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市民跪留市长”事件引发的城市遗产保护之忧

■ 阮仪三

（作者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同济大学教授）

近期看到报纸上登载原大同市市长耿彦波调升太原市市长、大同市民纷纷请命挽留的新闻，乍一看，大家还以为这是一位好官，老百姓舍不得他走。大同的情况我很了解，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曾去过大同，这是一座西北重要边防城市、“九边重镇”之一，当时我亲见四座明代的城门楼均完好存在，城墙完整，城里留存众多文物古迹，其中国宝级的古迹有上、下华严寺、善化寺、九龙壁，此外还有成片的明清民居，这些珍贵文物古迹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都相当完整，为此我还曾和同济大学邵甬教授多次做过大同市名城保护规划和历史街区保护规划，我们提出的意见也得到了大同市城市规划设计院的支持。这样一座北方仅存的、保存较为完整的古城，理应得到很好的保护，但大同市的领导在全国一片旧城换新貌、大拆大建风的影响下，多次要求我们修改规划方案，缩小保护范围，减轻对古迹的保护力度。我们始终坚持原则，没有修改方案，力求留住这些珍贵的遗产。因为意见分歧较大，后来大同市政府就不找我们做规划了。那个时候大同古城中的民居地段还没有大的动作，保存相对完好。早在耿彦波主政山西榆次地区时，他就主持过榆次老城改造，拆掉历史老街建成所谓的“仿古街”，为此我与他有过争论。他调任至大同市长后又提出振兴古城、重现辽代大同城市风貌的主张。对于历史名城和历史街区的保护问题，耿彦波曲意歪解，坚持认为自己的主张才是真正的保护古城并能改善人民生活。他到任大同后，先是在华严寺等国家级文保单位内加建了仿古建筑与设施，又对认真保护了几十年的明清民居地段和历史街区肆意拆除，建起了多层楼房，房顶上盖上古式琉璃瓦大屋顶，整片的街区全是一式的仿古门面，油漆彩画，灰砖粉刷，宣称是重现了辽代的“平城”风光。此外，他还将早在2001年即入选“世界遗产名录”的云冈石窟前整片的历史村镇全部拆光，要建仿古村，此举由于违反了文物保护法的相关规定，被国家文物局批评，当时87岁高龄的著名文物专家谢辰生更直斥此项工程“简直是胡闹”。

但另一方面，耿彦波的这些做法却因为迎合了一些只看表面文章、追求政绩的上层领导的需要，同时也满足了大同一些老百姓住新房、得实惠的实际利益，再加上许多新闻媒体不负责任的大肆宣扬，得到了大量的赞扬与肯定，以至于出现前文提到的万人签名泣留市长的感人场面。但是，令人可悲的是，好端端的一座历史名城，那么多真实的历史遗存，特别是那些古老的民居、历史街道，被破坏殆尽，连痕迹也没有留下。在这场大规模的造城运动中，部分老百姓得到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耿市长博得了好名声，却少有人想到，拆掉这些历史遗迹，就等于抹掉了历史记忆，隔断了文明的延续与传承。更为可悲的是，这种急功冒进的做法，因为表面上的短期收益明显（如改善了城市面貌和居民的居住条件、带动外来投资等）和部分民意的支持，会让很多老百姓乃至部分高层领导形成这样一种错误理念：这种借保护古迹为名而行破坏文物之实的做法顺应了民意，是正确的，甚至是可供借鉴推广的好做法。而我，担心的是，随着耿彦波这类官员的步步高升和被委以重任，我们国家当前本已所剩无几的历史文化遗产将面临着一场劫难。

也许我们可以从一段苏州古城墙的拆除往事中得到些许启发：1958年，受前一年北京拆毁古城墙的影响，苏州市也打算拆掉自己的古城墙，听闻这一消息后同济大学的冯纪忠、陈从周、董鉴泓等教授以及一位前苏联建筑专家连夜赶往苏州，极力劝阻当时的苏州市长，教授们告诉这位市长，苏州的古城墙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即已修建，比北京城墙更长更高，建筑历史更悠久，其留存价值更高，不要拆掉。可惜这位市长听不进意见坚持要拆，教授们只得悻悻地回去了。后来苏州的古城墙还是被拆掉了，现如今只保留了几处城门。1992年我到苏州开一个城市建设方面的学术会议，碰到了这位市长，当时这位已年届82岁的老市长一看到我就上来对我拱手，说“阮老师，我是罪人啊，我当年没有听你们的意见，拆掉了那么好的城墙……”其后悔之情溢于言表。我很担心，这样的历史悲剧和文明灾难，若干年后会否在山西大同、太原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