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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靠叙述中产生的价值解构——以王蒙的中篇小说《杂色》为例

2013-08-15

关键词:王蒙叙述者话语

辛 玲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说到不可靠叙事,涉及的就是叙述者和作者关系的问题。在一部作品中,都会包含着叙述者、受述者和人物。一般的研究者在研究过程中,倾向于将叙述者的态度当成作者自己的态度,并不注重严格的区分。其实,在不同的作品中,叙述者的情况是有很大的差别的。按照其参与故事的情况不同,我们可以将叙述者分成“同故事叙述者(参与故事)”和“异故事叙述者(不参与故事)”[1]180。体现在具体的作品中,不同的叙述者对作者的代言情况也就会有一定的差异。一般来讲,处于故事外的异故事叙述者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代言人,他往往可以比较客观地反映作者的态度和价值观念,是一种“可靠叙述”;处于故事内的同故事叙述者在情感态度和价值取向等方面,则会和作者产生一定的距离,呈现出“不可靠叙述”[2]82的特征。因此,在分析作品的时候,我们要根据具体的创作情况,将处于不同地位的叙述者分辨清楚,这样可以帮助我们读到隐藏在作品深处的另一种声音。

一、多声部话语中的不可靠叙述

在新时期的小说家中,王蒙无疑是比较独特的一位。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到连贯的故事情节,叙述的跳动性也显得比较突出。因此,在早期的一些评论中,很多的文学批评家将其归类为“意识流”的一派。但是,如果我们将王蒙的情节跳动的作品统一归为“意识流”,则会在无形中遮蔽掉作品本身所含有的多样化艺术价值。就王蒙的中篇小说来看,他在叙事过程中,非常注重在作品中形成一种内在的“对话”关系。在一篇作品中,常常会出现几种不同的声音。《杂色》就是其中比较有代表的作品之一。

在这部中篇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叙述者的声音和曹千里的声音交织出现。并且,在行文中三次出现了作家自己的“话语”:作家自己作为了情节的一部分,跳出来进行评判。三股叙述的声音在一部作品中掺杂出现,给作品的解读提供了不同的视角,同时也将浮在作品表面的价值判断,在潜层进行了解构。

例1:这大概是这个公社的革命委员会的马厩里最寒伧的一匹马了。瞧它这个样儿吧:灰中夹杂着白、甚至还有一点褐黑的杂色,无人修剪、因而过长而且蓬草般地杂乱的鬃毛。磨烂了的、显出污黑的、令人厌恶的血迹和伤斑的脊梁。肚皮上的一道道丑陋的血管。臀部上的深重、粗笨因而显得格外残酷的烙印……尤其是挂在柱子上的、属于它的那副肮脏、破烂、沾满了泥巴和枯草的鞍子——胡大呀,这难道能够叫做鞍子吗?即使你肯于拿出五块钱做报酬,你也难得找到一个男孩子愿意为你把它拿走,抛到吉尔格朗山谷里去的。鞍子已经拿不成个儿了,说不定谁的手指一碰,它就会变成一洼水、一摊泥或者一缕灰烟的呢。

例2:“又有什么办法呢?武大郎玩夜猫,什么人玩什么鸟嘛。跛驴配瞎磨,一对糟烂货噢。什么人骑什么马,什么马配什么鞍子,这不也是理所应该吗?”曹千里含笑自言自语着,又像是与这匹可怜的老马搭讪着,立在灰杂色马的近旁,拍一拍它的脖颈,又亲昵而且友好地在它的颧骨和腮上为它搔搔痒、顺顺毛。[3]75

例1是以叙述者的角度对杂色马的描写。通过叙述者的视角观察到的这匹马,老迈、虚弱,而且给人一种厌恶的感觉。例2则将叙述转移到了曹千里的身上,从他自己的观察出发,和叙述者形成了一次对话。同意叙述者对于这匹杂色马的判断,并且通过与叙述者达成的对于杂色马评价的共识,进一步地揭示了自己当时的处境。如果单从这两个角度来看,读者可能会推断他们的对话代表了作者的声音,代表了作者对于曹千里以及那匹杂色马可悲地位的同情和无奈。但是,这里的叙述声音和作者想要表达的真实意图存在着距离。随着叙述的进行,我们发现,作者在叙述中隐藏的真实态度是对于这样一匹受尽磨难的老马抱有一种深层的认同,是对于失去一切后宠辱不惊状态的认同。因此,叙述者以及曹千里的叙述就展现了一种“不可靠性”,而这种不可靠性,就颠覆了曹千里对于自己以及老马卑贱地位的判断,也指引作者脱离开叙述肤浅的表层,从更深的角度去思考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所经历的价值迷失和自我的失落。

当他现在只是在电影上才能看到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和天津的工人文化宫的时候,当他在麦场上,在草堆旁、甚至是在墙头上或者树杈上和各个少数民族的农、牧民在一起,观看这遥远的,好像是幻境一样的不可捕捉、不可挽留的城市风光的时候,就没有些微的惆怅么?

但是——曹千里争辩说,我爱边疆。我爱这广阔、粗犷、强劲的生活。那些纤细,那些淡淡的哀愁,那些主题、副题、延伸、再现和变奏,那些忧郁的、神妙的、痴诚的如泣如诉的孤芳自赏与顾影自怜……以及往日的曹千里珍爱它们胜过自己的生命的一切,已经证明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要求的了。[3]82

这一部分也是叙述者和曹千里之间的对话,我们发现,两者在这一次的对话中,存在的并不是一种共识,而是一种冲突。而叙述的不可靠性,也就隐藏在这种交流的冲突之中。在这一次的对话中,叙述者和作者本身的距离拉近,更大程度地代表了作者本身的倾向。而曹千里则是以与作者态度对立的立场,将彼此的距离拉大。

通过曹千里的争辩,再结合作家王蒙经历的那一段“流放”的岁月,读者更容易读到他远离家乡的惆怅,即使他一再地宣称边疆艰苦生活的必须,但是依旧带有一种无法挥去的无奈。越是肯定的话语,越是读到了否定的气息。这种否定的味道,突出了作者对于那个时期的无奈和嘲讽,展现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处于逆境中的人们在自我抚慰和自我认定过程中表现出的心口不一,让读者感受到的则是在那个政治话语霸权的年代,个人内在价值判断和情感感受的失衡。

二、“隐含作者”中的不可靠叙述

通过这种不可靠性展现的价值解构,不仅通过叙述者和曹千里的对话体现出来,也通过作品中三次作者的现身进行了展示。而要对于这种作者的介入进行比较充分的分析,则需要引入隐含作者和真实作者这两个概念。

“隐含作者”的概念,最早是由布思提出的。对于真实作者来讲,隐含作者就是处于创作中的那个特定的作者形象,而真实作者就是日常生活中的那个人。隐含作者不是真实作者的创造物,而是他的一种“变形”。下面,我们来看一下,在作品中,作者自己作为叙述人出现的几个场景:

好了,现在让曹千里和灰杂色马蹒蹒跚跚地走他们的路去吧。让聪明的读者和绝不会比读者更不聪明的批评家去分析这匹马的形象是不是不如人的形象鲜明而人的形象是不是不如马的形象典型,以及关于马的臀部和人的面部的描写是否完整、是否体现了主流与本质、是否具有象征的意味、是否在微言大义、是否情景交融、寓情于景、一切景语皆情语、恰似“僧敲月下门”“红杏枝头春意闹”和“春风又绿江南岸”去吧。让什么如果是意识流的写法作者就应该从故事里消失,如果不是意识流的写法第一场挂在墙上的枪到第四场就应该打响,还有什么写了心理活动就违背了中国气派和群众的喜闻乐见,就是走向了腐朽没落的小众化,或者越朦胧越好,越切割细碎,越乱成一团越好以及什么此风不可长,一代新潮不可不长的种种高妙的见解也尽情发表以资澄清吧。然后,让我们静下来找个机会听一听对于曹千里的简历、政历与要害情况的扼要的介绍。[3]78

这一段描写的特殊之处,就在于“隐含作者”将批评话语引入到了作品的叙述过程中,通过各种批评话语的展示,将批评者的权威地位进行了颠覆,让读者看到了批评话语严肃背后的荒谬和可笑之处。

这一部分之后的曹千里简历,更是加重了“不可靠叙述”的力度,但是这种“不可靠”则是在“真实作者”和“隐含作者”之间形成的。在这一部分的叙述过程中,代表当时主流评价话语的“真实作者”认为曹千里是“为了以音乐为途径出人头地,不顾自己已读完初中课程,降级考入音专附中,利欲熏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并且认为他的词曲创作“均不健康,违背了永葆革命青春之指示”[3]78。这些评价,可以说是那个特殊年代中特有的一套价值评价体系的典型反映。但是,从今天的作者看来,就会形成一种反讽,反而凸显了“隐含作者”对于这套价值评判的嘲讽,因此,这种叙述者与作者之间的“不可靠叙述”就此形成,更是在这种不可靠的叙述中,将当时价值体系进行了无情的嘲谑,实现了一种对于文革话语的瓦解。

例3:这是一篇相当乏味的小说,为此,作者谨向耐得住这样的乏味坚持读到这里的读者致以深挚的谢意。不要期待它后面会出现什么噱头,会甩出什么包袱,会有个出人意料的结尾。他骑着马,走着,走着……这就是了。每个人和每匹马都有自己的路,它可能是艰难的,它可能是光荣的,它可能是欢乐的,它可能是惊险的,而在很多时候,它是平凡的,平淡的,平庸的,然而,它是必需的和无法避免的,而艰难与光荣,欢乐与惊险,幸福与痛苦,就在这看来平平常常的路程上……

例4:他描写马说话,这使我十分惊异,但我暂时不准备发表评论,因为他还有待于写出更加成熟的作品。向您致敬了,谢谢您![3]90

在例3中,“隐含作者”成为了作品的直接叙述者,亲自面对读者,展示了一种对于事件的“评判功能”。对于“路”的评价,代表了隐含作者真正的心声,坚定了一种内在信念和坚持,无论在路上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人都要走下去。在路上,人需要的是面对的勇气。

在例4中,跳出来进行评说的不是“隐含作者”,而是“真实作者”。“他描写马说话,这使我十分惊异”这表明了作为真实的自己,对于创作中的自己表示出的一种“不理解”,而这种不理解就暗含了一种“不可靠性”。“真实作者”不理解“隐含作者”让马说话的真实意图,而且认为“他还有待于写出更加成熟的作品”[3]90,暗示了“真实作者”认为这篇作品不成熟。但是,从读者的角度来推断“隐含作者”的态度,则与此不同,作品中让老马说话,是一种自我阐释的行为,也是隐含作者所需要和认同的一种做法,也是引导读者通过叙述中表现出的不理解,进一步去思考“隐含作者”这样描写的意义是什么。

三、结语

在这部中篇小说中的“不可靠”叙述,给我们展示出了隐藏在表面价值体系中的作者真实态度。通过在作品中植入的“多声部话语”以及隐藏作者的现身,表达了作者对主流意识形态以及话语模式的反思。这种不可靠叙述,在作品的潜层将表面看似合理的价值话语进行了嘲讽和解构,让读者认识到了在特定语境下评价标准的荒诞之处,这也是这部作品在艺术上的价值所在。

[1]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M].史忠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2]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3] 王蒙.王蒙中篇小说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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