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孔圣人——老舍小小说《昼寝的风潮》品读
2013-08-15柳青
柳 青
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我以为真正闪耀的明星,一是鲁迅,以他的思想深度;一是老舍,以他的悲悯情怀。老舍一生著作等身,精品叠出。无论是《骆驼祥子》还是《四世同堂》,无论是《茶馆》还是《方珍珠》,都堪称经典。可惜,《正红旗下》因为文革而被迫中断写作。否则,我们会对一段历史有更清晰更感性更深入更真实的知晓。
老舍,普通民众的代言人。他的文字是普通百姓的生活写照,他的情怀是百姓的朴素情感,他深知百姓生活的甘苦。他来自民间,是他们中的一员,是人民的艺术家。
老舍,京味文学的代表者。他生于北京,长于北京,死于北京,抒写北京。北京,是他笔下不变的背景。北京的生活,是他笔下不变的内容。北京的人情世故,是他笔下不变的情感主调。北京的语言,是他笔下流淌不息的生命河流。
老舍,理想主义的殉道者。深具悲悯情怀的老舍先生,如何能够理解那场声势浩大的文化革命。以他善良的愿望与纯净的内心世界,如何理解一场革命的政治意义。刚刚才被公认是人民艺术家,一夜之间,被判为人民的敌人。老舍感觉自己的世界瞬间坍塌。他只有孤独地走向太平湖,以此坚守自己的灵魂的自由与高洁。老舍,死时很悲凉,身体慢慢沉入湖底,被淤泥淹没,如同那个他背弃的污浊世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灵与肉,都经受着残酷的考验与摧残。一代艺术家,以如此的方式告别世界,是文学的悲哀,也是历史的悲哀。
老舍一生,都在以幽默的笔调抒写着百姓的生活,讴歌着新生活的美好与快乐。可是,他的幽默只是给别人带来快乐,却无法在苦难的岁月,为自己寻找一个安顿心灵的地方。
《昼寝的风潮》,这篇创作于1933年的作品,以深具幽默的笔法,打开了我们的思维,从这篇短小的小说中,可以窥见老舍先生的幽默之风,可以想见他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当一切传统的伦理道德都在瞬间被摧毁的时候,他依然还可以如此幽默的心情调侃一切。可是,为什么在文革风潮刚刚来临的时候,就选择了退避?这,或许是喜欢老舍先生的读者,心中永远的痛。
1933年,那是一个血雨腥风的时代,一个同样看不到希望的时代,一个同样颠覆一切的时代。希特勒上台。日本侵占东三省。蒋介石全面剿共。河北省发生巨大蝗灾。世界经济大萧条最严重的一年。传统的伦理思想被打破,新的理论还没有建立。在这样的时代,老舍先生却以他的智慧与热忱,解读着中国现代文化史的重大思想变革。
《昼寝的风潮》,以一个细微的情节,反映重大的社会问题;以调侃的笔法,抒写严肃的伦理价值理念;以颠覆的姿态,反映传统被打破之后的滑稽可笑。老舍式的幽默,不是肤浅的戏谑,而是深重的反思;不是穿越剧的搞笑,而是现实剧的悲鸣;不是表现戏耍圣人的聪明,而是透视现实荒诞的智慧。
小说仅以600多字,就描写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情景剧。有故事,有人物,有场景,有对话,有形象,有个性,有思想,有内涵。不得不佩服老舍先生高超的语言艺术与构思技巧。
“见了老子细说始末,老子微微一笑,道:老二,该!我没告诉过你么,凡事要无为而治,谁叫你爱管闲事?法西斯蒂,活该!”对话在孔子与老子之间进行。对话的背景是孔子教育上课睡觉的学生,被学生高叫法西斯蒂而气跑。孔子去找老子理论。老子开导孔子要懂得变通,不要只知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死脑筋,要懂得无为而治的巧妙。否则,被学生轰下台是活该。孔子自然难以接受,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理论,就这样被轻易瓦解了么?管教学生怎么就成了爱管闲事?他的诲人不倦的思想就这样投降了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啊?孔夫子无法理解也难以释怀。
“难道学生睡觉,我还得给他盖上点被子么?夫子反抗。谁那么说来着?不要管他好了,老子说。”夫子无法理解,管教学生也成了法西斯蒂行为。老子的无为而治明显的就是不负责任,怎么就成了理想化的最高境界。读到这里,或许会引起许多人的情感共鸣。今天的许多老师,似乎也碰到过类似的尴尬处境。现在的孩子,不能打不能骂,否则就是体罚学生。老师对出错的学生,只能和颜悦色,否则,万一学生一时想不通,跳楼了或者出走了,那才是大事。我们的教育,不是教育学生要有承受压力的能力,而是尽量不去管学生。这篇写于1933年的作品,似乎是为今天的教育现状而作的预言。
“夫子虽然热心教育,不肯马马虎虎,可是到底觉得老子对人情世故是极有经验的,于是翼翼如也走回来。”微型小说总是在那些读者可能知道的地方戛然而止,不会做过多的停留。夫子内心的矛盾与思想的斗争,都被作者一笔带过了。而老子的言语极尽简练,没有任何的渲染,只是点到为止。毕竟,这是两位高手的对话,任何的拖泥带水都只是画蛇添足的败笔。
“到了学校,喝,贴满了标语:打倒法西斯蒂化的孔老二。夫子知道风潮是要扩大,决定采取老子的妙策。”面对现实,夫子只能投降。毕竟,个人的力量如何扭转乾坤。事态的扩大不是夫子所愿意看到的。杰出的教育理念,面对现实问题不堪一击了。那些被奉为“圣经”的理论,在解构一切的社会思潮下,只能投降只能被解构。民主与自由的呼声已经超越了一切。即使学生们并不真正理解民主自由的内涵,但是,他们需要的是表象化的个性张扬,需要的是绝对化的行为自由。夫子无法理解,那就只能选择投降。否则就只有选择离开,因为离开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投降。
“诸贤脸上并无喜色,由子路代表发言:我们命令你明天给我们添招女生,这是一!第二,以后再不准有考试;第三,昼寝定为必修课程;末了,向宰予在书面上道歉。”学潮的事态在不断发展扩大,面对学生荒诞滑稽的条件,孔圣人只能与时俱进,采用现代的手法解决事端:请客吃饭,书面道歉,满足条件,奉送毕业证书。
荒谬的内容以严肃认真的形式出现,悖谬的思维以最正统的方式维护,一本正经的孔圣人变为滑稽可笑的人物。这就是老舍式的幽默、老舍式的智慧。调侃先哲圣贤,不就是调侃整个华夏文明么?颠覆经典传统,不就是颠覆文化之本么?民主自由,难道就是为了打破传统、解构经典么?那么,新的秩序在哪里?新的伦理道德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