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
2013-08-15彭康
彭 康
何成得到那个权力是在临下班前的几分钟。具体讲,只差五分钟就要到下班时间了,但何成没有走,听到其他办公室的同事们关闭门窗的砰砰声,何成看了一眼表,忍了忍还是没有走。他想,早回家几分钟能干个什么?何况这新上任的吴经理是个什么脾性,自己还不太了解,或者说了解得还不多,加上自己又是办公室的一员,是围着领导转的角色,更要谨小慎微才是,绝不能因小失大。就在何成这样想着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正是吴经理打来的。当时,何成心中就掠过一阵惊喜,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提前下班的明智抉择,舒心的笑容一下子堆满了脸颊。
更让何成没有料到的是,吴经理的那个决定,似乎让他猛然想明白了让他最近一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致使他后来在使用那个权力时灵光一现就找到了事由的答案,何成禁不住又是好一阵欣喜。
吴经理说:何主任,公司决定给你配个副手,为了便于工作,人选呢,就从你手下的几个正科级干部中产生,年龄嘛,在三十五岁以下,你先琢磨琢磨,帮着给排排队,过两天听听你的意见。当然,这只是个初步想法,你还得要搞好保密啊!
交待完这个事,已过了下班时间。走在回家的路上,何成还是感觉到有点不大舒服,为的是吴经理最后的那句画蛇添足似的补充,让他感到稍稍不快。何成本想回敬一句的,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不想当面顶撞领导,更不想破坏了这一时来之不易的好情绪,这好情绪对于近来一直处于烦闷状态中的何成来讲,就像明媚的春光冲散了冬日笼罩的阴霾,让他觉得十分惬意,特别受用。这春光来自于他对自己没有提前下班的一丝满意,来自于吴经理找自己商议人事的一缕得意。
何成怎会拿小小的不快去交换已经获得的舒畅呢?何成不是个能够轻易受伤而不会保护自己的人。在领导身边工作,更要具有成熟健康的心理素质,否则是难以胜任服务工作的。何成经常给部下这样讲,他自己也一直在这样修炼。
但严格地讲,近半年多来,何成一直都不大开心,甚至有些郁闷,总也想不通前一任经理为何在最为关键的时候,没有拉扯自己一把,反而把百年不遇的机会给了别人,这其中的奥秘,令何成百思而不得其解。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在阒寂无声的时候,何成也认真地梳理过他与何经理的关系,把头发原本就不多的脑袋都梳秃了,头皮都梳出了血迹,也没有梳出个正确的答案来。说实话,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何成与经理何昊的关系发展得相当迅速,相处得十分融洽,似乎超越了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公司上下无人不晓,无人能敌。
那是何昊刚来上任经理不久,得知办公室主任与自己同姓,名字也只差一字,就公开地说笑道,何主任与我可是一家子的亲兄弟哦!逗得何成与大家一起乐,一下子缩短了与新任经理的距离,感情似乎也贴近了不少。当然,何成知道,这只是经理何昊的做人艺术,只能是个人情味很浓的玩笑,断不能当真的。官场上的事情,虽然也都是些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与孩童的游戏一般,却也没有这么简单。这点何成比谁都清醒,也是知道轻重的。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何成已经干了多年,服侍陪伴了五届班子,送走了一个个平调或高升的经理,迎来了一茬茬高升或平调的领导,在看似轻松的环境里,始终没有松懈下来,如履薄冰的弦一直绷得都很紧,主任的位子才能与他的屁股形影相随到了今天。
总体而言,何成还算是个称职的办公室主任,陪了几届班子和几十个领导,从未出现过什么大的闪失;理论与文字功底,那是看家本领,对何成来说是小菜一碟;协调与组织能力也是没得说,凡是交给他办的事情,无论牵涉多少个部门,办起来有多么繁杂,他都会办得圆圆满满。当然,何成也有致命的短板,表面看,性格有些柔弱,而且酒量不大,多多少少会给工作带来一些影响。还有就是年龄有点偏大,不过这是对照经理的年龄而言的,人家领导不过四十,你何成都四十有五了,难道还说不大吗?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更为重要的是经理何昊后来说过一句话:何主任这人很不错,没有听到谁说过他的不是,甚至连坏人都没说过他的一句坏话!
这话听起来就有点意思了。细细一琢磨,意味深长得很,让人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什么叫坏人都没说过一句坏话?何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反过来理解,何成是不是一个“老好人”“老滑头”?或者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何成想,人怕的是大家都说你坏话,那你活得就很艰难了,置身于四面楚歌的氛围里,滋味肯定是不好受的。何成又想,原来人怕的不只是人的坏话,更怕人的千篇一律的好话,对一个人的评价,如果周围的人都说你好话,这好话也就变成了坏话,你这个人也就完全倒了个个儿,由“好人”一下子成了“坏人”,多么可怕啊!
俗话说:听话听音。从经理何昊的话里,何成还听到了别的意思,那就是你何成不是什么“坏人”,起码也是个黑白不分、是非难辩的“混世魔王”,有着深不可测、不敢接近的嫌疑!这具有强烈反讽意味的言外之意,何成敏感地捕捉到了,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给经理留下这样的印象,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得罪了经理,想不明白经理为何这样评价自己!那么怎样才算是一个“正常的人”呢?何成通过分析,得出的答案是:“好人”说你好,“坏人”说你坏,才算是一个“正常的人”!
何成至今还记得,经理何昊说这话是在一个公开的场合,是在开完一个重要的会议之后的一次酒宴上。这会的重要性在于上面来人,测评在职正处级干部,准备从中拟选两名经理助理人选,等待提拔。作为正处级干部,何成自然符合条件,也在选拔对象中。上面没来人之前,这事就已传开,搞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大家普遍看好何成,认为他实力强劲,势在必得,甚至有领导班子里的成员,也持这样的态度和看法。班子成员有了这样的看法,足已表明事情起码有了一定的眉目,不再是捕风捉影式的戏言了。但何成却不这样认为,他在私下与好友闲聊时,表现得相当冷静与理智,他对朋友说,企业与地方不同,实行的是厂长经理负责制,厂长或经理拥有绝对的用人权,说白了就是经理想用谁就用谁,书记只起个保驾护航和监督指导的作用,党政关系处理得和谐了,还能够相互通通气,给个面子尊重尊重,算是配合得相当不错了;如果情况相反,最终的决定权仍在经理手中。所以,班子成员里的一些说辞,也是当真不得的。朋友说那不正好嘛,你和经理的关系那么铁,他抬手拍板不就结了?还用得着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吗?
何成摇摇头不再多言。何成的内心也是这样想的,但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关系”二字上,这才是最为核心的。那么,自己与何昊的关系到底如何?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吗?此时的何成感觉到有些拿捏不准了,人们愈是这样议论,他愈是觉得恍惚,竟然都有些辨别不清自己和他人的模样了。
平心而论,从服务过的几届领导来看,何成走得最近的就是何昊了,服务的时间也长于他人。何昊刚来时,经常下基层了解情况,每次都带着何成,一个多月下来,两人的关系就不一般了。包括以后的几年时间里,出差都没换过别人,一直都是何成陪同,似乎用着很顺手。事实也是如此,无论何昊何时想去哪个单位,之前问起一些情况时,何成总是有所准备似的回答,让何昊掌握了许多真实情况,何昊十分满意。有一次,去一个单位调研前,坐在车上,何昊问起这个单位的领导班子和生产经营状况,何成如数家珍,一一道来,且不掺杂个人观点。调研结束后,其结果与何成先前提供的情况竟然完全吻合,让何昊很是佩服。在以后的几次调研中,何昊仍然采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先听何成对调研单位的情况介绍,其结果都不出他所言之范畴。何昊问何成,你是如何全面掌握这些情况的?何成说,要想为领导服好务,平时就得了解整个公司的所有情况,包括公司下属各个单位的情况,这样才能为领导提供决策依据,这也是办公室工作的重要职责。
何昊是交流提拔来的干部,刚来上任的一年时间,家没搬来,单身一人,吃住都在临时租来的宾馆里。为了照顾好新来的领导,何成放弃与家人聚餐的机会,一日三餐,陪着何昊。何昊推辞,何成却说,何经理,你远离亲人与家庭,大老远地来为我们谋生存,求发展,我陪你吃个饭算什么?何成说,何经理,等你家搬来了,我就不陪你吃饭了。何成又说,何经理,我天天守着家,也有些腻味,也想换换口味呢!说得何昊跟着呵呵笑。
慢慢的,何昊也就习惯了何成的陪同。习惯了在何成的陪同下,从宾馆吃到宾馆以外的餐馆,把不大个城镇的餐馆全部吃过后,又吃到了何成的家中。何成对何昊说,何经理,外面的饭菜再好,也不卫生,不如到家吃碗面吧。经理到家吃饭,自然不是一碗面的事情了。这就辛苦了何成的妻子,她得天天早早地去市场买菜,按照何成定下的菜谱,想着法子,变着样子,认真地准备。何成对妻子说,菜不在于多,而在于精,吃着爽口舒服就行。他妻子说,别的没有啥,只是我的压力大,怕做不好呢。何成说,怕什么?不就是一个吃饭的人吗?再大的领导也得吃饭屙屎。再说了,不过个把月的事儿,何经理的妻子下个月就要来了,到时你想给人家做都没机会了!何成的妻子哦了一声说,那也是。反正家里就你和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练练手艺,为儿子放假回来能吃到好菜做个准备。何成说,那你准备吧。
在何成家吃饭,大家都知道,何昊既不遮掩,也不避讳,显得自自然然,时间一长,反而没了议论,似乎何昊本来就应该在何成家吃饭,俨然天经地义无可厚非,就像是人就得吃饭的道理一样浅显。
有了这样的关系,何昊自然也将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何成去办,工作上的自不必说,那是办公室主任份内的事情,办起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也容易办好。关键是一些牵涉何昊而又完全不是为了工作、纯粹事关何昊个人前途需要办理的事情,就显得很不一般了,也不是想交给谁就交给谁,谁想办就能办的事情,何昊一律都交给何成去办。往往在办这些事的时候,何成总要深思熟虑,精心设计,提出方案,呈送何昊过目。在何昊定夺方案时所提出的疑问,何成总能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总让何昊满意欣喜之极。几年下来,何成所办理的这些事,竟然件件圆满,没有后患。何昊问何成是如何将事办得如此漂亮的?何成谦虚地说,都是经理领导得好,火候把握得好!
何昊高兴地擂了何成一拳,说你这家伙!两人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久后的一天,何昊接到妻子从家乡打来的电话,说何昊的父亲得了重病,急需住院治疗。何成陪同何昊一同飞抵家乡。经查明,何昊的父亲得的是急性前列腺炎,这病来得突然,疼痛难忍,急需手术,否则危及病者生命。由于手术较大,加之后期治疗周期长,所需费用也多,押金就得五万。何成未征得何昊同意,就私自去住院部交了押金,金额却是整整十万。何昊得知后,严厉地批评了何成,话说得也重。何昊说,何主任,你这是让我犯错误!你明天先回去,我等老人做完手术就回,再把钱还上。何成说,何经理,这钱你肯定得还,我带的是公款,垫付只是为了急需!你不要多想,先让老人手术吧!
何昊父亲的手术很成功,只是还得修养一阵,何昊就返回了单位。第二天,何昊果真将一信用卡交给何成。何成趁机说道,我回家就取了家里的存款,去财务处冲掉了备用金,我哪能因这区区小钱毁了你美好的光明前程呢?还望经理批评海涵。
何昊听后,庄严地拍了拍何成的肩膀,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感激之情。何成也没说话,双手捧着信用卡,点了点头退出了何昊的办公室。
其实,何成并没还款,他之所以那样说,是想让何昊放下心来。他不想失去何昊对他的信任,尤其是看着何昊那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与他交办一些特殊事情时的表情截然不同。当然,何成不得不承认,那十万块钱,他是做好了要送出去的思想准备的。在飞机上,看着何昊心急如焚无心言语的样子,他就暗暗盘算着这件事,甚至想好了通过何种渠道消化掉这笔钱,而做得滴水不漏又绝对安全。当他想好办法后,并未像常人那样感到轻松,将已有结果的事情放下心头,相反,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有些心疼,毕竟这是十万块钱啊,下面的一个工人要吃多少苦、干多少活、流多少汗、值多少班,才能赚回来啊?但想毕竟是想,与现实情况相差甚远,何成想,也许何经理根本不会要,那样就好解释了,也不至于让自己左右为难。所以,当何昊批评他时,他一点也不尴尬,抛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回答得平静、自然而又从容。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何成将信用卡摆在桌面上,久久盯着不放,他不是想知道卡里到底有多少钱,而是在想何昊这个人,年纪并不大,就已坐在了正厅级的位子上,而且已有三年多了,从他来单位的做法看,工作上并无标新立异的独特建树,单位每况愈下的亏损形势,未能得到根本好转,只是他显得比较平易近人,改变了以前班子相互拆台不讲团结的局面,得到上级和大家的一致好评。从他平时交给何成办理的一些有关上下级关系的事情来看,何昊的长处在于疏通渠道建立关系,这成为他的一个拿手好戏。有时,何成虽然设计好了建立关系的方案,但关键要害处的几步棋,全是何昊的意思,事情办得顺利,也与何昊的指示密切相关,所以,何成说全是经理领导有方诸如此类的话,并非完全的阿谀奉承讨好领导。
何成看着金黄色的信用卡,犹如看到了金光灿灿的黄金,耀得他眼睛发花,脑袋发晕,一时难断取舍——不知道该不该去取钱,何时去取钱?他实在是不知道何昊的真实想法与用意,生怕办错了大事。从平时的接触来看,何昊似乎不是个贪财的主儿,更不是一个小鼻子小眼睛的人,做事很是大气,从来都不在细小的事情上纠缠,比如来家吃饭,从来都是来了就吃,吃完就走,没有讲钱见外的言行,让何成两口子白担心了一阵,了却了他们一时的心病。如果何昊真是个正人君子,那钱是必须要取的,关键何时去取,时机就显得格外重要了。何成想,取早了,说明自己心中无鬼,也算是个君子,可能得到何昊的好感,但同时又说明自己根本没把何昊放在心上,轻易就打发了何昊遇到的大事,从感情上来讲,做得很不仗义;取晚了,说明自己还在观望,对何昊持有怀疑态度,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何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了一下午,也没作出决定来。无奈之下,何成沿用了大家经常使用的办法,那就是定不下来的事情暂且放下,不要急于去办,因为事物总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没准放放自然就有了办法。何成索性拉开抽屉,将信用卡扔了进去,锁好后去了何昊的办公室,约他去家中吃饭。
在去家中吃饭的路上,何成一边听着何昊谈工作,一边琢磨着没有去银行取钱的理由,以防何昊随时可能发起的疑问。然而,何昊一直没有再提信用卡和十万块钱的事,直到有一天接到上面通知,要委派专业人员来对公司的财务状况进行审计。
那是临近年底的一天,何昊把何成叫到办公室,安排完接待迎审的工作后,突然问起了信用卡及那十万块钱的事。何昊问,财务处的备用金冲了是吗?何成愣了一下,说,早冲掉了啊。那就好,何昊说,别把这事忘了,免得审出问题。哦对了,我那信用卡你也得物归原主了吧?何成说,暂时放在家里的,怕丢了还不起经理呢,我下午就拿来。
下午一上班,何成果真将信用卡呈到何昊手中,并说,何经理,我遵照你的指示办了,你的为人为我何成立下了榜样。我也认真思考过了,人不能贪图小利而毁了一生的幸福,这才是人间正道,才是政治成熟。何昊静静地听着何成的话,默默地点着头。不瞒你说,我早知你会这样做,何成继续说道,从内心讲,假如你不这样做,我可能还要提醒你,因为我不希望看到前程远大的人因小事而摧毁自己,如果真是那样,我何成的良心就大大的坏了,我何成就不是人了。说完,何成的额头上密布了一层细细的虚汗,但他没有去擦,而是眨眼看着何昊,观察着何昊的反应。何昊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就对了,我没有看错人,谢谢何主任精彩的廉洁教育。说完,何昊摁下电话的免提键,快速地拨起电话来,结果对方占线,何成就说我先走了啊何经理。何成不知道,何昊拨的号是那部电话本身的号,只要一直拨下去,永远都不可能拨通。
待何成走后,何昊才真的拨起了电话,那是财务处长的电话。不到一分钟,财务处长冉斌就屁滚尿流地来到了何经理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一楼,何经理的办公室在七楼,这是何昊刚来时自己挑选的楼层,有着“七上八下”的意思。何昊把信用卡交到冉斌的手里,说,请你帮我查查这卡里有多少钱。说完,自言自语地说,这何主任真有意思。
冉斌说,经理,你说何主任……
哦,没事没事,麻烦你了。何昊说。
拿着信用卡出来,冉斌的脑子快速地转动着,犹如他平时算账般地清醒与敏捷。刚下到六楼,他就有了主意,到何成的办公室坐坐。何成的办公室就在六楼,与经理的办公室很近,也是因何经理办公室的位置而设,图个服务方便。
此时的何成正在想着刚才自己的那一席话,说得是不是恰当和真诚,何昊的赞扬是不是处于真心?何成这样回味,是因为他中午牺牲休息时间,去银行从何昊的信用卡里取出了十万块钱,交到他的同学——接待科长唐平的手中,要他务必在下午上班时快快地交到财务处,冲掉他挂起的十万备用金。他怕交得晚了,上面审出来就不好玩了,尤其是让何昊知道了,那就更不攒劲了。
看见冉斌进来,何成站起来说,嗬,你看谁来了?我们的财神爷大驾光临,稀罕啊稀罕!
冉斌说,打扰了打扰了,让何大主任受精了(受惊了)!冉斌的这句双关语,来自于一男性摄影记者拍摄一女领导时说出的戏言,幽默风趣,雅中带黄,被大家广泛引用。
泡过茶,何成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忙人一个。说吧,有何事需要咱跑腿经办的?尽管吩咐,一定照办!
冉斌摆钟似的摇着肥大而光洁的脑袋,吹吹茶杯,抿了一口水后,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就不能来你这宝殿坐坐啊?
何成扔过一支苏烟说,随时欢迎。冉斌吸了一口,说,不瞒你说,还真是没正事,只是路过,来看看你。咱们除了一起开会、一起参加接待宴会见见面,平时还真的没空坐在一起聊聊天呢。
是啊,平时大家都忙,何成顺着冉斌的话说,有空了还真的要好好聊聊,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忙工作,回到家又不愿意出门,少了许多交往,真的是淡化了朋友和同事之间的关系哩!
两位处长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正事,显得轻松而且愉快。直到冉斌准备走时,他才站在门口,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哦,差点忘了,你看我这脑子,整天全是数字和账目……什么事来着?冉斌好像真的显得脑子不够用一样地拍了一下发光的脑门,哦哦对了,何经理老父亲的病情咋样子?我早就想问问你,可是一忙就搁在脑后了,实在是个不称职的下级啊!
何成说,手术成功,安然无恙,仍在修养。
那就好那就好啊!何主任,你还得多多关照何经理啊,只有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出面关照,那才是名正言顺顺理成章的事儿,别人那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瞎扯淡啊!
看你说哪去了,咱们不都是为领导服务的吗?
话是这么说,但也得有个分寸啊,冉斌说,不打扰了,有空兄弟们坐坐啊!
送走冉斌,何成想,就是为这事来的啊,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猴精猴精的冉斌啊!
回到处里,冉斌拿起金黄的信用卡瞄着眼认真地看着,在心里细细地回想着何昊父亲生病的前前后后,回想着何昊交给他信用卡时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语,把何成的表情与回答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亲自来到会计科,要来账本翻看起来,看着看着,他就发现了下午刚冲账的那十万块钱,随口问道,这十万是哪个处室冲掉的?得到回答是办公室时,他就笑了笑,转身走出了会计科。其实,他从表格栏里看到了冲账单位名称及办理人员的姓名,只是出于习惯才随便问问罢了。会计问,处长有什么事吗?
冉斌没顾得上回答会计的询问,直接下到一楼走出大厅,开着车径直去了建设银行。银行的办事人员不认得他,他就说请你们的行长来一下,并报上自己的姓名。来到行长的办公室,他将信用卡交给行长说,请你部下帮着查一下支出情况。行长说,这点小事用得着你亲自出马吗?他说,一是来看看老朋友行长大人你,二是想全面了解一下这卡的情况,你说我不来你能帮着给我查吗?行长说,你打个电话就行了嘛。说完,行长叫来一人叮咛说,查完将所有信息用纸写好马上送来。随后,冉斌马不停蹄地来到何昊的办公室,将卡拱手递给何昊,说,何经理,这是你的卡,今天中午刚刚支取了十万。不知道何经理还有何吩咐?
何昊说,没有了没有了,谢谢你冉处长!
冉斌说,客气了何经理。我已填补了那十万。
哦?冉处长你……
对不起对不起!冉斌立马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过,请何经理放心,放一百万个亿的心!你先忙,你先忙!
何昊往宽大的真皮转椅里靠了靠,神态舒畅地闭上了眼睛。他想,自己要好好休息休息,然后再好好想想公司这人事上的问题。
不久,何昊去上面开会,领导就找他谈了人事上的事情。公司有两名经理助理,眼看就要到了退休年龄,为了不影响工作大局,上面决定进行人员补充。何昊回来不到一个星期,这消息不胫而走,一时被大家传开,公司上下一阵喧哗与骚动。开始时,何昊怀疑是何成透露了消息,因为陪着他去开会的就何成一人,他也只将这个消息说给了何成。但他一直都没找何成问起这个事。他也知道,即使何成不说,大家也会知道的,因为公司有那么多的领导,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认识上面的一些人,有着这样那样的复杂关系,不可能不告诉一些事情,何况这人事上的事又是那么的敏感,消息不可能不走漏。所以这也是他没问何成的一个原因。但他心里仍然有些不悦,认为何成毕竟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怀疑也在情理当中。从何成来讲,消息一走露,他就感觉到形势对自己不妙,尽管自己恪守了纪律,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此事,但他明白别人的嘴和心是无法控制的,也感觉到有些不悦,甚至有些恼怒。但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何昊不提及这事,他就没法言说,真正是个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说。
正当大家都把这事吵嚷到高潮的节骨眼上,何昊的妻子就过来了,从此,何昊结束了单身汉的生活。原来,何昊父亲的病彻底痊愈后,忽然想和儿子生活在一起,于是,何昊的妻子就带着何昊的父母过来了。行李简单得只有三四个手提箱。说突然不是指何昊不知道,而是指何成不知道,搞得何成有些措手不及。但何成没有时间去责怪自己的上司,只得火速置办居家过日子所需的一切生活用品。按理说,何昊是要告诉何成的,因为办公室也负责着领导的后勤保障工作。万幸的是,何成不是个粗心之人,早在半年前就把以前腾空的一间领导住房打扫干净,也配置了一些生活必需之家当,包括电器之类的东西,只是近来没有打扫,灰尘恐怕落得有一尺多厚了;厨房虽然配备了液化气灶,但缺了油盐酱醋之类的调味品,房子就少了生活气息,不像个家似的;至于被褥等床上用品,那很简单,去宾馆拉过来就成,早就与宾馆达成了协议。还有增添气氛的鲜花和鱼缸之类的点缀品,说来就来了,要不了多少时间,也不费劲儿。这些,何成早就考虑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何经理的双亲大人也来了,急得何成亲自出马,去与宾馆交涉,又是拉床又是扛被子的,搞得非常紧张。好在,领导住房都比较宽大,别说容纳一张床,就是再安排两张床也没得问题。大大小小的房间好几个。事后,何成无不调侃而心酸地说,何经理,一下子来了三个尊贵的客人,不是个小事,怎么也得提前告诉我一声啊,我也好有个充分的准备嘛!何昊微笑着说,用得着兴师动众吗?又不是没有宾馆住,大不了多在宾馆住几天,等你收拾好再搬过去不就完了?你说是不是啊何主任?
何成再说什么?还能说什么?他只有想何经理为何没有提前通知自己的真正原因了。
从此以后,已经有家有饭吃的何经理,再也没有光顾过何成的家,只是偶尔提起他妻子如何看好的手艺。慢慢地,何经理连夸奖他妻子的话也没了,虽然他妻子的厨艺已经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不去他家吃饭了,上班时,何经理还是有事就找何成,大事小事都找,毕竟何成还是办公室主任,经理有事不找他找谁呢?所以,大家仍然一直认为何经理与何成的关系还是最好的,他人无法达到他们私交的程度与境界,如若想插上一杠去攻破这种固若金汤般的关系,无疑是自讨没趣,白费功夫。
然而,何成与何昊的关系还是发生了些许微妙变化。首先感觉到这种变化的自然是何成。这变化就是少了他们平时建立起来的那种自然、轻松与信任;多了一些世俗化的客套、防范与谨慎。何成再也没有听到过何昊所谓的交心谈吐了:对现实社会的一些认识、对人情世故的一些看法,对人事任免上的一些思考。何成呢,也不表露出任何心迹,装着原先的样子,该汇报的汇报,该请示的请示,除工作之外,隔三差五地去何昊的家中坐坐,与两位老人聊聊天,说说话,气氛显得十分友好而又热烈。临走时,总也不忘征求一下行政科的服务意见。因为行政科属他管辖,而且是直接为领导提供后勤服务的。何成这样问,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一点狗捉耗子的嫌疑。
捕捉到何昊与何成关系发生变化的财务处长冉斌,自然是心中有数,暗自欣喜,他非常明白两位何姓人氏之间发生感情游离的真正原因,并已将这原因转化为自己取胜的机会和优势,发挥得巧妙而淋漓。这都是由于他的精明和细心取得的战功。为此,他对自己十分满意,犹如何昊对他的满意一样,都是冬季的地层深处冒出的热气,不易觉察却又格外温馨。
在何成正为何昊冷淡自己而绞尽脑汁思索原因时,冉斌一摇一摆地来到何成的办公室,又是一副无事瞎扯的模样。何成想,这猴精又会有什么事呢?其实不然,冉斌这次来,的确没有正事,他根本不会道出何成与经理、他自己与经理之间的任何信息,只想来观察一下何成的表情或心情,从中得到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受。也就十来分钟的闲聊后,冉斌像发现新大陆般地指着何成一面墙上的一幅山水画,惊奇地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哎呀,这画一定是出自名家之手吧?你看这画的线条、构图、用墨、气韵、意味,简直是天成,其功力深厚得入木三分,力透纸背,真是一幅好画啊!何成知道冉斌喜爱字画,平时也操练几下,对字画略知一二。经冉斌这样一说,也凑过去一起欣赏。当冉斌看到画角的篆刻落款时,又是一声惊奇的大叫,啊,果然是名家啊!你是从哪弄到这画的?何成说,是一个朋友送的。几年前,一个推销办公用品的朋友,带着这幅装帧好的画,直接送到了何成的办公室。何成不懂画,也无兴趣,就随便挂了起来,还真没想到是名家之作。冉斌说,赶紧取下来,挂在家中,这画值钱啊,起码有这个数!冉斌摊开一个巴掌,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看。他说画值五个手指头的价值,不知是个什么单位,何成也就不知道到底值多少钱。何成说,我不懂画,挂着也是闲摆,既然冉处喜欢,又会鉴赏,不如拿了去罢。冉斌一听,大惊失色道,岂敢岂敢,君子哪能夺人所好啊!你还是好好收着吧。你看这汹涌澎湃的流水,在高潮迭起的时候,多么激烈飞溅,到了平坦深凹的海子里,又是多么平静与柔软,再到了浅显的沙滩上,是多么瘦弱与贫贱,几乎到了消失殆尽的边缘。这画啊,深着呢,冉斌说,像不像人生的几个阶段啊,何主任?
何成惊得哑口无言,送走冉斌,一直默坐着,将画与自己同何昊的关系联系起来,竟具有很强的写真意味,实在是一幅幽默讽刺之画啊!
这个冉斌啊,是故意为之,还是一种巧合?何成琢磨不透,就像琢磨不透这画的作者与价值,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让何成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搞得比他还凄惨,经过官场多年的磨练,何成基本还是能够应付的,只是何昊的突然冷淡,让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特别是何昊当着满桌围坐的领导们说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时,何成一下子愣怔住了,坏人说一个人好就不是好了?刚灌进嗓子里的一杯酒,就像个硬物似的卡在了那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搞得他很是狼狈,但他还得笑容满面地陪着大家一起乐。
但笑到最后的不是何成。半年前,也就是在何昊调离公司去了别的一个单位任职的前夕,上面的一纸红头文件下来了,冉斌成了经理助理,惊得大家目瞪口呆,怎么不是何成呢?为何只任命了一个,还有一个名额呢?白纸黑字加上一个红艳艳的印章,就封住了大家的嘴巴。只是在何昊离任走的时候,何成没有送成何昊,他要求亲自去送,被何昊婉言谢绝了,理由是新来的经理更需要老办公室主任的优质服务,于情又于理。
新来的经理就是吴经理。刚来时也是为了了解情况,深入基层调查研究,陪同吴经理的人还是何成,所采取的方法与形式,与何昊刚来时同出一辙。何成呢,同样也是有问有答,令吴经理感到满意。
于是,吴经理就在临下班前的五分钟将何成叫到办公室,给了他从现有科长里推荐出一个副主任的选人权力。权力虽然不大,似乎也不重要,但它来自于一种信任与神秘,其含金量已经超过了权力本身。因此,这小小的权力就变成了送暖的春风,化解了何成一时的郁闷,让他多天淤积下的不悦心情,得到了充分释放,以至整个人都变得畅快起来。
晚上睡下后,何成开始思考人选问题。七个正科级干部中,符合年龄要求的只有三个,一是秘书科长,二是文书科长,三是接待科长。另外几个科长全部超过了吴经理规定的年龄,自不考虑。那么,三个符合条件的科长,到底谁更合适?何成一个一个在脑子里过,像放电影似的:秘书科长在办公室应该是头号科长,担当和负责着所有的文字工作,理论写作功底、吃透全局情况、领会领导意图、掌握时势信息、构想发展蓝图、洞察分析能力等诸多方面,还是比较过硬的,否则不会给领导写出好的报告和讲话。平时工作也相当辛苦,经常加班加点,挑灯夜战。作为这个科的科长,业务与能力没得说,属于公司的大笔杆,只是人显得不活泼,不善于言辞交际,个性有些倔犟,拐弯抹角的事做不来,戴副高度数的眼镜,人就越发显得老气横秋了。按以前一个领导的话说,这人的协调能力与领导艺术比较欠缺。文书科长是位女同志,长得比较漂亮,有一定的背景,与一位领导关系比较好,她现在的岗位就是那领导帮着调动的,她正在与老公闹着矛盾,听说与领导有关,这些只是传言,并无真凭实据。她工作认真,心比较细,所管理的文件,基本没出过问题。人随和也热心,遇到急事,随叫随到,从不耽搁。由于经常送发文件,与处室及公司领导接触频繁,上下关系甚好也就不足为奇了。
对以上两位科长的了解,只是泛泛而谈,也是何成根据平时工作得出的很不全面的一个基本判断。再一个科长就是何成的同学唐平了,负责着迎来送往人前马后的接待工作。所谓同学,是何成参加中央党校成人函授本科时的事。同时取得毕业证书后,何成将他调入了办公室,因为唐平的酒量非常好,而何成又是个不胜酒力之人,自然得找个能顶得上去的人搞接待。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为了便于工作,当时何成就是这样对经理何昊说的。
这三个科长中,唐平与何成走得最近,虽然是个“非正式”而且是在半路上遇到的同学,年龄差异也较大,但毕竟是同学。那绝对是不一样的。眼下,什么样的人的关系最铁?有这样一个说法,听后便会明白:同过窗的,同过床的,分过赃的,扛过枪的!
为了感谢何成,唐平除了努力工作外,不给何成添任何麻烦,平时也以实际行动感恩何成,像逢年过节、偶遇喜事这样的机会,唐平总不放过,都会送去鲜花和礼品,略表心意。每次送上的东西,既照顾了何成的颜面,又不增添何成的思想负担,火候与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让人感到舒服。
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何成的儿子在大学期间,路遇车祸,险些丢了性命。当时唐平刚到办公室,就陪何成赶往学校,直抵医院。没想到孩子的伤势较重,所需花销很大,在交付押金时钱却不够,不能马上手术,急得何成指着唐平当场骂娘:给你们办理信用卡是作什么用的?不就是方便解急吗?吓得唐平脸色灰白。由于经验不足,加之走得匆忙,唐平只带了一万多的现金,忘了带能够透支的信用卡,只带了普通的银行卡,里面竟然只有几百元。何成呢,当时想着儿子的病情安危,想着有部下陪同,也没完全在意这事,害得孩子没少流血,没少受疼,直到校方相助,才解了燃眉之急。为了补救过失,唐平还算灵性,立马给在家的一个副主任打电话,通过财务将钱打到卡上,还清学校的账后,将何成儿子住院的所有费用全部包下。
那时,何成与何昊的关系正处于巅峰,仕途正是看好的时候,所以回到单位,何成按照医院提供的明细账单,拿出积蓄,催促唐平去财务处结算借款,并严肃要求丁是丁卯是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才没有给他人留下话柄。
想到这里,何成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隐隐中对唐平感到一丝不满,甚至有点私愤,为什么?仔细一想,何成明白了,与信用卡有关,禁不住脸上有点发热。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成屏气凝神,紧蹙眉头,终于抓住了那一丝从心中快速掠过的念头,不由得发出“哎呀啊”的一声大叫。就在这时,何成犹如醍醐灌顶,猛然明白了何昊为何冷淡疏远自己的原因!没错,就这事,千真万确就这事!何成在黑夜里肯定地点了点头,原来都是人啊,自己当初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多么简单明了的一个道理啊!
何成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妻子,有想叫醒她的欲望,但还是忍住了。于是放平身体,伸展四肢,呼出一口长气,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慢慢明亮起来的窗户,心里也变得亮堂起来。
找到了那个让他一直都想不明白的答案后,何成感觉到轻快极了,禁不住有些感谢现任经理的英明决策,精神爽朗地提前来到办公室。刚坐下翻开一份文件,早到的吴经理便打来了电话,询问他想好人选没有,说是明天就得上会研究。何成只得承认目前尚未想好。吴经理说,那你再想想,下午给我个明确答复,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也不要勉强,可以从别的处室去考虑。
放下电话,何成重新回味了一下昨晚的心绪,把三个科长从头到尾又梳理了一遍,三张面孔不断地交替出现,都带着丝丝缕缕的牵连,让他有些举棋不定,到底推举谁比较合适呢?这时,他听到其他办公室纷纷开锁开窗的声音,知道上班的时间到了。于是何成决定还是先去那三个科长的办公室看看,然后再作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