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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有多长(中篇小说)

2013-08-15王保忠

文艺论坛 2013年7期
关键词:天成老哥枕头

○ 王保忠

上 篇

火车进站了,天成随着人们一窝蜂似地拥向车门口,鞋却给挤掉了一只,他刚想捡起来,火车又“呜”地一声向远处去了。天成一急就醒了,坐起来瞅瞅,哪有什么火车呢,又探下头看了看下铺,二旺搂着个枕头睡得正香呢,呼噜一声比一声高,涎水也顺着嘴角淌了下来。别人都去上工了,工棚里只剩了他俩,准备坐晚上的火车回家。

天成最怕坐火车了,慢腾腾的,找不到一点事做,还不如在脚手架上砌墙痛快呢。可这次他又不能不回去,最近他眼皮老是突突突地跳,总疑心月桂出了什么事,必须回去看看了。是晚八点的票,就算六点动身去车站,也还得在棚子里窝几个小时,不睡觉就没事干。天成就又躺下来强迫自己睡,但再怎么也睡不着,一遍遍数数儿也不行,越数心里越亮堂,月桂和自家的窑院都浮在眼前了,便下了床,想找点事做。

“老哥,”二旺忽然把脸转向他,“我梦见我媳妇快生了,肚子大得像口锅。”

二旺比他要小十来岁,身体结实得像块石头,一直管他叫老哥。几天前,听他说要回村,二旺忽然也动了心思,要跟着一起回。

“啥?”天成心一格登,愣在了当地。“秀巧快生了?”

“嗯,快了快了。”二旺一闭眼又打起了呼噜。

“这家伙,”天成摇了摇头,出了工棚。“这家伙在发癔症呢。”

秋天都过了一半,日头仍毒辣得很,烤得地面像热烘烘的桑拿室。他看了看远处的工地,又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感觉毛孔给烤得咝咝咝冒气。就又回了工棚,坐不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一低头都能闻到汗臭味。他心里好不感慨,出来做工就是他妈的贱,驴子似的吭哧吭哧地死受,啥味都闻不到这一闲下来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不睡觉,瞎转悠啥?”二旺猛地弹起来,搂着枕头问他。

“你醒了,还是在说梦话?”

“当然是醒了。”

二旺伸出两只手,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我还以为你说梦话呢,”天成摇了摇头,“刚刚你就没头没脑说了几句。”

“刚刚我说梦话了?老哥,我都说了些啥?”二旺还楼着那个枕头。

天成曾开过二旺的玩笑,说你不会是把枕头当秀巧了吧,千万别太使劲儿,又解决不了啥问题嘛。这家伙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该搂还是搂,好像那真是他的女人。

“你说你媳妇……算了算了,不说了。”天成摆了摆手。

“跟我还卖关子啊,老哥你说。”

“那,那我就说了啊。”

“说吧,没事。”

“你说你媳妇肚子大得像口锅,快生了。”

“我,”二旺眼睁得像两个铜铃铛,“我真这么说了?”

“我还能哄你吗?”天成等着听二旺接下来怎么说。

他早知道秀巧肚子大了,二旺好几个月没回村,秀巧的肚子却大了。半个月前,月桂来了个电话,问他还打算回来不,再不回来,她也学着秀巧养个野汉子,把肚子挺起来。天成就知道二旺戴了绿帽子。可他不敢跟二旺说这事,自家的地让别人种了,二旺听了能好受?他不知道二旺回去了会怎么闹,这家伙可是驴脾气啊。

“没想到梦里先跟你说了。”二旺笑了笑,解释说,“原先我们没打算要这个孩子,你也知道,我们是想买了房再要孩子的。没想到上次也就回去两天,就出了问题,秀巧说啥也不舍得流,肚子就大了。”

“那是秀巧地肥嘛。”

天成就明白二旺早知道了这事,他一定把什么都想妥了,这几天他也不知怎么费力地想了呢。他这么说,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看来,二旺是不准备闹腾了,这就对了,闹起来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可他又不信二旺会就这么罢了手,别人给他戴了顶绿帽子,他会不声不响的?

“等秀巧生下了,你给我的孩娃也起个名吧。我知道你会起名,你给你的两个儿子,一个起了个‘北大’,一个起了个‘清华’,好大学你家一下占了两个。你说你多会起啊。”

“你要觉得好,”天成敷衍道,“我就给起,不就是个名字嘛。”

“那就这么说定了。”

二旺说完,跳下地,趿拉着鞋到外面去了。天成知道他是去撒尿了。等二旺回来,又听得他骂起了天气,说都能把人蒸熟了。

“是啊,都快成唐僧了。”天成附和道。

“老哥,要不我们出去洗个澡吧。”

“洗澡?”

“对呀老哥,我都闻到你身上的臭汗味了,”二旺嘿嘿一笑,“你就不怕回去了,嫂子不让你上床?”

天成想想也是,要回家了,还真该好好洗一回呢。工地上没有澡堂,想洗澡就得上街,花钱不说,跑来跑去也真够麻烦的。他们一般都是在工棚里将就着洗,也没有太多的水,剥光了擦擦背,冲上一冲,这就算洗澡了。当然,有时身上的污垢积得太多了,他们也会出去一趟,到附近幸福路上的那家叫做“天池澡堂”的地方,狠狠地搓洗一回。

“也好,”天成点了点头,“洗就洗去。”

就跟着二旺出了工棚,朝大街上走去。

走不了多久就是幸福路。两个人懒洋洋的,谁也不吭声,好像谁都没有找到幸福的感觉。若在以往,二旺嘴早闲不住了,早骂开了,他一上街好像看什么都不顺眼。比如,看到路边有几栋他们盖的楼住了人,二旺就会骂,这就住上了啊,妈的,老子想在镇上买套平房都没钱,一掏就掏出尿尿的家什来,他们却有钱买楼,这叫什么狗屁世道啊。看到迎面走过的几个女人怪怪地看他们,二旺又会骂,妈的,看什么看,老子又没打算睡你。但是今天,二旺却一句话都不说,让人觉得好憋闷。

“老哥,”二旺忽又出了声,“你这几天咋怪怪的,是不是有啥心事?”

“我有心事?我能有啥心事?”天成觉得这家伙是倒打一耙。

“月桂嫂长得那么好看,惦记她的人肯定不会少,就算她想守住怕也难,不会是出了啥问题吧?要不老哥你能突然急着回去?”

“你个小兔崽子,”天成瞪了他一眼,“嘴咋老没个把门的?”

“开个玩笑嘛,老哥你也太正经了,累不累啊。”

说话间,他们到了天池澡堂前,天成停下了,二旺却还在往前走。天成就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意思是到了,怎么还走?二旺摇摇头,说这家澡堂太寒碜,要回家了,不如去幸福浴园幸福一下。天成却止住了脚步,他知道幸福浴园是个大澡堂,票卖得贵。二旺看出了他的迟疑,说我知道你啥意思,今天我请客。天成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你请我也不去。

“我请你都不去?老哥我没得罪你吧?”

“没有啊。”天成一看他认真样儿,就笑了。

“那你咋不去?”

“咱俩都是做笨工的,那地方哪是我们去的?”

“做笨工的咋啦?做笨工的就不能去幸福一下吗?”二旺不满地说,“我请你不去,那,你请我。”

“我请你?”天成也认真起来了,“你说我为啥要请你?”

“为啥?这还不明白呀,谁让你是我老哥呢。”

天成心里忽又狠狠疼了一下,是啊,你是他老哥呢,你应该疼他一点。就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你会请我?谁不知道你抠门,平时可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呀。”

“你话咋这么多,到底想不想去?不想去那就算了。”天成说着往那边走。

二旺忙不迭地跟上来。

进了幸福浴园,在吧台前停下,天成看了看墙上的价目表,不加别的服务,洗个普通澡一人就得二十块钱,他疼得直咧嘴,又不好反悔,就慢慢腾腾地掏钱。等他掏出钱时,二旺早掏出来了,天成沉下脸,硬是往一边推他。二旺嘻嘻一笑,不肯走,坚持要结钱。天成几乎要骂人了,黑着脸硬是把钱付了,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两块钥匙牌。

两个人换了衣服,锁了,进了浴室。天成发现满满一池水竟然没一个人泡着,只有周围的喷头下站了几个人。再看二旺,好像一下来了精神,满脸的喜悦,像个孩娃似的,高兴得手舞足蹈。天成还疼那几个钱,高兴不起来。再看二旺,早跳了进去,水溅了他一身一脸。天成心里就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再洗能洗掉你头上的绿帽子?又觉得不该这样骂,二旺也不想戴那顶帽子呀,谁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呢。

“老哥,”二旺又往他身上泼水,“你咋不下来,快下来呀。”

“这就下,就下。”

天成先弯下腰试了试水,不凉不烫,这才一抬腿下到了里面。他靠着池台,看着二旺鱼也似地在池子里扑腾,溅起了片片水花。这小子简直把澡堂当游泳池了。天成笑了笑,觉得这才是二旺,他要是不捣蛋,就不是他了。想想,这小子这些天沉默多了,简直成了个小老头。二旺扑腾够了,又挨着他坐下来,靠着池台把身体漂起来,腿四仰八叉的。天成觉得他那样子很不雅,想说他几句,终于没吭声。池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泡好了,先去敲打敲打,一会儿你也去。二旺站起来,看他直愣愣的样子,又说,“敲打的钱我出,你别疼呀。”

天成摇了摇头,看着二旺出了浴池,往里面那个大房间去了。

没一会儿,里面就传出“噼噼啪啪”的敲打声。

“让他也乐呵一会儿吧,回了家就没这心情了。天成心里说。

对面是一个大肚子男人,天成看到这个男人也四仰八叉地漂在水面上,不知为啥,他忽然想起了秀巧的肚子。她怎么就把肚子搞大了?怎么不懂得处理一下?这不是让二旺难堪吗?忽又想到了月桂,她不会也偷偷找个相好的吧?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掐死了。不可能,他摇摇头,这绝对不可能。他这样拚死拚活地受,为了个啥,不就为了让月桂过得好一点吗?不就为了两个孩子能考上大学吗?她会理解的,不会做出那种糊涂事的。

这么一想,天成心里就轻松多了,他享受着水的抚摸,水气的蒸腾,感觉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泡大了,舒展了,说不清的舒坦。忽然就想起了月桂,她要也能来泡一泡多好呢,想着,就觉得身体膨胀起来,那玩艺居然揭竿而起了。天成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呢?人真是不能太娇惯自己了,太娇惯了,就会生出一些非分之想。瞅瞅四周,好像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本来,他是要出去了,可有这么多人盯着,他就不敢往起站了。二旺却水淋淋地过来了,让他也去敲敲,那玩艺钟摆似的在他眼前晃。

“去去去,”天成摆了摆手,“我不敲,泡着舒服。”

“你总不能泡着不出来吧?”

“你老站我眼前干啥?一边去。”

“老哥你咋啦,”二旺忽然进了池子,贴着他坐下来,“你看看你,脸红脖子粗的?”

“去去去,一边去。”天成又摆了摆手。

“原来是这个,”二旺盯着他的下体,忽然大笑起来,“这么棒呀,我就知道你想嫂子了。”

天成脸又涨红了,他后悔自己不该胡思乱想,结果在二旺面前出了丑。他可是二旺的老哥呀,平日里,不管怎么想女人,他都不敢让二旺知晓。出来久了,谁能不想女人呢,跑马的事也常有,但是,他觉得想归想,让别人知道就不好了。工友们饥渴了,常常过嘴瘾,说街上某个女人条儿有多好,奶子有多大,屁股有多圆等等。有的干脆跑出去打野食。他从不跟着他们瞎说,更不敢出去找女人。他的生活好像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多赚钱。

“大哥,”二旺压低声音说,“你要实在憋不住了,到楼上去休息一下吧。”

“去楼上?去楼上干啥?”

“楼上有小姐呀,你可以去玩一下呀。”二旺坏坏地一笑。

“去去去,说啥屁话呢。”

身体的形势终于缓和下来了,天成出了浴池,到喷头下冲洗起来。二旺又跟了过来,让他也去敲敲,还说钱他出。天成使劲地摇了摇头,很坚决的样子。其实他还真想去敲一敲,又怕把自己搞得太舒服了,会生出一些别的想法来。他不能让自己再出丑了。

冲洗过后,他们出了幸福浴园。

他们走在幸福路上。

“时间还早呢,”二旺又变得无精打采了,探询地望着他的脸,“这么长的时间你说咋打发?要不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还是回工棚吧,你真是混得心野了。”

“你说我心野?”二旺又憋不住地笑起来,“其实你比我更心野,要不,你能泡在池子里不敢出来?”

“又来了,”天成狠狠瞪了他一眼。

前边有个卖雪糕的,二旺掏出几块钱买了两根,一根自己留着,一根给了天成。天成怔了一怔,忽然想起二旺胃不好,平时是不吃雪糕的。就问他是不是又想犯病了。二旺抹了抹嘴角上的奶油,说他心里烦,就想吃根雪糕。又问天成为啥要结洗澡的钱,是不是觉得他挺可怜?天成又一怔,你这说的什么话啊,你要我请,我能不请吗?咋我不请不对,请了也不对。

“老哥你真的别可怜我,我看不得别人这样,别人一这样我就想哭。”天成看了看,二旺眼里真的有了泪水。

“你咋成了个娘儿们,少这样。”天成不想看他这样子,抢先走了几步。

走了一段路,二旺追上来了。

“老哥,咱真就这么回去?回去也没事干啊。”

“不回去你又想干啥?”

“这样吧,”二旺样子显得很神秘,“我带你去个地方。”

“啥地方?”天成停了下来。

二旺指了指路边的一条巷子,看到了吗,这就是烟花巷。天成不解地问,烟花巷咋了?二旺笑了笑,就是三牛他们去玩过的地方。天成说,三牛他们去过又咋了?二旺伸手堵他的嘴,老哥你声音咋越来越高了,悄点声好不?三牛说这地方的女人又好又便宜。天成偏抬高了嗓门,你少给我提三牛,三牛他不是个东西,一有钱就想找女人。二旺几乎在乞求了,老哥你小点声好不好,你不去我去。

“你也不准去,我得替秀巧管着你。”

“秀巧算个啥东西?”二旺忽然沉下了脸,“她凭啥管我?她有啥资格管我?”

“凭啥?就凭她是你媳妇呀。”

“媳妇咋了,我今天偏要去,好好玩一回。”

“好好好,我不管你。”

天成丢下二旺,一个人往前走。

走了几步,没见二旺跟上来,天成心就往下一沉,知道这家伙真的打定主意要干坏事了。就扭过头来,二旺早往巷子深处去了。天成气坏了,这家伙,还真的去了,这事要让秀巧知道了,还不得埋怨他?说他这个当老哥的没尽到责任?可一想到秀巧的肚子,天成又没气了,觉得二旺可怜,太可怜了。那就让他去吧,谁让秀巧也守不住呢。但是,他还是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简单,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天成就掉转身,也往巷子里走。

这一片都是没有改造过的平房院。巷子里又有巷子,枝枝杈杈,七拐八弯的。听三牛说,这里好几个院子都住着那种女人。天成不知道二旺拐进了哪条巷子,只能四处乱闯了。走着,他忽然看到了二旺,二旺嘿嘿一笑,你咋又跟来了?正好,我也不敢进去,你来了我就有胆了。天成说,你还真要去啊?回吧,回去歇歇我们去车站。

“回去干啥?听我的,一起去玩一回。”

“你咋这么犯浑啊。”天成火了。

“我就想犯浑,你管得着吗?”二旺也瞪起了眼睛。

天成又要说什么,一扭头,看到巷子口“呼呼呼”驶来辆警车,“吱”地刹住了。二旺也看到了,忙不迭地说,快跑快跑。天成腿有点哆嗦,但还是跟着二旺跑起来。两个人没命地往巷子深处跑。二旺忽又指了指那边,不能往一起跑,你进那条巷子。天成就往那条巷子跑。跑了半天,听得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天成也不敢回头,巷子拐到哪里,他就跑到哪里,可身后的人却追得紧,怎么也摆脱不了。天成气喘吁吁的,渐渐跑不动了,心里说,又没干坏事,这么瞎跑干啥?就停了下来,他停下来那个人也停下了,他扭过头一看,追他的竟是二旺。

“你不是说不能往一条巷子挤吗,”天成一瞪眼,“咋也跟来了?”

“我吓昏头了,转了方向。”

“你不是要去找女人吗?去吧,我不拦你。”

“想让我去,那就借我一个胆吧。”

“原来你也没胆呀,没胆就跟我回。”

“先别回,我们找个地方喝点酒,压压惊。”

“你总是有理。”

天成叹了口气,跟着他进了路边一个小酒馆。

两个人要了几个小菜,又要了一瓶白酒,就喝开了。天成看了他一眼,咱事先说好了,就这一瓶啊。二旺点点头,好,谁再要谁他妈是孙子。但没喝几杯,天成发现二旺就醉了,舌头大了,言语也乱了。二旺直直地盯着他,老哥我问你,我们为啥要出来呢?我们这样到底为了个啥?天成心一疼,却说,为了生活,为了让我们的老婆孩子过好日呀。

“可是这值得吗?”二旺冷冷一笑,“我在这里死受,她却不守规矩,你说这值得吗?”

“你这说的啥呀,秀巧怀的不是你的娃吗?”

“不,不是,她怀的是别人的种。”

“你醉了,你媳妇多好,咋能怀上别人的娃呢?”

“我没醉,你当我不知道吗?”二旺眼瞪得血红“她的肚子是让别人搞大的,我他妈戴了绿帽子呀。”

“你胡说啥,你醉了。”

“我没醉,我一点都没醉。”二旺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老哥,你说我回去咋见人?我真不知该咋办,她那么大肚子了,流是肯定没法流了,假装是我的吧,别人肯定不会信。我也不信,我他妈自己先不信,你说我该咋办?”说着,忽然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你醉了,这娃就是你的。”天成小声安慰他“你不是回去过一次吗?咋就忘了,你好浑啊。”

“真是我的?”二旺慢慢抬起脸。

“当然是你的了,等秀巧生了,我给起名。”

“真是我的?”二旺仰脖干了杯中的酒,又倒了一杯,“那就他妈的庆祝一下,来,老哥,庆祝一下。”

天成一仰脖也干了杯中的酒,把涌出眼里的泪水也喝进去了。

二旺忽然捂着嘴跑出去了。天成也跟着跑了出去,看着他蹲在外面好一阵吐。等他吐过了,天成结了钱,扶着二旺往回返。

“老哥,你真是我的好老哥。”二旺一摇一晃地说。

天成努力站稳身子。

进了工棚,天成给二旺倒了杯水,逼着他喝下去。又扶他躺下,让他睡一会儿。二旺说,不睡了老哥,睡着误了火车咋办。天成冲他笑笑,没事,有我守着呢,误不了的。二旺抓着他的手,孩子似地望着他,显得那么软弱无助。天成又说,听我的,闭上眼,多少睡一会儿吧。二旺就闭上了眼睛。天成守在二旺身边,却觉得自己的心已坐上了火车,过一会儿就能坐在家里的炕头上了。他好像听到了月桂的呼唤,回来吧天成,我等着你呢。

“老哥,我们真的要回去?”

不知什么时候,二旺坐了起来。

“回啊,”天成又冲他笑笑,“咋能不回呢?你没事了吧?”

“没事了,”二旺忽又记起了什么,“对了老哥,回去你要对月桂嫂好点,不管她有啥事,你都得对她好。”

“你这话啥意思?”天成不由怔在那里,“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啥意思,我也就是给你提个醒,我们出来了,她们守在村里也不容易呀。月桂嫂就是有个啥变化,你也不要发脾气。”

二旺边嘟哝边下了床。

二旺的声音蚊子般微弱,天成听了却觉得炸雷似的响。但他却装得没事人似的,腾腾腾出了工棚。出来后,又不知往哪里走,看了那边的墙角一眼,走过去装着要撒尿,才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没有一滴尿,眼泪却淌了一脸。墙头斜刺过来的日影,刀刃一般,把他两半身体照得黑白分明。脚边奇怪地孤零零地开着一朵嫩黄的菊花,他家院子的墙根下,就有好多这样的花,那是月桂种的,她喜欢这花。他蹲下身子,定定地瞅着,伸出手摸了摸叶片,又怕烫似地缩了回来。

“老哥,”二旺喊他,“你磨蹭啥呢,尿泡尿尿半天?”

天成赶紧站起身,朝这边走过来。

“你没事吧,脸咋这么难看?”二旺担忧地看着他。

“我忘了给两个孩子买书了,”天成拍拍额头说,“他们让我给捎套书,你说我咋把这事给忘了呢。”

“老哥,你是说你不回去了?”

“你先回吧兄弟,到了车站给我把票退了,我买了书过两天就回去,知道了吧?”天成说着推了二旺一把,好像这一推就把他推上了火车,推回了甘家洼,推回了家。

中篇

男人一进门,秀巧就慌了神,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她晓得男人在盯着她的肚子看,也知道根本没法遮掩,却还是伸出了手,想护住肚子,不然就会给踢皮球似的一脚踢出老远。可手却被男人移开了,她即刻有了一种被剥光的感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半天,听得男人出了声,你这地可真叫个肥,随便一颗种子就能长出庄稼来。秀巧又忙不迭地掩肚子,她本来想说,我给你弄吃的去,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打我吧,狠狠打我一顿吧。

“我为啥要打你?”男人摇了摇头,“从你嫁过来,我动过你一指头吗?”

“你是没动过我一指头,”秀巧低声下气地说,“可这次我做下没脸的了,该打,打死才好呢。”

“你要是死了,这里面的娃儿跟着就殁了。”男人指了指她的肚子。

秀巧想说殁了就殁了,可肚子里的小东西冷不防踢了她一脚,她一愣,就又把这话咽了回去。这小东西最近老是踢她,一脚连着一脚地,那么有力,她想,可能是个男娃呢。

“不管咋说,先把娃生下吧,我都跟天成老哥说好了,让他给取个名。”

“你,你说得是真话?”

“我啥时跟你说过假话?去给我弄点饭吧,我饿了。”

男人摆了摆手。

秀巧愣愣地看着男人,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有几颗就砸到了她肚子上。男人摇摇头,你这哭个啥呢?我一进门你就哭,你说你烦不烦啊。秀巧就止了哭,在灶前忙乎,有时想蹲下来看看灶门里的火,也显得很吃力。男人又出了声,看你笨手笨脚的样儿,要不我来吧。秀巧便知道男人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她的身体,赶忙说,你累了,上炕躺会去吧。男人并没有上炕的意思,一直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的,半天又说,你就不想跟我说点啥?

“你想听啥?”秀巧回过头来。

“我想知道,”男人盯着她的肚子,“这孩子的爹是谁?”

“别问了,还不如打我一顿呢。”秀巧扭过脸去。

“你说你腆着个肚子,我能打?就是一只猫怀上了,我也下不了手。”男人冷冷一笑。

“真的求你了,我没脸说。”

秀巧是没脸说也不敢说,她怕说了后,男人会动刀动棒的。自家的地让别人种了,他能忍着不尥蹶子?

“你还想着他是不?”男人突然扬起了手,“铁了心要跟了他是不?”

“你打吧。”秀巧闭上了眼睛。

秀巧知道男人巴掌大,门扇似的,要是啪地落下来,她这脸肯定得开花。等了半天,觉得没动静,秀巧又睁开了眼睛,却见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地上,两只大手捧着脸,肩头一颤一颤的。秀巧心里刀割了似的,也蹲下来,你,你别这样,真的别这样啊。男人慢慢放下手,秀巧看到他的脸瘦削多了,她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这事的,这几天心里又受了怎样的煎熬。

“你还是狠狠打我一顿吧,”秀巧擦拭着男人脸上的泪,“打了你心里多少痛快些。”

“你说我以后还咋在人前抬起头来?”男人抓住了她的手。

“要不我们走吧,离开这个村子。”

“走?去哪儿?你总不会跟我去工地吧。”

“去工地也成,只要能离开甘家洼。”

“你以为去了工地,肚子里的娃就没了?别人就不知道了?天成老哥早知道这事了,他不过是瞒着我,可怜我啊。我不想让别人可怜,一点都不想。”男人边说边使劲地摇头。

秀巧一下愣在那里,眼神也变得空茫起来,老半天不吭声。

“你咋不说话?”

秀巧看了男人一眼,慢慢地往门外走,听得他在她身后说,你要去哪里?秀巧头也没回,在堂屋拎了根绳子又走。走到院当中,男人拉住了她的手。秀巧使劲挣扎着,你放开我,让我走。男人不肯松手,你不能走,我不问了还不行吗?秀巧说,松开我,让我去死,死了都干净了。

“你好傻啊,死了就干净了吗?”男人声音颤颤地说,“你要是死了,别人更知道你招野汉了,更会骂你。”

“那你让我咋办?”

秀巧觉得小东西又踢了她一脚。

“总会有办法的。”男人说。

第二天,秀巧早早就爬了起来。

她先焖了锅小米粥。男人昨晚喝醉了,没喝几杯就吐了,吐了个一塌糊涂。秀巧知道小米粥养胃,醉了酒的人吃了会舒服点,就先焖了粥。菜呢,她知道不能腥荤太重,得清淡点,就做了个地皮菜烩山药丝,也是他爱吃的。男人还在睡。秀巧没去惊动他她知道男人心里难受,身子也疲惫。她想,让他好好睡一觉吧,等他醒来,吃上一顿饭,就去镇民政所把婚离了。出门的衣服也给他准备好了,就放在炕上呢。

秀巧是夜里做出这个决定的。

她知道死是没法死了,小东西一脚一脚地在肚子里踢她,再是个杂种也得生下来。可要是生下这个娃,男人肯定心里不好受。那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她想到了离婚。离了一个人过吧,一个人把这小东西拉扯大。男人怎么办呢,他可以再找一个,再找一个他心里也干净。

男人懒洋洋地起来了。

等男人洗了脸,秀巧端上了饭。男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昨晚咋没喝几杯就醉了,真没用了。秀巧就搭话,你累了,坐了几天火车呢。男人也没看她,又那么淡淡地说了一句,这粥真香。秀巧说,那就多吃点。男人这才把脸转向她,还是有个家好啊,要不是窝在家没钱,我就哪也不去了,天天吃你做的小米粥。秀巧心一疼,咋能这么说,男人哪能不出去闯呢?

“可是,出去了,不放心啊。”男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秀巧不吭声了。

男人吃过饭,忽然看到了炕上放的衣服,目光就又移到她脸上,意思是你这是干啥?秀巧淡淡一笑穿上吧,穿上跟我到镇上去。男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去镇上干啥?秀巧迟疑了一下,我想了一夜,我们还是去离婚吧。男人眼睛睁得多大,离婚你跟我离?秀巧点点头,想来想去,只有这条路了离了,你就看不到这小东西了,眼不见心不烦。

“离了,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吧?”男人愣愣地问。

“我不是个好女人,”秀巧说,“离了,你也眼不见心不烦。”

男人直直地看着她,老半天没吭声。

“你会找个比我更好的女人。”

“你这都胡说些啥呢?我说过要离婚吗?”

“我,我也是为你好,要不你会一辈子抬不起头的。”

“我知道你不是情愿的,别说了,离了谁给我做小米粥?”

“再找一个也会做,又没多难。”

“可是我只喜欢吃你做的呀。”

男人忽然紧紧抱住了她。

“那你说咋办?”秀巧又抽泣起来,“不离,你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呀。”

“我答应你,我们离开甘家洼。”

“你真的不嫌弃我?”

男人点了点头,眼里也有了泪。

“我真的不想要这个小东西,”秀巧肩头一耸一耸的,“可是,都这么大了,真的没法打了呀。”

“我知道你肯定有难处,要不你不会这样的。现在,你可以说那个人了吧。”

“我可以说,可你得答应我,不准动刀子。”

“好吧,我答应你。”

秀巧就说了一个人的名字,眼前同时浮现出那家伙的样子来,肥腻腻的大宽脸,老鼠眼,顶着一个圆鼓囊囊的大肚子。

“周大?”是他,周大。秀巧点了点头。

“他都五十大几了呀,这个老毛驴。他不是很少回村吗?”男人咬牙切齿,拳头握得嘎嘣响。

“也不知咋的,过了年你一走,他就隔三差五地回来。他来咱家买鸡,说是村子里的鸡好吃。前两次倒也没啥,看不出他有啥坏心眼,第三次来了他就动手动脚的。我讨饶不行,跟他撕打也不行,他像是发了疯呢。他说从我嫁到甘家洼,就看上我了。”

“你咋不给我打电话,你让我回来,看我咋收拾他?”

男人一跺脚。

“我怕说不清。我怕你知道了把我想歪,还以为我想勾引他呢。谁让他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你该给我打个电话呀,你真糊涂。”男人又一跺脚。

“后来我发现不对劲,怀上了,我问他咋办。”秀巧又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脸上是痛苦不堪的表情,“他不认账,他说咋能一次就有了,说不准是你和二旺的。我说你糟蹋完,就翻脸不认账了?他说不管娃是谁的,先打了吧。我说你不认账,我就不打。他说不打,让二旺知道了,他会打死你。我说打死了娃也是你的。他说好好好,就算娃是我的,先打了吧。我说打也行,你得给我个说法。他说你想要啥。我说你给我钱。他说你说吧,要多少。我说十万。他说你倒敢要,这么多钱我一时哪能周转过来?况且,耍个黄花闺女,有十万也顶住了。我说你不给我就不打。他说好好好,我给你周转。”

“这个老毛驴,他还给我当叔呢,有几个臭钱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没想到他比鬼都精,躲了,再不回村。他不回我就进城去找他。正好他老婆也在,说秀巧你来干啥。他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我知道他啥意思,他是想让我给他留个脸面。我心软了,说,进城逛街,想起婶住这儿,来串个门。他老婆说,这样啊,我还当出了啥事。我坐了半天出门,他说要送送我。下了楼,他说秀巧你可不敢再来了,钱,我给你周转,过两天就给你送回去。我等了好多天,没见他来,就又进城去找他。这回他和他老婆都不在。敲了半天门,他邻居说,老周一家去海口旅游了,听说得走一个月。我就知道他躲了。”

“这个老毛驴,我真想一刀劈了他。”男人骂道。

“后来我害怕了,肚子越来越显出来了,我寻思着得先把娃打掉。去了医院,医生说得你家里人签字。我哪敢叫你回来。就自己折腾,啥法子都试过了,就是折腾不下。再后来,我想让县城一个同学陪我去医院,代你签字。他应承了。再到了医院,医生说不能打了,打了大人有危险。我说危险也不怕。我同学硬把我拉出来了,说这字他不敢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没法交待。”

“秀巧,你真糊涂,你该叫我回来。”

“我当时就想跟他讨个说法,不能白让他糟蹋了。可这家伙却躲了。你别生气,我觉着这钱还得去讨,讨了咱就走。”

“还去讨?”

“嗯,咋着也要讨个说法,你得帮我。”

“其实不如一刀宰了他。”男人重重叹了口气。

“不是讲好了吗,”秀巧又急了,“不准动刀子。”

“那,咱就这么咽下这口气?”

“你杀了他,还不得搭上自己的命?这值得吗?听我的,跟他讨了钱,我们就离开村子。”秀巧说。

过了两天,秀巧和男人进了城。

他们先去周大家,敲门,半天没人应。邻居嫌烦了,说你们敲啥敲,老周好久没见了。两个人只好又下楼。秀巧说,上次找他也这样,他在城里有好几套楼房,也不知躲哪儿去了。男人摇摇头,有几套房咋了,不信就找不到他。秀巧说,县城这么大,他躲了,我们上哪儿找?男人一瞪眼,不就个县城嘛,能有多大?就是每天在路口等,也能等到他。

他们找了个小旅店住下来。

秀巧说,我们不能光这样等着吧,你说咋办。男人想想说,你给那个老毛驴打电话,让他来旅店见你,就说他一天不来你等一天,一年不来你等一年。秀巧就给周大拨电话。秀巧说,我来找你了。周大说他在外地,暂时回不来。又说,你还是回去吧,城里的旅店贵,住一会儿都得掏钱。时间久了,你住不起的。秀巧说,你管我住起住不起?记着,你一天不来我等一天,一年不来我等一年,不信咱走着瞧。电话那头说,你说话怎么老喘,孩子还没打掉?秀巧说,没,我恨不能把你的娃掐死。

“你说他会不会来?”放了电话,秀巧问男人。

“今天肯定不会,过几天他会来的,你天天给他打电话。”

“要是过几天他还不来呢?”

“那我们还等,不信他不来。”

“你还真打算住一年?”

“你不想吗?你不是一直想住进城吗?就当我们搬进城来了,就当我们是城里人了。”

秀巧想,那就假装是城里人吧。到了吃午饭时,秀巧说,带我去吃一回麻辣烫吧,你答应过的。男人看了她一眼,麻辣烫?我答应过你吗?秀巧说,你没答应过吗?男人摇摇头,忘了忘了。秀巧就撒娇,你到底领不领我去?男人点点头,那就去吧。男人知道她这几天嘴馋得不行。他们在街上转了半天,找到了一家麻辣烫店。进了里面,秀巧看到好多人盯着她的肚子,她也不去掩了,跟着男人找位子。这个店看着挺火的,他们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一张空桌子。秀巧就出了声,不吃这个了,出去找个店随便吃点吧男人说,那晚上来吧,晚上我们早会儿过来。秀巧就要跟着男人出去,有个女孩却给她让了个位。秀巧不好意思坐。女孩冲她笑笑,别客气,你怀着孕呢。秀巧看了男人一眼,坐下了。又拉男人也坐下了。

“今天算沾了你的光。”男人说。

秀巧脸红了一下。

男人要了两大碗麻辣烫。秀巧还真能吃,一大碗东西,不一会儿就吃了。男人笑了笑,又给她要了一大碗。秀巧说,这么多,哪吃得了呢?男人说,你肚子里还有一个人嘛,你一碗,他一碗。秀巧就吃,吃得还是那么香,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男人吃惊地看着她。秀巧说,看啥看,养不起了吧。男人脸上本来浮着笑,看了一眼她的肚子,那笑就凝住了。

秀巧一看男人这劲头,就站起身,朝外面走。

男人怔了一怔,也跟出来了。

两个人又回了小旅店。

旅店的床是弹簧床。秀巧还是第一次住旅店,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手压下去试了试床,稍微一松,给它压下去的地方又弹了起来。秀巧看了男人一眼,仰面躺下了。躺下后说,真舒服,比咱家的炕好多了男人也看了她一眼,比咱家的炕好?你是说我没能耐吧?秀巧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说,这床软软的真没劲,不如咱家的炕好。男人笑笑,你倒会说。秀巧又说,咱家的炕好是好,可你要给我在城里买套楼房我肯定会搬过来住。男人说,要是买不起呢。秀巧说,买不起咱就在村里住,有你,在哪不是个住?男人一怔,你啥都好,就是太软弱了。秀巧知道他说的什么,不吭声了。

男人贴着她躺下来,手不自觉地伸过来,迟疑了一下,搁在了她肚子上。秀巧没动,她的肚子也过于显山露水了。

“这个娃娃,是我的就好了。”男人叹了口气。

“我一定会给你生个。”

“早知现在,当初我不该听你的,说啥也得让你怀上。”

“当初我哪能料到会这样。”秀巧也叹了口气。

三年前她嫁过来时,就跟男人商量好了,迟要几年孩子,等盖起新房再生。眼下他们住的是他哥的房子,他哥搬到城里做买卖去了,把这处院子留给他们照看。他哥这会儿还没有回来的意思,可他们都知道他那生意做得磕磕绊绊的,说不准哪一天就回来了。回来了,他们就得搬走。

“我真想一脚把他踢掉。”男人把手移开了。

“踢吧,踢掉也好,也算帮了我个大忙。”

“这东西生下来,会不会跟那个老流氓一样坏?”

“不知道。”

“要是像你就好了。”

“我觉着肯定会像我。”

“你咋知道会像你?”

“我天天念叨呢,天天对他说,小宝贝呀小宝贝,你一定要像我,模样像,脾性也像。”

“哪有你说得这么轻巧,种下高梁能长出玉米来?”

秀巧又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是说你不好,我是说不该有这个小东西,咱凭啥要养他?”男人说着打了个哈欠,头一歪,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呼噜山响。

秀巧看着男人,渐渐也有了睡意,可睡了没多久就做了个梦,梦见男人一脚朝她的肚子踢来。她尖叫了一声,坐了起来。

“你叫啥?”男人睁开了眼睛。

“我,”秀巧抹了抹脸上的汗,“我做了个恶梦。”

“梦见啥了?”男人也坐了起来。

“梦见你踢了我的肚子,流了好多血。”

“我有这么坏吗?再怎么我也不会踢你的肚子,不过是嘴上痛快一下。”男人摇了摇头。

“嘴上也不准你说,要不,我还会做恶梦的。”秀巧说。

“好好好,我答应你。”男人一倒头又睡着了。

连着几天,秀巧天天给周大打电话,可那老毛驴根本不接,后来连手机也关了。秀巧犯难了。夜里,她问男人咋办。男人想了想说,明天我们回吧,旅店费太贵了,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我们哪住得起?秀巧说,你不是要让我当城里人吗,咋就要回呢。男人说,没钱当不成啊,还是回吧。秀巧说,你不是说县城不大吗,就是在路口等,也能等到他吗?男人摇摇头,你总不会真的去等吧?秀巧说,要是我真的去等呢?男人说,你丢不丢人啊,腆着个肚子。

“那我们明天真回?”秀巧说。

“回。”男人点点头。

第二天,趁男人还没起床,秀巧早早爬起来,出了旅店。

秀巧真的站到了十字路口。

秀巧看着过往的行人,过往的车辆,一个人都不放过,一辆车都不放过,看得眼都累了,站得腰都酸了,也没看到周大。男人却打来了电话,问她跑哪里去了,怎么看不见?秀巧敷衍道,你等着,我上街看看,一会儿就回去了。男人急了,你挺着个大肚子,看啥看?再说一个破县城,根本就没个可看的,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接。秀巧说,我能回去的,你就在旅店等我。说罢挂了电话。

秀巧往旅店走,边走边看着两边的楼房,心里忽然叹了口气。有一件事她一直没对男人说,以后也不会说。那次她去找周大讨钱,周大说秀巧你真有味道,你做我的情人吧。你要答应了,别说十万块钱了,我还要给你在城里买套楼房。她冷笑,买上楼又怎样呢?周大说,反正你家二旺也常年不回来,你可以进城住呀,你住进城,我们想亲热就方便多了。她瞪了周大一眼,我不稀罕你的楼房,也不想做你的情人。周大说,你不想做我的情人,咋不把娃儿打掉?你还是心里有我,想给我生个娃娃嘛。她呸了他一口,你这是欺侮我,欺侮我男人,做你的梦去吧。周大呵呵一笑,你不答应,别说十万了,一分也没有。

想着这些,秀巧一抬头看到了周大的车。

秀巧认得周大的车,也记得他的车牌号,周大每次回村都开这辆车,车屁股明晃晃的,他从里面一钻出来,车门会嘭地一响。这时候,十字路口正好亮起了红灯。秀巧怕他跑了,也顾不上这是大街,急急地向路当中奔去,打算堵住那辆车。坐在车里的周大肯定也发现了她,吃惊地朝这边望过来,偏偏这时候,绿灯亮了,周大一踩油门,车便向前蹿去。

“别跑,你别跑啊。”

秀巧叫出声来。

过来一个警察,也不管她怎么说,坚决把她扶到了马路牙子上。警察问她怎么回事,一点交通规则都不讲。秀巧说,你怎么不帮我拦住那辆车。警察说我为什么要帮你拦,再说谁能知道你想拦哪辆,有什么理由?那辆车肇事了吗?秀巧说,那就是个肇事车辆。警察一怔,怎么肇事了?你说话有根据吗?秀巧说不上来。警察就训她,说你一个孕妇,站到马路当中有多危险呀,你就不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想想吗?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肚子里的小生命想想吧。他又要说什么,秀巧忽然变得慌乱起来,急急地往那边走。

秀巧看到男人来了。

秀巧知道男人一来,肯定要问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当然不会说,可是她不说,警察会说,警察说不准连她男人也一起训呢。

秀巧就加快了步子。

但是她一急,就摔倒了。男人肯定看到了,飞也似的跑过来,蹲下来扶她。秀巧已疼得不行了,血从她的裤脚里泉水似的流出来。男人把她抱起来,拦了辆车就往医院走。

送到医院,医生说,孩子可能保不住了。秀巧一听就昏过去了。医生说,现在需要手术,孩子不能留了,留下了大人就会有生命危险。秀巧忽地醒过来,哭着喊,我要我的娃,我要我的娃,你们得帮我保住他。医生摇了摇头,对男人说,你是家属,你决定吧。

“你不能不要他,听到了吗?”秀巧又喊了起来。

男人没吭声。

秀巧再醒过来时,肚子瘪瘪的,但是她没有看到孩子。秀巧急了,问男人,我的娃呢,我的娃不会不在了吧?

男人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的娃呢,”秀巧两只拳头在男人头上疯了似的砸起来,“我问你我的娃呢?你咋能不要他呢?”

男人承受着秀巧的拳头,等她打乏了,住了手男人想要说什么,这时,护士抱着孩子进来了。秀巧眼里就有了泪,一下坐起身,脸上漫开笑来,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再转过身时,却不见了男人的影子。哪去了,这个闷葫芦哪去了?她以为男人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可是没有,男人这晚一直没有回来。

第二天,还是没有等回来,秀巧就抱着孩子回了家。

以后几天,也一直没见男人的影子。秀巧心里就骂,你个小肚鸡肠的家伙,究竟死哪里去了?就是心里有天大的怨气,要走了,也得留个话呀。怎么能不声不响地走了呢?她憋不住又给男人打了个电话,可传来的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秀巧摇了摇头,想,男人在跟她耍脾气呢,他暂时还不能接受这个孩子。等他心里好受一点了,就会回来的,说到底这是她的家呀。他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

然而,秋天都快要过完了,男人还是没有回来。

下篇

我是个鬼魂,在这部小说的“上篇”,我叫天成。

也许你会大吃一惊,天成怎么死了?他的故事不是才刚刚开始吗?怎么就死了呢?但我确实死了,你不能不相信命运这个东西。当然,你们也可能对我的死毫不介意,是啊,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死就死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在这个世上,每天会有多少人撒手西去,就连那些大人物也难免一死,何况小小的我?

现在想来,在工地上看到银元的那刻起,我就开始步入死的深渊。

是的,我没有和二旺一起回甘家洼,他虽然没有直说,可我已从他的言语里感觉到月桂出了问题。我知道急着回去肯定会干出傻事的。我那么苦口婆心地劝二旺要冷静,自己不能先想不开。我没想到留下来的日子更难熬,简直度日如年,要不是工地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说不准我会给折磨疯的。那天我们在工地上挖地层,铲车一铲子掘出了十几罐银元,那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我得承认,我也参加了这次哄抢,身上所有的衣袋都装得鼓鼓的。后来,也不知谁跟谁打了起来,一个操起了锹头,另一个抡起了棒子。再后来,警车突然呼啸而来,同伴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

我没敢回工棚,更没敢去车站,只是提心吊胆地躲进了一个小旅店。警察肯定已控制了这个城市的大小车站,去了便是自投罗网,我打算避避风头,伺机出城。我在旅店里呆了半天,趁着天黑溜出去买了一只蛇皮袋、一卷铺盖和一个枕头。没错,我把银元藏到了枕头里,缝口子时我才发现枕头上绣了一对鸳鸯,它们相亲相爱,一只伸长脖颈探着嘴为另一只梳理羽毛,另一只回过头柔情地望着。我不由怦然心动,但那会儿也没心思去想什么,匆匆把枕头用行李包裹好,又塞进了蛇皮袋,以掩人耳目。

第二天一早,我正想着怎么混出城,看到旅店后院停着辆卡车,车牌一看就是我们那地方的,就赶紧奔了出去。我说了一大堆好话,又拿出一百块钱,司机总算答应把我捎回去。跟着他走了两天,到第三天黄昏,他突然一伸手又问我要钱,我说没有了,他说没钱那你就给老子滚下去。我又说了一大堆好话,没用,他猛地刹住车,先是将我的行李扔下去,接着又把我拖下来,然后,便奔丧似的轰隆隆地去了。路上一片死寂,再看不见一点光亮。我打工的那个城市,人们还穿着秋天的服装,这个地方却好像已进入了隆冬,冻得人瑟瑟发抖。我在公路上走了一段路,觉得浑身快冻麻木了,我想如果不尽快找个地方住下来,肯定会给冻死,冻不死也得冻残。我还不想就这么死了,我得把这些银元带回去交给月桂,要是死了,一切就全都完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不会离甘家洼太近,这么走下去也许走到天明也坐不到炕头上。可我又必须走,我多想前边蓦地出现一点灯火,有灯的地方肯定就有人。就这么顺着公路一直往前走,走,前边还真的跳出了一点灯火,我眼不由一亮,加快了脚步。里面会是什么人呢?我猜不出来,管他什么人呢,只要能让我住下来就好。要是能吃点饭,喝上一壶烧酒就更好了。灯火越来越近,我走过去一看,还真是个店,挂了盏灯笼的白灰墙上,歪歪扭扭涂抹着几个大字——住宿、吃饭、加水。不远处有几排房子,可能也是旅店,这会儿却都黑灯瞎火的。我想,就住这家吧,迟疑了一下便去敲门。没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一股热气和着她的脂粉味扑到了我脸上。

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女人呢?我以为这是自己生出的幻觉,一掐大腿,疼,就觉得这都是真的。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一件大红的绣花棉袄罩在身上,让我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年画。看上去还有些面熟,我蓦地记起她跟月桂的模样有些相似,是嘴角、鼻子,还是脸型,我就说不上来了。但肯定不是眼睛,我看不清她眼睛里的东西,只是觉得那目光特别含混。

“能住店吗?”我开了口。

“当然能,就你一个?”女人懒懒地说。

我点了点头。

“那,进来吧。”

女人看了我一眼,先进去了。

我迟疑了一下,背了蛇皮袋跟了进去。是个店,我就不该怕,她还能把我吃了?房间一看就寒碜得厉害,当地却支着一个火炉,炉膛烧得红通通的,炉上坐着的壶子“咝咝咝”冒着水气。靠北墙是一方大土炕,当中摆着一张油漆剥蚀的炕桌,炕桌的上方吊着一盏灯,最多十五瓦,光线就有些昏暗。炕角好像蜷缩着一个东西,细看,又不是东西,是个男人,闭着眼,身体干草般僵硬,没一点生气。我这么看着时,他忽然动了动,似乎急着要表明自己是个活物。

“你这真是个旅店?”我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到女人身上,“咋觉着不像呢?”

“你说呢?”女人忽然笑了,“不是旅店,我会让你住进来?”

“那你们老板呢?”

“老板?”女人咯咯一笑,“我就是老板呀。”

我看了她一眼,心想看这阵势,她既是老板又是服务员了。这不会是个黑店吧。可就算是个黑店我也得住了,不住又能去哪里?女人盯着我肩头的蛇皮袋,忽然出了声,你还打算走?我摇了摇头。女人便笑,那你还不把东西放下?我哦了一声,却不知把东西放在哪里,总觉得放哪里都不安全。

“瞧你这样,”女人看了看我的蛇皮袋,“好像那里面藏着金条呢。”

我心里一格登,冲她笑笑,假装很随意地把袋子放下来。

“你还没吃饭吧,想吃点啥?”女人又问。

“随便,能让我填饱肚子就行。”

“想吃啥你尽管说呀。”女人又一笑。

“那就面条吧。”

我记起了月桂做的柳叶面,香喷喷的柳叶面,真的很想吃一碗了。自从上了那辆车,逃离了那个城市,一路上我几乎没吃过一顿热乎的饭。有时停了车吃饭,司机进了餐馆要这要那的,我却不敢跟进去,在街上随便买几个包子或烧饼,要一碗开水,就算是吃饭了。

“喜欢吃面条呀,听口音你好像是山西人吧?”

“是,这是啥地方?”

“河南呀,跟你们山西搭界的地方,你先坐炕上歇歇,我这就给你做。”女人说罢进了里面的屋子。

我看了大炕一眼,那人依旧干草般地躺着,忽然,有气无力地咳了一声。我跨到炕上后,他又咳了一声,我本来背对着他,听到他这一声咳,不由望向他,他好像感到了什么,又一动不动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回事,病了还是伤了,怎么躺着不动呢?

“这,”女人端着个面盆出来了,似乎猜到了什么,“这是我家男人。”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残了,早成个废人啦。”女人又说。

我嘴一下张大了。

女人把盆子放到炕边,挽起袖子,开始和面。她离我很近,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痒痒的撩拨着我。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的胳膊很白,很细腻,连上面那层淡淡的汗毛都看得到。我不由想起了老火山脚下我家的窑洞,我的女人,月桂也这么挽着袖子和面,一边和面一边跟我说话。我喜欢看她说话,有时我会站到她身后,伸出手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腰。我不知道这次回去后还会不会搂她,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喜欢她。女人把面揉好,又从碗柜里找出一根擀面杖,也许是用得年久了,我看到它的当腰处有一圈糟蚀,像一只大睁的眼睛,粗的那头还开了裂。

“有什么办法呢,”可能发现我盯着杖子看,女人冲我笑笑,“我走不开,这废人又什么都帮不上你要是能帮我买根就好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女人开始切面了。刀在她手里轻快地舞蹈着,刀锋笃笃笃地撞击着面案。我好像又听到了工地上的疾跑声,不由看了一眼扔在地上的蛇皮袋。我不知道这两天警察还在四处搜寻不。

锅里的水在沸腾。女人停下刀,把切好的柳叶面一把一把撒进了锅里,等它们漂上来时,她捞了一大碗,又在碗里浇了些蕃茄葱浆汁,端到了炕桌上。我真有点馋了,一伸手端起了碗,刚要吃,女人出了声,大哥不喝点酒吗?我忽然记起了行李里的东西就提醒自己不能喝酒,醉了就不好了。她看出了我的迟疑,说,大哥你少喝点吧,暖暖肚子。又说,这酒好喝着呢,也用不了几个钱。我最终还是答应了,那就少来点吧。

女人眼亮了一下,麻利地忙乎着,不一会儿炕桌上多了一碟花生米,一碟泡豆角,一碟酸菜。女人特别强调说,酸菜不收钱的,大哥你尽管吃。我不知道那碟花生米和泡豆角要算多少钱,只是觉得实在不能拒绝她的这份热情了。酒盛在一个大肚的黑坛子里女人抓起旁边的一个量勺盛了两下,倒进一个小酒壶里,然后又把酒壶温在了火炉上的那只水壶里。酒壶是铜质的,斜着,黄亮亮的在水里翻腾着,一跃一跃的。我有点担心它会不会倾翻或猛地跃出来,想把它扶住,那酒壶却始终不见倒下。

女人提起了酒壶,我看着她把酒倒在另一只碗里,屋内立刻弥漫了浓郁的酒香。那人身子又动了动,甚至狗也似的抽了抽鼻子,显然也闻到了酒香我不由皱了皱眉头,心里充满了厌恶,却一点都不敢流露出来。我不愿让女人看到我的不满,即便是一堆干草,那也是她的男人啊。女人可能看出了什么,上炕坐在了我和那个男人之间,腰背刚好把他的脑袋和上身堵住了。这个女人挺活泛的,按说她这么会做事,这店应该挺红火的,可怎么看起来这么冷清呢。转念一想,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我这样的倒霉鬼,谁还会深更半夜的来住宿呢?我捧起碗,大大喝了一口,感到身体立刻暖和起来,筋脉里好像游走着一团火,说不出的舒坦。又捏了颗花生米,没搓皮就直接扔进了嘴里,慢慢地嚼着,觉得又脆又香,几乎是我这半年吃到的最香的花生米了。那人的腿忽然又动了一下,好像还在使劲地嗅,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想他的鼻子肯定在抽动。

“你男人咋落下的病?”我忍不住出了声。

“他人笨,”女人淡淡地说,“跟着人去南边打工,盖楼房,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就残了。”

我知道这种事随时可能会发生。我们工棚的一个四川小兄弟,中午吃饭时还有说有笑的,到了晚上就死了。他是给脚手架上掉下的钢管要了命的,肚子给戳了个大窟窿,肠子什么的都从那个窟窿里流出来。这让我记起了我们村甘老大杀猪的场面,刀子“噌”地一划,肠肠肚肚便哗地流进了盆子。

“要不给他也喝点吧,舒筋活血呢。”我说。

“大哥说笑话呢,他还能贪那一口吗?这我也养不起他了。”

“没事,让他喝点吧。”

“大哥你真是个好心人,那就给他少喝一口。”

女人冲我笑笑,从我面前的碗里舀了一小勺酒,平平地端着,送到了男人嘴边。我看到他睁开了眼睛,贪婪地将那口酒咽了下去,还咂了咂嘴。女人拍拍他的肩头,目光里既有责备的成分,又有怜爱的意思。

“再给他喝点吧。”我忍不住又让道。

“不能了,”女人回过头看着我,“这可是你花钱买的酒呀。”

“喝吧,其实我也喝不了多少的。”

“真不好意思啊大哥,这废人喝酒,倒要你掏腰包。”

“没事,你尽管倒。”

说是这样说,我心里却老大不痛快,你明明知道得我掏钱,为啥还要给那废人倒呢?说到底还是胳膊肘往里拐,疼着你自个的男人嘛。女人却说话了,大哥既这么说,那就再少给他喝一点点吧。你看他有多馋呢,几百年没喝过酒似的。说着又从我碗里分走一勺酒。这下我真有点心疼了,也没去看那人,端起碗,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喝得有点猛,嗓子给硬硬的咬了一下,咳出声来了。

“呛着了吧,大哥你慢点喝。”女人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人也喝完了那点酒,好像不是在喝,是在一点一点地品,喝过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勺子。舔过了,忽然扭过头来,望着我。我看出了他目光里的乞求,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却不敢再让了。我又喝了一口酒,这次把声音压得很低,怕勾起他的欲望。女人又催我吃面条了,大哥快吃吧,再不吃就要凉了。我看了她一眼,没事,凉了也没事。女人说,要不我给你热热吧。我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端起碗,一口气把那碗面吸溜了。

女人又给我盛了一碗。

我又吸溜了,之后,很响地打了个饱嗝。碗里还有一口酒,我端起来一仰脖喝了,渐渐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了。

“吃过了,不错的。”我看了那女人一眼,跳下地,拎起了蛇皮袋。“领我去房间吧。”

女人就也下了炕,推开里间的门,说你跟我来吧。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亮起了灯,她一掀门帘又出来了,望着我,哧哧一笑,你怎么不进来呀。又扭过身往里走。我拎了袋子跟进去。这间房子也支着个炉子,炉火却一点不旺,女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蹲下身,用炉钩使劲地捅了捅,火轰地一下热烈起来。但吊在房梁上的灯,跟外屋的一样昏黄,屋子里的一切都罩在那昏黄里,显得很暧昧。

“就这里?”我看着她。

“就这里,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女人又笑了。

“不对吧,这好像是你的家。”

“我的家不好吗?客房太冷,不好收拾,这几天没客人住。”

女人上了炕,跪坐着铺被子,她的姿势让我不由想起了我的女人,想起了月桂,她这会儿睡了吗?女人看了我一眼又笑了,大哥我去给你打水,烫烫脚。我说不用了,心里却盼着有盆热热的水端过来。女人跳下地出去了,过不了一会儿,又提着个水壶进来了。她把壶里的水倒进一个盆子,又把盆子端到我的脚边,伸手试了试,可能觉得温度合适,就催促我快点洗吧。我这才清醒过来,把蛇皮袋放到炕脚下一个墙角,坐到她拿过的小凳子上,本来想把裤脚挽起,一迟疑又停下了。女人看出了什么,冲我笑笑,关上门去了。

我把脚伸进盆子里,觉得温热的水气顺着脚心慢慢地升上来,游向了身体的各个角落,人好像一下子轻飘起来。我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好像月桂就在我的身边。烫了好一会儿,我觉得可以了,便坐到炕上摸出烟抽。这时,我一眼看到了炕脚下我的袋子,赶紧把它提到了炕上,想了想,又放在身体和墙的中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或许把它放在这个位置最保险。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万一睡着了,那个女人进来翻我的东西怎办?门我已经试过了,锁子坏了,根本碰不上。我迟疑了一下,从袋子里取出了那个枕头,忍不住捏了捏,东西都在。我把褥子上原来放的枕头拿走,换上了我的,这样我就可以把它枕在自己的脑袋下了。想抢走它,除非连我的脑袋也一起抢走。我不知道外面屋子的女人睡下没有,还会不会进来说话或拿东西,就没敢关灯,也没敢脱衣服。

“他总算睡下了,”女人果然又进来了,顿了顿说,“我刚刚安顿我家那口子睡下。”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家那废人睡得死,”她看了我一眼,又说,“眼睛一闭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知道。”

我觉得她话里有话,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睡吧大哥。”

女人又说了一句。说过了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靠了过来。她脸上浮着一种暧昧的笑,我忽然明白她什么意思了,嗓子眼不由发干,发堵,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我上来你不反对吧?”女人也上了炕,几乎是耳语似地说,“你肯定不反对,两个人挤一块暖和嘛。”

现在,即便我死了,我也能记起当时的那种感觉。我周身的骨骼好像烧着了,柴火似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知道你们打工的苦。”

“我,我不苦。”我嗫嚅道。

“别装了,”女人又笑了笑,“连个女人都近不了,能不苦吗?”

“不,”我感觉她身体散出的热力烤得我口干舌燥,“你别这样说。”

“甭不好意思,大哥,我知道你想。”

女人说完又咯咯咯地笑了。

我觉得我的身体起了变化,看来我真的想了,想把这个女人搂在怀里了。离家都大半年了,我真有些熬不住了。这个女人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但是我不能,也不是我怕花钱,我是觉得还有比钱更值得守护的东西。我到底想守住什么呢?我说不清楚,但我相信它存在。所以,当工棚里有人守不住了出去找女人,我能做到不去。知道月桂心里有了人,我也还是没有出去找女人,尽管我也很想报复她一回,是的知道她出了轨,我真恨她呀。

“这么好看呀,”女人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枕头上。“你带来的?”

“是,是我带来的。”我心不由往下一沉。

“还绣着对鸳鸯呀,真好看,是不是你媳妇给绣的?”女人的脸上落满了惊讶,“她倒是心细呀。不过,枕头就是枕头,到底比不上送上门的人,大哥你说是不是?”

女人说着靠过来,手也移向我的脸,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到我脖颈上,接着缓缓往下滑,滑到了我背上。我屏住了呼吸,觉得身体让她的手那么一触,一下绷紧了。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移去了,移向了她自己的身体,开始解衣扣了。我不敢去看她,但能感觉到她的衣服树叶似的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一种陌生的肉体的气息冲进了我的鼻子。灯忽然熄了,是她一探手关的。我轰地陷入了黑暗中,感到她的身体在闪动,忽然扑楞楞游进了我怀里,就像条大鱼。我还是不敢去碰她,一只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

“大哥,你怎么还不脱?”女人又出了声。

“不,”我听得自己的声音很虚弱,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的,“我不能,你穿上吧。”

“你别害怕,我不会多问你要钱的,多少给几个就行。”

“不不,你走吧。”

“你让我走?”女人说着把手探过来,大概是要解我的裤子,却被我移开了。“你真是个傻瓜呀,快点吧。”

“大哥,你别害怕,我不会讹你的,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才这样的,你也看到了,外面那个废人还等着我养活呢。”

“这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可我不能。”

“怎么就不能了?看都看了,你总不能让一个女人白脱吧?”

“我没看,我要是看了就瞎掉眼睛。”

“你敢说你没看?你这个愣头青。”女人又咯咯一笑,忽然开了灯。

刚才还陷在黑暗中的我给灯光一刺,不由把眼睛转向了她,她身上没有一片遮羞的树叶,两只饱满的乳房比灯光都眩目,更要命的是,她乳沟里有一颗黑痣,这让我心里的什么东西轰地坍塌了。我本以为我能抵住一切诱惑,但是那颗要命的黑痣却一瞬间打垮了我。我想起了月桂,她那个地方也有这么一颗黑痣,我没想会出现这样惊人的相似。它像一种迷魂药,让我产生了幻觉,眼前不再是开店的女人了,分明是我的月桂啊。

“月桂,我的月桂。”我听得我好像喊出了声。

刹那间我变得强壮起来,不顾一切地将她扑倒在了炕上。魔鬼就这样附着到我的身体上。女人怔了一怔,她肯定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变了个人。我甚至忘了关灯,叫着月桂的名字,像一匹马在她身上奔腾起来。但快乐只是瞬间,等我从她身上跌下来时,她忽然出了声,刚才你喊谁?

“月桂,我的女人。”我还沉浸在身体被掏空的悬晕里。

“醒醒吧,我才不是什么月桂呢。”女人坐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还磨蹭啥?给我钱吧。”

“我,我……”我一下从云端里跌落下来。

我从炕角摸过衣服,掏了半天,忽然发现钱不知什么时候都丢了,衣袋里只剩一些零零碎碎的十元和一元票,最多几十块钱。女人一看就变了脸色,你这不是糊弄我吗?没钱你为啥要碰我?我说,钱肯定给小偷摸了去,只有这些了。女人一把抢过我的衣服,把几个衣袋翻了个遍,甚至连我的裤衩都翻了,却没找出一张大票子来。她的目光忽又落到蛇皮袋上,冷冷一笑,把你的行李打开。

“没有,”我使劲摇摇头,“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把它打开。”女人嗓门变粗了。

“看吧,”我只得打开了袋子,抖着翻出来的行李说,“你都看到了吧,这里没一分钱。”

“没钱,你还要占人家的便宜?”

“又不是我,是你非要……”

“你睡了人家,倒想耍赖?有你这样的男人吗?”

“你也看到了,我就这么多钱了。”

“我咋这么晦气呀,碰上你这么个无赖。”女人抓起那些零碎票子,草草塞进自己的衣袋,就要下炕,忽然又不动了。

“把这个鸳鸯枕头给我吧。”我看见她眼亮了一下。

“不行,万万不行。”

“不就是个枕头嘛,”女人一撇嘴,“你连这个都不舍得留下?”

“不能,我得带回家去。”我一伸手把枕头护住了。

“不留就拿钱来,”女人又把手伸到我面前,“钱呢,你给我。”

“我会给你的,过几天我就送过来。”我几乎要发誓了。

“哄你的大头鬼去吧。”

我由不得低下了头,然而一个没提防,女人已劈手抢过了那个枕头。她把它抱在怀里时,肯定没想到会那么沉,好像说了句什么。我脸色“倏”地一变,探手往回抢,使劲一拽,没有拽过来。我没想到她手劲很大,看来她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对付。又一使劲,枕头向我这边倾过来,女人两只手却好像焊在了上面,身体也跟着倾了过来。我们之间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拔河比赛。我不敢再使劲了,万一撕破了枕头,里面的东西就会哗地跑出来。我愣怔的一瞬间,枕头又到了她怀里。

我看着她抱了东西,往炕下逃去。等我缓过神时,她已逃到外面那间房子,灯也跟着亮了。我跟着奔到了外面,炕上的那个男人喉咙呜咽着,目光剑也似地刺向我,似乎挣扎着要坐起来。我看了他一眼,去抓那个女人。“干草”忽然咆哮起来,含糊而又凌厉,像一只随时都可能扑过来的饿狼。可是我并有停下来,绕过当地的那个火炉,将女人逼向墙角。她尖叫了一声,三下两下跳到了炕上。我也跳了上去。

干草又咆哮了一声,身子朝上一翻,似乎要坐起来。

“给我,”我把女人逼向炕角,狠着声说,“把枕头还给我。”

“不,我不。”她使劲摇摇头。

这时,我的两条腿却被脚下的“干草”抱住了,他锋利的牙齿切入了我的腿骨。我惨叫了一声,声音把昏暗的灯光划了个大口子,好像有血流了出来。我抽出腿,忍不住踢向他。他好像哼都没哼一声。我刚要把身子转向那个女人,后脑却受了重重一击,显然来自那个枕头。我像一棵被拦腰砍倒的树,轰地倒在了女人脚边,而我的灵魂也在这一刻忽悠悠飞离了身体。

我知道我完了,再也走不出这个店,再也回不到甘家洼了。我多想月桂,多想回去看看她,多想看看我的两个孩子呀。可命运就是这么冷酷,它让我眨眼间就成了个鬼魂。与此同时我也觉得自己解脱了,这些天的奔走躲藏,惊恐不安,终于因为一死而结束了。死亡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它让我不再痛苦,不再恐惧。

我飘到了屋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那个女人僵硬地立在那里,她的两只手还抓着那只枕头,好像随时还要向我击来。她甚至抬脚踢了我的肉身一下,似乎在说,怎么一枕头就能把他打倒这么不禁打呀。但没多久,死亡的阴影就罩住了她的脸,她盯着那堆干草,语无伦次地说,死了,这个人让我打死了。确定了这一点,女人尖叫了一声,手里的枕头被她甩了出去。我看到它鱼也似的在空中一跃,沉闷地落了下去。触到地面的那刻,它的一头突然裂开了,那些银亮的东西随之奔涌而出。

女人又尖叫了一声。

“叫啥叫,给我捡起来,那是我给月桂挣的。我想这么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是啊,一个鬼魂又怎么能说出话来呢?

我看着那些暴露的银元,看着它们在火炉周围舞蹈着,欢呼着。枕头破了,那对鸳鸯却并没有破裂还在彼此亲爱着,一只伸长脖颈探着嘴为另一只梳理羽毛,另一只回过头柔情地望着。我忽然记起我该回家了,家里有月桂,有我的两个孩娃,还有小兄弟二旺,也不知道他的事处理好了没有。是啊,就是死了,也该回去看上一眼呀。可我不知道回家的路有多长,我还能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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