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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之火

2013-08-15

山花 2013年6期
关键词:秋兰果儿重阳

重阳捏着百雀灵盒子,在村里轧棉花的仓库屋后面找白硝。

鸟雀登枝的铝制盒盖上划有重阳的名字,微微有些棘手。

说是硝,实则是砖墙根基渗出的白霜。不是所有房屋到了深冬均会渗出白霜。新起的,看上去冠冕堂皇,又向着太阳的,难得有。只有那些上了年代,老而破的土墙屋,最好还临着沟渠堰塘,在北风呼啸的日子,靠着地面的砖墙,才会浮出密麻的白霜。薄纸片儿一刮,白霜落下。三两下,盒子半饱了,刮上一根火柴,哗,一丛蓝色的火苗腾起。那火苗左扭右拐地,让他想起淙淙的溪水,一路淌来,然后在石块落差中溅出优雅的花朵。哪里像灶膛和火塘里的红火,着急忙慌地使着性子,三两下,就没了气势。

当然,仓库屋墙壁上的白霜多。可他不能近身,只能远望。隔着起了薄冰的堰塘,仓库屋看上去冷飕飕的。欢子、双兵、大林、小林、红翠他们却蹲着,把上身贴在屋后墙基上。手中的盒子,当是满满的了。重阳眼睛不由发热。

他迈不开脚步。他是想和欢子他们一起,可欢子他们鄙弃他。

去,去,小老头子,再跟着,老子们不搞死你……双兵的话往往没有说完,大林小林就捋起了衣袖,双双跷起了右腿。欢子则随手抄起木棍、砖头、竹片什么的,晃荡着脖子上晶亮的银狗圈赶来。重阳只好藏起自己,尾随在后。跟着跟着,眼尖的红翠顿足尖叫:“小头子又跟来了!”呸,一口痰水随即飞来。双兵气愤红翠称呼重阳“小头子”,嚷道:什么头子,老头子,老子不搞死你。长得五大三粗的欢子,发力猛跑,揪住没逃脱的重阳,双手举起,再重重地摔下。重阳全身疼了半个多月。当然,也窝在家里半个多月。疼痛和不自由,给足了教训。重阳放慢甚至停止脚步,却放长了眼线。

双兵右手擎起盒子,大概在展示杰作。看不清楚他手上的东西,那接近没有的白色,模糊了视线。可这模糊恰恰证明,盒子里的白霜已是积雪皑皑了。瞅了眼自己手中的盒子,重阳很无奈。再抬眼时,双兵不见了。接着,欢子晃荡着银狗圈撒腿也跑掉,边跑边呜呜地号叫。大林小林红翠他们,前后跟着撒腿,朝仓库屋前面跑去。

他们要烧白硝了。重阳不禁蠢蠢欲动。冰凉而浓稠的鼻涕溢出,重阳抬起右手,用袖口揩擦,手背触到左嘴角边的肉瘤和肉瘤上的黑毛。心中霎时黯淡。

这是心结。别人是白嫩地长大,他则相反,一出生就是老头子模样,头发灰白,皮肤打皱,腰身佝偻。人家是童年少年顺溜走来,他则是从暮年老朽开始,逆着生长。那些看过来的目光,刀片一样刮过重阳身体。他会止不住地发颤。尽量避开周围的视线,他看田野看水看树看自己的脚。看得最多的是树叶。枯朽的,落在地上的树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重阳脑中重重地闪过“暮年”这个词语。

暮年就是没用处,离死不远了。这是母亲单枝告诉他的,在他捏着一枚枯朽的树叶回家发愣时。母亲单枝不是岛上的人,是知识青年下乡来的,却因为他的出生留在岛上,又因为他的怪异长相而守寡至今。看见单枝冻得满是口子的双手,重阳会伸出舌头,轻轻舔上几口。单枝笑着,眼眶里漾起令人迷蒙的水色。重阳就说,你比我还年轻,我替你把暮年过掉算了。

小傻瓜,暮年还早着。单枝轻点重阳脑袋。重阳那时有种眩晕感,小傻瓜与暮年的距离,恐怕,再狠的人也算不清楚。

可出了家门,重阳会无数次地看见暮年的面目。他恐惧,却无法抵御外面的诱惑。就像现在,他迈不开脚步,而视线尽可能地放长。

欢子他们,个个都是满盒的白硝啊。

幽蓝的火苗,扭动几下身子,漫过铝盒,流水般溅淌起水花。水花一朵挨着一朵舞蹈、腾越,站出一个小人儿的高度,她就出来了,那么出众,和善可亲地微笑致意。然而,这个小人儿,毕竟是水火相融的产物,性子软和,笑笑欠身招呼下,就要退隐了。但她的气息还在啊,蓝与红交融的微火,突突闪烁,绵绵地散发温暖。

他们每人都是满当当的白硝,该是仙女群舞了。重阳狠狠地吸了下鼻涕,恼怒地倒掉盒子里黑白相杂的白硝。

如果把所有的白硝放在一起点燃呢?重阳心中一阵发热。

没有机会沉湎想象了。隔着冰河的仓库屋,冒出浓厚的黑烟,接着,粗壮的红火从黑烟中跑出,蛇蟒一样爬行。着火了。重阳哆嗦了下嘴唇,把声音禁锢在嘴唇里。

蛇蟒又惊变成大象老虎,在仓库屋上空撒野。噼啪……轰隆……仓库屋在塌陷。而温厚的棉油香,热乎乎地扑来。重阳记起,仓库屋早些年,是村里唯一轧棉籽的仓库,后来不吃棉油了,仓库屋也就空闲下来,但里面与棉油相关的物件,诸如棉絮棉籽,还有作废的机器物件,也堆放在里面。难怪大火冲天,欢子他们,定如自己所想,集合所有的白硝点燃,说不准,他们还在白硝上面堆放了棉柴棉籽,烧起大火取暖。这么冷的天。重阳再次抬起袖口揩擦鼻子。

救火啊,仓库屋失火了。

挑着水桶、端着水盆的人,从仓库屋旁边冒出,奔向屋前右侧的堰塘、屋后的堰塘,砸开薄冰担水,再泼向火光冲天的仓库屋。

呲,呲,呲呲……水火相碰的声音,冷硬、尖锐。浓烈的黑烟不断站直身体,加大力度,吞噬掉火光。伏地的几处明火,呲呲声中,腾出呛鼻的烟雾。

火光渐熄。担水救火的人群慢慢放下水桶和盆子,也不走开,抱着双臂相互议论。

欢子他们呢?重阳不断变化观察角度,终是徒劳,没有看见欢子。他们跑脱了?重阳不信。于是,双手交叉,插进袖口,佝偻着腰身,从堰塘另一边绕到仓库屋前去。

他再次停住了双脚。

果儿戴着红色绒花,嘴唇涂满红色——可能是红纸颜色,还可能是鸡血,反正学着她妈装扮的,正乐颠颠地,从仓库屋西侧的房屋跑出。她双手抱着棉柴,双脚拖着老棉鞋。出了她家,折身就是仓库,谁拦得住?果儿手中的棉柴,啪地一声,倒在烟火朦胧的余烬上,下面当是还未熄灭的暗火,刹那间,棉柴再次冲起了明亮磅礴的火光。

果儿拍手大笑,还不够,又扔进脚上的棉鞋。

疯子,看你家有几个钱来赔偿。散淡下来的人群几个人担水熄火,几个人拦住果儿训斥。哇,你们灭我的火,我要——果儿的哭喊,被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

有娘养无娘教的傻×,寻死着急啊,烂货,信不信,我们今儿就地执法,扔你们到火坑里烧死算了……是村长的老婆昌凤,也就是欢子的妈,拽住了果儿叫骂。果儿正在兴头上,一边努力挣脱,一边叫嚷“添柴向火”。

昌凤又甩出一个清脆的巴掌。果儿哇哇哭泣。

算了,她一个痴呆儿,再说,秋兰好像不在家哈。旁边一个妇女凑来,劝住昌凤。昌凤朝旁边果儿的家望了望,放下果儿,拔腿就走。

果儿被几个妇女推回家。

重阳抬起袖口揩鼻子,一阵生疼。看袖口,上面有血丝。鼻子已被揩破了皮。

袖着双手正欲离开,听见果儿家里传来嘤嘤的泣声。重阳上前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果儿正蹲在地上,赤裸着双脚。左脚可能扎进碎玻璃片,或者其他什么锐利物件,划开了口子,血液朝外渗涌。

呀哇,疼……果儿看见重阳进来,龇牙咧嘴地哭叫。

重阳去灶房捧出草木灰,敷在伤口。血止住了。果儿嫌脏,慌忙用手拍灰。重阳揩下鼻子,鼻子生疼,他撮起草木灰,往鼻尖下抹。边抹边解释,灶灰止血。果儿被重阳的滑稽脸逗笑了,扑哧一声,鼻子吹出一个大气泡。

找出一双鞋子给果儿套上。又伸出右手,给果儿揩鼻子。你嘴巴也长有头发……果儿好奇,伸手拔重阳嘴角边肉瘤上的黑毛。重阳躲闪。果儿嬉笑着,双手掏向重阳荷包。百雀灵盒子被果儿抢在手中。

还我……重阳伸手抢,果儿却捧着盒子跳开。

送你算了。重阳无奈地退出,给果儿掩上大门,折回仓库屋后。

过了堰塘,几个妇女迎面嘻哈着走来。

……大白天地去村长家……啧啧,不要脸皮到家了……昌凤这下捉住,会不会动刀子……哎哟,秋兰那骚娘们儿……真是有好戏看了……

昌凤当时放手果儿,拔腿回家了?肯定是。因为秋兰去了她的家,找队长相好去了。

重阳又冒出一个问题,刚才仓库屋一失火,欢子他们都跑了,多半跑回了家,欢子说不准会遇到秋兰,不正好给了秋兰信号?嘿嘿,那些等着看戏的妇女……

刚进家门,单枝推重阳去猪圈剁猪草。猪早杀了,一半上交一半卖掉,还有一头猪崽——单枝肯定喂过了。不过担心重阳在外乱跑惹祸吧,找事拴住他的腿。

仓库屋失火烧塌了。说罢,重阳狠命地吸了下鼻子,痰水卡在喉咙,怪不舒服。啊嘁。重阳一个大喷嚏后,张嘴吐出一口浓痰。

你看你邋遢样,真没教啊。单枝叹口气,扯下肩膀上的袖套,递给重阳揩擦,又捏捏右手腕上的玉镯。单枝说玉镯是她家祖传,等重阳娶了媳妇,就传给他媳妇。重阳心里就反对。媳妇?太没边的事了。再说,没有玉镯的单枝,总归不像单枝。绿莹莹的玉镯,在手腕上起落,她与岛上女人就区别开来了。

看见重阳盯着自己手腕没反应,单枝接着说,我知道失火了,该不会是你——重阳慌忙摆手:不是不是,但我看见了仓库屋怎样失火,是——单枝瞪圆眼睛,逼回重阳后面的话。

别乱说,祸从口出,这么大的仓库屋,公家的财产,不是随便两个钱能赔偿的。

就是欢子家的嘛,他自个烧自家的屋,还要什么赔偿?

重阳。单枝厉声呵斥,眼睛里的怒火烧出尖锐的钉子,朝重阳抛来。

重阳勾下腰身,袖起了双手。

单枝不客气地伸手打掉重阳交叉在握的手腕,又厉声命令,伸长脖子挺直脊背,你还是孩子,没有到暮年。

娄会计甩着左臂又来了。右手插在荷包中。荷包鼓胀胀的。看来,这个可怜的荷包,这次仍旧不会装只手了事。

是什么呢?鸡蛋,手绢,袜子,还是……重阳盯着靠近单枝的荷包,懒得去想了。反正是什么,都与自己无关,都令自己厌烦。

无非找个由头来缠单枝。嬉皮笑脸地,满脸麻子豁开了洞眼,一步步靠近单枝,冷不防地伸手动脚,却被单枝灵巧地躲过,或者推开。单枝注意到了自然躲过,注意不到,只好迟一步推开啰。虽然推开的刹那,单枝满面羞怒,但羞怒仅止于脸色。重阳是看见了,不晓得娄会计是否看见。这个不要脸的丑八怪,即使看见也会装着没看见,死缠乱搅。

重阳一刻不放松地盯着,以咳嗽声提醒单枝注意。

重阳啊,一边玩去,我跟你妈说事。娄会计开始还礼貌着,想支走重阳。可重阳愣是不动。娄会计不耐烦了,嚷重阳小老头子,要重阳给他找烟啊什么。重阳还是冷眼不动。

这次,娄会计径直走进家门,无视重阳存在,拉单枝去单枝的房间。单枝抓住饭桌一角,强笑着说:你这是干什么?你可是村里的干部。

站在屋外的重阳跳进门槛。娄会计右手还是没有放下来。满脸麻子又豁开了洞眼,他脑袋凑近单枝,低着声说,我要送你好看的礼物,向你求婚。

单枝脸色发红,呼吸急促了。

娄会计左手趁机拢上单枝肩膀。重阳来不及咳嗽,张嘴轻声说,放手。单枝满脸通红,推开娄会计的手。

去,小老头子,没你的事。娄会计朝重阳挥挥手,又从鼓胀的荷包掏出礼物。是折叠好的颜色鲜艳的纱巾。

你围上,我们去屋里照镜子看看。娄会计拆开纱巾,朝单枝脖子套去。单枝后退一步,伸手推回,口气着急地婉谢。

这么好看的纱巾,可惜了……单枝,我可是村里管钱管物的,看过的摸过的不下百件,能上眼的,却无几,要说,这个村子里,你名声说不上最坏,可也与秋兰那骚娘们儿差不了多少,啧啧,你看她求我,我还懒得看她几眼,是这个理吧,我敢做敢为,给你好名头,咱们搭伙过,保证你以后都是蜜水日子。

娄会计有身份有地位,我一个外地女子,孤儿寡母的,没得什么奢求,也不敢高攀……单枝的话慢而涩,可怜巴巴的,简直在求眼前的麻子。

果然麻子胆量又大了,右手摸向单枝的脸庞。

重阳今天很气愤,不比往常。这个麻子竟然来向单枝求婚。

他重重的咳嗽声还在自己耳边回响时,欢子一路喊着来了。欢子当然不会喊重阳,喊的是“小老头子”,声音大而不耐烦,渗透了一种威严。娄会计往荷包里放回纱巾,起身离开。单枝没有动,但重阳听见她轻微的嘘气声。

重阳不那么烦欢子的喊声了。答道:干什么?

小老头子,你马上到村委会办公室去,配合调查仓库屋失火事件。

欢子站在重阳前,看着正在跨门槛的娄会计,一皱眉,问娄会计:你来他们家干什么?

欢子啊,我路过,看见这个小老头子站在门槛上到处看,觉得蹊跷啊,这不——村长和我想一块去了,调查调查。

娄会计抬脚走了。欢子冷着脸色催促,快走。重阳吸下鼻涕,跟着欢子离开家门。

重阳。单枝追上来,扶着大门喊道,别乱说啊,没看见就没看见。

村委会办公室,不止村长一个人,有娄会计,还有果儿的妈秋兰。

村长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摆放在房间正前方的中央。可能才移来,靠窗的水泥地上有明显的四个桌脚印记。秋兰面颊和额头,还有下巴,有一些抓痕,犹如红色蚯蚓爬到了脸上。她还是被母老虎昌凤打了。是在队长家,还是被母老虎赶到她自家被抓出蚯蚓?有什么不同?一样。都是大天白日,众目睽睽的。

秋兰和娄会计两个人,在桌子两侧斜坐。

重阳进门,勾下了腰。眼角捕捉到娄会计移正了椅子。接着,娄会计命令重阳站前些。

重阳朝前移了一步。秋兰站起来说道,格老头子,还真把自己当老家伙了,我要你耳背——说着,秋兰走来拉重阳上前。

还上前些,格老头子……重阳几乎与斜坐的秋兰在一条直线上了。

咳,村长吐出一大口痰水,伸脚蹍掉。又咳一声,发话了:小老——重阳,村里的仓库屋两天前失火,塌了檩子,公家财产损失——村长刚一停顿,旁边的娄会计补充道:无法估量。村长点头说,是的,那么大的房屋,那么多的棉絮棉籽,还有机器设备,被一把火烧没了,无法估量的损失啊……现在,我们正在调查情况,一定要找出肇事者,给群众一个交代。本着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原则,我们听取群众意见,喊你来调查,希望你如实地……坦白你的所作所为。

重阳退后一步,小声辩解:不是我,我没有放火。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娄会计站起来,说出八个字。村长挥手,示意娄会计坐下,他吐出一口痰水,加大声调重复八个字,补上两句话:这是我们的一贯政策,你要好好配合调查。

鼻涕冒了出来,重阳抬起右手,在袖口揩擦。鼻子火辣辣地疼。

说,你是怎样放火烧仓库屋的。村长喝令道。

真的不是我,是欢——重阳说到这里哑口了。眼泪汩汩地淌了出来,又抬手揩泪水。

不是你,是谁?你刚才说的是哪个?秋兰伸长脑袋笑问。

我在仓库屋后面的堰塘那边玩,突然看见仓库屋起火了,接着好多大人担水抢火,仓库屋的火快灭了,我才绕到前面来看……仓库屋又冒出了大火,果儿,果儿……重阳的舌头打绕,说不下去了。

放屁,格老头子,明明就是你,赖到果儿头上,呸,丑八怪,天生坏人相一肚子坏水。

旁边的娄会计拉秋兰坐回椅子上,说,我们办事讲究证据,你说是果儿,果儿的妈说是你,你们分别拿出证据来。

秋兰腾身而起,啪地朝桌子上拍出一个百雀灵盒子。看,这就是证据,丢在仓库屋里,被我家果儿捡到了,上面还刻着两个字。咳,没这两个字,我还真不知道格老头子大名重阳,重阳就是放火烧屋的。

不,不是的。重阳嗫嚅嘴唇辩解:盒子是,是……果儿从我手中抢走的,当时她抱了棉柴加火,被……被欢子的妈揪住打骂——

胡说。村长猛拍桌子。秋兰瞪大双眼,嘟起嘴唇问:你看见我果儿被母老虎打了,她为什么乱打果儿?

是……不是打,是拦住果儿……果儿抱来了棉柴在仓库屋的余灰上添火,火又烧起来了……秋兰猛地一拍桌子,呵斥打断,格老头子,你放火烧公家财产不说,还满口谎言欺骗村干部,前言不搭后语,分明就是抵赖。接着又转头,朝村长哭泣:村长啊,这个放火犯是证据确凿,还满口胡言,中伤我家果儿,和你那母……欢子的妈,你可要秉公执法啊。

小老——重阳,你看看是不是你的盒子。村长咳出一口浓痰,举起百雀灵盒子问道。

重阳迟疑了下,点头承认是的。

那好,证据确凿,你狡辩也没作用,回家等候处理吧。

你供出欢子他们了?单枝迎上来问。

重阳摇头。单枝嘘了口气,又接着说,你说不知道,不就完了。

可他们咬定是我。重阳的鼻涕又冒了出来,这下,他不管了,抬起左右袖口一阵揩擦。单枝顿时脸色惨白,自问,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他们凭什么咬定是你?单枝双手抓住重阳肩膀,瞪大眼睛问道。苍白的脸色一阵潮红,重阳又看见了她的羞愤,这次,她的羞愤突破了神色,传递到她急促的呼吸和紧抓肩膀的双手上。

重阳只好讲出果儿重新补火,抢走自己百雀灵盒子的细节。

这么说,果儿也放了火……盒子呢,现在在谁的手里?

果儿妈秋兰手里,她说是果儿在仓库屋里捡到的,咬死这是我放火的证据……重阳的舌头猛兽般沉重,几乎吃回后面的话。可单枝还是抓住证据这个词,重复了下,嘴唇开始哆嗦。

是秋兰咬定是你,不是他们?单枝盯着重阳,眼睛闪出一丝光亮。

村长,村长说就是我,要处理我……重阳抱起脑袋,蹲下呜咽。

单枝搓起双手,沉默了。许久,抬头望了望别处,嘟哝一句:不是你就不是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第二天清晨,单枝被请去调查了。一个人在家的重阳,扫了地,喂了猪,还握起笔,在纸张上写字。这都是以往单枝催促的事情,他很快完成了。枯坐在门槛上,看着屋外。

单枝怎么还不回家呢?

肚子饿得咕咕乱叫,重阳去灶房生火做饭。饭菜都熟了,热乎乎地,却被扣在大锅盖下。他饿,但不想此时吃,他想等单枝回家一起吃。

单枝回家了,眼皮浮肿,显然哭过。重阳跑进灶房,饭菜凉了,重阳重新生火热饭菜,端上桌子,催促单枝趁热吃。单枝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他们把你……重阳忍不住问。

他们咬定是你,说要罚款3000元。单枝的舌头发颤。重阳一听3000元,顿时吓呆了。饥肠辘辘的肚皮涌起一阵热浪,朝上袭来,顿时,鼻涕和泪液倾涌而出。而膨胀的喉咙不由张开,呜呜地抽噎。

单枝眼皮更红了,映衬她苍白的皮肤,格外刺眼。重阳干脆趴在饭桌上,号啕作声。

哭什么哭,出现问题要想办法。娄会计的声音响起。他什么时候来的?重阳朝后移动身子,把前额抵在饭桌上,空出的眼睛朝地面扫去。娄会计站在单枝旁边。

重阳抬起脑袋,站起来。娄会计两只手竟然分别搭在单枝肩上,而单枝一片木然。她没注意到,还是忘记躲闪?重阳重重地咳嗽。

单枝还是没有动。娄会计得寸进尺,右手抚弄起单枝的头发,还捏住单枝的耳垂。重阳说道:放下。

我们大人要商量事情,你一边玩去。娄会计挑起发梢刷单枝脸蛋。单枝还是不动。娄会计又豁开了麻子洞眼,抬起单枝右手,转着玉镯,轻声问:是不是?

不是。重阳代替单枝回答。他上前一步,瞪眼看娄会计。

单枝叹息一声,站起来,说,他是个本分的孩子,能去哪里?还是……我们到外面寻地方说话去。说着,走进她的房间,马上又出来,径直走出家门。娄会计屁颠颠地跟上。重阳才发现,这次,上门来的娄会计垂着双手,荷包平平。

娄会计哪里是想帮我们?单枝你好……

重阳满是沮丧,围着饭桌走了几圈,肚子又敲响了鼓点。他挑起筷子,扒进一大口饭,饭硬邦邦的,涩嘴,又挑起一根咸白菜送进嘴巴。咀嚼几下,吞进肚,啪地放下筷子。撒开腿跑几步,又折回,锁上大门才重新离开。

村办公室没有人。一把铁锁把住大门,面孔冷硬。重阳靠近窗户,伸长脖子,顺着窗户缝隙看。里面空荡荡的,桌子椅子还是依旧。看来,单枝在这里,和自己情况无二。

难道单枝跟着娄会计去他家了?重阳转身就跑。

路上遇见双兵和欢子,他们在铲得锣,还有大林小林,滚着铁环。看见匆忙跑跳的重阳,双兵举起鞭子朝重阳铲去,重阳勾腰顺地躺下,朝前翻滚。显然,这招太流畅了,鞭子落空,双兵很失望。他后面的欢子,举起鞭子赶来。重阳爬起来,抱着脑袋疾跑。终究迟了些,啪……鞭子铲在后背,火辣辣地疼。重阳脑袋一懵。空白的当儿,只听见脚步呼呼生风。

妈的,小老头子还能耐得很,下次不搞死……后面的骂声断续,渐次消失。重阳停下来,喘息着回头望。欢子他们没追来。但鞭子抽起的怒火和屈辱却蹿到了喉咙口——无法忍了,再忍会更惨。他耸着肩膀慢走,不敢松懈,否则,会扯筋动骨地疼。娄会计家到了。

别,别,我求你了……我把卖年猪的钱都给了你……啊……别,我要喊了……单枝带着哭腔的声音揪起重阳的心。喉咙不由张开,他听见自己雄厚有力的喊声:放下。

重阳。单枝的叫声充满了惊喜。重阳双手擂在关闭的大门上,他急促的呼吸与咚咚的心跳声,还有震天响的擂门声,里外应和,形成一股强劲的气流,他感觉自己的身子正被气流举起,瞬间,他长高了,曾经佝偻的背脊硬直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单枝冲了出来。她整个人都凌乱不堪,头发、衣服,还有脸色和身子。单枝躲在重阳后面,抱住重阳说,我们走。

重阳忍不住伸腿抬脚,踢向站在门槛后面的娄会计,骂道:臭麻子。

单枝边走边整理衣服和头发,她在前面带路,朝着深远的庄稼地走去。重阳提醒她,再往前走,就到另一个村子了。单枝说,走会儿我们再回去。说着牵住重阳的手。重阳侧脸打量单枝,满是疑惑。单枝说,幸亏你来得及时。

冬天黑得早。没出村口,天色黯淡下来,单枝牵着重阳的手往回走。但不是回家,而是要重阳先回家,她去村长家。

你去干什么?

我去找下村长。

你,你想学果儿的妈秋兰?重阳跑到单枝面前,拦住单枝,敛紧声色,颇为严肃。

想哪里去了,小傻瓜,傍晚,他们都在家啊,我又不是秋兰,学她干什么。单枝对重阳的表现颇为意外,这种意外给了单枝勇气,语调霎时轻松了。她绕过重阳,加快脚步。

家里的人……那么,欢子也在,他要是看见单枝求饶讨好……重阳跑起来,跟上单枝,拽住单枝的胳膊。

单枝解释,欢子的妈在家,村长不会怎样的。

你去求饶讨好,他们以后会更加欺负我,还有你,我不许你去。

那么多的罚款,我们把家当卖完也还不清,你说怎么办?单枝不耐烦了,柳眉倒竖。都是自己惹的祸。重阳沮丧下来,任由单枝离开。直至单枝背影模糊时,他才醒悟,自己并没有惹祸,只是替欢子他们背了黑锅。心中的愤怒加上背脊的疼痛再次烧起大火,烤得自己口干舌燥。

跟着单枝走了一会儿,快到村长家门时,他停下脚步。向晚的阴暗里,冷风飕飕地刮着,但他第一次没有觉得冷。他尽量调转开眼睛,不看欢子他们的家,眼睛在仓库屋方向停留下来。似有所悟。他撒开腿子,朝仓库屋跑去。

里面什么都看不清。乱而脏,一摸,黑糊湿腻。重阳回家拿来电筒,在一堆废墟前扒拉。开始是用棍子,后来直接用手。百雀灵盒子,蚌蛤盒子,雪花膏瓶子。就堆在灰烬里。

重阳,重阳……似乎有谁在喊他。重阳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只有风声,一阵赶着一阵,打着呼哨跑过。重阳埋头继续扒拉。

走出仓库屋,重阳的确听见了单枝的呼喊声。她已经找到果儿家里来了。秋兰不耐烦地开门,又马上关门。果儿却又打开大门,跳出来,拉单枝进屋。

重阳喊了单枝一声。单枝侧过脸,满脸惊喜。果儿跟着叫了声“妈”,单枝笑着摸摸果儿脑袋,推果儿回屋。果儿嘻嘻笑着又叫,妈,来找我玩啊。

路上,重阳递给单枝一个银狗圈。单枝吃惊地问:仓库屋里面找来的?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证据。重阳又掏出雪花膏大瓶子。村里使用这么大瓶雪花膏的大概只有昌凤一人。

重阳,千万别乱来,什么证据不证据,都是他们说了算,你这个狗圈还会惹来一个偷盗罪名,我已经通融得差不多了,村长答应我,只象征性地罚下款,我再在群众大会上做下检讨,就算了事。

重阳不信任地看单枝。单枝嘴巴凑近重阳耳朵,又抬起她右手。她手腕上的玉镯果然没了。

一回家,单枝收回欢子的银狗圈,放在枕头下。吃过饭后,重阳被单枝逼着洗了热水澡,爬进被窝,倒头睡去。

朦胧间,他突然听见了男人的声音。被浓痰黏糊的沙糠声音……不是娄会计,是村长。以往,男人在晚上来家里,单枝是不放进门的,但这次,村长被请到了家里。

重阳一个激灵,套好衣服下床。村长沙糠声音在暗夜异常刺耳:明天下午召开群众大会,我特意来通知你,你要准备好检查,接受群众批评。

单枝唯唯诺诺地答应,又担心问一句,没有什么大事吗?

会有什么?我是谁啊……随即,村长的声音低弱下去,接着是单枝微弱的结巴声,别,别,昌凤知道了不好。

我跟她说我晚上研究明天群众大会事情,放心,瞧你多腼腆啊,明天做什么检查,我于心不忍……单枝啊了一声,轻声问,可以免掉吗?

当然,我抱抱你……重阳身体瞬间绷直了。眼前急促的呼吸,突然纠合周围扑来的呼吸声,变得暴烈,在空气中呲呲地乱碰乱撞。他按住蹦跳的胸口,他确定,这暴烈的呼吸不仅来自他的房间外,还来自他自己。

放下。他雄厚有力的声音兀地响起,而僵直的身体瞬间发热。一股强悍的气流拉直了他的脊背,又顺着脉络灌注,充盈着四肢。

该死的枯朽暮年,滚一边去。

重阳走出他的房间,瞪向不知所措的那个男人。单枝远远地看来,微弱的灯光下,表情模糊不清。

好好准备检查吧。村长背起双手,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单枝什么也没有说,也不看重阳。重阳回被窝躺下,忍不住叫道:我快过完暮年了,你不要委屈自己,我能保护你。

单枝第二天也没理重阳。重阳窝着无名火,不晓得单枝什么意思,难道,她还真准备做下一个秋兰?忍不住打了下哆嗦,身体佝偻下来,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挺直了身体。

下午,面色绯红的单枝,站在众人前,请求宽恕。人群中的欢子双兵他们,扔出石块和砖头。单枝后面就座的村长站起来摆手制止。但石子和砖头冷不丁地飞出,一块石子击中单枝下巴。血液渗透出来。

重阳冲上前,边跑边喊——我们是被人栽赃的,你们看这个狗圈和雪花膏瓶子,这是我昨天晚上在仓库屋烧煳的棉絮下面捡到的,这才是放火的证据。众人安静了,站起来看重阳手上。

妈的,当了强盗还想捣蛋翻天?村长站起来擂桌子,又侧脸与娄会计说话。娄会计示意众人坐下,起身去拽重阳。重阳踢出一脚,小声嚷出一句“要不要揭发你索要我家卖年猪的钱”后,拉单枝往外跑。单枝僵着不动,嗫嚅着嘴唇说,你闯了大祸。

欢子跑上前抢狗圈,大骂重阳是强盗。被娄会计按住的重阳又喊,还我家的玉手镯,它怎么就跑你妈昌凤的手腕上?你们才是强盗。娄会计缩回了手。重阳再次喊道:他们才是放火灭口的强盗。

人群开始骚动,秋兰突然跑到前排就座的昌凤前,抓住昌凤的手,举起来,绿盈盈的手镯挂在腕臂间。两个人纠缠在一起。

单枝抓住重阳,似乎要倒下去了,六神无主地自问,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村长几步蹦来,拽住单枝胳膊,要她承认重阳就是肇事者。重阳吼道:放下,你想当众侮辱妇女?

赶走他,村长叫道。两个干部上前拽住重阳胳膊往外拉,重阳乱犟。单枝快哭起来了,哆嗦道,怎么办,怎么办?

火,仓库屋又失火了……好大的火……一阵惊呼后,全场顿时寂静无声,都抬了眼看。果然,仓库屋方向腾起熊熊烟火。秋兰放开昌凤,大步奔跑。昌凤跟着跑。欢子也撒开腿子跟着跑。

救火,快救火去……场地很快空寂下来。

单枝看向重阳,脸色发白。重阳还在盯看仓库屋方向的烟火。单枝简直虚脱,嘴唇抖动半天才吐出:你,你……重阳拉紧她,说,你相信我——我已经过完了暮年,我有能力保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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