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冬旧年
2013-08-15山西张石山鲁顺民
/ 山西_张石山 鲁顺民
作 者: 张石山,专业作家。短篇小说曾两度全国获奖,出版有小说集、诗歌集、散文随笔集、长篇纪实文学等。近年在大陆与台湾出版长篇文化专著《洪荒的太息》《拷问经典》《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人间耳录经》等。并创作《吕梁英雄传》《兄弟如手足》等电视连续剧多部。
鲁顺民,作家,山西河曲人,现任《山西文学》主编。著有散文、报告文学集《380毫米降水线——世纪之交中国北方的农村和农民》,报告文学《送84位烈士回家》《王家岭的诉说》(合著)、长篇散文《山西古渡口——黄河的另一种陈述》等。
关于中学、西学的体用之辩,政界、学界时起时伏的热闹争论已有不止百年。在江湖之远,在广大的乡野,在我们的农村,老百姓压根不知晓也不去关心处庙堂之高那样的热闹。大山兀立,任它雨骤风狂;江河流淌,不舍昼夜。传统在民间,早已化作生活本身。体用,在乡野早已超越了争辩的理论范畴,而成为一种深刻广泛的实践。
作为相对熟知乡村的读书人,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有心人,我们坚信自己身在其中,触摸得到那种体用的真实状况。
过年,是中国传统民俗中最盛大隆重的节日庆典。至少在广大乡间,过年这一民俗节庆受到的外来影响与人为破坏最小,其中保留传承的民俗文化最为丰富多彩。
张:人类史上最古老而辉煌的几大文明都是农耕文明。明究天文,制定历法,是农耕文明达于成熟的标志。颜渊请教为邦之道,孔夫子回答:“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将采用何种历法,摆在治国的首要位置。过去改朝换代,新的王朝确立新政,首先都要定正朔。正,是一年之始;朔,是一月之始。是“年”,元日、元旦,把无休无止的时间长河割划出符合四季轮回、适应春种秋收的时间段。
人生寿命长短,称做年龄。人生六十,一个甲子。生老病死,仿佛大自然的季节轮回,成为一个重复的圆环,不可把握的宇宙大道,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解读与把握。不似比拼速度的现代化,仿佛成了一支射出去的箭,不知将伊于胡底。
一年十二个月,老百姓每个月都要过初一、十五。还有二十四节气,以及二月二、三月三、端阳、乞巧、重九等许多传统节庆。在秋收之后,到来年春耕前,古来的圣贤在无始无终的天道循环中确定了一个标记结束和开始的节点。过年,成为中国各种传统节日之首。
过年,这一风俗是那样的古旧;每次过年,给人的感觉又是那样充满新鲜。新冬旧年,真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
鲁:“年”这个字在甲骨文里,是一只手抓着一穗禾苗,也像一个人头上装饰着禾穗。显然,在上古时期,过年是与农耕岁收相关的一个节日。
秋天,庄稼收获之后,乡村的生产活动从田野渐次收缩回庭院。《千字文》上说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大家要一直忙碌到腊月头上。
我们那一带,女人们在霜降之际要储菜腌菜。那是一项琐细而又浩繁的工程。秋天收获的土豆、萝卜,包括白菜,撕去老帮,切掉根茎,统统下窖码好,是一项。蔓菁、芥菜擦成细片,黄萝卜则使花刀切成各种形状,叶子缨子也不浪费,切成碎段放在一起腌制,是又一项。讲究一些的,还要使醋腌制洋姜、地铃儿、落花生,那就是上讲究的什锦细菜了。一个冬天,直到来年青黄不接几乎多半年,维生素补充全是来自大黑缸里腌好的菜。
收罢秋,地里没了大营生,男人们在冻河之后要到煤窑上拉炭,储备一年的烧燃。我们那地方称煤窑为“火窑子”,山区百姓驴驮车拉,河边的户家则用冰拖子运输。冰拖子跟东北地区的雪橇差不多。三九流凌,四九封河,满河里竖着冰茬子,船家负责在河上闯出一条河路,然后一般老百姓沿着那河路结伙到火窑子拉炭。一冰拖子可以装载三千斤左右大块炭,每家一冬天大约需要三四冰拖子炭。
说话间就到了腊月。腊月之前,栈猪栈羊,猪加米糠羊添料,圈养一个多月,“栈”肥了,到腊月交界,田野的积雪经月不化,正好“卧猪卧羊”。这个“卧”字我认为用得好,少了杀生害命的血腥气,仿佛是收获另外一种庄稼。卧猪卧羊,户家们都赶在腊月门上,一个屠家不够全村用,常常是两个三个,挨家挨户去卧猪卧羊。卧猪是力气活,阖村里的大后生都被动员起来。烧一口大锅,摆一张巨石红案,杀猪,褪毛,需要三五个大后生协助来干这活儿。卧羊是细致活,屠家把羊剥干净后,把羊肉挂起来,刷刷刷在羊后腿那里划三刀,那是屠家的标记——集市上如果出现老臊胡肉(羊群里配种的公羊,肉质不好,又老又骚),看臀部标记就知道是谁杀的,责任倒查,不难找到主家。
前两年猪肉价格腾涨,城里人到村里预订活猪活羊,毛重每斤达到二三十元。我转到一个曾经做过乡政府的村子,见家家猪圈里空空如也,显然已经废弃多年。我问老乡说今年的猪肉这么贵,怎么不养猪?老乡说,村里最年轻的人是六十岁,一来养猪费工,二来一旦养到一二百斤,满村子男人拢全了也“卧”不倒。乡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望村外寒树雪野,天青地白,风尘不动,不胜感慨。
卧猪卧羊之后,把肉储存在院落一角,盖一个小仓库,到河里打回冰,和肉码在一起,一直能保存到开春。
张:在咱们黄河流域,在北温带,庄禾一岁一熟。秋成好坏,都是人们未来一年的生存依靠。一般年景,普通民家,无不谨记勤俭二字,日常生涯粗茶淡饭罢了。但在一年三百六十天里,安插了那样多均衡有致的节日,大家要改善一下生活,吃点好的。中国文化里非常突出的一项是饮食文化。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独特的食品成为那节庆的典型符号。至于过年,更是饮食文化大全展示,那是人民对大自然的感恩、对祖先的追念,也是对自己辛劳一年的犒赏。
男人们把庄稼收回场院,打场碾场,把粮食存在囤里,相对就清闲些了。缴纳罢官家税务,叫做“纳罢官家粮,便是自在王”。晒太阳、抓虱子、道古话、扯闲篇,有的打十番、唱秧歌,有的翻墙头、泡破鞋,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没有什么政策条律来干涉。主要任务剩下两项,一项是赶集上店,采买过年用项。即便是虚构的受尽剥削的杨白劳,也要称二斤白面,给喜儿扯几尺头绳。一项是拉煤驮炭,准备过冬的燃料。我们村子是个老山沟,孩子们放了寒假,主要任务是上山砍柴,砍回来烧炕。天天上山,院子一角的圐圙里,立满柴禾捆子。砍柴一直砍到哪一天?我记得是到腊月十八。乡俗说这一天是“太和爷爷游山”,大家就不动镰刀了。
收秋之后,我看家家最忙的是女人们。原粮变成米面,少不得推磨捣碓;冬天的棉衣、过年的新装,挑着油灯补旧缝新。当然,也要储菜腌菜。瓜丝萝卜丝,晒干了那是干菜。芥头菜缨子,则要腌制酸菜。盂县家腌制酸菜不放盐,叫做沤酸菜。发酸而不腐坏,最是爽口。石头压在大缸里,几斗一缸菜,说是抵得上几斗粮食。女人们忙乱,大致要到腊月二十三。然后家家厨房热气腾腾,蒸花馍、蒸发糕,摊煎饼、炸油食,切羊杂、炖猪头,引得孩子们馋涎欲滴,只盼快快过年。
我记事的年头,合作化之前,老百姓差不多家家都要杀猪宰羊。那年去右玉,左云右玉古来军镇,长城一线,习惯上将整爿猪肉冻在院子里,吃用的时候,拿铁棍翘起来。冻成那样一疙瘩,狼都啃不动。我们那儿则是用大铁锅扣在院里,一样不会腐坏。
——我爹在建国初的“三反”运动中被打成所谓“大老虎”,关了禁闭,大人们议论说是让公家给“扣起来了”。在我的想象里,他是被扣在一口大铁锅底下,那样的想象让人恐惧做噩梦。
如果是在夏天,有人家做事业,杀了猪,猪肉如何储存?老百姓有办法。我们村自古缺水,没有水井,多数人家院子里都有旱井。猪肉用大绳拴上,吊在旱井里临近水面,照样不至腐坏。平话《三国演义》讲关羽张飞初相识,张飞设局结交天下好汉,关羽便是掀开巨石从井下扯起猪肉来的。
看来无论北路内地,杀猪宰羊之前,都要栈猪栈羊。栈养,原本是针对野外放牧而言的。但老乡们把这个“栈”字当成了催肥的动词来使用了。添加精料,让它吃得肥肥。当年乡下没有杀虫剂,如何对付臭虫叫做壁虱的呢?老乡们的办法就叫“栈壁虱”。臭虫夜间从屋顶房梁凌空降落,吃饱喝足之后,天亮沿墙壁爬回去。人们就在炕席四周堆放许多过箩的细黄土,臭虫陷在其中不得逃离。再将黄土来过箩,往往就捕获三升两升的臭虫。末了付之一炬,善哉善哉。
鲁:张老师你亲身体会过合作化之前农民真正耕者有其田的好日子啊!我记事是农村实行责任制,已经不是大集体,但也不是私有制,是个四不像。不过,比起大集体,到底松了绑绳,老百姓起码混饱了肚皮。过年嘛,饭食里有了肉星星。
且说卧倒猪羊过后,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腊月二十三,祭灶扫尘,就是小年了。小年祭灶,在灶边厢设香叩拜,供品是一方麻糖。我们那地方的麻糖过去不知道用什么原料,后来用的是玉米,玉米漉出的浆汁,熬在大锅里不停搅动,来回扯,非常奇异的是,一锅黑糊糊的稠粥,不停扯动之后居然变成乳白色,然后制成一段一段的麻糖沿村叫卖。
除了麻糖,我们那儿过小年要吃红豆软粥。软粥是黍米做成,加豇豆、花生。早晨起来到河里打一块大冰,大人小孩齐动手打制冰人,就是用斧子砍出一个人的形状,精致些的,锛斧凿锯全使上,实际上是制作冰雕。但不管你制作得如何精美,打好的这个冰人都要放在各家粪堆上,冰人头顶上再摆一碗红豆软粥。太阳一出来,红粥一点一点化在冰里,冰呢,则一点一点化在粪堆里。
张:所谓十里之外,乡俗不同。内地的风俗渐渐传到边关,恐怕会有若干损益。你说的这个小年风俗,吃甜粥、打冰,我看就是内地的腊八习俗。过腊八,吃腊八粥,流传的说法是纪念佛祖食粥悟道,其实我们古来的传统节日就有“腊祭”,佛教东来,与东方文化有机交融在一块了。
这两年,右玉的朋友在中秋节给我送来的月饼,样子是月饼,但不分外壳包馅,核桃花生等等饼馅与面粉和在一块了。李国涛老师没见过,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其实这是胡汉杂居地的风俗,红巾军起义反元,用月饼包馅来传递起事的消息,口号叫做“夜半中秋杀鞑子”,游牧部族当然不爱听这样的故事,会抵制这样的习俗。于是,那地方的老百姓八月十五也吃月饼,月饼偏生没有馅儿。
鲁:祭灶过后,女人扫家,男人扫院,各种农具杂物都归置起来,然后家家糊窗纸、贴窗花。我们那地方离城近,并不是每个女人都会剪窗花,集市上南北东西风格的窗花非常丰富,但是邻里间送窗花还很盛行,大家更愿意贴上手工剪的窗花,那是一种很别致的心情。
朋友加天山给老母亲过八十大寿,老太太在儿孙们鼓动下唱歌,老太太唱的是一首《开花调》。唱到十二月,“十二月开的一朵什么花,十二月里开的是窗花”。眼前便豁然现出另一个世界。
张:我们村是那样一个封闭偏僻的山村,但所谓深山出俊鸟,女人们剪窗花、铰贴样,历代传承,多有巧手。记得在一本发黄的线装书里,发现过剜铰得极其精致的花样,奶奶说那是大姑出阁前剪的。与窗花要用红纸不同,普通花样都是用男孩子写过仿的麻纸。有句老话“敬惜字纸”,老百姓不仅对文字有着一种特别的敬畏,讲究的老人,写过字的纸张要积攒起来,到文昌帝君神龛那儿去焚烧。寻常百姓,最低限度也不会随便丢撒字纸,要用来裱糊笸箩、剪成花样,而绝不会用来做成鞋垫。
过年要贴新窗纸,已然十分破烂污旧的窗纸撕下来,要放在水里漂洗,洗净后团成一个圆球晒干,等货郎担来了之后卖掉,换几绺线几根针。农耕文明千万年,村落里哪有什么垃圾污染环境的问题?人畜粪便,庄禾秸秆,最终又回到大地,滋养了五谷。即便是普通酒瓶子,女人们擦抹得干干净净,里面放些红豆绿豆,摆在躺柜上变成一种摆设装饰。记得当年的太原,人们买油条,是用马蔺条拴着;吃切糕,是用荷叶托着;割肉,是用软木切片包着。那都是能够分解的有机材料,最终统统复归大地。现代化将中国变成一个大工地,永远的垃圾永远包围着疯狂蔓延的城市。就连世外桃源一般的乡村,如今也都快成了垃圾场。不能深想,否则连过年的心情都给败坏了。
鲁:过年怕是乡村里讲究最多的一个节日,也是禁忌最多的一个节日。穿新衣戴新帽自不可少,小孩子黑制棉袄上还要挂佩饰。佩饰由丝线穿起来,先穿两颗枣,枣下拴一只“康熙通宝”或“乾隆通宝”铜钱,再穿两粒花生,然后是一只小红炮仗,最后以五色丝绦束起来。佩饰挂在背后。
除夕这一天,要在正午祭祖,午后上坟。
山西乡村得煤炭之利,在除夕夜里都要垒火塔子,我们那地方叫做“火隆”,或者“火拢”。垒火隆非常认真,材需柏木,炭必细剖,垒起来像模像样。然后在火隆顶端披一彩饰,压一张写了“旺火冲天”四字的红纸镇着。
春联当然要在除夕那一天白天贴出来。对联是咱们汉字独特的文学艺术样式,“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春联词语透着喜庆吉祥与希冀。大年初一,人们出门走动,走到哪家都会先端详门上的对联,看字,看内容。
也有怪人。我们那地方有一个人,叫王四。他每年都自编自写春联,常常成为大伙儿的笑谈。今年我看他写的是:
有米有面有肉,
王四过年不愁。
还有一副:
不要说社会不好,
咱当总理也是这。
一句话写在两张纸上罢了,倒是一副体恤政府的和谐姿态。
到了晚间,也就是除夕夜,全家聚拢来一块吃年夜饭,当然是吃饺子。然后等待来年脚步一点一点接近,是为守岁。守岁前夕,没来得及剃头的剃头,忙活一天的大人要洗沐,至少得把脚洗了,“有钱没钱,洗脚过年”。洗沐之后,男人女人两手不得再沾荤腥,整素菜,备供献,准备迎神了。素菜为素油炸土豆、宽粉、白菜、炸萝卜条、炸豆腐;供献有盘龙白面大供、小石榴花馍,外加各色水果若干。整毕素菜,做“接年捞饭”,将米煮熟用笊篱捞出,用以“接年”,今年的饭留在明年吃,寓意日月富足,吃用不尽。过去的原米是糜子,现在多用大米。接年捞饭的顶端点三颗红枣,显着喜庆。
守岁,禁忌最多,首先不能说破话。所谓破话,即带凶煞字眼的话,如杀、剐、祸、殃、病、死等等,所以过年绝对不可以下象棋。整个守岁过程中,村庄里灯笼高挂,天上繁星密布,但很少有人哪怕咳一声,非常安静,狗都很少叫。隐隐然透着一种庄重的气氛。
我们那儿守岁一直要守到半夜三点,也就是寅时,寅时主贵,也是诸神降临、灶君回宫的时节。这个时候,正式的祭祀才开始。
张:顺民你们村紧靠黄河,看来果然不缺水,竟然有口号说“有钱没钱,洗脚过年”。城里人有条件讲卫生,要洗澡过年,多数地面是说要剃头过年。我们村古来缺水,小时候盼过年,是盼着穿新衣服、吃白面扁食,盼着接神那份神秘、拜年那份热闹,但又害怕两件事。一件是剃头,铁匠打的那种笨刀子,剃头和剥皮差不离;一件是洗手,整天抓土扬沙,手上污垢铜钱厚,洗不干净不许穿新衣,着急当中往往抠出许多血道子来。
洗涮干净了,赶到上灯时分,换上新衣服守岁。一冬天上山砍柴钻林子,棉袄上全是飞花破洞,换上新棉衣,那种满足得意不可言传。再看大人们,更觉新鲜。常年晒日头,大伯们个个脖子黢黑,突然剃出一只白亮的脑瓜,像是脖颈以上安了一颗假头。他们也都换了新装。大伯老派古板,头上是瓜壳帽,身上是一袭棉袍,可天可地直撅撅的,大约是清末民初的衣装沿袭。二伯三伯以下,都是出门闯荡过的,过年的穿扮就一概依从了当时的潮流。人人一袭栽绒领子的小大衣,而且不穿,都那么披在肩膀上,说是人家城里人就这样。头上,都戴了制帽,扁塌塌的,怎么看,怎么别扭,不伦不类的,远没有平日的中式衣装看去顺眼。这或者能够证明,中华衣冠古国自建国以来,衣冠没了自己民族的统一形制,大家胡乱穿戴。不中不西、不土不洋,大杂烩、四不像。
你说到的“接年捞饭”,恐怕是晋方言带口音,“接年”多半是“隔年”。当然也能理解成迎接新年的意思,但原本的意味是头年的粮食吃不完,足以吃到下一年。再一个,你说的守岁要到寅时,也是你们河曲一地的风俗了。
一般说来,包括我们盂县,守岁是到夜半子时,亦即三更。“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不是说到五更这一时辰分开二年,而是当夜的五个更次,已然分属两年了。子时,是从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这样一个时段。三更,恰在午夜十二点。当交了子时,旧年即将过去、新年就要来临,是为“交子”。于是,人们又将扁食称做“饺子”。再者,新旧交替时分,犹如混沌初开,有的地方人们便讲究年夜饭吃“馄饨”。
山西北路,过年祭祀、迎神接灶,都要垒旺火。盂县也是煤乡,但除夕夜点旺火不用煤炭,用的是谷草和柏枝,到了夜半,家家放炮上香的同时,点起旺火。旺火里的草节爆裂,与鞭炮声混作一团;炮仗的火药香与柏枝的清香充斥庭院;满村旺火炮仗,火光映照了村庄倚靠的红崖,回声隆隆。
炮仗一时乍然止歇,村庄恢复一派宁静,但见三星在天,河汉耿耿,这时开始祭祀。
与你所说不同,我们那儿不是除夕白天祭祖上坟,而是在除夕夜,到子时放炮焚香接下灶君之后,各家开始敬神祭祖。村里的团头社首,还要代表阖村乡民上庙祭神。各家庭院的祭祀活动结束之后,十二岁以上的孩子跟随大人上坟祭拜。坟里也要鸣炮焚香点旺火。要说的是,各地风俗或有细节的差异,而在除旧迎新的时刻,一定要庄严地敬神祭祖。祭祀过天地神祇、祖宗先人之后,到初一清晨,从家族到全村,方才正式开始大拜年。
鲁:我所熟悉的年夜祭祀程序,大略如下。到了寅时,家家都是先点火塔子,点到尽可能的旺,真个要旺火冲天。然后由男性长者净手摆供,灶君、火塔、土地前各摆放石榴花馍一只,素菜一碗,院中央供奉天地神祇,摆的是盘龙大供、素菜五碟和各色水果。总共四处,每处燃香三炷,焚表礼敬,叩拜如仪。然后才开始响炮,一般响三个二踢脚,一挂鞭炮。
祭拜完毕,可稍作休息,但人人衣不离身,灯火不灭。
张老师你注意到没有,现在省城包括县城过年,除了看“春晚”,只剩下放炮仗,特别闹。从午夜十二点开始,炮声隆隆,震耳欲聋。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闹得非常厉害,简直成了一大公害。我总觉得其间少了什么东西。细想一想,是少了一种叫做庄重的东西。
张:顺民你说城里过年少了庄重,从根本上讲,就是少了敬神祭祖这些宗教仪式。没有了任何仪式程序,即便人们怀有敬天法祖的心情,这些心情又依附什么来寄托表达呢?仅从城里过年种种传统仪式的减损来看,我们丢失的东西太多了。只剩下看“春晚”、放炮仗,我们的优秀文化走上了粗鄙化、及时行乐化的堕落之路。
况且,即或老百姓仅仅是希望过年热闹放炮仗的这样一点可怜的要求,也一再遭遇阻遏。据说是人民代表大会不知经过怎样的操作程序,就代表人民否决了人民的放炮要求。大年节下,整个城市冷冷清清,变成一座死城。后来怎么又允许放炮了?不是代表们真个代表人民了,原来是迷信官运的官员们要放炮驱邪,坐着为人民服务的专车,到高速路卡子外面去放炮。一来二去,官员们的意志起了作用。老百姓得到恩准,压抑的情绪大肆发泄,放炮放得就没了任何节制。
鲁:我这几年但有可能,总是要回老家过年。包括把孩子带回去,让他多少体察一下乡野的过年习俗。
我们护城楼村,大年初一清晨,各家开始拜年。小辈给长辈拜年,长辈给小辈红包。邻里相会,抱拳问候,必是“过年好”,对方必答“好过年”。初一这天,我们那儿从早到晚禁荤腥,不饮酒。早喝素粉汤就接年米饭,中午则将祭祀的素烩一锅烩起,将供献花馍馏过,全家吃一顿素烩菜。
张:哈,初一不茹荤腥,我还是头回听说。你说的村里如今拜年,比起我的记忆来,也不可同日而语。几十年来不间断的毁损破败,传统已经不是一般的流失,而是灾难性的山体滑坡。
大约是1958年,大跃进的前夕,有工作员下乡到我们村,说是要移风易俗,要率领农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干部们不敢抗拒上级,于是就出现了大年初一担茅粪的荒唐闹剧。大过年的,不许人们磕头拜年,几个干部和积极分子担上茅桶在街上晃荡,你说这不叫祸害叫什么?结果自然是落得人人臭骂。
我小时候拜年,那是真个要磕头礼拜的。我们家,虽是粗鄙农家,但也恪守礼法规矩。奶奶过生日,几位伯叔会争相请奶奶上他们家吃寿宴。平素日子,大家尽管不懂什么晨昏定省的说法,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分头来奶奶房间,问问老娘的身体,摸摸火炕冷暖,乃至帮奶奶抓抓虱子、挠挠脊背。到奶奶说:夜深了,你们几个也该歇着了。这才礼貌告辞,各个走散。大年初一大拜年,那要非常正规地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是要拜天拜地拜祖宗。羊羔有跪母之恩、乌鸦有反哺之义,给爷奶父母叩头,有什么不应该?
子夜鸣炮接神之后,院子里外门神土地天地水草各路神祇牌位前,摆上油灯碗和供品,大伯主祭,搓手净面过后,率领我们依次焚香叩拜。接下来,是家堂祭祖。大伯自然还是主祭,但奶奶虽是女性,但高着一辈,要当先给张氏祖先上香叩拜。奶奶身后,我们依照辈分,随奶奶一道跪拜叩首。敬神祭祖过后,全家开始享用年夜饭。年夜饭吃什么?还不是饺子。饺子要到大年初一正式午餐时分,才能食用到口。年夜饭是吃豆面擀面。擀面是提前擀好的,经由晾晒成了干面条。绿莹莹的,薄得透亮。此刻下锅,入水便熟。汤呢,是羊肉臊子带羊杂。
热汤热水吃罢,各位伯叔相随了,端上祭品供献上坟。
我不到十二岁,无权在这样的正式场合上庙上坟,和衣躺卧了,脑袋挨着枕头就酣然入睡。突然,一阵骚乱带着冷气袭来,是伯叔们上坟祭拜回来了。大娘早已做得了头脑,馏热了油食糕饼之类,大家吃了驱寒。盂县家的头脑,自然不是傅山先生创制的羊肉头脑,而是传统的豆腐食品。豆腐切做小块,堆入锅里用少量麻油焙烤,半面焦黄了,兑进清汤,煮入土豆块,放上葱花姜丝,不放盐,而是加入几两老白酒。这样的头脑,非常可口,而且登时让人浑身发热。
吃过头脑,窗纸麻麻发亮,堂屋供桌上的油灯显得昏黄如豆。这时,我们自己家族开始大拜年。
拜年,从头到尾显出一种长幼有序的规矩和虔诚的庄严。
奶奶端坐炕头,我们依辈分在当地面向神主牌楼站定。大伯当先高喊:妈,儿子给你磕头啦!伯叔们随后一起呐喊。大哥则带领我等呐喊:娘娘(盂县家称奶奶是娘娘),孙子给你磕头啦!我们十来个孙子辈的,也是齐声呐喊。
呐喊声中,伯叔们在前,我们在后,齐刷刷跪下一地。
给奶奶拜年磕头完毕,往下大伯站立一旁,由二伯率领大伙儿给大伯磕头。依次轮到给七叔拜年,就是大哥宝山带头了。
给伯叔们拜过年,往下要依次登门给大娘婶婶们磕头。整个家族内部,一服弟兄之间,叩头拜年过后,大伯接着率领我们走出大门,依照血缘亲疏远近,按二服、三服那么挨着门楼去拜年。一般只是进院,不进堂屋,当院里施行叩拜大礼。
街上同辈相见,不兴跪拜,相互作揖问候。作揖的双拳举起的高度,鞠躬下去弯腰的深度,各依长幼礼数。
至于女人们,大娘婶婶们也要结伴,在男人们拜年仪式过后,先家族、后近支,分头去行礼。当然,女人行礼,也要跪拜,只是起身之后不作揖,而是要万福——双手秉在腰际右侧,双膝微屈,非常优雅的样子。
我奶奶那样的老人,她上头满村说来还有不多几位长辈,她也要出门去拜年。到半上午,街上人不多了,她才戴好头帕、裹好绑腿,大襟褂子黑整整,拄了拐杖,我在另一侧搀扶了,颤颤巍巍上门去行礼。炕上的老奶奶们连声客气:老媳妇子,快不用磕头啦!我奶奶却一定要认真跪拜,决不肯失礼便宜从事。
忆起村里拜年磕头,当初小孩子心性,只是觉得有趣好玩,相互看看对方沾了土的膝盖头,调皮一笑。如今回想,一个晚生后辈做子孙的,一年间给爷奶父母磕一次头,有什么不应该的。
鲁:确实,过年要敬神、祭祖、孝亲,是几项重大传统礼仪的一次集中大展示。传统农耕社会,血缘家族是其中的核心构成,过年亲人团聚,通过拜年这一具体形式,血缘亲情、长幼秩序得到每年一度的确认与巩固。
即便是异姓村邻,平常有些言和意不和的,在过年这一特定的喜庆日子里,见面打个招呼,相互致意,也有助于隔阂的消除与化解。一元复始,仿佛旧的一页掀了过去,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还有,邻里间若有债务往来,在除夕年夜之前必须结清,所谓债不隔年。这也成为年节风俗当中的条目之一。如果实在有困难,年前无法全部结清,那也要最大限度结算之外,把话说到明处,取得债权人的谅解。这样,大家过年时节也好见面。
张:人是社会的动物,古往今来,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种种交往构成了人类的社会活动。相互往来,帮忙互助,包括借贷支持,属于乡土文化中非常美好的方面。维系这种美好,离不开做人的信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老百姓约定俗成的民间铁律。赖债不还,欠账的反而成了爷爷,拿别人的钱花天酒地,叫做有本事,这属于近年以来的是非颠倒,道德败坏。至于生发出这样的理论:我穷,我欠债,所以我就造反有理,我不仅不还债,还要打倒债权人,把你的所有财产夺过来,这其实变成了强盗逻辑。
传统的中国文化,不支持这样的逻辑。
过年,是那样一个节点,辞旧迎新,当然也包括“当年事,当年毕”。如有债务,在习俗上,在做人的准则上,多半会在年前清理完毕。
1952年,我记事了。在太原南肖墙41号院,一家院邻韩尔双,是个文化人,写得一笔好字,但他当过国民党的区长,被枪毙镇压了。韩先生的夫人,是我母亲的一个拐弯姨姨,我称呼老姨姨,抚养一男一女两个孤儿,日月艰难,我父亲借给过十五元钱。老姨姨始终还不上这笔钱,每到过年要说许多下情话。我父亲明确表态,这笔钱再不要提了,就算我资助了娃娃们了。
到1992年,这是四十年时光。春节前,老姨姨的儿子福喜,胡子拉碴的了,突然来家,一定要归还这十五块钱。四十年之后,十五块钱还算个钱吗?但我父亲爽朗地接收了这笔欠债。好生夸奖了福喜几句:你爹是个文化人,就凭这一条,福喜你不愧是韩尔双的后人!
鲁:我父亲在上世纪80年代曾经揽过一些小工程,用的都是村里人。年前父亲到发包单位结了账,到除夕那一天,老弟兄几个额外多了一份活儿,绕村子叫人来家里结账。走了一茬来一茬,人来人往,屋子里烟火不断。其实邻居也都客气,说不用这么着急,来年给也一样。客气归客气,老辈人做事有老辈人的风范。但有半分奈何,谁肯欠着别人的钱财过年啊!
我们那地方的农民,在冬天农闲时候常常到陕西、内蒙古一带做些小生意,两边的人也常常发生债务关系,虽然隔那么远,也从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记得是2004年,家乡一带下了很厚的雪,一个后生来到我邻家大爷家里,他来自陕北一个叫做哈拉寨的镇子,隔河离我们这里有将近一百里的路程。原来,邻家大爷在秋天贩花椒和干姜到河对岸,说好腊月里结账,结果忙东忙西一直拖到大年三十这一天。他还正嘀咕,说自己怎么就没抽出这么点空子。结果人家来了,但跟他交易的并不是小伙子本人,而是后生的父亲,他父亲不巧在腊月头上突然去世了。农村交易,也不过千把块钱的往来,后生为结父亲生前这笔账,竟然隔河冒雪步行了一百里。
张:我们家族,在红崖底属于张家老六股,最是人丁兴旺。过年磕头转门楼,平素上坟数坟头,老者们会念叨大股的事儿。大股的老坟占着一处好风水,两道山沟环绕一座小山包,那是上讲究的“二龙戏珠”,如今偏偏没有了人烟,断子绝孙了。原来大股的立祖名叫黑黧虎,曾经在县衙里当差。县太爷在任上病重时节,将二百两安家银子托付给他,结果县太爷病故,黑黧虎昧了这二百两银子。坑蒙拐骗,坏了良心,是否就会断子绝孙?但老百姓口口相传,就那么认定是万古不易的真理。过年,有上坟祭祖挂家谱种种仪式,家谱上大股分明断了香烟,后人指指画画数落说道,黑黧虎简直是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
鲁:过年,有仪式的一面,而作为民情风俗深入到生活内部,可圈可点的地方特别多。
2010年,山西南部王家岭煤矿透水事故,二百多号人被大水捂在下面八天八夜。头一批获救九人,第二批获救一百三十多人,三十五人遇难。我们去采访获救矿工,头一批获救的那九个人,八天八夜躺在矿车里,救出来的时候,肚皮上生出的蓝毛有两寸长,都发霉了。其中一个来自翼城县的小伙子,在第六天头上开始说胡话,精神几近崩溃。他不停给同乡念叨说还差谁谁五百块钱,差谁谁一百块钱,说你们如果活着上去了,到开了资,回家过年之前一定给人家还起。他的同乡平静地对我说完“还起”两个字,我发现自己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否则死不瞑目,这恐怕是来自乡村的传统训练和文化习染。
欠债的人还清一年积债,过年也落得舒坦,轻轻松松。大年初一挨家挨户拜年,一团和气。一个人浑身无债,在乡村社会里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情。
如果谁一旦违反这个规则,欠债不偿,那你就已经做不起一个人了,那你在乡村中的交往将被彻底阻断。而且从此会祸延家族,从此这一家人哪怕做人处事出现一点点闪失,一点点失误,更不用说谁家子弟赌博吸毒,离婚养小,都会在街谈巷议乡村舆论中被无限放大。甚至儿女娶嫁的紧要关口,关于这一家人的斑斑劣迹会及时传到未来亲家的耳朵里,最终导致婚事告吹。
张: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百姓日用常新的这些话语,成为某种内省的心理禁忌,成为规范人们言行的箴言。大年节下,人们要走亲戚、扮红火,哪个村出了什么不仁不义的事体,亲戚传亲戚,一正月会传遍四乡八里,乃至民间艺人会扮出街头活报剧,即刻让丑事恶行受到无情鞭笞。
我村有个张岳飞,与后山的韩赵云,都是我们那一带早早参加革命的名人。他们这样有趣的名字也是上级首长给取下的。张岳飞在革命成功后当了官,过年从来不回家探视父母。老父亲患胃口疼,一天需要吃半颗镇痛片,给儿子打信到太原,一个月需要一毛五分钱,一年下来不到两块钱,张岳飞竟然坚决不给。他拽着官腔说:我们把自己整个献给了革命事业,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爹妈?转头给他小儿子零花钱,一出手少不得两块钱。后来回了老家一次,他老娘尚还在世,他私下将房产提前售卖掉,怀揣现金扬长而去。张岳飞这般为人,在红崖底就成了一个反面典型。族人说,要开除他的族籍;村人说,这王八蛋死了不许回村入土!大家也只是说说罢了,具体能奈何了那个当官的张岳飞什么呢?但老百姓的“说说”,叫做上了口碑,那差不多就等于民间史官的史书。好比我们的教科书上,长城是越考据越长,意义也越来越伟大,反正老百姓祖祖辈辈要念叨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悲惨故事。老百姓的口碑,比官家的史书更趋向永恒的正义。
鲁:这个张岳飞也真够典型的,革命革得全然没有了起码的人情味。或者减去一个字,叫做没了人味。
张:张岳飞和我爹都是干过地下党的,算是我爹的上级。到了晚年,常来我家走动。留给我最后的印象,这位老兄人之将死,有点老来回头向善的样子。我爹意味深长说了一句:我们这茬人,都到了归位的时候啦!不说死亡、入土,说的是归位。当时我便怔住,浮想联翩。
——咱回头说过年。
鲁:“一夜连双岁”,年节划分出头年的腊月和下一年的正月,其实过年是一个连续性的盛大活动。
腊月里,家家紧张筹备年货,之外还有一项重要事宜,就是已经成家另过的子女要拜望长辈。夫妻双方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娘、父亲母亲自不必说,近支长辈,父系的叔叔伯伯姑姑、母系的姨姨舅舅,同辈的兄长和姐姐,都要走到。腊月里前去看望,必备礼品,对没有收入的长辈还要敬上三百五百的现金红包,实际上是让老人大年初一拜年时给小辈压岁钱的储备。林林总总,这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敬老尊长,负担虽重,绝无怨言,这是维系亲情的一个重要礼仪,同时也给下一代做出了榜样。
木匠、铁匠、泥匠,还要看望师傅师娘,这个礼数差池不得。我弟弟十六岁学木匠,从拜师学艺开始,每年八月十五和过年都要拜望师傅,礼数周全。八月十五送月饼五十个,外带两瓶酒水,两条香烟;过年,除烟酒之外,还要送半腔羊肉。三年没有工钱的学徒结束后,师傅会跟徒弟商量,要徒弟再跟师傅干上一两年,工钱随行市付给。干过三年之后,我弟弟的翅膀实际已经硬了,手艺学得差不多了,自己可以独自出去揽活挣钱,但还是跟师傅干了两年。后来他独自撑起摊子,但师徒关系却伴随终身。年节礼仪不敢有任何含糊,师兄师妹娶嫁,帮着张罗摊场,忙得跟师傅家的三小子似的。
张:老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其中蕴涵着深深的感恩之情。五伦之内还有朋友关系,前人在史上流传下那样多生动的故事,给咱们树立了那样多的榜样。敬奉师父师娘养老送终,帮助故去的朋友赡养遗孀子女的例子不胜枚举。就一般而论,中秋节、过年这两大节日,探视长辈亲朋好友,拿一点礼物包括银钱,折射出的是人情的美好。
如今八月节、春节,官员孝敬上级送礼成风,闹得各大城市交通拥堵。任何美好的东西,一旦沾上官本位的边儿,一准变味。
鲁:在河曲,如今的风习都是正月初一邻里拜年,大年初二出嫁的闺女和女婿带外甥回娘家。净小子没闺女的人家见别家的闺女女婿迎面过来,开那女婿的玩笑:结婚时候下了多少彩礼,这彩礼吃不完啦?大家嬉笑一回,各自赶路。
没闺女的人家,大年初二将会迎来另外一帮客人上门。我家与姥爷家一河之隔,姥爷去世早,母亲是家中老大,很早就担起长姊的责任,替姥娘支撑门面。后来姥娘不在了,姨姨们回娘家就是回我家。大年初二,我们兄弟几个各自要到岳丈家,得提早帮母亲备好酒席所需。到中午十二点,姨姨、姨父家连同两个表弟六口、一个表妹一家三口,舅舅家连表弟一家三口,大小十五六口一齐踏冰过河来。父亲则在腊月里酿好米酒,准备招待一群外甥们。
他们都贪父亲的米酒。家乡的米酒,熬好软米粥趁热置于坛中,放好酒曲,加黄芪、枸杞、红枣,最后掺进去五斤十斤高粱老烧酒淹满坛子,围上棉被放在锅头加热发酵。每天用木棍搅动一次,到十五天黄酒制成。蒸馏老烧二次发酵,没了火气,显得更加沉稳,更加绵厚。那黄酒色如茶汤,极易入口,饮者遇风即醉。那种感觉是再没有的,像冬夜里沉睡在暖炕头,一夜无梦,不会伤身。
大表弟养着三辆大卡车,每一年沿着地图要把整个华北的公路跑遍,一进门就问:大姨夫,黄酒做好没?
二表弟向来实诚:没黄酒我们明年就不来了。
表妹夫早就看见塑料壶里装好的酒浆,不顾一切扑将上去占在怀里:这一壶我要带走,今天不能喝!
我家三个秃小子,爹妈跟前没闺女,初二这一天儿子孙子都出门走亲戚去了,但家里有来客,出现的是别一种热闹,这一下也算补上了缺憾。
苦的是女儿远嫁的人家,过去是路远,闺女不能及时赶回。所以我们那地方说到嫁女有一句顺口溜,叫做“石城吴峪董家庄,沟塔东梁王义庄,有女不嫁那三村六舍九地方”,端是展开了一幅乡间婚姻娶嫁地图。担心闺女嫁远了不易回来,所以过去人们的婚姻半径格外狭小。
高考制度恢复三十多年,学子远游异乡异邦,婚姻半径脱离乡缘随地缘学缘有所变化。加上男女双方都是独生子女,只能今年回男方家,明年回女方家轮流开来。河曲县在晋西北是教育大县,每年通过高考走出大山的学子有三四百人,定居“北上广深”一线城市甚至远在海外的游子不在少数。工作繁忙,远涉重洋,都可构成过年不回家的理由。隔着太平洋那么一盆子水,儿女们三年五载回不来,家长在年节就特别落寞。做母亲的这时候就难免抱怨,一边干活一边就甩瓢撂筷子,嘴上不说,脸上挂出来:这念书念出蛆来啦?
不回家的情形当然属于个别。我们一帮同学,一到腊月二十三,城市里炮仗响起那一刻,仿佛顿时听到召唤,纷纷打电话相约回乡。血缘亲情,在过年的特定时刻格外凸显。
张:所谓亲戚,说来主要是姻亲关系。走亲戚,表面上是要到外村、外乡,与外姓、外族往来走动,其实说到根上,母亲的娘家,属于父亲的妻族、儿女的母族,还是血缘亲情。忙乱一个腊月,到正月里,人们最要紧的事情除了家族团聚,敬神祭祖拜年,就是走亲戚了。走亲戚,老百姓说亲戚之间就是要多走动,走亲走亲,越走越亲。
春种夏锄秋收,真是农家少闲月,亲戚之间平素当然也有走动,到底不胜大正月里成为一个极其普遍的乡俗活动。
我记事的时节,村人习俗还是要严守破五说法,不过初五不会出远门。闺女回娘家、女婿给岳丈家拜年,多在初六。上些年岁的,守着老屋,等闺女女婿外甥等亲戚来了好应承招待,出村走亲戚就成了儿孙们的任务。有的中年人,上头有丈人丈母,但自家两口子也当上了丈人丈母,还得掂对日子整体协调。怎么协调?出嫁的闺女再亲,女婿再算贵客,外甥再娇惯,凡事大不过一个礼字,总得把探视敬奉老人摆在头里。
当年,还是私有制,中等户头家家养着大车,小户人家最低也有一匹毛驴。初六这天,家家备车备驴,村口通向沟外的路上,人欢马叫,一派喜庆热闹。女人们都拣选最时新的衣服打扮起来,小孩子新袄新裤,棉裤的裤脚都用彩色松紧带绑扎停当,女孩子们点了胭脂,红头绳在辫梢那里好鲜艳。大车辕条上,毛驴鞍架上,都有“日行千里、六畜平安”等等字样的红纸条幅。娃娃老婆们坐在车厢子里,汉子家除了驭手,一般也不乘车,穿戴得新崭崭的,在一边步行。当然,走亲戚都要带礼品,馒头油炸之类,统称“礼道”,这样的走亲戚,特别叫做“行礼道”。老百姓口口相传的顺口溜,专说行礼道,乃至记录下了那些年的风俗包括服饰变化:
初一年,初二闲;
初一绕村子转,(咱们山西口语里,绕村子是满村子的意思)
初二吃擀面。
初三祭三官,
初四拜四郊;
初五扫五穷,
初六六出门。
小大衣子拍拍帽,
㧟上篮篮行礼道。
新女婿,俏皮后生,好比如今的手机随身听,当年也要使流行玩意儿装扮自己:
裤子叠成三炮台,
腰里挂着三箭牌。
——三箭牌是什么?是银质的三样小饰件,挖耳、剔牙和通烟锅子的银针。绦带结得长长,让那几样挂在裤带上的东西半隐半现露出在衣襟下。
丈人丈母、姥爷姥娘、舅舅妗子、姨姨姨父、姑姑姑父、姐姐姐夫,亲戚名堂一大堆,其实捋下来不过是三族中的两族:母族和妻族。对我们老张家,奶奶的娘家离红崖底二十四里,叫个大独头,那里是我爷爷的妻族,同时成为我父辈伯叔们的母族。过年走亲戚,最当先就是到大独头我的老舅爷家去拜年行礼道。这门亲戚,具体又称之为奶奶的“人主”家,在我的辈分上,称做老人主。奶奶1888年嫁到我们老张家,直到两年前我母亲去世,还要请动老人主。这门亲戚,与我们老张家走动了不止一个世纪。
十多二十口人,到老舅爷家还要过夜。土炕上,一张被子下往往要睡三四个光屁股孩子,尿了炕,互相推诿责任,老舅爷笑呵呵地在院里架起柴火来烤褥子。老妗子的灶头风箱不停,大锅蒸笼冒气腾腾。
去过大独头,伯叔们这才分头去走各家的亲戚。我父母要是在太原没回来,上姥爷姥娘家走亲戚就成了我的任务。姥爷跟前没儿子,二姨嫁在本地,大姨和我妈都在太原,平常我自然是常到姥爷家,把我惯得性由天地。大正月走亲戚,情况便有所不同。我也得装束起来,姥爷行二,往下三姥爷四姥爷五姥爷家都得带上礼道,登门磕头拜年。既然带了礼道,那么几个姥爷家就得分头叫我上家吃请。我得盘腿坐在炕头的客位上,人模人样的,学着席间应对,说些礼节性的话语。
姥爷姥娘去世,是我父亲出钱主持,母亲姊妹三个拉灵戴孝,风风光光打发了老人。后来苌池西头扩建新农村,占了姥爷家的老坟,姥爷姥娘的墓地面临迁坟。母亲为此睡不着了,又是我父亲给我妈吃了定心丸:老婆子,不怕!女婿半壁子,这个事我扛起来!
姥爷行二,上头一个亲兄长也没后,还有姥爷上面父母的骨殖,这样迁坟就要迁动三座坟茔、六个老人,要重新埢墓葬、割棺木。那时候的钱,也得大几千。
父亲去世,交代给我任务一件,给我的爷爷奶奶立碑。在张家老坟给爷爷奶奶立起碑楼不久,母亲也想给我的姥爷姥娘立碑。老太太提前话头,我连忙应承:妈妈你放心,爷爷奶奶我该敬奉,姥爷姥娘一样该敬奉。在苌池村前掌窐,我给太姥爷、大姥爷和姥爷三辈六位老人,同时立起三筒石碑。这门亲戚,从我父亲和母亲订婚开始,也已经走动了八十年。
鲁:大正月里,主要姻亲之间走动拜年之后,从初三开始,本家族五服之内的叔伯、姑表弟兄就互相约请,挨家轮开日子,你家初三我家初四,拉拉溜溜一直要持续到正月十五将尽。正月里互相请到家里聚餐,乡村话语称作“请叫”。请,是请长辈,叫,是叫同辈。除了遇到婚丧大事大家必得聚会之外,每一年正月里的请叫必不可少。相互请叫不请叫,被视为家族团结与否的一个标志。
五服之内,姑舅表亲,谁家头年有娶嫁,在娶嫁仪式上已经正式认亲,到过年正月里,亲戚们要轮着请新媳妇或新女婿。同时,还有一份薄礼送给新媳妇新女婿;新媳妇新女婿正式登门,自然也少不得给小辈准备压岁钱,通过年节亲戚走动,算是正式融入了这个大家族。
与亲戚间这种宴请礼往分开,是请叫“朋亲”。相与甚得的邻居,师兄师弟,干亲故旧,生意伙伴,都属于“朋亲”范围。“朋亲”多寡,折射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与交往能力。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所谓好汉罩三村,好狗护三邻;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届时,关乎来年生计的各种驳杂信息,哪里用工,哪处来钱,都会得到充分交流,各大城市的民工潮在宴席上的酒盅里泛起第一道涟漪。
张:过年,盛大的民俗节日,总是负载了许多美好的人间情谊。一块念书的同学,玩儿尿泥长大的发小,还有性格相合说得来的男女,有的结成了干兄弟、干姊妹,过年相互请叫,成为加深巩固情谊的礼仪方式。平常有借贷往还的,借债的一方即便还清了债务,也不会忘记自家急难时节别人的这点慷慨资助,那么正月里正好请叫一回,略表心意。
锁爷,顶着一个富农分子的帽子,过年给人写对子,平常帮人说合事情、平息纷争,包括主持分家析产,给族内新生娃娃取名,出面张罗婚礼丧事,最是急公好义。于是在正月里,免不了好多人家要请叫。甚至运动来了拿枪托子戳着锁爷游街的民兵大爷们,这时让家长骂上,也得腆着脸上门来请叫锁爷吃请赏光。
我家,除了每年求锁爷写对子,奶奶有事往太原写信叫做打书子,每次都是请锁爷来家,锁爷自带毛笔,蝇头小楷将奶奶的话语翻作文雅的四六句,“吾儿见字知悉”云云。我和宝山大哥一请再请,末了大伯出面三请,锁爷长袍罩体,瓜壳帽顶端一粒樱桃珠子发亮,终于登门。外厢家堂神主那儿,必定要行过叩拜大礼,然后嘴里称呼嫂子,恭谨揖礼。奶奶喝令我等搀扶锁爷,大伯指着锁爷的做派要我们好生学习仁恭礼伐的榜样。招待锁爷,奶奶必定要取出父亲从太原捎回的老白汾,席间连连敬酒,锁爷长马脸终于通红了,与那樱桃珠子相映成趣。
鲁:说到喝酒,不能不说说酒歌。我们河曲靠近内蒙古、陕北,黄河折弯处,鸡鸣三省地,都是出产民歌的地方。陕北、内蒙古两地的酒歌甚多,酒曲儿过河也在我们县落了户,现在人们宴席聚会已经是逢酒必有歌了。便是正月里亲朋好友相互请叫,土窑洞,热炕头,酒过三巡,相互敬酒,喝到一个分际,酒歌就唱起来了。
酒曲好像那没梁梁那个斗,
装在咱肚里出在咱的口。
精神来了就顺口口流,
甚时候想唱甚时候吼。
二茬茬韭菜搸把把,
好不容易咱们坐到这一搭搭。
这杯杯烧酒你接下,
接下这烧酒咱拉话话。
一杯杯烧酒满桌子的菜,
感谢咱主人家好招待。
我唱的不好嗓子赖,
还请那主人家你多担待。
这是众多酒曲之一首。
张老师,你当年走马黄河时采访民歌,酒曲肯定不在少数。咱们的朋友准格尔旗奇富林、陕北王向荣是唱酒曲的好手,每年正月里两个人被邀请赴宴、高歌助兴,酒简直喝不过来。
张:“无酒不成礼仪”,古代的祭祀大礼,少牢太牢,酒浆奠酹必不可少;同时,所谓礼乐,礼仪过程一定要有雅乐演奏钟磬和鸣,包括伴有诗歌颂唱。《诗经》中的雅颂,雅是朝廷礼仪乐曲,颂是宗庙祭祀乐曲。庙堂上的祭祀大典,祭祀功能娱神兼而娱人;民间过庙会要唱戏,包括普通酒席间的歌唱,追根溯源应该有古礼的影子。这方面沿袭,最是你们边关地界风气浓烈。用当代观念来解析,不妨可以这样讲:酒神与歌神,不离不弃,酒与歌,给人类装上了自由意志飞翔的翅膀。
村里过年,初十之前都是忙着走亲戚,出门吃请、家里请客,庄上偶或有鞭炮炸响,反倒衬出某种冷清。一过初十,月已上弦,人们的心情就渐渐转向正月十五闹元宵。
要说大拜年连着闹元宵,始终有歌舞相伴成为一地民俗的,我看要数吕梁山里的临县伞头秧歌最为典型。山西是个民歌民俗活动之海,单说吕梁,有晋陕大峡谷黄河碛口的船夫调、岚县的骡马惊炸会、柳林的弹唱、临县的伞头秧歌等等不一而足。临县每个村子,都有在历年四乡八里比拼中涌现出来的伞头,秧歌队高举各种仪仗,头里是一幢丈二高的宫伞,所谓伞头是歌队的灵魂人物,要走到哪儿唱到哪儿,看见什么随口要现编歌词唱出什么。要是初一拜年,那么就是各个家族如今包括各个单位推选出自家的伞头,给长辈和上级单位拜年,伞头要唱着秧歌来敬上吉庆祝辞。往下,主家应该托出酒水吃食招待,同时也得唱歌来答拜客人。
清末直到民初,来临县当知县知事的,必须顺应当地风俗。如果各种社团是给县衙拜年,师爷班头可以代表县衙唱歌答拜。但民间活动此时偏生要将县太爷当成一个与民同乐的普通家长,伞头带领队伍人众专门给大老爷的家小拜年,于是乎县太爷勉为其难也得放下官架子唱歌答谢。不然,老百姓不答应。比方,伞头拜年唱道:
临县来了个好县令,
风调雨顺人称颂;
百姓万民来拜年,
大老爷全家都吉庆!
大老爷只好侉声侉气回应:
力微德薄不敢当,
国泰民安赖上苍;
居官愿为民父母,
大众安康我安康!
诸如此类。假如大老爷腼腆拿捏,不给老百姓面子,那么到夜里半截砖、狗屎堆,说不定就隔墙扔进来。闹不好,只得悲叹官星不旺,卷铺盖走人。
鲁:“文革”当中我记事,城里村里哪里还有什么闹元宵。大正月人们被催赶了下地,大学大寨战天斗地,闹元宵如何热闹,只剩下听老人们转述。改革开放之后,各种民俗活动渐次恢复,老人们都说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在我看来,终归是聊胜于无,自有当下的喜庆热闹。
元宵节将近,正月初十,县城里机关单位正式上班,公共场所张灯结彩预备闹元宵。中国的春节在元宵节将达到最高潮,在最高潮的时候,也正是它的尾声。
这时候,春节活动将从户内移到户外,由寻常巷陌出迁到公共场合。在串亲戚拜亲友的间隙,村里热心公益事业的人开始共同忙碌一件事,就是做闹元宵的各种准备,准备社火。各村差不多都要扎彩车,组织秧歌队、高跷队、旱船队、舞龙队,到时随彩车一起出游。
中国乡村,这些闹元宵的项目看似千篇一律,其实各有千秋。以山西乡村为例,晋中地方的社火,一个汉子背缚铁棍,上面绑着四五个由小孩扮演的戏曲人物,称为“挠阁”;柳林县则在正月里做“盘子”——预先扎制一个微缩的庙宇,百姓家将蒸好的枣糕里三层外三层供在上面,供奉“盘子”期间将演剧娱神,乞求一年平安;晋南的威风锣鼓又是一景,千百人组成锣鼓大阵,届时,村里的社首号令之下,传统鼓谱一一搬演上场。铿锵有力的鼓点造出夺人气势的同时,又不乏细腻之处,鼓面、鼓钉、鼓帮击打出不同音质,靠控制节奏和韵律,能够完整演绎一段故事情景,如《虎口拔牙》《滚核桃》,还有近年抢救补缀成的《秦王破阵乐》。
闹元宵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大闹三天,各种娱乐由村到镇,由镇到城,先是各村的红火一定要到各单位去拜年,扭秧歌、跑旱船、踩高跷不一而足。各单位须准备一定额度的礼金回赠,此举既讨了吉利,同时也解决了村落组织社火班底的支出。最后,所有的队伍都汇集一处,沿街巡游,每一支队伍都铆足劲儿暗地里一争高下。
洪洞一带民风强悍,各村威风锣鼓此起彼伏,各个会藏了一手绝招,到关节点儿上方才显露。在临汾上大学的时候曾看过一场威风锣鼓比赛,几个村子谁都不服输,难决高下。轮到一个村的时候,血脉贲张的鼓镲响过,突然一个静场,只见领头指挥的老者做了一个功架,突然将一只大镲扔向天空有一丈来高,只听得冰解河裂一声巨响,另一只手将大镲托举头顶,已经将飞落的大镲稳稳接住。场上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看得目瞪口呆。而后彩声雷动,该村出其不意拔了头筹。
张:新中国成立之初,虽然朝鲜半岛战争打响,但国内毕竟没有了战事;镇反、三反以及五反运动尽管花样翻新,也毕竟没有像后来那样搞到整个国土鸡飞狗跳,全国百姓人人自危;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合作化之前的乡间生活,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一般的黄金时段。
腊月门上,家家准备点旺火、采柏叶的时候,红崖底村口、十字街上、村东过社的神棚前头,已经搭起了柏叶装饰的牌楼。初十刚过,谁家老窑里,红崖底草台班的把式们在西厢排戏,老汉们的八音会在东厢合练套曲,院子里,团头社首指挥若定,有人绑扎旱船架子,有人整备挠阁,后生们早已绑好高跷在村街上卖弄本领。不期然间,满村充斥了一种准备闹元宵的紧张而又激动的气氛。
红崖底就在这时创立小学,我父亲牵头号令,在太原、北京做事走外的人自愿集资,给所有小学生人人定做了冬夏制服。特别还采购回来全套洋鼓洋号,格外请到阎锡山当年军乐队教军乐的教官人称“洋老师”,住在校舍里两年,专门教孩子们洋鼓洋号。
其时,我不到上学年龄,但整日跟随宝山、靠山到校,早把一到四年级的课本背诵下来。老师喜欢,结果就给编排到秧歌队里,在队伍最末尾跟上大伙扭秧歌。村里挠阁上头,要挑些娃娃上去扮演角色,我也被村长三家锁抓住,不由分说就绑了上去。
奶奶好高兴,打开竖柜,取出红绸子,给干姐含玉儿、大姐翠凤,还有我,人人扯下几尺,系在腰间,两端头上缝好环儿套在中指上。我一点点大,紧跑都撵不上队伍,哪里顾得上扭秧歌?
正月十四,各种社火队先在本村立社的神棚那儿表演。旱船,一定要有一位艄公,划动一支船桨引导船队跑出图案来。旱船队搬演的是《回荆州》《水漫金山》这些与江河有关的戏文。挠阁,山西话这个“挠”字,有扛东西在头顶肩上的意思,挠阁也叫铁棍,下面的把式将铁架牢牢绑在腰间,铁棍一丈多高,男女小孩子穿扮了戏装,被绑在顶端,女孩子特别要将脚藏起来,裙摆下露出的是道具金莲小脚。把式迈着八字步,一步一扭,上头孩子要跟上节奏,左右甩动长袖,在半天里果然长袖善舞的样子。
到了正月十五,每个庄子的各种社火队都要出村,集中到苌池镇上去参加赛会。我们红崖底一个小山村,拿什么去叫好?好几年,都是洋鼓洋号队夺了锦标。除了镇子上的九高小,别的村子压根就没有洋鼓洋号。好家伙,我们村的鼓手号手是阎锡山军乐队教官教出来的,八杆小号绦带漂亮、号碗铮亮,一起吹响,登时压下了整个赛会上万人的喧嚣。
缘起于娱神的社火活动,在正月十五彻底转换成了娱人的老百姓自娱自乐的盛大狂欢。
活动一直持续到了夜间,苌池镇到底是川面地界,东西南三个自然村围拢的空地上,竖起百尺高杆,上面悬挂大红灯笼,杆头的狼牙旗迎风招展。高杆底下,已然布置好了九曲黄河阵,参与者人人托举一盏油灯,按照阵式鱼贯行进,无数灯盏就连成一条流动的灯河,与天上的明月星空交相辉映。天上人间,不知今夕何夕。
鲁:九曲黄河阵原来你们盂县也有,我一直以为是沿黄河各县的民俗表演样式。这种阵式,属于灯游会的花样之一。具体而言,我们那一带的“九曲黄河阵”,与围棋一样,是用横排十九、纵列十九共三百六十一根木桩组成正方形,九组回形灯阵各个相连,浑如迷宫。九组灯阵每组中间,各有一盏灯笼高高悬起,依次是平安灯、发财灯、送子灯、前程灯、求婚灯、长寿灯、步步高升灯,什么什么灯。中央天元位置,一根大柱,要挂符设坛。灯游会开始前要净场,由鼓乐手吹奏《大得胜》,延请和尚念经,焚香敬表,礼毕方才开门游会。灯游会一圈转下来,五六里地怕是出去了,为的是让吉祥灯盏照耀,禳灾祛难,百病不侵,四季平安。
这个漫长的游乐活动还有一个附带出来的功能。到了岁数的闺女后生,正月里亲戚走动,人们不免议论哪哪有一个后生如何如何,哪哪有一个闺女怎样怎样,于是有热心人会从中撮合,至于后生闺女对眼不对眼,你们自个灯游会上见。一场灯游会,回旋往返,两人三步两步就碰了面,相当于相跟着走了四五里地。眉来眼去的,等出了彩门,搭讪说话,事情已经有六七成火候。
后几年,河曲闹元宵的盛大活动最后都要放焰火。与过去的放铁炮、打铁花相比,焰火是如今的高科技,满天花雨,不唯在现场,便是周边庄子上也都能看到。
焰火放尽,人众渐渐散去。天上一轮明月皎然。
春节像狂欢三天之后的人一样,乏然退场。
万众喧嚣的场所,曲终人散。黄河水一冬来被严严实实封在厚厚的冰层下面,此刻老城边缘不时响起黄河水将冰面撑破的声音。
张:千万年的农耕生活酝酿出人类史上辉煌的农耕文明,这样的文明伴随着生生不息的华夏民族。年节、礼节,都有一个节字。不需要什么人的越俎代庖、耳提面命,我们的农民懂得节制,天然地服膺大自然的节律。
过大年、闹元宵之后,节令从立春到了雨水、惊蛰。往下就要到“二月二,龙抬头”,大地回暖、万物复苏。马在槽头尥蹄,牛在圈墙上蹭角,农人开始整修犁杖、擦拭锹镐,再次精选秋下精选过的种子。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大忙即将来临。
鲁:正月里,在过年这一盛大节庆当中,还包含着许多独特的节日。节日的设置安排,像一篇文章,节奏控制,错落有致。
在大年初一和正月十五中间,有一个人节,就是正月初七。拜年走亲,经过大约一周,正月初七传统的“人日”,我们那儿要再在院子里垒一个小一些的火塔子,正餐吃面。有的地方叫做“拉魂面”,我们那地方吃长豆面。人日,专门过一个人节,想一想,让人感动。
张:阴历正月初七,从月相来看,正是上弦,处在朔望之间。
正月里成天吃好的,我们家乡到这一天似乎不再有什么专门吃食。孩子们放炮打陀的,记得奶奶要责令我们洗手洗脸,要给闺女们梳头。“过人日哩,你们给我像个人样儿!”懂得古礼的老人们则说:人日嘛,朝廷爷这一天都不兴杀人哪!
过罢元宵,月相到了下弦,正月二十有个小填仓,正月二十五就是大填仓了。填仓节,也叫添仓节、天苍节,如今村里到这日子有人念叨两句,知道是填仓节了,但也不再严守当年的过节仪式。当初,奶奶大伯日子记得清楚,种种仪式也都要严格履行。当院摆开供桌,焚表上香,祭祀填仓爷爷。院心里,用烧炕的柴灰围出一个圆圈,象征粮囤仓房,里面撒上五谷,用瓦片盖好,寓意粮食满仓满囤。孩子们绕着那柴灰圈子呼叫:填仓爷爷填仓来!填仓爷爷填仓来!
仓库粮食嘛,总是免不了老鼠作害,人们要养猫灭鼠,但在填仓节偏生又要祭老鼠。有那么一点和谐共生的善意。祭老鼠,好像变成家庭主妇的事儿,婶子大娘们在存放粮食的大瓮粮缸旮旯里,点起油灯碗,摆放一点供品,还要烧纸祷告。问她们那是祭奠什么?说是祭奠毛鬼神。在女人们的描述里,毛鬼神是非常鬼祟而又神秘的一个小神。大约半尺高低,上身穿一件小红袄,敬奉好了毛鬼神,他会扛着指头棒棒粗细的口袋,给咱家的粮囤粮缸里倾倒粮食。如果情况相反,咱家的粮食就会不明缘由地减少丢失。
过着填仓节,转眼是二月二。
鲁:二月二,龙抬头。河滩之上,布谷声声,太阳也一点点往北回归线移动,谁都没有理由闲着啦。正月里的火塔子灰烬在这一天要清理出去,底土担回原来的地方,炭灰则要用簸箕端了沿宅子四至撒一条灰线,谓之“围社”。大门上的对联尚红,但已经风干翘裂,孩子们撕下一角折成风车,使高粱秸举了满巷子里跑,小风车像盏盏灯笼将村野点燃,河滩上老柳吐芽,不觉已是春意盎然。
张:乡野大地,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一旦开春就该要开犁了,祖祖辈辈的农人将开始播种年复一年的希望。希望永远在那里,在田园、在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