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对中国作家的影响
2013-08-15陈博罗曼
陈 博 罗 曼
阿根廷著名作家博尔赫斯的作品最早译介到中国大陆是1979年。当年的《外国文艺》第1期刊登了西语学者王央乐先生翻译的博尔赫斯的四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南方》、《马可福音》、《一个无可奈何的奇迹》。随后,有关博尔赫斯作品的翻译和动态的报道不断出现。真正让中国作家了解博尔赫斯,并对其作品产生深刻印象的是《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1983)出版之后。因此,这部小说集的出版也被国内研究者和作家们称为博尔赫斯的影响在中国散播开来的第一个标志性事件。许多当代著名的作家回忆起初次阅读博尔赫斯作品的感受时,都十分动情,苏童无法忘记博尔赫斯带给他的冲击和影响,说:“我同开愚一样相信博尔赫斯给我们带来了光明,它照亮了一片幽暗的未曾开拓的文学空间,启发了一批心有灵犀的青年作家,使他们得以一显身手。”潘军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阅读博尔赫斯时的感觉是“奇异而神秘”,并预感到与他相遇的“可能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一位小说大师”。时间很快证明了潘军的预感是正确的,格非形象地描述了中国作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对博尔赫斯的狂热和喜爱,他说:“在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文学圈子里,博尔赫斯这几个字仿佛是吸附了某种魔力,闪耀着神奇的光辉,其威力与今天的春上村树大致相当。”当时一批心有灵犀的青年作家在博尔赫斯作品的影响下,迅速成长起来,他们大显身手,在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文坛上掀起了一股先锋写作的高潮。他们就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先锋小说家”、他们的作品被贴上“先锋”的标签而受到大众和评论家的阅读与研究。他们是马原、孙甘露、洪峰、余华、苏童、格非、残雪等。
一
博尔赫斯对中国作家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文学技巧、叙事策略、文学虚构等方面。
马原是中国当代文坛上较早进行先锋写作的作家,也是深受博尔赫斯小说技巧影响的作家,他的写作又影响了其他作家。关于这一点,马原说:“与利用逆反心理以达到效果有关的,是每个写作者都密切关注着的多种技法。最常见的是博尔赫斯和我的方法,明确告诉读者,连我们(作者)自己也不能确切认定故事的真实性——这也就在声称故事是假的,不可信,也就在强调虚拟。当然这还要有一个重要前提,就是提供可信的故事细节,这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相当扎实的写实功底。不然一大堆虚飘的情节真的像你声明的那样,虚假,不可信,毫无价值……这样的方法往往是最具效果的方法。另外的方法还有一些,比如故事里套故事的所谓套盒方法,也是博尔赫斯用得比较多的,原理大致相同。”博尔赫斯的这些技法在马原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如在小说《冈底斯的诱惑》第五节中,马原在叙述故事中突然加入大段的议论,并且还加上作者的注。这种在作品中发议论,或者暴露作者写作意图,或者探讨文学创作技法的元小说创作手法,在马原的作品中随处可见。而且,像博尔赫斯一样,马原在小说的开篇也常常加上“引言”,有时在小说的结尾加上类似博尔赫斯作品后面的附录一样的话,或揭示故事主人公的命运,或提示作者的创作目的等,这种写法对马原而言是一种尝试,对八十年代的文学界却无异于一颗火力十足的“炸弹”,它让作家们猛然省悟,原来小说也可以这样写。于是,出现了孙甘露的《访问梦境》;余华的《现实一种》、《在细雨中呼喊》;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红粉》;格非的《褐色鸟群》、《迷舟》等一大批极具先锋性、探索性的著作。
在先锋作家中,格非的小说创作有着明显的博尔赫斯痕迹,所以格非也被称为博尔赫斯中国化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在格非的作品中,博尔赫斯式的叙事策略体现得非常突出。在《迷舟》中,格非模仿了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叙事手法,故事也选取了战争作为背景,开头用序言展开故事的讲述。《小径分岔的花园》开头叙述了利德尔·哈特的《欧洲战争史》第242页记载的英国军队因大雨推迟炮轰塞尔—蒙托邦防线和德国间谍余准的证言,为正文的展开埋下了伏笔;《迷舟》以1928年3月的某天北伐战争中孙传芳部32旅旅长萧在大战前夕离奇失踪开头,为整个故事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迷舟》的故事结尾写警卫员杀掉萧的情景:“警卫员站在离萧只有三步远的地方,非常认真地打完了六发子弹。”与博尔赫斯小说《死亡与指南针》的故事结尾:“他倒退了几步,接着,非常小心地瞄准,扣下扳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另外,格非的《褐色鸟群》谈到“我”写书是为了献给“患脑血栓,不幸逝世”的“从前的恋人”的开篇手法让人想起博尔赫斯小说《阿莱夫》的开头“我”暗恋的对象贝雅特丽齐·维特波痛苦死去的描写。还有,格非在《褐色鸟群》中虚构的具有多重身份的女子“棋”,其中作为听众的“棋”评价“我”的故事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同时,也意味着重复。”这与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汉学家艾伯特论及让一部书成为无限的手法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的重复的观点是一致的。而且,格非赋予“棋”的身份的多样性和模糊性让人想到博尔赫斯诗歌《棋》中写到的棋局之中上帝、棋手、棋子的博弈以及时间、梦境、尘埃、苦痛的羁绊所造成的生存的虚无感。格非《褐色鸟群》结尾中少女否认自己叫“棋”,她怀中那面“锃亮的镜子”也总是让人想到喜爱镜子的博尔赫斯。虽然格非在作品中讲述了许多迷宫故事,但是他的迷宫叙事往往缺乏博尔赫斯迷宫小说所表现的深层思想,比如《小径分岔的花园》对时间的表现,《阿莱夫》对空间的探讨。当然,格非在模仿博尔赫斯的同时,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特色。
孙甘露谈到博尔赫斯的玄想对他的影响时说:“在被介绍过来的有限的博尔赫斯的著作中,玄想几乎是首次以它自身的面目不加掩饰地凸显到我们面前。……他使我们又一次止步于我们的理智之前,并且深感怀疑地将我们的心灵和我们的思想拆散开来,分别予以考虑。这样博尔赫斯又将我的平凡的探索重新领回到感觉的空旷地带,迫使我再一次艰难地面对自己的整个阅历……”可以说,在博尔赫斯玄想类作品的影响下,孙甘露以自己的写作实验,大胆地向幻想突进,创作了许多优秀的作品,除了《访问梦境》(1986)外,还有《信使之函》(1987)、《请女人猜谜》(1988)等。或许他在《访问梦境》中写下的一段话更能体现博尔赫斯对他的影响,其内容如下:“我行走着,犹如我的想象行走着。我前方的街道以一种透视的方式向深处延伸。我开始进入一部打开的书。它的扉页上标明了几处必读的段落和可以略去的部分。它们街灯般地闪亮在昏暗的视野里,不指示方向,但大致勾画了前景。它的迷人之处为众多的建筑以掩饰的方式所加强,一如神话为森林以迷宫似的路径传向年代久远的未来。它的每一页都是一种新建筑。对这种新建筑的扼要解释,在我读来全是对某个显而易见的传说的暗示。在页与页之间,或者说在两种建筑之间,我读到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读到了它污秽的色彩,读到了它两岸明丽的传说以及论述河流与堤岸关系的许许多多的著作和文献。我的眼睛随着书页的翻动渐渐地湿润。一个声音在地平线上出现,它以一种呓语般的语调宣称:最终,我将为语词所融化。我的肉体将化作一个光辉的字眼,进入我所阅读的所有书籍中的某一本,完成它那启示录的叙述。”在这段文字中,“迷宫似的路径”、“深不可测的河流”、“启示录的叙述”等似乎暗示着孙甘露所描写的梦中事物和博尔赫斯有着密切的关联,因为博尔赫斯的作品是晦涩的、呓语般的,他喜欢在迷宫式的叙述中加入各种神话、传说和哲学、神学启示录,而且他也喜欢把自己的一切,包括个人经历融入语词,肉身化为文字,以实现“永远的博尔赫斯”的理想。
二
博尔赫斯对中国作家的影响还体现在思想上,即博尔赫斯作品中的无限、循环、时间等思想对作家们的影响。
时间、循环是博尔赫斯作品中最常见的主题,《小径分岔的花园》、《秘密奇迹》、《南方》、《另一次死亡》等是博尔赫斯创作的表现时间的作品。在他的笔下,时间有的是平行的,有的是分岔的,有的是循环的……这些不同式样的时间带来了重复和无限的循环。有些作家受博尔赫斯的影响,创作了很多表现时间的重复、循环的作品。格非的《时间炼金术》、《未来》、《褐色鸟群》等都是探讨时间的作品。余华也有许多类似的作品,如他的小说《现实一种》充斥的是循环的报复,连环的死亡,《活着》充斥着重复的死亡书写,凸显出凄楚而悲凉的人生;《许三观卖血记》中,余华不厌其烦地对许三观的卖血经历进行循环书写等,当然这和余华的时间观有着密切的关系,余华认为:“似乎可以这样认为,时间将来只是时间过去的表象。如果我此刻反过来认为时间过去只是时间将来的表象时,确立的可能也同样存在。我完全有理由认为过去的经验是为将来的事物存在的,因为过去的经验只有通过将来事物的指引才会出现新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博尔赫斯带给中国作家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姿态,即先锋精神、先锋姿态。时代需要先锋,先锋开创新的时代。如果没有博尔赫斯,在当代中国文坛上不会迅速掀起先锋写作实验的高潮,更谈不上“先锋文学”、“先锋作家”。但既然是先锋,这也就注定了其只能是一个引领者、触发者,这也注定了先锋文学的命运,只能作为文学转型时期的策动者、改革者、实验者,当策动已经完成、改革向纵深方面发展,实验已经终结之后,先锋文学面临的只能是落潮,是沉寂。所以,今天人们回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先锋文学时,看到的是已成为过往的一段历史、一个文学事件、一场文学运动,它的参与者在博尔赫斯文学作品的鼓舞下激情地进行着文学作品的探索和文学技巧的创新,并以反叛的姿态决绝地告别传统的文学写作,在更切近文学本质的道路上谱写自己的篇章。可以说,先锋文学的功绩有两个:一个是颠覆了传统的文学创作观念,为作家的创作提供了更加自由的空间和灵活的方式;另一个是颠覆了文学秩序,让一批青年作家脱颖而出,并成功地跻身到主流作家的行列,成为中国当代文坛的主力。孟繁华在谈及“先锋文学”的问题时,指出先锋文学完成颠覆活动,获得合法化地位,建立自己的文学意识形态后,必将被自身呼唤出来的“妖魔”所颠覆。这一点,已在先锋文学的衰落这个问题上得到证明。当然,这也和先锋运动自身不可克服的矛盾密切相关。因为任何一种先锋运动,都有很强的颠覆性和叛逆性,在实现颠覆活动之后,随着自身历史使命的完成,注定会被自身所缔造的合法化而颠覆,最终消逝无踪,成为历史。
那么,曾在先锋文学崛起背后发挥重要影响的博尔赫斯,也一定会随着先锋文学运动的起伏而颇受波折。先锋文学高涨时,博尔赫斯在中国被捧上天,“大师”、“天才”等各种赞誉怎么称呼都不会受到质疑;但一旦先锋文学落潮远去之后,博尔赫斯也开始被一些作家批评和诟病,甚至有人指出“像博尔赫斯那样装神弄鬼是完全没有前途的”,甚至有的批评者要清算博尔赫斯,认为博尔赫斯把中国当代文学引入了一段歧途之中。其实,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乃至评价中,很少有先知先觉者,多数人都是后知后觉者,所以,看待历史的得失和历史人物功过问题时一定要客观公允,全面辩证地看问题,不能偏激,更不能用非此即彼、非优即劣式的评价方式。格非有一段话很好地反映了博尔赫斯在当代中国的命运,以及我们该如何客观地对待博尔赫斯和他的文学思想,他说:“在八十年代,博尔赫斯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标签,一经贴上,作品似乎立即奕奕生辉。而如今,情况又倒了过来,他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梦魇,人们要去衡量一个作家是否还有前途,就要看他是否还在喜欢博尔赫斯。这使我想到,自从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创作波诡云谲,各种思潮、观点、叙事方式你方唱罢我登场,很是热闹。一代又一代的作家,横空出世,如过江之鲫,各展身手,令人目不暇接。但仔细一想,热闹倒是热闹,若说在真正文学观念上有什么长足进步,倒也很难说。非此即彼的评价方式,以进化论为基础的文学史观,庸俗社会学的批评方式并无太大的改变。”同时,就当下的文学创作现状而言,博尔赫斯的影响依然在继续,这可以从麦家、张生、徐小斌、王樽、何小竹等作家的作品中看出来。麦家说:“博尔赫斯是我的流水”,“我的神”。张生认为人们将博尔赫斯视为形式主义者的看法是“不全面的”,博尔赫斯还有对人生的表现。由此可以看出,博尔赫斯在当今作家中依然有着重要的影响。
总之,对中国作家来说,博尔赫斯是一座高峰,是一座艺术宝库,他的成就不仅仅在形式上,他的文学思想更值得人们去探究和发掘。博尔赫斯的作品和文学思想就像一张无限伸缩的网,其魅力、价值和影响必将在人们的探索和解读中不断呈现和增值。
[1]苏童.寻找灯绳[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39.
[2]潘军.见证时间:凝视博尔赫斯[J].十月,2003,(01).
[3][13]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A].卡夫卡的钟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81-187.
[4]马原.小说[J].文学自由谈,1989,(01).
[5][7]格非.戒指花[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32.53.
[6][8]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王永年,陈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165.130.
[9]孙甘露.学习写作[J].文学角,1988,(04).
[10]孙甘露.访问梦境[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34.
[11]余华.虚伪的作品[J].上海文学,1989,(05).
[12]孟繁华.九十年代:先锋文学的终结[J],文艺研究,2000,(06).
[14]麦家.博尔赫斯和我[J],青年作家,2007,(01).
[15]张生.可言,可思[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