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声色犬马的时光(外一篇)
2013-08-15◆周惟
◆ 周 惟
在老鹰乐队1994年那场著名的演唱会上,乔·沃尔什领唱了《Pretty Maids All In A Row》这首歌,当滑棒带来的空灵、沧桑的吉他声响起,当管弦乐如潮水一层层地漫上来,当乐队成员的合唱越来越高亢激昂,我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才能避免热泪一次次地涌上眼眶。我不懂英文,不知道歌里唱的什么,但我理所当然地就认定,这是一首唱给过去时光的歌,甚至,就是唱给曾经的少年和他的妈妈的歌。而仅这一点猜想,已足够深深地、长久地打动我。我不是个善于接受新鲜事物的人,十多年了,《Pretty Maids All In A Row》一直在我的“歌曲库”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前段日子,我犹疑着将这首歌交给我的学生秋霞,请她帮我翻译一下大意。秋霞在大学的专业就是英语,学到了什么高度,不甚清楚,但想必让我这个英文盲仰视而终至发晕是不错的了。很快,她就回复了我。打开那一页已成汉语的歌词时,我心里多少有些紧张,担心这么多年来的猜想突然就风流云散,曾经的深情只剩下一场尴尬。
亲爱的,你别来无恙?
时间过去了好久,
似乎我们已走过了一段漫漫长路。
然而,亲爱的,
我们这么晚才懂得,直到一切尘封。
为什么我们把心遗留在了过去?
为什么我们必须如此快速地成长?
多想再听到你的消息,
为我们的故事写下结局。
丝带和蝴蝶结,留在记忆里,
在曾经美丽、快乐的地方,
那时,那里,都是那可爱的姑娘。
我将歌词细细地读了两遍,又翻出那场演唱会的碟片,找到《Pretty Maids All In A Row》,开始播放。秋霞的译文显然和我原来揣度的不同,这本也在意料之中,但,为什么我内心的感动却更甚往昔?屏幕上画面浮现,乔·沃尔什上场了,靠近麦克风却突然哽咽,年近半百,重温老歌,他想到了什么?这个看上去有些古怪的家伙,唱起歌来鼻音那么重,有时像在叹息,有时又像在呼唤……
不论何时何地,也不管是你是我,都同样美到令人心碎的时光啊!
我一直以为,当年能在一家小店遇到这盘名叫“冰封地狱”的专辑,是上天对我的恩赐,那一刻的目眩神迷仿佛现在还有余波,然后,它的价钱再次令人不可思议:12元!是的,无须隐瞒,这是一盒盗版碟,但这就像真正的美人着的是素装还是华服一样不重要,况且,你让一个穷学生当时上哪去买正版呢?而就是这样一盒碟片,还有人企图花高价横刀夺爱呢,海波抖着哗哗响的百元大钞,纠缠了我好些天,而我,第一次在那北极熊般的身躯面前有了翻身农奴的感觉,我一边在心里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一边微笑着对他说:“不卖!再多钱也不卖!”
那时,已到四月,我们毕业的日子悄然临近了,因为不清楚脚下的路延伸向何方,也不打算为此努力,我的生活简单到只剩下两件事:弹琴,喝酒。
不上课的时候,我往往起来得比较晚,睁开眼睛后第一件事,就是取下挂在墙上的吉他,胡乱拨弄着。直到大伙儿咣咣当当一阵后,一个个开始出门,我才掀开被子,把自己从上铺放下来,匆匆洗漱,吃早餐,然后抱着吉他,将凳子搬到走廊,面向墙壁坐下,窗台的高度恰好充任谱架的角色。一切准备停当,对我来说,一天的生活才算真正开始。除了吃饭,我要在窗台前一直坐到午后徜徉,坐到暮色降临,坐到灯火璀璨又坐到夜色深沉,最晚的时候,我要到半夜两点才能停下弹拨的手指,拖着困乏的身体爬上床去。我反复地练习,仔细聆听着每一个乐音,哪怕最轻微的那个,也能在我心里激起巨大的回响,我感受着指端、手腕的变化,那种衔接和力度,顺畅与柔和。我沉醉其间,无法自拔,一天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火勤从南昌给我带来了拾音器,海波和美光费了老大劲,将艺术系闲置的一个音箱搬到一楼的电脑房,捣鼓了好一阵,我试着拨动吉他,第一个音轰然炸响,瞬间就让我的血液达到了沸点,从此,我的阵地就转移到了那儿。在这间电脑房,我弹琴的热情越发高涨,不断地听碟,记谱,还抓住一切机会,向宝琥、火勤这些艺术系的高材生学习作曲。宝琥是学校的“箫王”,而火勤,有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放在钢琴或吉他上,常常令我艳羡不已。他们都是我多年的哥们。
日子在琴弦上滑行,耳朵开始需要更多营养,我和老高经常到学校附近的三里街去买磁带和光碟,其中,就有那盘“冰封地狱”专辑。有一次,在一家音像店,我们偷偷将两盒贵些的磁带藏掖在一堆磁带里头,抱去付钱,店老板显然看穿了我们的把戏,他不动声色,将那两盒磁带抽出来,放回原处。我们俩佯装镇定,假模假式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在崩溃之前落荒而逃。多年来,这件小事一直是我们之间的热门话题,而每次,我们都以哈哈大笑对它作出总结评价。
当然,在回忆中,我不愿过分夸大往事的美好,不愿凭空给它加一匙糖,我终日弹琴,主修中文却转而折腾音乐,其实也足以说明当时生活的空茫、无着无落。
至于喝酒,更是如此。我一度很难解释,在临近毕业的那段日子,我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多到似乎将一辈子的酒都喝光了,这太不符合我对生活的一贯态度,至今想起,那些黄色的泛着泡沫的液体还在眼前晃荡。但静下心来琢磨,我仍然对当年的行为表示了理解,我越来越倾向于将之视为一场狂欢,而不是一次沉溺,尽管二者表达的可能就是同一个意思。
我们在长江边的这所师专待了整整三年,校园狭小,但风大,时常漫天彻地,行走在裹挟着湿冷气息的风中,我想大多数人和我一样,表面沉默不语,心底却埋着两口窖井,一口贮藏迷茫,另一口积压悲愤,我在这冰火两重的催逼下,看不清前路。一天,南昌的一个朋友来找我,兴致勃勃地提出参观学校的要求,我苦笑一下,说:“从学校大门,走到宿舍,你自个儿已经穿过了整个校园,我还带你看什么呢?”我们对学校,更对自己,心中充满了失望。
因此,隔不了一两天,我们就要到校外去,吃饭,逛街,进录像厅,把时间当垃圾一样打发掉。我们勾肩搭背,高谈阔论,旁若无人。我们不断更换对象,相约校园内外遍地开花的小饭馆。在酒桌上,我们一圈圈一轮轮地喝,像扑火的飞蛾,一往无前,奋不顾身,我们把自己从明净喝成混沌,又从混沌喝成一片黑色的沉默。喝够了,大伙儿踩着马路牙子返回,街灯下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身影。有时,我们突然兴起,如海盗一样闯进校园的小树林里,吓飞那暗处的一对对情侣。
有一天夜晚,我和美光、胡子在学校后面的小店喝酒,聊的什么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也许是喝得太晚,周围一片寂静,我们颓丧地倒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胡话,小店早已打烊,两个服务员靠着门口,望着我们不住地偷笑。这个场景如今想起,缥缈得如梦如烟一般。
这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一段声色犬马的日子。
醉过几次,伏在床沿呕吐不止,弄得宿舍一片狼籍,大伙儿手忙脚乱。后来,老高实在看不下去了,在我某次大醉后的第二天清晨,塞给我一页写满字的信纸,这页纸被我随手夹在某本书中,前不久,偶尔从书中翻到,内容无须转述了,我只感觉,面对它,像面对一枚威力无穷的催泪弹。还有一次,我们两三个人出去吃饭,半路遇见系主任李宁宁老师,当我们唱着歌回来时,又在路上遇见了他,他没说什么,只是望了我们一眼,这一眼也许没有什么深意,但却足以令我羞愧难当。
两个月后,我们毕业了。
对我来说,毕业意味着快乐却空虚的生活踩实了刹车,意味着路不容商量地选择了脚。我因为有事,要到七月初才能离校,最后的那几天,我守着突然变冷清的校园,心中寂寞难言。一天早晨,我独自出门,还没走到学校后的那条小路,远远地看见路那端的斜坡上,图书馆的傅广荣馆长正抱着他的病孩子在晒太阳。我停住了脚步。我和傅馆长不熟,但他一直以来对我似乎特别照顾,有一次在图书馆的楼梯上还叫住我,说我要是愿意,可以到三楼的阅览室看书,我知道,三楼的阅览室一般是不开放的。此刻,温暖的阳光轻轻地拥着他们父子,两人说着话,脸上洋溢着惬意的微笑,那样从容与安详。
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融化了,我静静地站着,站得久了,真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这是师专留给我的最后一幅画面,烙印在我的脑海,每当想起,我的心就要在那明媚的阳光中迷一次路。
那盘“冰封地狱”专辑我一直留存至今,百听不厌,老鹰乐队成名于上世纪70年代,在1994年复出,怀旧情调,乡村摇滚的风格,丰富的和声,清晰的节奏,即便最激烈的歌曲也不乏轻柔,他们的歌声使舞台变得无限宽广,仿佛飞翔在辽阔的大地之上。有人对我钟情于《Pretty Maids All In A Row》这首歌感到不解,《Hotel California》多么完美,《I Can't Tell You Why》又多么动听,为什么独独是它呢?我想,这大概和他们不了解这首歌中的时光有关,我早已拥有了更广阔、更沉实的生活,不再耽于往昔,却总还会时不时地有些伤感……
为什么我们把心遗留在了过去?
为什么我们必须如此快速地成长?
暗夜中的闪电
我从未想过要写迈克尔·杰克逊。
因为,我从未真正喜欢过他。
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时,我脑海有过短暂的空白,但,仅此而已,惊讶远大于悲伤。在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喜欢迈克尔·杰克逊的数量几乎肯定超过你的想象,而且,只要略微去了解一下就知道,当我们的父辈还在童年的场院里滚铁环、捉迷藏的时候,迈克尔·杰克逊已经在地球另一端的舞台上放射出万丈光芒,他成名之早同样超过我们的想象。
可我天生是个对流行事物抱有怀疑与警惕态度的人,更重要的是,当提起迈克尔·杰克逊时,我总能联想到“疯狂”、“怪异”一类词汇,这会像毒素一样损害我的血液,如果我不打算纠正这个也许是错误的认识,那我就只能一直对他敬而远之了。
但我依然承认,他是个了不起的歌者和舞者。
今天,我在听他的一首歌。先是偶然听到,然后是一遍遍地听。《You Are Not Alone》。据说是迈克尔·杰克逊最经典的一首慢歌。
我想起唯一和迈克尔·杰克逊有过亲密接触的那段岁月。
一个叫湖口的南方县城,以及与之相关的往事,最近不断地闪现在我的写作中,其实,那段寄居异乡的时间很短,只有一个月。我对自己近乎病态的怀念惊讶不已,我想,这大概和我后来的生活过于平淡有关。那段时光似乎具备某种特异功能,在我内心深处持续地掀动着波澜。
我们在湖口参加教育实习,尝试着从学生到教师的角色转换。我们的努力既真诚又拙劣。我走进教室,用写得密密麻麻的教案挡住脸,将授课变成了朗读。还有一个实习生,花了两天时间备一堂课,却在站上讲台一刻钟后发现再无话可说,情急之下,他望着坐在教室后排的指导老师说:“请问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但实习就预示着毕业的即将来临,我们在掂量了一个师专生的分量后,对前途充满了失望和沮丧。我清晰地记得一件事情,一次课间闲聊,有人直言对未来的设想,说成功的人生就是有房有车,我当时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怒气,拍案而起,大声斥责他:“你脑袋里装的就是房子、车子吗?你就没想点别的吗?”全场愕然,不欢而散,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直至今天,我仍然赞同当年的自己,回想往事仍有些微的激动,但当时,有谁,能知道这是一个年轻人的豪言壮语还是气急败坏,有谁,能理解他梦想破灭时内心的痛苦。
实习期间的忙碌多少冲淡了这份痛苦,但也在日后一段很长的时间内,为生活留下了更大的虚空。
我在湖口街上的一间小店里买了两样东西:张承志的《荒芜英雄路》和迈克尔·杰克逊的精选盒带。这之前,我听说过他们,但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了解,我没看过张承志的任何一篇文章,也没听过迈克尔·杰克逊的任何一首歌曲。他们陪伴了我在招待所的空闲时光,尤其是那些寂静的夜晚。很快我就发现,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他们竟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那样独立不羁,像火山、闪电与烈风。想起在同一时刻把他们带出小店,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迈克尔·杰克逊在我的耳机里燃烧,呼啸。
全都是劲爆异常的歌曲,鼓声如大锤,每一下都抡在脑海的最深处,耳孔里有一面密集的火力网,有整个动荡、变幻的宇宙。《B e a t I t》、《Dangerous》、《Billie Jean》、《Thriller》、《History》,很难说有哪一首打动了我,但它们让人呼吸急促,神经紧绷,没有任何余地去思考别的事情。是的,我没有被打动,我只是身不由己,为一场音乐的暴风骤雨所攻陷。
又有谁,能知道在那些寂静的深夜,我胸间暗潮奔涌。
试想想,一个人行走在冰与火的中间地带是什么感觉,一个人突然被霰弹击中是什么滋味,在人生黯淡、心情低沉的时候,迈克尔·杰克逊维持了我最后的激情与痛感。
但生活不能永远依靠兴奋剂,毕业以后,我的心情逐步趋向平稳,迈克尔·杰克逊不再成为耳朵的必需。我曾经还买过他的一张碟片,但狂暴的画面让我的手指毫不迟疑地伸向了电源开关。
如果实在想听,就听他的《Heal The World》、《You Are Not Alone》吧,这些优美的慢歌,让我看见岁月依稀的背影,并从中找到人生应有的节奏。
我越来越认识到,安宁和沉静对于生活的可贵。
迈克尔·杰克逊真正地离我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