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心中的号兵
2013-08-15金一南
江波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文人。
几年前在中央党校作学术报告,结束后她直接走上台与我交流,激动且健谈,留下的名片上面写着“东方航空公司副总经理”。
女强人。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
又过了很长时间,她告诉我发来一篇文章。白天工作忙碌,晚上大家都休息了我才上网下载。是一篇短文:《人在岔路口》。使我深夜感慨,我给她回复说:“江波你好,最近出差多,今晚算能安安心心坐在计算机前,把你的文章看完。写得真好,感情真,感情深,感动人。我没有想到长年作为一个既是行政的也是业务的领导,能够把文章写成这样,能够这样清晰地描述自己的心迹,很不简单!要我指正,也不一一细说,发去一个附件,你看看……”
江波给我的第二印象:有思想。
后来听说,江波越写越多。再后来听说江波要出书了。
再再后来,江波要我给她的书写序。这篇序言一拖再拖。她的书被卡在这里。因为我不知道从哪里切入。
直到最近出差在飞机上翻阅杂志,翻到一篇《寻找号兵》的文章,作者的署名小到几乎看不见,看完文章回过头来找是谁写的,才发现大标题下那小小的三个字:“刘江波”。
那一阵悠远绵长、穿越战火硝烟的号音,使我一下子找到了给江波书写序的感觉。
可能因为长期当兵服役、生活在军营的缘故,起床号、集合号、出操号、开饭号、熄灯号早已融入内心和骨髓,特别是号音高扬的冲锋号,就如江波笔下所言:“号兵用军号迸发满腔忠诚,令每一名士兵热血沸腾。”我就是这样一名士兵。
那个年代,部队待遇很差,连队生活很苦,官兵们的营养也很差。团里每年举行“五一”运动会,为了完成单杠、双杠、木马这些高强度的项目,我们夜晚经常到连队菜地里悄悄拔些菠菜,用水煮煮然后大口吃掉“补充营养”。即使这样,只要紧急集合号音一响,所有人就像打足气的皮球那样从床上蹦起来,在心脏狂跳、热血奔涌之中以最快速度打好背包、抄起武器、飞一样直奔集合地点。即便平时最懒散、最满不在乎的人,此时此刻也要奋力争先。
那种号音,属于精神的震撼,来自灵魂的提醒。一把军号,几乎可以说就是军队的象征、军人的象征、胜利的象征。甚至成为一支特定军队之特定形象的象征。
1997年,我在美国国防大学学习,发现美国军人对中国军号的印象也极其深刻。他们这一印象来自朝鲜战场——中美两军曾经在此迎头相撞。那是一场装备差异极大的战争:陆海空三军全部现代化装备的美国军队,对阵小米加步枪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当时美军无线电通信可一直到达排和班,已经没有号兵这一编制。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无线电电台刚刚装备到营,营以下通信依然靠军号、哨子等传统手段。美军的攻势几乎都发生在白天,因为能够清晰地审视目标,能够获得航空兵火力的大力支援。志愿军则将攻势放在夜晚——主要为了避开绝对优势的美军空中火力。几十年时间过去,当年到过朝鲜战场的美国军官,撰写回忆录经常忆及这一幕:月圆之夜,突然响起“尖利刺耳的哨子声”和“撕心裂肺的军号声”——志愿军发起排山倒海般的冲锋。这些美国军人退役多年,中国军队的军号声一直回响在他们耳畔,陪伴他们走到军事生涯的终点、甚至生命的终点。
在这里,军号化为一支劣势装备军队坚韧顽强、奋勇冲杀、不惧牺牲的英勇写照。这是我心目中的号音。江波在寻找号兵。她是号兵的女儿。战场上最容易牺牲的,一是旗手,二是号兵。为了让更多士兵看见旗帜、听见号音,旗手和号兵都必须站在最高处。
这是胜利的需求。但战场枪林弹雨。号手九死一生。号音由一位又一位号手接着吹下去。
“为了不能忘却的记忆,为了无法被毁灭的一脉基因,更为了不能不继续吸收的精神钙质,我宁愿在欣赏中体味,在记忆中继续追寻远去的号兵,权当以似曾相同的宝物对前辈们致以崇高的敬礼。”我明白此话的深刻含意。
江波的父亲是红六军团的老号手,已经不在了。江波本人现在也退休了。今天全力向现代化迈进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也取消了号兵。但那阵时而悠远绵长、时而慷慨激越的号音,依然在她心头不息地回响。
世间有些东西是可以消逝的,如:财富和生命。
世间还有些东西会永远留存,如:精神与信仰。
由此江波给我了第三印象:有信仰,且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