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节约的人——与程一身谈谈
2013-08-15■未白
■未 白
还没有人问过我什么时候开始写诗,但我总喜欢向极其有限的读者这样介绍自己:二○○六年畏罪潜逃至湖南,二○○七年冬开始写诗。
冬天是一个冷酷而无言的季节,二○○七年冬我有幸听到了荷尔德林的悲叹:“我到哪里去采花/哪里去寻日光/和地上的荫处?”更有幸的是,我寻到了塔楼之上的光,我们的西方文论和美学老师程一身。我便拥有了诗。
没有飒飒作响,他像极了亮着孤灯的冬。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程一身的了解略小于一片空白。除了那本薄薄的,历年来都能引起中文系一阵热论的《北大十四行》,他似乎同白马湖边上的一圈樟树达成了和解,随风慢行,从容无言,与这个世界并无多么紧要的关系,偶然间相逢的寒暄也不过是对视刹那的微笑。可几堂课下来,当时我不足六十千克的身板,不知哪多出来的厚脸皮,只要在学校周围偷瞄美人之余瞄到了他,就一路跟随,与一块磁铁找到了磁场没任何区别。并且平素的拙嘴笨腮,像是灌满了鸡血,浸着李白、里尔克、波德莱尔、北岛,一直能喷薄到他家楼梯口,而大多数时间,他呼应我的就只有两句话:是吗?哦!
我可不在意这份失落。这样日复一日,一直到我离开白马湖。但他并没有传递给我任何厌烦的迹象,反而会通过邮件、短信给予我一次又一次雪中的鼓励。不独我一人,但凡与一身老师有些交道的朋友,都会产生同我一样的挫败感。这种矛盾也类似于我们谈话的本身,愉悦中含着三分沮丧。我想程一身是熟悉维特根斯坦的,他的思想体系里有一个很耀眼的分支就是沉默:“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该保持沉默。”就是说,当谈论对象是无法言说之物时应保持沉默,尤其是像人生和理想这类虚有的事物,被哲学家们称作的“神秘事物”,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以一个无知者的身份沉默。
我倒不认为这有多神秘,在时代的洪流前,经常把它挂在嘴边的话还略显庸俗,但谁的人生和理想能被凿凿而论呢?与其认为程一身没有骄傲地宣布自己有建设性的野心,倒不如看看沉默的他怎样挤开拥挤的人群,耕出一条属于他的“有生之年”的路。
就目前而言,谁都不能给这条路下个定义,至少程一身本人也是心存迷惑的,否则他不可能写出像“我要不断地回家,回家”这样融欲望与意念的抒情篇章。熟知他的人会指出,这首口头流传更广的一句诗,只是差不多十年前他的一个侧影,能让我们看到一位迂腐地有些浮华的诗人的全貌吗?我个人的看法是,“回家”是程一身对精神的逼仄。“家”是被放大的空间维度,“回”则是某种力量的牵引。像极了那种“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我们用着自以为是私欲或者爱情的方式,去寻找着被毁灭的爱,和濒临死亡的人生。死亡,乍听起来是一个有些恐怖的词。比起“死亡,那来自德国的大师”,我们所理解的死亡,不过是两个阴森,冰凉的字。我至今清醒地记得在我盲目地阅读海子的同时,读到了程一身的一句“沉醉于美的人拒绝死亡”,就像再往后读到的那句“我预感到死亡而激动如大海”(里尔克《预感》),那如伟大的女性一样引我向上的力,缓缓疏通了许多对美和丑,对活着与死去的误判。
哲学的本质,大抵逃不过对生与死的称量。作为一个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也是一场通过学识与学生展开的短途博弈。在“诗意的栖居”还没有成为劣质的广告语之前,任何一个试图存在的诗人,都在真与伪的诗意中摸索着自己的身份。有着双重身份的程一身,对于“中文系是一条撒满钩饵的大河”的汉语传统发展现状,那必定是焦虑的,甚至会波及旁人。一身不愿意把这份焦虑转嫁给他人,他用着一个老师范围之内的能力,尝试着让学生凌于分数之上,比如一篇好的文艺评论他会毫不留情地打一百分,比如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在他的火炉旁粪土经年他全程赔笑。师母说,她会经常提醒一身不要给学生灌输许多消极悲观的思想,要乐观,温暖。
但他仿佛很少接受师母的建议。他给学生播放那个曾贵为最著名的荡妇、遗言“我希望离世是快乐的,我不愿意再来”的弗里达的同名电影,他讲述里尔克、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时说起“我的心中刮起一阵悲风”,还有他正在潜心翻译的神秘巨人佩索阿,他给出“敏感、孤闭、竭斯底里”的定义,但是他也并不偏颇地转述佩索阿所带来的美好:“和你走在一起时,我看到的河流更美丽。”
总结起来,他是在用一种零度表达的方式,给学生传递许多心灵颤动的可能。但如何获取这种可能,可以看成是一场风味上的拔河。这样,也就能理解程一身的不少实验性作品,更能理解“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孑然一身,遂取笔名为程一身的”他这个人本身。我私自认为,基于这个认知基础,才有了程一身对于坚的访谈,以及后来小小动荡了下翻译界的沃尔科特《白鹭》系列。
零度,当然可以看成是一汪死水。水是表象,如果让水死去,那景象应该不啻于置身在伟大的风暴中。不仅仅是说这样的写作充满悖论,而是这样的作品也有着悖论似的巨大张力。如同佩索阿所说:“所有的真理都有一个悖论的形式。”伟大的作品就是一种悖论,其暗含着无与伦比的愉悦与苦楚,两者之间可以互相对抗、矛盾、转承、融合。如何将它们无伤地释放出来,这需要阅读者本身的喜恶与需求,程一身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我只对个别人有效/使他们痛苦,却无须抱歉”(程一身《在昌耀墓前》)
说到这,再回头看《北大十四行》,就能清晰地看到,这本诗集是程一身对传统抒情的告别。从抒情到叙事的转变,应该说是程一身开始有意识地将个体的自我放大到整个自然中,同时将万物并生的自然缩小至每一个值得辨析的个体中。在此,我特别想把惠特曼那句“我自相矛盾,但我包容万物”送给程一身,但是他并没有呈现出令人苦恼的矛盾。另外,汉语诗歌不可或缺的两大概念,就是抒情与言志。比如他在《尘世的欢乐如此稀薄》中写到:“我的心如此矜持/像一滴雨向内凝聚/在雨中寻找肉体的缝隙/夜风吹散我心中的杂念/让身体消肿,摆脱恶”。对恶的保留式批判,无疑是他诗歌的一个主线。当然,我在此援引他的许多诗歌,并非是要解读他的诗,而是借以澄明他本人。
他最近的一首给恶另外一种解释:“时代的恶在烈日下发酵”。对比而言,我们能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程一身一直想摆脱身上的恶,注定是一种徒劳。但他一直在自控着。我们从不怀疑程一身的节制与寂寞。断断续续地,从师母那里听来,程一身考取博士期间,没有上过一堂英语课,完全凭借其惊人的记忆力啃下那本厚厚的牛津大辞典时,怎么说都是一个令我等汗颜的励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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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辞典也成就了他后来的翻译。北岛曾毫不留情地表达自己对翻译的忧虑:“而如今,眼见着一本本错误百出、诘屈聱牙的翻译诗集立在书架上,就无人为此汗颜吗?”可是品读程一身博客里贴出来的对佩索阿、沃尔科特等诗人的翻译作品,我又为之“汗颜”。比如他翻译的沃尔科特《白鹭》组诗中:“有时候那些山峦就像朋友一样/缓缓消失了,而我非常高兴的是/此刻他们又回来了,像记忆,像祈祷。”这不正是对他自己的再现吗?在淡如水的交往中,程一身的朋友遍布海内,他从不逢迎,不忘却,细想起来,他的朋友都在他的诗文里,与他对饮或离别。
除了对诗歌翻译的贡献,他还埋头译出了米沃什《反对不能理解的诗歌》、布罗茨基《取悦一个影子》、艾略特《什么是次要诗歌》等一系列批评文本,让他在游离诗歌的同时,打开了诗的另一扇隐秘之门。
我不知道门的那边还有着怎样迷人的风景,至少,我感受到了他的快乐。有一次,我理了个光头,特意把他约出来聊天,借此炫耀下我的“伟大”作品,完全没想到的是,他同我一样理了个瓦亮的光头。那一天,我们聊得很舒畅,没有丝毫剑拔弩张。他罕见地告诉我们一个秘密:不用过分在意写作,做点有意义的事儿就成啦。
然后,我看见了他参考了全部汉译之后对米沃什《礼物》的重译:“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我是以前那个人并不使我难为情/我感觉不到身体疼痛/直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片片白帆。”我清楚地记得,我当即表示赞同西川的译本:“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程一身并无多大反应,又只是淡淡地表示:哦。后来,我又反复读老师的整盘文章,顿觉自己粗鄙之至,那一句诗,与情与境都应译为:想到我是以前那个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这世上估计没有太多值得程一身难为情的事了。师母说,有一回老师吃酒醉了,躺在一条椅子上,怎么拉扯都不愿意起来。师母急中生智,大喊了一声“爽儿在家苦闹呢”,他一跃而起,飞身就往家里奔,鞋子都跑掉一只。
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让程一身难为情的事情也多得不计其数呢?就像千年前《卷耳》里良人的感叹:“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大约是去年的夏季,夜色差不多与今晚一样黑,我们同一身一起从一家叫珍味坊的馆子里出来,在一棵平和而孱弱的玉兰前道别后,我往东,他们往西。“等待车辆之间出现空隙/好让我们平安穿越人世”,武陵大道从来不为难心事重重的行人。那一晚我们粗暴地批判着时间,世界,信任,一直到邻座再也没有斜眼晃来的食客,窗外也再没有醉醺醺又冷酷地敲着玻璃的暑风。一身很少插言,他总是严肃地端起茶杯,放下时就露出让我有些失神的笑容。那种寂静无疑只会加重我的绝望,后来他对我们说:
让我向你表明//一个懒散而挑剔的素食主义者/对世界的态度:拒绝多余/只被有限的事物吸引,做个节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