾越了社会等级嫁给牧师这样的上流人,注定要以悲剧结束。她不具备上流社会应有的高贵出身,因而熟识她的人都看不起她,包括她儿子。她守寡后想要嫁给山姆回到乡村生活,可她已经身处上流社会,如此下嫁依然会为当时社会风俗所不容。索菲渴望追求幸福生活,但她没有勇气与儿子为代表的上流社会抗争。正是这种社会等级制度引起的矛盾令她痛苦为难,最后不得不孤独终老。
黑格尔的悲剧哲学认为,悲剧冲突归根结底是人内心的冲突,这种心灵世界的冲突使人物陷入两难的处境,苦苦挣扎。作品中人物内心的挣扎体现了悲剧冲突的张力,这种挣扎越是痛苦,张力就越强烈。
小说中索菲的内心自始自终都处于矛盾地挣扎当中,这是她的性格所致,是她悲剧命运的浅层次原因。索菲内心的矛盾挣扎从她对婚姻的选择上就开始了。同村的园丁山姆向她示好,“他的手臂偷偷地搂着她的腰。她轻轻把这手臂推开;可是他又把手放回原处,跟着她便接受了。”[P6]不难看出索菲并不反感山姆,但也没有到爱他的地步,当山姆进一步委婉向她求婚时,她却又让山姆不要这样着急,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她还拿不定注意。当牧师问她是否愿意嫁给山姆时,她回答说:“不很愿意。不过我要是出嫁,就会有个住处了。”[P7]无论哪个时代,婚姻对于妇女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谁都想嫁个如意郎君。但山姆只是能解决索菲眼前的住处问题而已,对她而言,山姆或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因而她内心有些矛盾。与山姆的一场小争吵暂时解决了她的矛盾,她没有立刻接受山姆的求婚,决定还是继续留在牧师家中做事。这个决定成为了她悲剧命运的起点。
紧接着,像是受了命运的捉弄一样,摔成跛足的索菲得到牧师的求婚。“如果说索菲爱上这位牧师,这倒也不见得全对,但是她对他却有一种尊敬,几乎到了崇拜的程度”,“于是她就马上答应做他的太太了。”索菲此刻的内心也很矛盾,她清楚地知道她并不爱牧师,但是内心对他的尊敬和崇拜又使她无法拒绝牧师。索菲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未作仔细考虑便仓促决定,这也暗示了往后等待她的必然是一场悲剧。
如果说索菲在婚姻选择时所面临的内心矛盾仅仅是淡淡的涟漪,那么与山姆重逢后想要重新追求自己的幸福时所面临的内心矛盾可以看作是滔天巨浪。守寡之后,是山姆让她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希望。清晨的新鲜空气,大豆、豌豆、白萝卜与水果,它们色彩丰富,马身上蒸汗,发出光亮,这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与希望,使身残、守寡、孤独的索菲看了精神一振。山姆的出现勾起昔日的往事,恢复了她对生命的热爱。果蔬堆边上铺的大口袋和将索菲抱到口袋上坐着这些细节都体现了山姆真挚的感情,让人感动,也让处于孤寂中的索菲“恢复了她的生命力:她两颊浅红——差不多是艳丽了。”[P18]当山姆再次委婉地向她求婚时,索菲说:“我是希望要有一个家——一个我们俩的家!我真情愿住在那儿,永不离开,死也死在那儿。”[P16]索菲发现山姆对她情谊依旧,也真心想要和他在一起,但她内心却充满矛盾。“方才只不过是我一时的感情。你知道,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可爱的男孩。他如今在学校里念书。”索菲想要和山姆在一起,片刻之后便反悔了。她想到了她自己的处境,儿子朗多尔甫未必会同意她这么做。接下来索菲的内心便开始了更激烈、更痛苦的矛盾挣扎。眼前的孤寂生活使得索菲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在山姆的鼓励下,她也战胜了胆怯心理,试着向儿子表明自己要改嫁。儿子得知她要嫁的不是什么上等人时,“这个青年人的脸呆了半晌;接着他就把脸涨红了,伏在桌上,痛哭起来。”[P22]这种强烈反对的方式让索菲既痛苦又自责,她也哭得很悲惨。山姆写信告诉索菲他已经把乡下那间水果铺弄到手了,再次委婉求婚,但索菲考虑到儿子的态度只能告诉山姆这事还得等一等。索菲第二次向儿子提起改嫁一事,儿子依然坚决反对。“这桩事又搁下几个月;重新又提起;由于他那极端相左的意见,她只好还是放弃掉;后来又曾试过一次;这个温良委婉的人便是这样连解说带恳求,直待四五个年头都过去了。”从索菲恳求的次数可以看出她的内心经历着怎样痛苦的挣扎。她不想伤害儿子,可是面对自己的幸福却又想努力去争取。她以为儿子长大一些,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时,改嫁这件事总不会过多妨碍他,没想到得到的还是儿子的坚决否定。朗多尔甫临近大学毕业时复活节放假回家,索菲鼓起勇气再次提起改嫁之事,他“这一次可比以前更显出一个成年男子的暴怒,而且依旧不同意”[P23]。紧接着,朗多尔甫就逼迫索菲在十字架前发誓为他的父亲守节,索菲屈服了,但她依旧心存希望,想着儿子做了教会的工作,忙碌之后便会对此事放松。没想到这位被教育剥去仁爱之心的儿子丝毫没有放松,索菲陷入绝望之中。但她内心从未有停止挣扎。当身边没人的时候,索菲会埋怨自己为何没有勇气反抗儿子,与山姆生活在一起,如此反复拷问自己,折磨自己的心。四年之后,索菲孤独死去。
纵观索菲一生,她总是处于矛盾挣扎之中,拿不定自己的主意。年轻时对婚姻没有主意,草率结婚。守寡后面对可以争取的幸福,却又畏惧儿子的压力,内心矛盾。一次次的反抗,遭到儿子一次次的否定。她始终没有勇气按照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去追求失而复得的幸福。索菲这种软弱妥协的性格直接导致了她的悲剧命运。
然而除了索菲自身性格方面的因素外,哈代还向读者展示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等级制度和风俗,进一步揭示了索菲悲剧命运的深层次原因。
森严的社会等级制度一直是英国社会的显著特征,上流社会与下层人民之间的巨大鸿沟也是哈代一系列小说中的深刻主题之一。索菲的悲剧命运从深层次上说是社会等级制度直接导致的,她处于一个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占统治地位的社会,下层人民处于被压迫和歧视的境况中。
小说一开始,上流社会与下层社会的对比就出现了。音乐会是上层人消遣娱乐的方式之一,索菲坐在前排显眼的位置,她精心编织的发辫引来后面听众的目光。朗多尔甫的帽子和外衣显示了他在公立学校读书,也暗示了他的贵族身份。那么索菲应该是个贵妇了,但音乐会结束后她与儿子的对话中所犯的简单语法错误暴露了她卑微的出身。索菲也为这些语法问题苦恼,由此追述到她少女时代的生活,从中读者得知她并不是什么受过教育的上层妇女,不过是特魏柯特牧师家中的女佣罢了。上流社会与下层人民之间的巨大鸿沟在特魏柯特牧师身上也有鲜明的体现。特魏柯特牧师在妻子去世后过上了基本封闭的生活,不与周围的人交往。其实不是他不爱与人交往,而是他只愿意与地主交往,偏偏他的住处附近没有常住的地主。可见在牧师眼里,只有像地主这样的贵族才值得交往,他宁愿与世隔绝也不愿与周围的普通阶层人来往。索菲意外摔伤成跛足,这促成了她与牧师的婚姻。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牧师这样的上层男子娶当女佣的索菲绝不会被周围环境接纳。牧师也清楚这场婚姻会断送他的前途,尽管索菲本人纯洁无暇。于是某座教堂里就举行了一场几乎没人知道的婚礼,婚后牧师带着索菲去了一个几乎没人认识他们的教区生活。婚姻虽改变了索菲的社会地位,却改变不了她的出身背景,她在文化修养方面的缺陷使得牧师费了不少心思教她,也是这一缺陷使得她始终难以融入到上层社会中去。
社会等级鸿沟带来的悲剧张力随着牧师的去世和朗多尔甫的长大而逐渐强烈。特魏柯特比索菲年长二十多岁,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会比她早死很多年。牧师虽娶索菲为妻,但在骨子里头,索菲根本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妻子。他死后索菲无权支配前夫的财产,同时“尽可能把所有可以托人保管的财产,都托人保管。”[P10]在牧师眼里,上流社会的外人也比自己这个下层妻子要放心些。随着朗多尔甫所学到的贵族式知识增多,他对母亲索菲身上的文化缺陷越来越在意,很多时候甚至有些粗暴地批评她,与索菲距离也越来越疏远。朗多尔甫在学校期间,索菲就自己过着孤独的生活,直到与山姆重逢。做了十多年贵妇的索菲与山姆重逢后的谈话之间也流露出等级鸿沟。山姆问起朗多尔甫的学校时,索菲回答“他并不在这穷人堆里的一个什么学校里!他在一个公立学校里!”[P16]在公立学校上学是贵族的标签,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和牧师一样,索菲也认为自家周围不过是个穷人堆罢了。尽管索菲本人也只是个下层人,此时她已看不上周围的下层人。上流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界限从孩子开始就已经划清,不可逾越。但索菲又痛苦地感受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贵妇,想要和山姆回到从前的乡村生活。面对山姆的再次求婚,索菲想起儿子而有所顾虑。她知道儿子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来自下流社会的继父,她悲凉地感叹道:“我有时觉得自己太凄凉,便会想到他哪里是我的,只不过是替我死去的丈夫保管着的一个人罢了。他直接属于我的地方,好象如此地少,他整个都是他那死去的爸爸的。”[P17]尽管如此,索菲仍然渴望追求幸福生活。她委婉地向儿子提起改嫁一事,朗多尔甫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希望自己的继父是个上等人。索菲委婉表明山姆不是贵族,朗多尔甫的反应是非常强烈的:“我替你害臊!这一来就要把我毁掉了!原来是个下贱的土佬儿!是个毫无教养的家伙!是个村夫!这一下英格兰所有的上等人都要看不起我了!”[P22]由此可见,朗多尔甫并不反对改嫁这件事,而是反对索菲嫁给一个下层人。在贵族们眼里,乡下人是下贱的、没教养的,与他们交往会被上流社会看不起。上、下两个社会等级的巨大鸿沟在此时被放到了无限大,哈代的批判矛头也指向了真正的敌人——社会制度。上流社会的道德枷锁使得朗多尔甫决然反对母亲改嫁给一个村夫。尽管索菲后来多次重提此事,都被儿子否定,不得已孤独死去。嫁给牧师是由索菲仓促所致,她本可以拒绝,这场悲剧是她自己矛盾性格造成的。与山姆重逢后索菲本可以重新得到幸福,但二人悬殊的社会地位和等级差异直接将索菲逼上绝路,这才是哈代这篇小说的深刻含义。
评论家们一提到哈代总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是个悲观的宿命论者,认为他喜欢将一切悲剧和苦难归根于命运的操控。他们将哈代的悲剧思想与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观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联系在一起,指出哈代的悲观论调正是源于那些悲观哲学。不否认哈代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古希腊悲剧和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悲剧思想的影响,但哈代独特的悲剧思想又与古希腊以来的悲剧哲学迥异。哈代的小说散发出浓厚的悲剧气息,他笔下的主人公们似乎都逃不出命运的掌控。但哈代并不由此认为他们的悲剧完全由命数所致,残酷的社会制度才是他们真正逃不出的劫难。朱光潜指出:“对悲剧说来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3]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提出强烈批判才是哈代一系列小说的核心,也是他独特的悲剧思想的核心。
注:文中所引用的《儿子的否决权》均出自伍蠡甫译《哈代短篇小说选》(第一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仅用括号标出页码。
[1]高继海.英国小说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97.
[2]张中载.托马斯·哈代:思想和创作[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7:168.
[3]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83: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