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散记(外一首)
2013-08-15李永普
◆ 李永普
看见自己的影子比草更卑微
玉米倒伏了 倒伏的玉米
自根部折断 再也不能站起来
它们其实和我一样从泥土中来
不过是提前把自己交还了泥土
对于它们而言 即使不被风灾所伤
一棵一棵挺立到成熟
最终的果实由不得自己
对于种地的乡亲和我而言
即使所有的盼头盼得丰收
最后的秋天纸币面前也是卑贱的
我呆呆地在自己田头站立很久
路边的野草在我未来之前
也站立很久 我来之后
并不知道比玉米强韧的它们
是如何挺过那场风灾的
只知道当下持续高温的酷旱中
它们并未低下半枯焦的头颅
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因此就高贵些
广袤大地上 一株草一片草
长在哪里都是草本草命
站得再久都叫潦草
这时候我抬头看看天
大部分的天空是空着的
不空的浮云浮与不浮都在高处
向谁报出贵族式的气定神闲
我不得不羞惭地低下头
看见自己的影子比草更卑微
所有话题似乎奔着高温来的
立秋了 高烧不退的豫西南仍被火炉操控着
酷热难耐 村里很少几户人家因为空调
稳坐家里守着城里人一样的春秋大梦
更多的人如蚂蚁汇聚河滩林地
没有谁斗地主修长城甩芝麻叶老牌
更没谁打情骂俏寻哪门子开心
他们只是坐着或在自备凉席上躺着
一边叫着热死了 一边谈论外边
有关水泥路烤熟鱼虾鸡蛋的传闻
所有的话题似乎奔着高温来的
似乎高温不是高温 而是人世可怕的魔鬼
昨天中午席家坑土元婶 因脑溢血
不到五十岁归西了 有人说起
西寨门老草鞋十多天粒米未尽
熬过今晚恐怕明晚永远看不到灯光了
入夜后四周村落西洋乐器比往年响得频繁
说明到阴曹地府寻求清凉的有增无减
比起这片林地 村中的树木有着晚秋的萧条
小河水干了 习惯河里洗澡消暑的人
望着焦泥翻卷的长潭 除了怀念还是怀念
所有人天天都在盼雨 盼雨带来降温
盼来盼去 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黑风
将大田叶子干枯且拧成绳条的玉米林吹倒了
坐在老人堆中的凉粉二叔抹着眉汗反复唠叨
收成没了 他扑扇的睫毛
藏不住布满眼球的血丝
一头华发看上去全白了
吹口哨的人
他突然想用吹 改变漫步或驻足的慵倦
不是吹牛皮 而是试图用久违的口哨
吹出身体里看不见的东西
让四周的草木及高处的天空
感知脚手架上的中年 常年积习的惊恐与眩晕
以及肌肉骨骼内部伤与痛 劳损与疲惫
在户外 一个突然闲下来的人
用两片薄唇开始吹 他知道
三米长的气息够不着树冠
五米长够不着梢头 七米长够不着飞翔的鸟儿
他得气运丹田 拼足内力
让哨音擦划树木肢体 让鸟儿半空的飞行
有一个为之震颤的瞬间停顿
但是一株杨树没有改变站立的宁静
一株构树也是 鸟儿呢 依旧在
树梢之上的蓝中飞着漫不经心的飞
也许是一己之私的失策吧 他在心里说
不如转换方式 把草味青青的气息
和学来的鸟语合成主流音色
吹出一段乡土浸润的少年老成
这时候 一只鸟儿飞落枝上
树梢由慢拍加快了晃动 他庆幸
这是改变发生了作用 但是他又错了
骤然而起的风 正一拨接一拨拂过头顶
中国 我把一件东西弄丢了
中国 我把一件东西弄丢了
这东西不同于梁小斌的钥匙
丢了换一把 换了不行
干脆把锁换掉 或把门换掉
金钱时代 小命不值钱小钱很难挣
不想丢小命就得为小钱拼命
我从乡间来到盛夏工地上
酷暑难当热汗淋漓的每一天都叫一天
脚手架作业面 都由工长监工
现场轮番看管 一分一秒丑媳妇
熬成记工薄上功德圆满的婆
必经十二小时厚颜无耻的苟延残喘
收工了 不管华灯朝哪个方向七彩下去
啃个把馒头喝几口面汤 一头扎进地铺
睡向累得要死的死死大睡
汗味臭气熏天天知道 蚊虫千叮万咬地知道
直到凌晨四点二十被吆喝而起
新的一天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而是前一天机械重复 后一天老模老样
在混凝土砖块疯长的楼层
到饭窝连工棚三点一面的区间
谁还记得草尖露柳梢月
弯弯的小河 绿荫的村庄
如果有人在工地之外的电视画面
硬要提庄周蝴蝶 我只能说
中国 我把一件东西弄丢了
请原谅 雅安
请原谅我并非刻意的疏忽
去疏远浪迹之轻的岁月
疏远康巴旧地的好山好水
请原谅祖国西南剧烈颤抖的那一刻
我在灰色丛林脚手架上无从知晓
请原谅流大汗随你说小话当心的中年
为小命追赶小钱 而小钱
溜得比小命还快
快得还要搭上老命追赶
请原谅隔着三千里蜀道
我肉身之重 重过的蜀道之难
不是一列火车所能承载的
我拿什么拯救 远方之远
废墟中母亲的孩子 孩子的母亲
请原谅我无法用一个梦
安抚墙倒屋颓的茶马古道
以及夜色中风吹雨打的帐篷
我的梦 不过是庄周放下又被谁拿起的行李
系在深夜蝴蝶翅膀上
而醒来的清晨 蝴蝶翅已非翅
我只看到我低垂无力的臂膀
请原谅我含满泪水的祈祷
和时代的正负能量无关
在太阳升起的时刻 在大而空的空气中
我的心愿是否和曾经的雅安汶川一样
在泪光之外找不到家
找不到山河大地永远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