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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与西方实践哲学源头

2013-08-15杨国华

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亚里士多德马克思哲学

杨国华

(中国浦东干部学院 教务部,上海 201204)

实践哲学传统在西方哲学史中源远流长,它可以上溯到古希腊哲学,亚里士多德正是实践哲学传统的开创者,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对西方实践哲学传统进行了创造性的继承和改造。西方实践哲学传统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与不同的理论流派那里,有着不一样的理论特点,但它们对基本问题的理解却有着内在的联系,理解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不能脱离这个传统。只有准确把握西方实践哲学传统的源头,才能正确地理解马克思劳动概念的历史背景与深刻内涵。

亚里士多德将人类的活动划分为三种基本形式:理论、实践与创制。其中,理论具有优先的地位。理论指的是一种纯思辨的沉思活动,这种理性的沉思活动不以本身之外的任何目的为目的,具有它自己本身所特有的快乐,它是人的最高的幸福。哲学研究的是客观自然界一切事物的产生、灭亡、运动、变化的最根本、最原始的原因,这也就是“第一因”。哲学就是关于第一因的学问,因此亚里士多德称之为“第一哲学”。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家从事思辨活动并不是为了其他任何目的——名誉、财富、权力等等,只是为了追求真理自身。这种思辨活动是最高层次的活动,它能带给人真正高尚的快乐。亚里士多德同时认为,人的品德不仅有知的一面,更重要的是还有行的一面。研究人,不仅要从理论方面去研究,还要从人的实践方面去研究。正是在这点上,亚里士多德明确提出要将理论与实践两种活动区分开。他认为思辨的理论活动既不是实践的也不是创制的,它的好和坏只与真和假相对应,而实践却要和正确的欲望即善一致。亚里士多德对理论与实践所作的这种区分,可以说是康德区分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的最初起源。理论关系到的是必然王国,实践则关系到的是自由王国,由于这种差别,亚里士多德对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作了清晰的区分,理论和实践的区分所带来的问题就是实践失去了理论那样普适性的指导原则,康德力图解决这一问题,他提出了绝对命令。但是在康德那里,实践领域中道德原则的普适性与理论领域中知识的普适性依旧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黑格尔后来企图以绝对精神来统一实践和理论,但其努力仍然停留于意识内在性之中,只有马克思真正解决了这一哲学史上的难题,实现了存在论意义上的哲学革命。

在理论、实践与创制中,创制和理论在地位上相差最远:理论是最高层次的活动,创制是最低层次的活动。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理论这种活动不仅奴隶们是根本没有份的,即使一般的自由民也是无法享有的,只有那些不受俗务之劳、超脱于世俗事务之人才能够有时间和资格从事这样的活动。古希腊人普遍认为,城邦的政治生活才是人真正的生活,创制这种活动只能由卑贱的奴隶来从事。

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他们都认为人不是独立的个人,而是城邦中的公民;个人的品德只有在城邦中才能实现,最高的善只有在城邦活动中才能得到和完满,而城邦的品德就是使它的公民普遍得到幸福,因此伦理体现了城邦政治的目的,并为城邦政治提供伦理价值的基础,实践主要指伦理与政治行为,创制主要指生产和技艺活动,特别是生产物质生活资料的劳动,实践的目的在于其自身的好,创制的目的在于其产品的好。亚里士多德认为,创制是人为了肉体的生存而从事的活动,它受到必然性的限制,因而它是不自由的活动。而创制这种不自由的活动却为理论与实践活动提供了客观条件,使一部分人能够摆脱物质生产劳动的束缚,自由地从事理论与实践活动。亚里士多德区别创制和实践的目的在于将手段性活动和目的性活动加以分离,而这一做法的现实土壤就是古代希腊的奴隶制度。

亚里士多德认为,创制指所有手段性的活动,其特点是这种活动要创造或生产出产品来,并以这些产品作为活动的目的,物质生产劳动是创制活动中的主要类型。亚里士多德提出创制这一概念,目的是将手段性活动置于人类活动的最低层次,以对应古希腊社会的层级。创制活动都是具有生产性的,即生产出产品,劳动所生产的产品是为了满足人的肉体生存需要,肉体生存需要作为人的自然属性,是人从事理论、实践活动的前提,但劳动本身就不能算作有意义的活动。亚里士多德曾指出,生命属于实践而非创制。亚里士多德对实践与创制作了比较:“由人工制造的事物的优点和长处就在它自身,它被造得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而按照伦理品德生成的东西,无论是正义还是勇敢,却并不是它自身是什么样子,而是行为者在行为中必须有某种状态。第一,他必须有所知;第二,他必须有所选择,而且是为它自身而作的选择;第三,在行动中他还必须坚持到底。人工制造的东西除了要对它有知识外不需要别的条件,而对伦理品德来说,知识的条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述其他两个条件,正义和节制都是由于行为多次重复才能保持下来的。”[1](P928)按照亚里士多德这样的理解,劳动这种生产性的活动只具有手段性和工具性,目的在于生产的产品。劳动的手段性和工具性因为关系到人的物质生活资料的需要,因此关系到一个庞大的从事物质生产劳动的阶级,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就可以理解为,劳动者阶级是非劳动者阶级的工具,非劳动者阶级是劳动者阶级的目的。所以亚里士多德把奴隶看作“会说话的工具”,把奴隶当作主人的财产和附属物,认为奴隶应当服从、侍奉主人。

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生活于城邦这种政治共同体之中,他将人定义为政治动物,注重从政治、伦理的角度来看待人及其生活和发展,认为劳动只是奴隶所从事的活动。与亚里士多德对劳动的轻视不同,马克思认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2](P92)

近代以来,伴随着劳动抽象化过程的是一个从事物质生产劳动的群体的不断壮大,也就是劳动者阶级(无产阶级)的形成。古希腊时期的劳动还多是以零散的、孤立的形式存在的劳动,具体劳动没有抽象化为一般劳动,劳动者也没有形成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时代生产所需要的庞大劳动力群体,那时候人们是在“人的依赖关系”条件下从事物质生产劳动。人类社会发展到近代后,由于抽象劳动开始支配具体劳动,资本开始统治劳动,造成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根本对立。劳动者之所以成为劳动者,是为了满足资本增殖的需要。“一方面,工人是自由人,能够把自己的劳动力当作自己的商品来支配,另一方面,他没有别的商品可以出卖,自由得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实现自己的劳动力所必需的东西。”[3](P192)更为严重的是,不断颠沛流离、仅仅靠出卖劳动而生存的无产阶级,在生产出大量财富的同时却承受着物质生活的极度贫乏和困苦,颠倒的社会现象强烈刺激着马克思这样有着崇高思想与社会正义感的思想家。

亚里士多德认为创制只是工具性、手段性的活动,他将创制与以下几个方面连接起来:就肉体而言,使人耗尽精力并变得愚蠢的身体劳作,限制了人们完善和应用理性的能力;与之类似,在精神上,超强度的使人疲乏不堪的工作使得人们学习和获得德性的能力大减;缺乏或滥用闲暇时光,而闲暇时光原本有助于完善个人的公民生活及其道德、理智和精神;缺乏可帮助人们获得和促进德性的经济资源,或炫耀和贪婪地滥用这些资源;人们在必要的约束中耗费时间尽力服务于他人,而非在自主选择中为了自身及其城邦而耗费时间与精力;最后,以基本的、庸常的善与手段来替代高的、终极的善与目的。亚里士多德之所以认为创制低贱,生产劳动使得劳动者处于低俗卑贱之中,就与这些特征相关。亚里士多德认为,对于生产产品的活动来说,产品肯定是目的,活动则是手段。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劳动就是一部分人沦为手段去同自然的必然性相抗争的活动。这里就揭示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的最终解决,离不开物质生产劳动领域。

亚里士多德无法认识到,不是高尚的实践而是卑下的创制在近代以后创造与改变了历史。劳动在近代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形成过程中创造和改变了人类历史,这其中的秘密由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以抽象的形式表达出来,马克思则在创制(劳动)的基础上实现了哲学史上的伟大变革,创建了历史唯物主义。近代以来,随着西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迅速发展,劳动的性质与特征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劳动的抽象化。近代以前各种各样的具体劳动渐渐在商品经济中转变成一般劳动。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探讨了劳动的抽象化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意义,“把人类的最大部分归结为抽象劳动,这在人类发展中具有什么意义?”[2](P14)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继续深入研究了这一问题,“创造财富活动的抽象一般性,也就有了被规定为财富的对象的一般性,这就是产品一般,或者说又是劳动一般,然而是作为过去的、物化的劳动”。[4](P41)抽象劳动、一般劳动指称的是现代社会的商品生产,其本质特征在于抽象掉了所有的特殊性而单纯保留交换价值的生产,人的生产劳动整齐划一地成为资本增殖的手段与工具。劳动成为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造成“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同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生产出其他人同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同这些人的关系”。[5](P99)

在马克思那里,劳动者这种为了生存而出卖给资本家的劳动就是异化劳动,马克思在肯定异化劳动、抽象劳动创造出巨大的社会生产力、促进社会进步的同时,对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的工具性、手段性进行了批判,谴责了将劳动者看作工具、手段与机器的社会制度安排。“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5](P93)马克思认为,人的生命本质在于自由自觉的活动,正是在这种活动中人的生命才得以实现,这种生产生命的活动就是劳动,劳动应当成为生命活动本身的目的,而不应当成为实现其他目的的工具,不应成为资本家剥削工人获取剩余价值的手段。通过对劳动生存论路向的揭示和资本主义条件下异化劳动的揭露,“马克思就在价值上将劳动提升到了亚里士多德的实践的地位,使劳动首次成了自为目的的活动……使得实践获得了劳动的一个根本特征——生产性。”[6](P103)亚里士多德认为,创制的主要特征是生产,这也使得创制被列为人类活动中的最低层次。但在马克思看来,劳动就是人的生产活动,也是人的生命活动,除了物质生活资料,人自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由劳动生产出来。劳动的生产性是其他实践活动的基础。亚里士多德认为创制是人们从事理论和实践活动的工具,而马克思则认为劳动就是人的生命活动本身,它不应该成为工具和手段。

出于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需要,国民经济学家特别关注对劳动问题的研究,但是在国民经济学家那里,劳动是作为一个经济学概念来使用的,他们认为劳动仅仅是创造财富的手段,财富增长是劳动的根本目的;黑格尔却把劳动概念由国民经济学的经济学领域的运用提升到了哲学领域,赋予了劳动哲学的内涵,认为劳动是绝对精神在塑造世界时的外化,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是一种抽象的精神活动。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则将劳动看作是一种“天赋人权”,一种 “娱乐活动”,一种比跳舞和看戏更加诱人的事情。真正对劳动作出正确理解的是马克思。在马克思那里,劳动已经不是一个经济学的、人类学的或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而是一个存在论的范畴,需要我们在存在论的视域中来加以认识和把握,从人的生命活动、人的存在方式来理解。

在人的活动中,劳动是最基本的实践活动。马克思从人的对象性活动——劳动来考察人,他认为劳动体现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根本区别。“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的过程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因此,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 ”[7](P274)对人来说,劳动不仅仅是人满足生存的必需手段,更重要的是体现人的本质力量的生命活动。人的主体性、能动性不再仅仅体现为理性活动,而是蕴涵于现实活动之中。社会不再仅仅停留于思辨的王国,而成为现实生活世界的舞台。劳动使人从天上降到了人间,并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体现人的生命活动本质。

马克思哲学实现了哲学主题的根本转换,即从理性形而上学转向现实世界,转向人类的现实生活,关注人的生存状况及其异化的消除,关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人类解放。马克思敏锐地发现了人类历史发展的现实根基,这就是劳动。劳动作为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构成了世界历史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劳动概念是马克思哲学的核心概念,也是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的存在论范畴。国民经济学家只看到劳动创造物质财富,马克思却看到劳动是人的生命活动,创造了人类社会生活本身。黑格尔把劳动看成精神的劳作,将其理解为自我意识的外化及其扬弃。马克思却通过劳动这种对象性活动彻底击穿了意识的内在性,揭示了劳动作为感性活动的存在论基础。劳动作为人的生命活动,不仅生产物质生活资料,还创造出社会关系与人自身。对劳动进行经济学、生物学等意义上的知性理解会遮蔽劳动的生存论路向。我们应该消除对马克思劳动概念的知性解读,揭示出马克思哲学的存在论基础,使马克思劳动概念的当代意义得以充分彰显。

在亚里士多德划分的三种人类活动中,理论居于最高地位,它无须通过实践与创制发挥作用,它是人对闲暇时间的愉快使用。“幸福存在于闲暇之中,理智的活动需要闲暇,闲暇是人追求不朽、追求过神的生活、获得最高幸福的起码条件。”[8](PP.227-228)然而在古代西方,大多数人为了生存而四处奔波,大部分时间都在操劳辛苦,根本没有条件休闲,只有少数人才能养尊处优、享受闲暇,闲暇时间是古代社会所缺少的东西。进行理论思考是一种平民百姓难以企求的活动,它成了贵族地位的象征。马克思则重新界定理论与闲暇的关系:不是少数人享用闲暇时间去进行理论思考,而是理论在创造条件将少数人独享的闲暇转变成为一种普遍性资源。自由时间的增加意味着个人的充分发展,尤其意味着智力活动、理论活动的发展,而这又反过来成为进一步节约劳动时间、增加自由时间的动力机制。在这样的历史进程中,人类就会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在人类的自由王国中,创制、实践与理论之间的鸿沟将会完全消失,劳动的异化与手段性、被迫性将被消除,劳动的自主性、自为性将成为现实,劳动不再是人在剥削与压迫下所从事满足物质生活需要的活动,而将成为人生活的第一需要,体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1]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6]徐长福.走向实践智慧——探寻实践哲学的新进路[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8]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8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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