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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亲近邻

2013-08-15山西鲁顺民张石山

名作欣赏 2013年19期

/ 山西_鲁顺民 张石山

作 者: 鲁顺民,作家,山西河曲人,现任《山西文学》主编。著有散文、报告文学集《380毫米降水线——世纪之交中国北方的农村和农民》,报告文学《送84位烈士回家》《王家岭的诉说》(合著),长篇散文《山西古渡口——黄河的另一种陈述》等。

张石山,专业作家。短篇小说曾两度全国获奖,出版有小说集、诗歌集、散文随笔集、长篇纪实文学等。近年在大陆与台湾出版长篇文化专著《洪荒的太息》《拷问经典》《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人间耳录经》等。并创作《吕梁英雄传》《兄弟如手足》等电视连续剧多部。

传统文化,核心在传统二字。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在于其传承意义上的相对永久恒定性。永久而恒定,这一定离不开文化本身与人们的日常生活达于自洽的保守性。

文明演进的坐标,总是屹立在我们的身后。

我们到底还是不是中国人?这样的自我拷问是严酷的。这绝不仅仅是歌子里“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一句唱词就可以了事大吉。判定的标准应该是文化认同。

这一章节,我们将谈一谈“远亲近邻”。远亲近邻构成了乡村社会的主要人际交往脉络。中国人,首先在这样一个网络中,确定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认同。

张:上一章我们谈的是“娶妇迎亲”。不同村落不同姓氏的两个年轻人,一旦缔结婚约,这二位就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单位。从此,做妻子的进入丈夫的姓氏家族,而做丈夫的则有了妻族。一个人的妻族,当他日后有了孩子,他的妻族便是孩子们的母族。父族、母族、妻族,是谓传统所说的三族。

远亲近邻,只是就地理位置比对而言。母族、妻族,是主要的亲戚,具体村落可能离得远一点,在礼仪法度的认知方面何尝能称远亲?同姓家族,房前屋后的,堪称近邻了吧?其实大家的关系向来亲疏有度。相处不妥,不能依礼节制,因为半截土墙、一句闲话,打破脑袋者有的是。

我们红崖底张家是大姓,所谓近邻多数是同族本家。我先说一点这方面的话题。

农耕文明千万年,自古以来是耕者有其田,各家种各家的地。再能干的父亲,终会老去,再亲热的弟兄,终会分家。亲兄弟分了家,村人形容这样的关系亲疏,有句话说得有水平、见分寸:“亲兄弟,不一家,叔伯兄弟是两家。”两兄弟各过各,男人勤劳与否、老婆节俭与否,过来过去,光景就显出高低来了。

两兄弟分家了,各家住一个四合院还好,住在同一个院子,寻常免不了有磕碰。所以村人又有话说:伴种地、伙栽瓜,一个院里住两家。都是容易产生矛盾的因素。

但血缘亲疏,到底是更为本质的因素。像我的六位伯叔、十来个堂兄弟,平常一会儿香了、一会儿臭了,乃至见面不过话的都有。一旦家族里遇上大事,自家人便立即成了自家人。家族大事有哪些?比如得子生孙、起房盖屋,闺女出嫁、儿子娶妻,老人亡故、家族祭祀,大家往往一拥而上,叫作争先恐后、积极参与。凭什么?凭的就是血缘。为什么?为的不过是礼法规矩。除非他宁愿孤立,宁愿自外于整个家族体系。

父母去世后,我答应过完成他们的遗愿回乡土葬,当即设法恭送老人遗体回老家。太原的朋友亲属先就不免疑问:老家里让遗体进村吗?这点疑问是太可理解了。任你再大的干部,被村人将遗体堵在村外的事例有的是。不许死在外面的人遗体进村,也是不成文的乡俗啊!但我心里有底。父母亲一辈子的处世为人,张石山几十年的言行举动,村人会有公正评价,乡俗有通融的人性化一面。当日,父亲遗体回到沟里,村口早有族人聚集恭候,村支书、村主任为首带头迎接。

回到父亲修盖的自家院子,七叔为首,十来个堂兄弟早已动手搭架灵堂。大嫂为首,在东厢炕上指挥女人们裁剪白布“破孝”;二嫂带头,在院里灶头和面切菜;大哥扛着一只罗锅,拄上丧杖戴了孝帽到我母亲村里给“人主”报丧送孝;二哥三哥安排布置人手,谁谁预订娱乐班、谁谁请人做纸扎。井然有序,忙而不乱。就连张家庄八叔,也急急奔来下手帮忙。

本族本家嘛,就这样。仿佛自古而然。几位大伯大娘逝世,也是这样。靠山和李山,昨天刚刚吵得沸反盈天,亲娘老祖地开骂,今天李山乖乖地称呼二哥,自觉领受任务。中午稍稍得空,大家喝点酒解乏,李山舌头大大的,说:咱们是一个爷爷足底的孙子,这都是血脉管着哩!

血缘家族,家族血缘。这是什么革命理论、先进理念能够改变得了的吗?

鲁:张老师说的是父族的情况,我来说说我接触到的关于母族的乡村古礼。

我读田东照老师的小说,他写黄河边上的事情,提到人们乘船过河,船费叫作“河利”。我在黄河边上长大,守着渡口,听见“河利”二字,竟然还愣怔了一下。想一想,渡口往来确实有这么一个名称。但我从小到大,每年要乘船过渡十几回去住姥娘家,却从来没有出过这个所谓的“河利”。刚开始还以为是不收小孩子的钱,到十八九岁才知道,这是老礼,是约定俗成。不管你住在河哪面,凡闺女、女婿、外甥过河,一概不收河利。

前些年过河,上了船不好意思,觉得摆渡的船家也不容易,先就将船费递上去。谁知道,在舅舅那里还没坐稳,扳船的就慌失失找上门来,死死活活将这“河利”按在我手里,嘴里道歉连连,说:“我这个没眼窝的,看眉面还看不出来是咱外甥?”

心里顿时说不出的温暖。外甥,已经是外姓。俗话说:外甥是狗,吃了就走。船家不过和我舅舅同姓,把我当外甥来看待,像遵守一个神圣的约定一样遵守着这几百年的老礼数、老规矩。

而且,村里还有约定,不论谁家闺女,若有急事需要过河回夫家,无论深更半夜,还是刮风下雨,船家定然要当下出工概无推辞。现在的渡船都装配了柴油机,过渡容易多了。过去扳船,全凭人力。把舵的叫老棹,摇船的叫摇棹,大家一棹杆一棹杆往对面划。河宽四里地,靠岸之后,四个摇棹的大后生浑身汗透,像在新耕的十亩地里跑了十趟来回。

我的姥姥家,对于我父亲来说,应该是妻族。妻族庄子上,守着这样的规矩,也应视作对自家闺女的一份关爱,对闺女夫族的一份尊重。回头说,是对自己整个家族名声道义的一种维护。

乡村里有许多隐秘的规矩,我感觉就像符咒一样,强力维系着血脉形成的人际关系。拿我家为例,姑表亲上门,姑姑的孩子,对我父亲而言就是外甥上门。家里热忱接待自不必说,我们之间的亲密劲儿也胜过其他玩伴。乡里俗话说,亲不过姑舅,香不过猪肉”,骨子里还是血脉血缘。

小时候,活动范围有限,只盼着过年过节,那时可以住姥娘家,住姑姑家。平时出门割草寻菜,懒断二股筋,但姥娘过寿,姑姑村里唱戏,三四十里地跑着不嫌累。游山玩水,撩猫逗狗,经张庄,过李村,用两腿绘就一幅童年游走乡里的地图。

但据我所知,出嫁的闺女和未来的外甥,住娘家住姥姥家也有种种规矩限制。逢年过节,闺女不可以住在娘家,须至正月初二才可以到娘家。更不能在娘家坐月子,这简直就是一条绝对禁忌。我们一茬同学,多数在外就读工作。过年,那些嫁到外地的女同学只能是今年回夫家,明年回娘家。但过年回了娘家,依然守着老规矩,除夕夜不能住下,还得央求同学给找宾馆住,小两口冷清清住到宾馆房间去。

张:说到小时候住姥姥家,我是太有同感了。女婿上丈人家,那是娇客、贵客,外甥子上姥姥家,那是四天王爷。姥姥本来疼闺女,娇惯外甥成了她的情感转移。我妈常年在太原,一说就是这孩子不在娘跟前,对我更加放纵几分。这边一升酸毛杏,那边半升炒豆子,乱吃一气,大放臭屁。姥爷还要夸赞:看看这气象!

相比而言,奶奶严格管教,是管理自家的子弟;姥爷姥姥娇惯,把你当成客人。当然,客观上就给我们的童年生涯增添了无穷的乐趣,有了性由天地、撒欢宣泄的机会。

说起出嫁闺女不兴在娘家坐月子,我有一个现成例证。

宝山成家之后,五大爷跟前的苏山也是我父亲出面给找下老婆的。我专门写过一则短篇小说,题目就是“苏山”。五大娘作风浪漫,交的男朋友太多,结果不能生养。1960年,到处饿死人,听说南方江浙地面奶生堂里发放孤儿,五大娘独自下江南,从杭州抱养回一个娃娃来。杭州抱养,专意取名苏山,心说日后他就是想回老家,只能找回苏州,找不到他的亲生父母。恩养苏山,五大娘确实辛苦多多。奶奶生前下了断语:这个女人百般不好,有这一条,也过得去了。

——村里人家,不生养没后嗣的,接续香烟无非两条。一条,过继近支同族一个孩子。这孩子有权继承财产,但要给养父母拉灵戴孝,日后家谱登录归于养父名下。一条,便是领养抱养一个外姓,俗称“买子”。买子比起过继子,在礼法上一样获得认可。比如我们堂兄弟,看待苏山是一样的。

苏山长大成人,妈妈名声不佳,自己又是苏州货,哪家闺女愿意来当媳妇?结果后生得了遗精病,夜夜梦见美女来同房,村里人说是跟上了狐狸精。奶奶已然去世,我父亲照护老家几个兄弟一如奶奶生时。苏山患病,老五焦急,老六便又急忙回乡。苏山的婚事又是大包大揽。一切不必细述,结果还是选择了个贫家丑女。那闺女十四岁就住到红崖底,一份口粮留给娘家来吃。苏山搂着小媳妇,遗精病也好啦,狐狸精夹起尾巴逃跑了。那闺女十五岁怀孕,挺起一只大肚。我父亲好不得意:生下娃娃,那叫生米煮成熟饭,老五的儿媳妇,跑不了啦!

小媳妇儿临产,我父亲已经退休还乡。奉了我爹之命,苏山带上老婆进城去采买。不言衣服扯了几身,小媳妇回程搭了人家一挂拖拉机,叮叮咣咣一颠簸,等于找了一个催生婆。拖拉机回到苌池她娘家一带,孕妇破了羊水,结果,苏山没脑子,背上老婆奔丈母娘家,生孩子就生到了丈人家。红崖底即刻嚷翻了天,老张家出了这样有悖风俗的大事情!

出嫁的闺女,不兴在娘家过年过节,尤其是万万不能在娘家坐月子。这是古礼,这是规矩,乃至成为一种禁忌。为什么?风俗就是如此,谁也不能违背。我思谋过这一风俗禁忌的由来,骨子里应该是要保障夫家男方的遗传基因绝对安全,不得混淆。

但我们老家的乡俗,其说法在表述上,偏偏是说闺女在娘家生孩子,对娘家极为不吉利,犹如遭逢了血光之灾。

父亲听苏山回村一说情况,媳妇儿生的是个男娃,当下出了一头冷汗。揪住苏山,便是一通拳脚。我爹见过种种世面,只要老五得了孙子,哪里会在乎什么村人议论?他担心的是万一那丈人家扣下人质,提出种种过分的经济要求,乃至悔婚都是可能的。当下,急三火四派出了三路人马。一路是五大爷,赶紧去亲家门上赔不是;一路是我的一位堂叔,代表宗族去与对方宗族协商;一路,请动了民兵队长,对方要是扣人不放,红崖底老张家干脆动手抢人!

对方宗族,果然也被惊动了。种种责难数落之外,提出要求:依循老礼,张家要来人大举焚表祭祀天地,还得动用一匹雄牛,牛头上要拴丈二红布,拉着犁铧犁过院子。

对方宗族提出的种种礼仪要求,务要大张旗鼓,看似繁琐而隆重,其实,骨子里的内涵很显然。你们张家的血胤,是你们父族一方确认过,并且表告了天地神衹接走的;母族一方,由之证明了清白,维护了家族名声。

至于出嫁的闺女怀孕临产,女方家里要来催生,我们前面介绍过,这自然是非常合乎人情的古礼。闺女坐月子,娘家母亲或者姐妹,会来伺候一段,日数不等。这期间,无论婆婆还是丈母娘,都会监督小两口分居。乡下称作“隔炕”。那刚刚当上父亲的汉子,自己另找睡处。合作化年代,多半是夹上铺盖卷儿上饲养院。——便是《红楼梦》里,巧姐出痘子,凤姐与贾琏也得按照老礼隔炕分居,憋得琏二爷“拿几个小厮来出火”。新拍的电视剧,在这儿竟然表演成是小厮家丁给贾琏拔火罐,真是驴屁股上钉马掌——离题(蹄)太远了。读书没有读懂,是谓“驮经的毛驴”。

鲁:《苏山》我印象中读过的,可惜没有张老师你那记忆力。经你一说,还是这么生动。苏山后来怎么样了?

张:我的那一套小说《仇犹遗风录》,五十多万字。说句套话,那真是来源于生活。生活本身的丰富复杂,超乎任何天才作家的想象。

《苏山》的结局,自然是大团圆,皆大欢喜。这倒不是我故意投合观众心理,老百姓的生活本身,就是充满了悲苦与欢欣。总是悲剧,总是杨白劳受压迫、喜儿被强奸,不合乎生活的实际。苏山得了儿子,家族出面摆平了重大事件,他用一辆小平车拉着老婆和儿子回到红崖底,脖颈挺挺,犹如一匹走骡。后来,老婆十七岁,虚岁满十八,又怀孕了。怀里抱着一个、肚里揣着一个,和苏山一家四口上公社民政扯结婚证。你说,这是不是大团圆?

鲁:对张老师你的小说,我觉得自己至少能总结出两点,是具有某种超越意义的。一点,你的小说内涵是特别丰富的,是多义的。不像某些小说家的作品,主题倒是突出,读者一下就看透了,评论家也一举就把握住了。评论家很少注意到或者很少能够准确评价你的小说,我觉得有点遗憾。

张:有个成语叫绠短汲深。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脚大鞋子小。生活那样丰富而多义,我凭什么要提炼什么单一主题?我倒是宁愿写得像生活一样。评论家眼界所限,说不到点子上,还不如干脆免谈。正是“隔靴搔痒赞无益,入木三分骂亦精”。

鲁:第二点,早在上世纪80年代,你的小说作品中就涉猎记述了那样多的乡村民俗,这就更加了不起。这样的文化眼界,先人一步,可以说从那时候起,你就已经在做着捡拾维护民族传统文化的工作了。

张:二十多年前的小说,到今天有你这样几句评价,我非常开心。对自己的小说,我当然也有信心。老百姓说:好饭不怕迟。我的小说,只要印成文字,耐读不耐读,里面有没有一点留传的价值,让读者慢慢看吧。

——咱们不敢再夸奖老张啦,接着说远亲近邻。

鲁:乡间礼俗,只是本族人出面的场合罢了。要是母族出面的,母族为长;妻族出面的,妻族为长。我们那里有说法,称之为“翻桌子的”。

比如孩子结婚,家里举办婚宴,拿我来说,我的母族也就是父亲的妻族必须首先请到。请到之后得在大门外迎接,迎接之后不管还有什么客人,要先让妻族一行进门,进门之后稳稳坐定整个宴会的正席。妻族一支,从上往下数三辈都是坐正席的主儿。我们那儿,舅舅家这面的表兄表弟,称之为“上榜姑舅”。姑姑家这面的表兄表弟,因为属于父族亲友,只能称为“下榜姑舅”。乡间婚宴,领东管家最最小心的就是“上榜姑舅”,事先要一而再、再而三了解透彻这层关系,礼数不敢怠慢。稍有差池,上榜姑舅说不定毫不客气将桌子掀掉。是谓“翻桌子的”。当然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只不过说明其权威罢了。

若是丧事,更不了得。母族一支,俱是“人主”。母亲去世当日,子女要披麻戴孝前往泣告,跪在门外细说去世前后经过,咽气当口表情安详与否。到准备入殓,人主要来看过死者体征情形、殓衣是否够规格,得到允许,主家才可以入殓。包括何时下葬,睡什么棺木,请什么吹打,都需要得到“人主”同意。否则,“翻桌子”没商量。

去年,我静乐一个同学的父亲过世。老人生前已经将后事安排妥帖,给自己准备的是一口杨木棺,还有一口松木棺。老人临终前嘱咐子女,自己睡那一口杨木的,留下松木的给你们的母亲吧——我是没有“人主”的人,没人寻你们麻烦,你妈妈是有“人主”的人,怕将来有麻烦呢。

我同学细说当时,哭得死去活来。

张:上榜姑舅、下榜姑舅,这名堂多有趣?包含了多少礼仪文化的内容?不说别的,乡间各种亲戚的称谓,城里人首先就闹不清爽。比如,父亲的姑姑,我们称呼老姑姑;母亲的姑姑,要叫姑姥姥;同理,父亲的姨姨,称呼老姨姨;母亲的姨姨,称呼姨姥姥。正是孔夫子说的“必也正名乎”,名正而能言顺。

说到丧礼人主的话题,比如我父母去世,我奶奶的娘家人、父亲的母族,姥姥的娘家人、母亲的母族,统称为老人主,也是必须请到的。而父母去世,我母亲的娘家人,那是当事的正宗人主,那得专门去人报丧、送孝,最是要礼仪周全。

在亲戚往来场合,古礼强调尊重母族、妻族,那实在是体现“三族共和”的重大礼仪。

咱俩后面再辟出专章来对谈乡间最庄严的丧礼吧,许多内容到那时再细说。现在,我想就关于“人主”的话题,先谈几句。

我父亲有句话总结得好:人主人主,就是给人做主的。

按照多年宣传的说法,万恶的旧社会黑暗无比,受压迫的老百姓该是早已死光了,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妇女更是完全绝种了。为了宣传嘛,煽动性、绝对化,其实当不得真。人民公社被宣传成是人间天堂,谁要敢说半个不字,谁就是反革命。

妇女受压迫,社会地位低下,人们最爱引用的,莫过是说丈夫抛弃妻子的“七出之条”。其实,从古代律法到乡俗,讲究的是人情天理。女人不孝顺、不贤良,屡教不改,为什么不可以解除婚约?反过来讲,丈夫无故休妻,同样会受到律法的制裁。古代的律法,并不只是一边倒,注意到了律法的公正与均衡。

而且,在乡俗层面,从来不乏维护妇女权益的内容。比如,一家的闺女出嫁后,在婆家如果受欺负,闺女可以回娘家。盂县人称作“住主子家”。娘家当然容留女儿,便是给女儿做主。媳妇住到娘家不回来,夫家会派人去说合;一般人说合不成,夫家宗族里会派出代表,专程登门去“说事”。还是说不成,丈夫就得出面,上丈人家去赔礼道歉说好话,让女方宗族方面点着鼻子数落个够。实在还请不回女人来,婆婆最后出马,上门拜见亲家母,乃至两个家族摊牌。

平日,谁家丈夫打老婆啦,哪个婆婆虐待媳妇啦,实在过分的,娘家人会出面到男方村里来。或者说合,或者便是数落质问。这种事情的出现,称之为“人主”出面给出嫁的闺女做主。而谁家一旦发生了“人主”前来做主的事儿,谁家那是大大丢人,在自己宗族里就抬不起头。从此,丈夫你得改改脾气,婆婆你得待承媳妇好一些。

当然,中国人讲中庸,礼法讲究中和有节,凡事都有个限度。咱的闺女有缺点,有毛病,娘家一味护短,也不成。除非决意不交这门亲戚了,干脆解除婚约了事。不到离婚的份儿上,娘家太撑架子,往往会适得其反,自己下不来台。

我的六堂弟李山,刚结婚时媳妇就跑回过娘家。家里差人、宗族里托人,几番说合,不见效果。李山登门,受了数落,说了好话,丈母娘还是“冻死不下驴”。最终,是我的三大娘亲自出马。三大娘有个外号,人称“霍雷氏”。翻译出来,就是雷母娘娘。说话声儿大,随便聊天,回音震得红崖头上嗡嗡响。而且,她这霍雷,属于那种接连不断的拉磨霍雷,中间不加任何逗号、顿号,能一气儿响三四个钟头。

且说我三大娘进了李山媳妇村子,离亲家母院落还有半里多地,从村口就开始数落上了。媳妇是如何不贤惠、自己是怎样宽厚仁义、李山又如何疼爱老婆有了老婆忘了娘、公公老三又怎样偏待媳妇,你家是什么人家、你村是什么村子,生出这号不说理的女子来。等等如何,文不加点、排山倒海,拉磨霍雷惊动了整个村落。结果怎么样?霍雷氏还没有抵达亲家门上,亲家母将闺女活生生推出来:罢罢罢,快快快,咱算惹不起人家红崖底的霍雷氏!

满村人笑成一团,女方宗族里反倒认为自家人太过分了,让红崖底老张家这么数落了一回。

我的意思是说,中国妇女自古以来何尝缺少人权、女权?硬要说红崖底的妇女没有巴黎沙龙里的妇女那样的女权,这叫抬杠,本身就没有可比性。

我们老家和顺民你的老家,古礼一概最尊重母族、妻族亦即“人主”们,这说明了什么?那绝不仅仅是空壳化的仪式,其间的内核是对女权的保护与尊重,是“三族共和”的和谐理念。

鲁:张老师你讲的这个霍雷氏太生动了。这个外号也准确得很。这不是你创作的吧?

张:哪里哪里,我是爱给人起外号,一般也还生动准确。不过,这霍雷氏确实不是我的创作。

鲁:这也就说到我们护城楼。邻家一户泥匠,非常老实,生有两个儿子,家里穷。生产队的时候,常常炒一锅玉米粒就是一顿饭,后来老婆离婚跟了一个吃供应粮的。两个儿子娶亲,都是师兄师弟帮忙张罗。大儿子的丈母娘厉害,吃准这家人软处,住闺女家不出三天准要臭骂女婿一通,臭骂女婿一通捎带连亲家骂上半天。因为隔一条巷子,常常听见叫骂,那个女人的记忆力常常让我目瞪口呆,某年某月某日,几时几刻几分,什么什么事件,记得清清楚楚,盐咸醋酸。编年史,断代史,整整一部血汗史。有一次,太过分,上手就打了女婿两个耳光,但骂着骂着突然噤了声,抬起头看时,墙头上、房顶上站满了人,甚至有的邻居已经破门而入闯到院子里,满眼都是愤怒的目光。那女人慌失失回去收拾东西回了自家村子,从此再不敢踏进我们村半步。

比起那霍雷氏,我们村里众人的愤怒也异曲同工。

张:关于女性权益,我又想起一个话头。

那年,我走马黄河去过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穆斯林嘛,早听说有可以娶四个妻子的教义,而且,男子可以随便休妻。据说,只要丈夫当众正式宣称:我不要她啦!那么,经阿訇确认,当下就能解除婚约。如此说来,妇女的权益岂不太受侵害了。我的朋友,青海唱花儿的歌王韩占祥,同时也是民俗学家,给我细说一回。娶四个老婆嘛,那是过去。而且,只能是具备经济条件的富人。一般老百姓,哪里可能。至于休妻的事儿,他说这样的说法是存在,但在生活实际中,极少发生。年轻人酒后张狂,当众宣布不要妻子了,后果极其严重。首先是经济损失,女方至少要分走一半家产;其次,是名声损失,无故休妻,今后结亲成家会遇到巨大困难。所以,我看不论山西青海,不论信仰何种宗教,民俗文化有共通之处。即便是至高无上的教义,也会受到民俗文化的修正与制衡。

咱们谈了半天有关“远亲”的话题,是不是该说道说道“近邻”啦?

鲁:跟张老师你们红崖底不同,我们护城楼村拢共三十几户人家,就有十几姓,是个杂姓村。没有人多势众的大家族,宗族概念相对要弱一些。村民大体上以小手工业者居多,船工、木匠、泥匠、铁匠、毛毡匠、皮匠、口袋匠、卖小吃喝的小生意人、吹鼓手,当然,也有种地的,多是菜农。所以,老一茬人说,咱村是碎砖烂瓦弥砌的一个村子。直到1940年代,县参议会副议长贺璋甫先生来村里定居,才算给护城楼村增添了一些贵气。

从村民的职业构成不难发现,当年我们这个村子的形成,仍然跟黄河航运码头的出现有关系。我曾经考察过山西境内几乎所有的黄河古渡口,从上游河曲城一直到下游茅津渡,一千多里沿河分布因渡口而兴起的城镇情形都差不多。

先说我们村,表面上各家各姓,经过历代勾扯连挂,大都沾亲带故。七杆子打不着,八杆子总能打着。邻里相处,地缘因素之外,你家嫁出去的姑姑,或者就成了我的丈母娘,捎带着也就有了一定的血缘亲缘关系。或者说,这一个“碎砖烂瓦弥砌”的村子,又是顺着血缘亲缘关系重新聚集在一起。这也正是乡村人口流动的一个规律。

当然,这也与大家自来的谋生方式有关系。船工自不必说,浪林里讨生活,七八条命系在同一条船上,命交阴阳界,船令如军令。不是亲兄弟,情谊胜如亲兄弟。而其他小手工业者都围绕一座码头讨生活,各种信息交流与合作也必不可少。具体到生活日常,取水,同饮一条黄河水,下河去担水的坡道,村里人会格外爱护;冬天砸冰取水,则要几个后生合力才能穿透三尺厚的冰层;村里有公用的碾房,有公用的碓臼。护城楼人在县城周围,虽是杂姓村,却是一个十分抱团的村子。头天邻里纠纷打得狗血喷头,二天外头人欺负本村人,不需谁来号令,大家会一齐上阵、一致对外。

我们村子夹在县城城墙与黄河边的长城之间,两城夹一村,在我小的时候,还常常见上一茬年轻人跟外村人隔着那么高的城墙干仗。

外村的年轻人在城墙或边墙探头探脑挑衅:

护城楼家吃菠菜,

稀屎拉下两锅盖。

护城楼家不善,一疙瘩三尖子石头悠地扔上三丈高的城墙,城头之上顿时有人红头血面哭爹喊娘开了酱油铺子。

到夏天汛期,河里鱼多。鲶鱼、鲤鱼正肥,我们一茬后生识得水情,午后会相约到黄河里捞鱼。村里过去的船家都有一种“二人抬”鱼网,可以在岸边顺水流方向打捞。一中午几个后生可以网到三四斤鱼,运气好的话可以拉六七斤,当然,也会常常拉上几网芦草。就在上大学暑假期间,我还和弟弟两个人每天下河网鱼。六七斤鱼,什么概念?短缺年代,那是一刀肥肉。网上鱼,养在缸里,一周之后,秋收在望。届时,母亲就支起锅做一锅“焖鱼”。将鱼切段,葱姜蒜盐醋煨上半小时,裹鸡蛋面油炸,然后下锅“焖”,加粉条、韭菜,满满一大锅,一定会就近叫邻居们前来一道尝鲜。

村里的明叔做的“焖鱼”最好。明叔叫我父亲是叔,比我父亲小一些,但我又得叫他叔,可见这层亲戚关系也是攀扯不清。

明叔的父亲去世得早,据说是让他娘给气死的。明叔的父亲是个小买卖人,卖些针头线脑。而他母亲有大烟瘾,大烟瘾一犯,能将煮在锅里的米捞出来卖了抽大烟。明叔的父亲担货郎担子回家来,母亲趁着给男人扫身上尘土的工夫,顺手将一匹布扔到房顶上,等丈夫发现丢了布,她早就将布换大烟抽了。老人就这么气死的。所以明叔老大不小没成家。

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一茬外姓“长辈”张罗,帮他成了家。想做小买卖,又没有资本,父亲他们又帮他垫资撑起一个小摊子。明叔现在儿女双全,男婚女嫁,过成了红红火火一家人。

前面说过,谁谁家盖房起屋,家家户户都会出一个壮劳力来换工。谁家有婚丧大事,邻里除走礼之外,都跑到厨下来帮忙。大致上说,我们村虽然不是一家村,还保持着相当融洽的人际关系,而且不乏温情。

这种温情,我的理解,其实仍然与你们那里由一族一姓构成的村落一样。各家在能够保持相对独立的生存空间的同时,日常生活中又少不得合作与融通。比方盖房起厦,需要合力完成;比方婚丧大事,更少不得相互帮忙;还有职业工种互换,等等。比方一些并不经常使用的日常用品,如大型宴席所需的桌椅餐具,如起屋盖屋所需的模板支架,需要全村人共同筹集,谁家使用时集中起来等等。

这里头有一个默契,谁对谁都没有必要承担义务与责任,但谁对谁又都脱不开此种义务与责任。

这种默契或曰乡俗,后来有些变味。护城楼是一个靠近县城的村子,这些年村里渐渐有上班的干部入住。这些人身份自高,尤其居一官半职者,指手画脚惯了,吆喝农民就像吆喝自己的部下。好像农民低人一等,天生欠干部十斗八斗,村邻帮了忙连个谢字都没有。他的地位与农民不同,不需要太多邻里合作,也不受乡间礼俗约束,自然表现出的是为富不仁。他们哪里像是我们传统文化定义上的乡绅?到他们退休之后,无职无权,立即成了一个孙子,走哪哪讨人嫌。

因为这样一种自幼的成长环境,我对“远亲不如近邻”的理解更深一些。

张:涉及邻里关系,多少年报章杂志上都说到过城市居民邻里之间那种冷漠。城市生活,与乡村社会没有可比性。城市化程度越高,越现代,种种应运而生的现代病越严重。人的符号化、平面化,人际关系的荒漠化,愈演愈烈。

但在我父亲的叙述中,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中,城市人际关系也并不全然是当今的样子。

有人客观归纳说,1927年到937年,是中华民国的黄金十年。我父亲1937年之前来太原,这座省城留给他的印象,首先是夜不闭户。夜晚,要落雨了,巡街的警察会管自步入大杂院,用警棍来敲居民的窗户:要下雨啦,谁家晾着的衣服收回去啦!

1944年,我爹被发展为地下工作者,在南肖墙开了一间店铺掩护工作。同时与我母亲成家,租房居住,家里成了交通站。开店开的是杂货铺,我爹是注册东家,左边有鞋店“步云斋”、斜对过是棺材铺“英成厚”。几家店铺,相互照应往来,关系十分融洽。无论店庆,还是老板娘生日、孩子周岁,上礼祝贺、出席宴会、请客看戏,礼尚往来,一如乡间。哪家店铺遭了事儿,除了商会出面,大家一道街上的也会伸出援手。

住在大杂院,住户身份高低不一。有省府的少将参议,也有拉洋车的苦力。但大家同是掏房租的住户,这一点上人人平等。男人都是先生,主妇都是太太,称呼上没有什么歧视。同走一个大门,同上一处厕所,相互礼让。谁家生日满月,全院也是一起上礼祝贺。我爹几次被捕,怀疑是赤色分子,老板们、邻居们,一概呈递签名的保状。张先生是不是共产党,那是你们的事儿,我们认为他是好人,我们愿意出面具保。那样一种人际关系,说来令人感慨。

建国初,我记事的时节,经常来太原探望父母,还是住在大杂院。旧政府的工作人员,成了受审查的对象,拉洋车的号称是工人阶级,但大家还是平等相待。少将参议有文化,照样受人尊敬。邻里称呼,还是先生太太,这种称呼一直延续了有十多年。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人为制造阶级歧视,人际关系渐渐受到毒害,人们的正常心灵被一再毒化。在单位里,人人相互监督;在街道上,有居委会大妈负责监督所有居民;发展到“文化大革命”,人人斗私批修,邻里关系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和谐。

鲁:社会道德滑坡,人际关系被毒化,时间上由来已久、空间上已经遍及城乡。追溯一点原因,就乡村而言,我看至少和1947年的土改运动有关。政治运动、阶级斗争的逻辑,第一次大规模进入乡村社会的角角落落,就是在这个时候,人说“文革”如何如何,其实“文革”已经是结果,是流,而不是源。

过去一姓一族聚居的村落,社会秩序多靠乡绅来维持。邻里关系,寻常磕碰难免。小孩子打架,宅基少尺短寸,言语之间不慎,东家长西家短,都可以是邻里纠纷的理由。乡绅本身多数是公认的道德权威,做人方正、处事公平,这样的权威,足以化解日常的邻里纠纷,我在兴县采访时,谈到土改时期遇害的著名民主人士牛友兰先生。村里人告诉我一件事,说有一年过年,牛家过年储备的猪肉让人偷了,村里本来也没有几家人,谁都知道是谁偷了,家里侄子要找那人,牛友兰先生拦下不让,说:咳,你全村看一看,他不偷咱家他还能偷谁家?算了吧。

土改时期、“文革”时期,乡村邻里关系一下子紧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仔细梳理那些非常时期的具体案例你会发现,那些惨无人道的事件,绝大多数是在阶级斗争名义下,将邻里纠纷无限放大,专门制造人与人之间的仇恨。被定性的所谓阶级敌人,看人眼神不对都会被放大为阶级仇恨,进而搭进一条人命。即便以宗族血缘关系聚集的村落也不能避免。我在作土改调查的时候,这样的村落比比皆是,绝非个例。我们县有一个村子,基本是同姓聚族而居,在1947年,从10月到12月,拢共不到一千口人,死于非命的就有十七人。被有组织地煽动起来施暴的,都是自己的亲族兄弟侄子。

乡间人际关系突然紧张,有的地方比1947年还要早,要往前推到1942年的减租减息。我搞土改调查,说到乡间秩序破坏的话题,我岳母很不以为然:什么1947年土改?二五减租就已经开始啦!一个二五减租,搞得姑舅不姑舅,两姨不两姨,地主富农扔下土地逃亡口外的有的是。具体种种,不多细说。

张:上世纪30年代,诗人徐志摩出访苏联,见过了那里的真实社会情形之后,讲出了诗人的天才敏感发现:在现世与这种主义允诺的天堂之间,隔着一片血海;为了实现那个天堂之梦,先来实现这片血海吧!

这样的话题,说来非常沉重。但我们讲及“礼失求诸野”,检讨“礼之失”,又绕不过这份沉重。

简单说说我们红崖底。

日本鬼子占领了盂县,国民政府机构退出,我们开辟根据地,先有一个清除国民党的运动,叫作“反国特”。凡和国民党沾边的人,被称为国民党特务。统统拉到河槽里,用大石头砸了脑瓜。有的,压根不知道什么国民党,因为惹着了新政权的依靠对象,被那些“金旺、兴旺”们肉体消灭了。这属于用恐怖建立权威。

到土改运动,打倒地主富农,又消灭了历来维系乡村社会秩序的乡绅阶层。这样就颠覆了乡村固有的和谐稳定结构。

我写电视剧《吕梁英雄传》,接触过牛友兰先生的材料。他是北大毕业生,回乡主理家族产业。在兴县办起一所中学、七所小学,当贺龙的部队大冬天穿着单衣进入兴县,牛先生一次赞助就给部队解决了全套冬装。家宅大院二十九孔窑洞献出,做了政府机关;更不消说办起兵工厂、被服厂,那是毁家纾难、全力支持抗日。到土改开始,即刻遭到非刑批斗。你不是姓牛嘛,给你穿透鼻坎拴上牛鼻矩来游街。最残忍的是,还要让他的儿子边区副主任牛荫冠来批斗他的父亲。

——种种发指的行径,至今没有得到任何思想上的清算。

歌赞暴行,鼓吹阶级斗争,所带来的问题积重难返。

乡村社会,遍体鳞伤。

当然,我们也看到了改革开放以来的若干乐观情形。乡村社会,生生不已,正在顽强地进行自我修复。和平、和美、和谐,还需要谁来倡导吗?传统的乡村社会的本质就是这样的。

鲁:我说了一点乡村邻里关系,张老师说了一点城市的邻里关系。我们再把这个话题扯远一点。

我们那里有着三百多年走口外的习惯。河曲水西门是个渡口,是省内人们走口外的通道之一。本地人撂脚走西口,更为方便。离开乡土,闯荡草地,乡间称之为“刮野鬼”。但古来的“刮野鬼”不都是贫穷使然,总结为冒险创业也不为过。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话,“胆小的进庙,胆大的闯套”。懦弱的人寄命于求神,胆大的人拔腿过河直闯后套。有时候,夫妻之间闹矛盾,丈夫一撂挑子就出了口外,三年两年不回来了。就我的印象而言,走西口在我们那里简直就是一种生活常态,没有那么多悲悲戚戚的生离死别。现在我只要听见人说走西口如何如何苦不堪言,简直想死。

但是,此种生存状态就可以脱离亲族关系吗?

我已经是十七八了,家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姑姑,又忽然冒出一个伯伯,都是早年老辈走西口传衍的后人。再后来,又是叔伯哥哥,叔伯弟弟,叔伯姐姐,从口外回来认亲。我们鲁家仿佛一夜之间人丁兴旺。亲人相见,感慨不已。他们访故里,寻亲族,认祖坟,找到自己的根脉,仿佛游荡的灵魂找到了最后归宿。

那一回带朋友到娘娘滩,摆渡的是个有些面熟的扳船汉。我礼貌称呼人家叔叔,那人跟我攀家底,一来一去,他居然是我不出五服的哥哥。他看我的眼神,像看见流浪已久的游子归乡一样。

我如今在太原工作安家了,儿子念大学,日后也不会回河曲落户。我这情景算不算流浪呢?其实有时会想,流浪又如何?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的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我们的身体才是自己准确的地址,更为准确的是,我们身体里奔腾着祖先的血脉。

张:前十来年,山东滕州官桥镇有个张彪突然来电话,和我攀上了本家。大唐虢国公张士贵,祖籍是我们盂县。盂县张姓,皆是这个先祖血胤。张士贵死后陪葬唐太宗于昭陵,他的封地在河南卢氏。新唐书》记载,张士贵系河南卢氏人。山东怎么又跑出本家来了?原来,唐太宗东征高丽,张士贵专管后勤保障,山东滕州曾经做过他的行营。结果,那儿就流落下一支张姓后人。张彪将山东张士贵后人的资料搜集齐全,自己编出了一本家谱,邀我写了一篇序言。

过了几年,又有一位呼和浩特的张洲突然电话联系,这一位也是本家。张洲是内蒙古著名企业家,祖上是从盂县走西口迁居土默特左旗的。他不忘根祖,几番回盂县认祖归宗,个人出资上百万印发了一套八卷本的张氏族谱。

好比在国外旅游碰到台湾人,我们马上会握手言欢,顿时亲近。血脉联系、文化认同,远远超越了任何人为设置的障碍。这是更为恒久的一种力量。远亲乎,近邻乎,服膺中华仁道,自然一派和谐。倡导斗争哲学,父子都可能相残。

道理简单明白不过,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的道理永远听不进去。于是,反过来说,我们的对谈,也压根不是说给某些人听的。

鲁:海峡两岸,同宗同源,不论被隔绝多少年,那种认同感谁都无法泯灭。这是最大范畴的“远亲近邻”。

我注意到,人到老境,回顾往事,总离不开三亲六族这个范围。看过许多回忆录,不论高官名宦,还是寻常百姓,不论是功成名就,还是半世坎坷,无论阶级,无论阵营,这个范围是他们人生画卷最初展开的地方。所以我说亲族概念是一个符咒,是谁都不能够摆脱的。亲族的范围基本可以视作人们人格塑造的第一车间,它所塑造的形态与赋予的性情,几乎会伴随人的一生。这个显然太重要了。

除了血缘形成的这种固定的三亲六族关系之外,乡村间还有一层非血缘亲族。比如,我们那里有一种“拜识”习俗,也就是结拜兄弟。

我没有亲见“拜识”仪式,但见过前一辈拜识弟兄多少年的交往,让人感到温暖。

我同学的父亲,年轻时担任过行政村的民兵连长。土改一来,群众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全县有三十多名干部死于非命。他心想革命一回这是革下个甚?革到自己头上了。一赌气,不革命也罢,连夜逃脱,活出一条命。操老本行,到河西贩牲口,挣了不少钱。心里想这比革命强。

等土改运动那种风暴平复下来,他从河西结账回乡。大河刚刚封冻,还没踩开河路,壮起胆子过河,结果一脚踏空掉到河里。三九流凌,冰凌如刀,不被割死也要被冻死。幸好岸上一家人看见河里掉进人了,蹬上木板把他拉上来,弄回家,雪摸搓,热灰捂,算是保住一条命。心里想,与其这么送命,还不如革命送命哩!复又回到革命队伍。

但从此之后,与这家人成了拜识,逢年过节都要登门拜见恩兄。直到老汉成了县上的领导干部,成了离休干部,都没有断了往来。几十年后,那恩兄的孙子来太原上学,我同学每到星期天都要接孩子上家里来吃饭。两家这份友谊保持了将近七十年。

我姑父的父亲土改时死于非命,母亲改嫁,他便成了孤儿。他有一个“拜识”叫二马子,家住在川底富庶村落,姑父在最困难的时候,二马子父母可怜这个孤苦伶仃的人儿,收留过一段时间。两个人成了拜识,也是交往了一辈子。两家人婚丧娶嫁均有往来。姑父是个不善辞令的人,但只要二马子拜识上门,那是说不完的话。一来二去,这个二马子大爷跟我们一家也非常熟络。姑父去世之后,二马子进城,总要到我家里来看一看,送一捆葱,提两瓣蒜。有喜事,乐乐呵呵说一通,有窝心的事,长吁短叹也说一通。

张:礼法礼仪,强调人伦。古圣贤定礼,归纳出五伦八德。五伦中有朋友一伦,这是血缘亲情之外的人际关系。扩而大之,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

河曲家所说的“拜识”,通行的名堂叫结拜。红崖底张家同姓多,男人结拜的不多见。但女人之间结拜干姊妹的不少。两人性情投合、命运相近,往往有结拜成干姊妹的。结拜,我见过,那也是要举行仪式的。一般要在庙里神灵前烧香焚表磕头,选择的神灵,多是送子奶奶、观音老母这些女性崇拜的女神。一旦结拜,两人乃至两家的往来,相比亲姊妹往来毫不逊色。或曰,都要按亲姊妹的礼仪往来。两人之间的称呼要相应改变。比如,公开场合算妯娌,私底下以姐妹相称。孩子们也一样,公开场合,比如面对父亲说“我铁柱大娘”如何,更私密的情形里,就要称呼“翠花姨姨”。

就我所见所闻,乡间还有“续闺女”这样一个特殊名堂。一个汉子,娶妻成家,当然有了丈人丈母,也就是妻族。不幸妻子去世,但两家往来极好,都不愿断绝这门亲戚。这汉子二次成家,有的会带上新婚妻子去前任丈人家行走。一来二去,双方自愿,这汉子的第二任妻子就认了第一任丈人丈母是义父义母。那么,对于这样的义父义母,这女人就成了他们的续闺女。

一者,女儿去世了,认下一个续闺女,便有了一点情感的寄托。二者,如果前妻留下儿女,这样的亲密交往会对孩子有利。

当然,认续闺女,义父义母的家族要举行仪式,将这层关系公诸于世,予以确认。家族里往后的所有婚丧娶嫁大事,一定要请动续闺女,不得失礼。

我看,这就是超越了血缘的一点人情味。这种乡俗的存在,能让人体察到其间的人性温情。

鲁:除拜识之外,还有另外一种非血缘亲族关系,就是奶妈奶爸。孩子小时候失奶,给他要找一个奶妈来哺乳,这也可以结成一门亲,称为“奶亲家”。有时候孩子在家里受了委屈,一下子就跑到奶妈家里不回来,家长上门去找,奶妈鼻涕一把泪一把挑“奶亲家”的理:你们不想要这个小子,给我抱回来!所谓“生不亲养亲,养不亲奶亲”。我岳母就有一个“奶小子”,奶小子上门,比亲小子还得理,进门狗摇尾巴,推门用脚不用手。奶小子已经三十多岁,但一进门,岳母问长问短,问得奶小子不耐烦,说:不用说了不用说了,人家饿了。老岳母慌失失下厨房做饭。

我岳母对她那奶小子不是亲,简直是溺爱。奶亲家是国家干部,一切乡间礼数都不懂,奶小子的婚事还得我岳母岳父张罗。娶了头一个,又娶了第二个,两次婚礼居然都办在我岳母家里。

张:说到奶亲,我自己就是现成的例子。

1947年,我出生时节,母亲身高一米五,年方十六岁,我呢出生体重十一斤有余。结果只能开刀剖腹产。这且不言,母亲没有奶水。多日折腾,把我瘦成一根筋。邻居劝导,帮忙物色,找了一个奶妈。奶妈不过十七,身高一米五出头。好在上头有个婆婆,帮忙护理。

到1948年秋,由于我爹我妈做地下工作,身份受到怀疑,不得已设法出城离开了太原。我的干爹跑单帮,结果也被战事隔在老家平遥。解放大军围城,炮火连天,是一个异性母亲的怀抱庇护了我。一颗炮弹击中屋顶,幸好没有爆炸。我被惊得小便失禁,尿了干妈满身。父亲担任登城向导打回来,在巷子口看见屋顶那破洞,冷汗就下来了。说来也是命大,张石山至今还活着,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后来我被送回老家,儿时经历全无印象。但我家和义父义母家的特殊情谊,始终受到精心的呵护。义父义母家的孩子,反过来一律称呼我爹我妈是“干爹干妈”。如今干妈八十出头,身体尚好,我逢年过节必定要去探望老人。干妈儿女长进,生活有靠,但我每次去看老人,一定要放下千把块钱。在干爹的遗像前,我也一定要焚香施礼。干爹干妈的恩德,是我无论如何难以补报的。

说来有趣,我成了别家的奶小子,我家有了一门干亲,我爹我妈又认了一个干女儿。建国初,我爹还没有被打成“大老虎”,公职是发电厂外运部主任,自己在南肖墙开着裁缝铺“新华国旗店”。店铺旁边就是和平剧院。戏班的班主,买了一个孤儿女孩子学戏。取名来英,学的是娃娃生。扮演小女婿、杨文广什么的。不幸那班主得病去世,来英又成了孤儿。戏班里的女娃娃寻常来裁缝铺讨彩带什么的,一来二去,人们同情来英,旁面帮腔,我爹就认了来英当干女儿。其实,来英只比我妈小九岁。孤儿嘛,一口一个“妈”,比我口甜得多。这个干姐对我也非常友好,只要我爹说:来英,给你弟弟翻几个跟头!我家窄窄的地下,来英“扑通扑通”连住翻倒毛跟头几十个。后来,海子边成立戏校,我爹送来英去住校,给干闺女置办了成套被褥冬夏衣装,包括洗脸盆、香皂盒应有尽有。再后来,来英有了艺名,姓了我爹的姓,叫个张美玲。大幅剧照曾经长时摆放在开明照相馆的橱窗里。

后来,干姐来英找到亲生父母,回了平遥晋剧团。但她成家结婚,我父母还是依礼办事,尽到了义父义母之责。我想,一家平遥人帮助过我家,我父母又资助抚养过一个平遥女孩子,这里面的人情味、戏剧性,令人感慨万端、一言难尽。老百姓用自己的行动,葆育着我们的传统,顽强抵抗着那种反人类、反人道的兽行兽性。

前面我们谈到“防御纵深”这个词汇,说到底,就是人心人性的深度宽度。仁义道德教化出来的中国人,自有我们传统的国民性。鲁迅声称要改造国民性,真是过分妄自尊大了。你是谁?你是上帝吗?你不是中国人吗?他所一再赞美的日本文化如何好、日本孩子如何阳光,经不起考验。他夸奖备至的日本孩子,就是后来南京大屠杀的凶手、强奸残害妇女的野兽。

从国家地域范畴来看,日本是我们的邻国、邻居。这个邻居,给世界、给东亚,带来过什么样的文化价值观?岛民心理,资源短缺,惯于外向扩张、妄图称霸东亚,我们倒是应该好生认识一番日本人的国民性哩!

鲁:近邻的“邻”这个字特别有意思,右边一个耳朵是“邑”字的简体。“五户为邻,五邻为里”,邻里的概念从一开始应该是一个最基层的乡村行政划分单元。在生活日常中,在人们实际社会交往概念上,范围要稍许宽泛一些。小到一街一巷,大到一个自然村,居民都可以相互称为邻里。如果说,亲族概念是基于血缘的内在联系,邻里则构成了地理上的外部成长环境。我认为,人们在家族之外,最初的待人接物,与人交往,包容宽容,都发生在邻里空间。这个空间是一个人的人格塑造的第二车间。

血缘加地缘,大致划定一个人的早期活动范围,也可以大致划定一个人最终的心理容含空间。

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什么道理?那是讲不出来缘由的道理。我在北京鲁院读书的时候,偶然遇到在北京漂泊的同学、同乡,相见之下甚是激动,头一句话是:“哈呀呀,今天可能好好说一通河曲话了!那北京话,说得我天天牙勾子都困!”不是乡音可亲,而是乡音让我们确认自己是在外地,同时这乡音带着我们的心灵回到一个应付自如的空间。

张:人们的口语“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家乡水”,大家耳熟能详。说起老乡情谊,叫作“人不亲土亲”。这里面有出身根祖故地的认同,蕴涵着最质朴的本能情感。

服膺“工人阶级没有祖国,苏联是我们共同的祖国”,宁可让日本鬼子来打国民政府统治的中国,也不要让战火燃到苏联,这样的道理、这样的做法,普通中国人就很难理解。大家达不到那样的境界,开会批判他也没有用。

我父亲干了一辈子脚行,建国前是扛麻袋,当工头,“三反”运动打成大老虎之后是拉排子车,当队长。老乡勾扯引荐,好比平遥家过去拉洋车的多,盂县家吃脚行干苦力的多。我爹的说法是:咱们盂县人,生就的骡马骨头,能受大苦。这叫什么道理?反正太原市过去干脚行的,后来车站、货场、粮食局、搬运公司,扛麻袋的多是盂县老乡。我爹叙述,站台上晾着粮食,日本人轰赶麻雀,都学了一口盂县话。

不说建国前,单单我记事之后,张家老六已经倒了霉,我家还一直是盂县老乡的一个集散地。来太原打工找活儿的,逃婚的,看病的,寻常不断。我家简直就是一个旅栈。我和爹妈挤在一张床上,另一张床上、躺柜上,乃至地下铺一张老羊皮,到处都是人。那时还没有实行供应制,粮食不定量,我爹我妈上班,谁有工夫给客人做饭?我爹扛回几袋白面,任由老乡们自个儿做着吃。

记得在南肖墙住大杂院时代,我家的钥匙藏在窗户洞里头,伸手就能够见。住在城外的老乡,都知道老六家不是秘密的秘密。两口子进城来逛街,会开了我家的房门,做一顿饭吃;也许再过个把月,才和我爹见面说起:老六,那天进城,在你那儿吃了饭,还睡了一觉!我爹也只是笑笑,早已见惯不惊了。

有时,我会想:老辈人的做人风范,他们身上保有的那种国人传统品格,我们是差得太远了。

客观上说,倒也不全是我们的缘由。几十年大讲阶级斗争,我们早已遭到了强力塑造。后来,我家搬到柳巷小海子,住的还是大杂院。“文革”初起,十来户人家,正房的老太太被撵回老家;东房一个老实巴交的售货员老头,说是有历史问题,跳了海子边文瀛湖;西北角的老李,修表的,出身不过是小业主,在单位被斗得跳了楼;西房王焕大爷的女婿,高高大大一个小伙子,说是有作风问题,钻了火车。我爹两次住学习班,他腿疼卧床,被生生从病榻上拉到搬运公司上大会斗争。人们噤若寒蝉,不敢对邻居的不幸表露一点点同情。人间,变成了活地狱。

鲁:“文革”开始,我刚刚出生,张老师你高中毕业,你对“文革”是记忆犹新、刻骨铭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脱离常规,学问话儿叫作“社会失范期”。

我毕竟经过完整的“文革”教育,如果说是对“文革”完全不了解也说不过去。小时候,家家住房条件不甚好,大多数人家连一个大门都没有,我们经常发现有人偷听别人的墙根。尤其是我二姑父那个村子,有人看夜里谁家灯亮,就蹲在窑顶上偷听。吓得老百姓们不敢点灯吃夜饭,自家人说句体己话都得压低嗓门。原来,那村子虽是一家一姓,土改时候这个亲族血脉相连的村子,被运动邪火烧起来,拢共百十口人,有三个人死于非命。从土改到“文革”,得了运动甜头的那么几苗人物,一有机会就跳出来。

我们村有一个人好开玩笑,因为一句玩笑话被定成坏分子,一遇到运动就批斗他。有一回他养了两只兔子,别人看稀罕,他说:大兔兔身体健康,二兔兔万寿无疆。邻居告密,说把毛主席和林彪两人比成了兔子,一条罪状。有一回喝稀粥,老婆下的米少了,端起碗来,他说:哈呀,今天喝的是浆清稀粥。不知道让谁偷听去了,说是讽刺江青同志,又一条罪状。

我1987年参加工作,是我过去读过书的中学。“文革”结束都十年了,跟谁谁说话都非常小心,根本不敢瞎开玩笑。自己进了教师队伍,才发现读书那时心目中可敬的老师,原来是互相猜忌、偷窥、告密、偷听、告状,搞得我们年轻一茬人非常恐惧。跟同事无心说一句话,马上校长那里就知道了。有一次跟同事交流读书心得,说自己利用学生自习时间,正看《资治通鉴》,结果校长马上找我谈话,说你要好好教书啊,天天看闲书还行?天!一个高中教员看《资治通鉴》,居然被说成是看闲书。

谈起“文化大革命”,我说中国人是每一个人都受过伤害。乡间人际关系紧张,也莫过那一段非常时期。

张:你当过教员,该有切身体会。教育人的地方,从小学乃至幼儿园开始,教孩子们“要求进步、靠拢组织”。怎么进步、如何靠拢?就是监视同类,揭发告密。近年已经有人公开尖锐指出这种教育的问题所在。我前些年就此发表文章,曾受到省委某些领导直至更高层的点名批判。看来,是被击中了要害。他们掌握大权,却不敢与我公开论辩。我真是活活看扁了他们。

回头说“文革”,报纸上成天欢庆“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大喇叭里日夜嚎叫“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犹如疯狗狂吠。农村凋敝,红崖底的劳动日分红降到两毛钱,城里长身体的孩子吃不饱窝窝头。那时,我们和苏联老大哥闹翻,关系臭了,整天又说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要来侵略中国,玩一些转移视线的拙劣把戏。村里,二哥靠山连连祈盼:苏联老大哥,快点来解放咱们吧!城里,邻居家的小平、小明弟兄饿得发慌,满嘴怪话:打仗吧!不管他妈的高鼻子、低鼻子,谁给老子吃饱窝窝头,老子给谁扛弹药箱!——高压统治失效,中国到了彻底崩溃的临界点。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我爹的老乡邻里观念依然顽固不化。

先是帮助邻里。城外老乡进城换大米,一斤大米换二斤三两玉米面;反过来思维,小平你们弟兄少吃点白面,换成玉米面,不就吃饱啦?小平的父亲是个小职员,在单位挨斗吓坏了,住进了精神病院。孩子们哪里能找到近乎地下活动的门路呢?我爹出手帮忙,总算让两个后生吃饱了玉米面。

城里整天搞革命,垃圾堆满了半个太原市。顺民你没见到也许不相信,多少条大马路,有一半被垃圾占满了。我爹看出这是一个机会,自己出面和有关单位协商,说是能帮忙处理整个太原市的垃圾。最终,我们红崖底一下子来了几十条后生,人人拉着一辆小平车,开始了最早的农民进城打工赚钱。后生们将口粮留在村里,家人不至饿死;交回队上四毛钱,记一个劳动日,劳动日只值两毛钱,农业社也乐意;大家一天能赚两块钱,我爹帮忙从黑市上偷偷买高价玉米面,伙食花去六毛。这样,一天能落下一块钱。

开始,几十号人,就扎堆睡在我家地下、柜上。后来,在郊区东山落户的一个老乡,腾出一眼土窑洞,大家铺上稻草,算是有了住处。村人至今念叨:老六那年出手帮忙,救了红崖底半个村子的人家!

乡土观念,人不亲土亲,老百姓就这么认定、就这么处事。谁爱批判让他批判去,还不等于放屁。

鲁:今天农民工进城,也大致循着这样的脉络游走。乡邻故亲,你拉我扯,相互关系,互通信息。设若没有这一层源自乡村的人情网络关系,农民工进城之后的处境怕是另外一个样子,怕是要恶劣许多。

河曲家老辈人走口外,他们可以不知道内蒙古,不知道绥远省,可以不知道任何行政区划分割的地理界限,但大家都知道“三道桥”,都知道“吕祖庙”。三道桥即今天杭锦后旗的县府,吕祖庙即今天包头市东河区的中心,这两处过去都是河曲人聚集的地方。河曲人杨米仓当年闯套开渠,名下拥有上万顷良田。开始启动挖大渠欠下饥荒,没法过年为躲债还曾假死过一回。创业成功后,过去的乡亲邻居都到三道桥投奔他。他的经营地面,出现了许多移民新村。牛犋庄子,河曲营子,五花城营子,星罗棋布,差不多复制了一遍故乡的村名。而且,连同耕作方式,连同方言,连同风俗,甚至连同恶俗,统统复制一遍。乡邻远亲,你拉我扯,二姑舅,三姥爷,牵牵扯扯漫绥远,走口外大移民的历史细节深处,实在不乏人间温情。

张:我们把眼光放开些,历史上的中原文明几次南迁,洪洞大移民,包括走西口,包括一百多年以来的华夏子孙移民海外,是“中国”、“炎黄子孙”这样的文化概念把大家凝聚在一起。

包括新加坡,以及国外数不清的唐人街,我看那些地方华人唐人保留的华夏文化、民俗传统,还要更完备些、丰富些。

所以,有人断言:何为中国?服膺中华道统的地方,即可认为是中国。

中国的传统文化不灭绝,文化的中国就不会灭绝。

何况我们的大地在、山河在,滋生过传统文明的土壤在、亿万老百姓在,这,给人以巨大的信心。

——我们谈罢这一章节,正是阴历十月初一。说来今天是传统习俗三大鬼节之一。到夜间,太原市的许多十字街头,应该是许多人在默默焚香烧纸,给故去的长辈寄送寒衣了吧。寄居在现代化的城市,缺少祭祀先人的场合,人们很无奈。但追念先人的情怀,会温暖初冬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