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升教育与技术研究水平的十条建议
2013-08-15尼尔赛尔温
□ [英]尼尔·赛尔温
徐琰译
肖俊洪 审校
[导读]本文是时供职于伦敦大学教育学院的尼尔·赛尔温教授为《学习、媒体和技术》杂志2012年第3期撰写的“卷首”(Neil Selwyn[2012].Ten suggestions for improving academic research in education and technology.Learning,Media and Technology,37(3),213-219)。文中所提出的提升教育与技术研究水平的十条建议很有现实指导意义,承蒙赛尔温教授应允,现将这篇文章翻译成中文,以飨读者。
尼尔·赛尔温教授目前就职于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教育学院。他曾在英国伦敦大学教育学院和卡迪夫大学工作过,已出版专著8部,发表250多篇论文,涉及教育、技术和社会等学科领域。赛尔温教授的新著包括:《数字化世界的教育(Education in a digital world)》(Routledge出版社2013出版)、《数字化时代的学校和学校教育(Schools and schooling in a digital age)》(Routledge出版社 2011出版)和《教育与技术:关键问题和讨论》(Education&Technology:Key Issues and Debates)》((Continuum出版社2011出版)。
细细品味赛尔温教授对于教育与技术研究领域时弊的针砭,我们不得不由衷佩服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而他针对目前该领域的学术研究存在的弊端所提出的建议则不乏真知灼见。平心静气想一想,把技术当成是解决教育问题的“灵丹妙药”这种观点难道少见吗?技术决定论完全销声匿迹了吗?研究者都能做到“超越他们自己个人使用技术的经验,并且在‘更宽广的背景’下考虑技术用途”吗?盲目求“新”求“异”不正是有些人所追求的研究目标吗?又有多少研究是基于以史为鉴的视角的?在“真空”环境下考虑技术教育用途的研究恐怕也不在少数吧?有多少研究能充分考虑教育领域的各种激烈的利益博弈呢?从理论、研究方法和实际效用等方面看,我们很多研究不也是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赛尔温教授所批评的问题吗?
读罢此文,我不禁想起赛尔温教授为《英国教育技术杂志(British Journal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2011年第5期撰写的“卷首”, 题目是“赞扬悲观主义——教育技术需要否定观”(In praise of pessimism-the need for negativity in educational technology)。这两篇卷首可以说是一脉相承。在“赞扬悲观主义”一文中,作者认为,从教育技术应用于教育领域的现状看,研究者所坚信的教育技术“用途”与其说已经成为“事实”(a matter of fact),不如说是一种“信仰”(a matter of faith)。即使在今天,教育技术仍然远未能为学校的教与学带来根本变化,换言之,教育技术仍未进入教学“主流”。作者把这种对教育技术充满乐观的精神称为“技术浪漫主义”(the‘techno-romantic’ manner)并从哲学的角度分析产生技术乐观主义的历史原因。作者引用了政治科学家戴斯塔(Dienstag)的话,认为对教育技术持悲观的态度并不是为了否认技术的促进作用,而是为了探究技术所带来的进步是否意味着更大的成本投入、是否真的能促使人类的生存状态从根本上得到改善。悲观主义者无所希冀,于是更能客观地接受现实,抱着这种态度,教育技术家反而更有可能取得有积极意义的研究结果。作者用了“有目的地追求悲观主义”来形容这种态度,以区别于“虚无主义的悲观”,怀疑教育技术的作用。也就是说,教育技术家应该是葛兰西(Gramsci)所言的“有智慧的悲观主义者、有目标的乐观主义者”,既不否定技术的作用,也对与社会变革密不可分的政治斗争和利益冲突有客观的认识。“有目的地追求悲观主义”有助于拓展我们的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也有助于使我们的研究目标更加符合实际——技术不是解决教育问题的灵丹妙药。
一、引言
尽管当代社会数字化技术的使用日益增多,教育研究者仍然尚未完全理解“数字化时代”。虽然教育与技术这个主题吸引了大量的研究资金,并促使人们建立了许多研究中心、举办了各种会议和出版了各种期刊,但是,对于多数教育研究者而言,对教育与技术的研究仍然只是一时之兴而已。“教育与技术”之所以处于这种边缘化地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不是一个非常清晰的或者说特别严谨的研究领域。人们常常使用“教育技术”或者“教育媒体”这样笼统的术语,实际上指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研究者和作者的大杂烩。这些研究者和作者由于在不经意间对技术在教育中的用途感兴趣而聚集在一起。教育与技术并不是一个可持续的学术研究领域,它往往会吸引一大群临时拼凑起来的人对此进行研究。这些人原来的研究方向包括学习科学、教学设计、社会心理学、计算机科学、师范教育、媒体研究、社会学以及素养研究等。所有这些不同“类”的人对教育与技术的研究都有自己的特别兴趣和动机。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是各自开展自己的研究,没有觉得应该拧成一股绳以改变教育与技术尚未成为一个真正的研究领域这种局面。
因此,教育与技术已经变成了一个“杂种”的学术研究领域并不足为奇。同样不足为怪的是,很多已经写过有关教育与技术的研究文章的聪明人很快就转移到完全不同的研究领域(例如,Michael Apple,Jane Kenway,Hank Bromley,Steven Hodas 和Torin Monahan等人,早期都写过这方面的文章,现在他们已经转战其他研究领域了)。更为糟糕的是,众所周知,这一学术研究领域无严谨可言:随意开展的“调查研究”和孤立的个案研究比比皆是,同时还有一些非常值得质疑的思想观点大行其道。不过,我并不是要大家完全放弃对教育与技术的研究,相反,我们现在要对教育媒体和技术的学术研究方法进行梳理,使之更加明智、更加清晰。本着这种精神,笔者提出了10条可能有助于大家在这个领域里做出“更好”研究的建议。简而言之,本文拟阐述如何鼓励大家遵循以下十条建议去开展研究和著述。
二、提升教育与技术研究水平的建议
1.不兜售
很多研究者并不是出于对教育与技术的兴趣而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而是对别的事情感兴趣——尽管很少人承认这一点,但这样说并不为过。很多研究者研究教育与技术,其动机是因为他们坚信应该大力宣传他们所认为的数字化技术本身所具有的优势。一些研究者对教育技术充满热情,这是因为他们希望借此推介某种学习理论,或者从政治和哲学角度去考虑如何更好地解决教育问题。于是,在很多情况中,对教育与技术的讨论就不是完全的客观或不受个人的价值观所影响。当然,在“教育技术”这个领域里,一直以来都不乏“大吹大擂的推销商”、福音传道士、顾问和大肆宣扬自己认为技术能为教育“做”什么的观点的预言家。虽然这种大肆吹嘘和过度兜售的做法是人们在商业化的IT行业中为了追逐利润所采取的一种惯有手段,但是学术讨论无疑属于科技话语的一个范畴,这种科技话语应该少被研究者自己的如意算盘和兴趣所左右。学术研究者至少应该更加清楚并坦言自己的研究目的是什么。别的不说,我认为,在学术界,学者不能把技术当作解决困扰教育的社会问题的“技术办法”来推广。
2.相信一切都具有不确定性这一点
虽然有关教育与技术的讨论慢慢变成了“最佳实践”、“有效性”和“什么方法能行”等的一些技术概念,但是我觉得,更为正确的态度是应该认为技术“进步”根本不可预见。技术的研发和在教育领域的运用几乎很少能预知其结果,虽然这方面有很多华而不实的预言。相反,技术一直与其所在的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背景有着复杂的相互影响和相互适应。在教育中应用技术极有可能或可能产生什么结果,甚至是我们希望它能产生什么结果等方面的猜测可能有用,但是学术研究者需要认识到,技术绝不是能完全预测或者确定的。的确,就数字化技术与教育而言,也许“想让人相信未来是可知的是毫无意义的”(Naughton 2012,p.10)。
3.熟悉(但不能痴迷)所研究的数字化技术
教育与技术领域的多数研究者都会赞同这样一种观点:故意对新技术一无所知,或者特意远离新技术,这样做毫无意义。一个人倘若觉得自己品味高雅而不屑于跟大众化的数字文化打交道,这并非是值得称道的事情。从来没有用过脸谱(Facebook) 或者从未发过一则短信当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然而,我的观点是,对学术研究者而言,痴迷数字化技术也不是一件很有益的事情。遗憾的是,教育与技术这一研究领域往往会吸引那些在日常生活中热衷于数字化技术的学者。研究者的这种痴迷经常会助长那种常见的“相信我们自己的经验很有象征性的价值”的学术“陋习”的形成(Sennett 2012,p.14)。有关教育与技术的学术争论容易陷入一种大家互相交流趣闻轶事的境地,即大家互相交流数字化技术据称已经为“你”或者“我”,抑或我们自己的学生或同事、孩子或者孙子们做了些什么等等的趣闻轶事。我一直在纳闷:这些私密轶事怎么会出现在本该是非常专业的学术会议和研讨会上的讨论中呢?然而,不言而喻,如果认可那些有着丰富资源的学者及其周围的人使用技术的经验,那么,据此所得出的研究结果就不具有代表性并且不准确。相反,有关教育与技术的学术争论应该涉及一系列更为复杂的问题,即讨论数字化技术能否全面、持续地提高教育水平和促进社会进步。这当然需要学术研究者“把熟悉的变为陌生的”,换句话说,就是要超越他们自己个人使用技术的经验,并且在“更宽广的背景”下考虑技术用途。
4.总是自问“新在何处?”
诚如前面三条建议所表明的,技术对于教育的意义主要在于促使教育的变化、发展和提高这些方面上。确实,大多数人之所以被数字化技术所吸引,将其看做一种研究课题,恰恰是因为数字化技术能促进教育发展,促使教育发生变革,以及“新事物”具有吸引力。然而,学术研究者务必注意,不能因为技术能带来立马可见的新奇而忽视目前极为“混乱”的现实。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克制自己不受技术诱惑,不能不假思索就认定数字化技术一定会带来变化和进步。相反,研究者应该时刻谨记“新”技术可能并没有什么新的变化、“新”技术可能反复出现、“新”技术可能重复已有技术。在很多情况下,用“新瓶装旧酒”来描述数字化技术在教育领域的用途、性质及其形式是再恰当不过的。因此,学术研究者应该记住:教育与技术这一领域既要探索完美的“前沿水平”,也要研究并不完美的“现实状况”。
5.怀着历史感
从上述可见,很多人一想到数字化技术就会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在教育与技术领域有关“新”技术的讨论大多不是从历史的角度出发,因此,讨论的重点是技术会带来什么变化,而不是试图弄清楚已经发生的变化,这样的做法就不足为奇。然而,我认为,任何有关教育与技术的论述都应该从历史的角度出发。从这个角度去审视教育与技术的发展可能有很多好处:能够揭示旧技术常常是如何影响未来技术的,也能够在新的技术已经出现,但人们视而不见并且从某种程度上讲已经“习惯成自然”之前,帮助人们更清楚地了解技术是什么、技术有何意义。回顾教育与技术的历史可能还遏制“‘高估’新技术的短期作用,‘低估’它们的长期影响”(Naughton 2012,9)这种趋势的蔓延。
6.清楚教育与技术所处的全球背景、国家背景和地方背景
虽然数字化技术的教育用途有时被认为是一种全球性的“超国界”现象,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这种现象是受国际背景、国内背景和当地背景中的一系列差异所影响的。当然,显而易见,有必要在全球化和全球变化的大背景下审视教育与技术。但同样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忽视国与国之间和一个国家的不同地区之间的不同环境也会从不同方面影响教育技术的提供和实际使用情况。正因为如此,学者们应该重视并密切关注当地的背景、文化和实际情况对教育技术的重要影响。语言、宗教、地理和文化等“地方”因素的不同(当然“地方”因素远不止这些)都有可能对教育技术方面的计划安排造成重大影响,因此,清楚教育与技术所处的背景就能敏锐捕捉世界各地并非显而易见的差别。
7.不能脱离教育与技术的政治
无疑,在教育领域,人们对技术并非毫无异议或争议。因此,我认为我们必须明白关于技术的教育用途,各种利益的博弈非常激烈。因此,我们可以从发生在多个方面的博弈这个角度来看教育与技术这个问题,包括资源分配、课程设置、利润的最大化或者如何避免对不同技术厚此薄彼等方面。正如Bijker(2010)所提醒我们的,“如何使用技术”从本质上讲是一个政治问题。照此观点,围绕教育与技术的很多问题从根本上讲就是涉及教育和社会的政治问题,即教育是什么和教育应该是什么之类的问题。因此,如果我们要更加充分理解当今数字化技术的教育用途以及为何有这些用途,我们就必须从权力、控制、利益冲突和抵制等大问题着眼。直截了当地说,我主张,我们必须明确地从关于权力分配的社会冲突这个角度去讨论技术的教育用途。
8.恰到好处地充分引用理论
显而易见,教育技术的学术研究离不开宽广而又严谨的理论基础的支撑。然而,目前有很多理论在教育技术文献中没有被充分利用,而这些理论可能有助于人们提出更好的研究问题,使人们注意到那些可能会被忽视的焦点问题,并且对开展研究有参考价值和修正作用。教育技术研究者既要参考不为人所熟悉的理论,也需要更好地利用那些至今仍然被有关教育与技术研究文献所频繁引用的传统理论。一句话,现在有很多方式可以让研究者更好地“做”涉及教育与技术的理论。即便如此,研究者还是应该始终认识到理论的局限性,谨记Talcott Parsons的告诫:要把理论当作“聚光灯”看待——在照亮一个问题的某些方面的同时,其他方面却处于黑暗中。鉴于此,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运用理论时要慎重明辨利弊,不能囿于教条主义。换言之,“教育技术”和“教育媒体”领域的研究者能从充分(但不是过度地)引用理论中获益。诚如Hesmondhalgh(2009,p.2)所指出的,所有的媒体和技术研究者都尽可以“喜欢福柯和德勒兹本人,但对那些自认为是福柯派和德勒兹派的人要持怀疑态度”。
9.对于研究方法要有开放和探求的态度,而具体操作则应严谨恰当
显然,在关注上述理论层面的问题之后,研究者在注意其研究的质量和严谨性的同时对于具体的研究方法和方法论还需要有包容的态度。也就是说,一方面,这意味着要开展真正可靠的、有“内容的”和“丰富描述的”质的研究,另一方面,还需要开展有统计数据支持的、恰当的量的研究,这种量的研究同样会得出有实际证明价值的分析结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在开展教育与技术研究过程中若研究方法更为多样化、更富有想象力,那么研究者肯定会获益匪浅。研究者应该采用最适合当前研究问题的数据收集和分析方法,而不仅仅是出于个人方便或者研究习惯的原因而随意采用某些方法。
10.考虑如何能使教育、技术和社会变得更公平
在最后这一条建议中,我想强调学者的研究必须能带来实际的变化。正如上面的建议所表明的,最好的学术研究就是要让教育变得更公平、更有“效果”或者更有“效率”。虽然如何研发更好的技术在今后仍然是研究的重点,但是,教育与技术领域的最重要研究成果通常并不是有关技术效率本身的问题,而是涉及社会平等这一类的大问题。因此,我认为,教育与技术领域的学术研究最具价值之处体现在学者们为了促进和支持赋权、平等、社会公正和参与式民主而不懈的努力上。
三、结论
至此,我必须指出,上述建议中没有一条的本意是认为人们之前在教育和技术领域中所做的研究不屑一顾或为了吹毛求疵。这十条建议在很多方面既是针对他人研究的批评,也是针对我自己在过去二十年中所做的研究工作的批评。这些建议当然不是蓄意针对具体某一个人而提出的。然而,话虽如此,自以为目前教育与技术领域的学术研究已经特别扎实是毫无意义的。如果我们都不说谎话,那么,我们就会承认这十条建议没有哪一条建议会引起特别争议或争论。的确,撰写这篇短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鼓励教育与技术领域的作者撰写结构更为缜密、观点更为公正的学术论文。如今,“培养研究能力”是一种时髦的说法,本文的大部分内容正是阐述了培养这种研究能力的必要性。应该不会有什么人会对所有这些建议提出异议。
我只是希望本文能雄辩说明应该从研究的主题、研究问题和研究方法以及理论等方面拓展“教育技术的想象力”。尤其是,这十条建议表明,学者们的研究必须植根于社会,以此为出发点来理解教育与技术“正在发生的”现状。因此,如果把教育与技术作为一个值得研究的领域,作者和研究者们就不能只是考虑特定的技术工具是否在技术或教学法的层面上可行,而是要进一步提出(并希望能回答)诸如数字化技术是如何(重新)产生社会关系、这些技术服务于谁的利益等极其重要的问题。我相信,现在应该要形成一种新的“教育技术”和“教育媒体”的研究传统,使这方面的研究更接近现实、更与社会密切相关、更具批判性、更面向大众。我希望我的这些肤浅想法能引发大家进一步的讨论并促使一些显著变化的出现。
[1]Bijker,W.(2010).How is technology made?That is the question!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34,63-76.
[2]Hesmondhalgh,D.(2009).My media studies:A few of my favourite things.Television and New Media,10(1),86-7.
[3]Naughton,J.(2012).From Gutenberg to Zuckerberg.London:Quercus.
[4]Sennett,R.(2012).Together:The ritual,pleases and politics of cooperation.London:Allen La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