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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中的后现代嬉戏——《儿女英雄传》的理式“风暴”

2013-08-15陈仲义

湖南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长诗后现代文本

■陈仲义

长诗写作是诗歌的马拉松,考验诗人的智慧、学养、耐力,它让许多人敬而远之又耿耿于怀。不少人坚持这不是一个长诗、史诗时代,因为图像消费、娱乐消费,已经使处于边缘的边缘阅读与流通失去耐心。皓首穷经长篇宏制是多么地不合时宜,远不如“短平快”来得立竿见影,聊慰心烦。然而即便长诗的待遇降至冰点、接收渠道也屡屡受阻,中国仍有极少数诗人愿意一试身手。

长诗主要处理人类永恒的母题。称得上永恒的母题其实不多(生死、命运、劫难、时空、信仰、爱等)。长诗尤其是史诗面对是体系的、形而上的、根性的这三样莹莹大物,对应于文本则具体应有三方面能力:一是整体架构的控制能力;二是细部表现的“肌质”能力;三是综合变化的调节能力。这是基本的门槛。

不服老也不服输的龙彼德1993年推出长诗《坐六》,从“六合”、“六识”、“六欲”、“六殛”、“六美”、“六度”等六个层面展示人类的精神深渊,有关的处境、欲望、归宿、救赎等组成广袤的隐喻系统,寄托了诗人对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时空交错、感觉连通、主客易位、悖谬矛盾,形成强大的张力系统,在结构的严谨、技艺运用方面颇为成功。《坐六》的出现,改变了我对老一辈诗人处理长诗拘泥于传统的偏见。而洛夫三千行煌煌《漂木》所带来的天涯美学,让我们重新捡拾久违的厚望。杨炼最近刚在台湾出版《叙事诗》,承传了源远流长的“家风”。大陆近期进入主流选本的有马新朝《幻河》、南方狼《青铜调》、大解《悲歌》、王久辛《狂雪》等等。民间选本有海上的《时间:仿佛玄黄》、吴若海的《梦幻交响曲》等,单单70后也有《喜剧》(蒋浩)、《虚妄的传记》(凌越)、《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双重肖像》(陶春)、《时代之血和他的冷漠骑手》《高启武传》(朵渔)、《蝴蝶》(沈浩波)、《九拍》(蝼冢)、《月蚀》(刘泽球)等。

目前长诗的“正面形象”居于主导地位,我读到70后《海啸三部曲》,它重现了古老诗歌——歌唱与神喻的品质,它以发散性“诗想”,聚集了生命、自然、家园等母体情怀,将碎片式的原型、象喻、箴言、境遇……化解为缤纷的神启,使得“久违”的守候、祈祷、仰望、追光等元素穿梭于苍茫、神秘的语境,充满着悲悯、痛楚,安抚的厚重感。

与海啸处于同年龄段的梦亦非,2010年的第一部诗集收留了他苦心造诣的四首长诗,叫人感佩的是此前他将所有的诗作付之一炬,毫不在惜,以示作者高规格的自我要求,没有特别的自信自负是断然做不到这一点的。《苍凉归途》在祭祀驱魔、禳灾乞福的仪式中,凭吊了人类的梦想与归宿,梦幻般的“歌舞”穿越于象征的交接中;《空:时间与神》籍水族文化背景,由二十四节气的时间线索与巫术玄想交织一体,灵神与非灵神的碰撞,敲打着梦式的“三四二三四”体,留有几多复古气息,和几许楚辞遗响?而《素颜诗》将情愫的抒发献给非现实特指对象,升华为理想中的大爱;《咏怀诗》则在日常与农事的摩挲中,散布魏晋时代的情韵,那种始于抱朴中的清明与澄净。

时隔不到两年,梦亦非完成《儿女英雄传》,简直判若两人。对比上述多数文本,这是一个后现代的“负面形象”文本。现代的阅读准星在哪里走火了。

据说有一种特聪明的猴子——抢摘山果猴子,在山林间跳来跳去,一会儿摘个桃儿,咬一口扔掉;抹下嘴巴又摘个杏儿,咬一口,又扔掉。疯起来甚至把各种完整的、缺损的山果,连同果皮、果囊、果核,都堆积起来,安个小摊显摆显摆,它或许不太在意果能腹饥,而更喜欢享受摘果的耍弄、折腾过程。后现代诗歌写作庶几与之相仿?梦亦非是这样的山猴子吗?

初步判断是,梦亦非“前瞻”到一个碎片化与虚拟化世界的来临,并且迅速做出反应与审视。在朗朗晴空甫露几片乌云时,他已开动震耳欲聋的雷鸣。这种极端的非常态分娩,谁知道哪天会蹦出个惊世骇俗的“怪胎”?(回想《嚎叫》乍问世就曾因“一切皆可入诗”饱受争议,直至二十年后才获国会图书奖)。美国当代诗人和评论家丹尼尔·霍夫曼曾对后现代文本有过一段描述,说它不仅丢掉严谨的韵律,还弃绝种种结构。魔鬼般的措辞、恋母情结的张力、性欲的坦白、自杀的冲动、疯狂的重新引进与断裂,求助于零零碎碎的奥妙等等。

研究结构主义多年、资深老诗人郑敏先生也曾比照出后现代与现代的几个不同特征:一、反对超验本体论;二、真理多元,或无结论;三、变是一切,应当抓住此时此刻的现实生活,给予表达;四、不必寻求有机的整体以传达固定的意义;五、没有预定设想的自发的随机创作;六、质疑或否定作者表达意图的真实性;七、重视事物的特殊性、地域性;八、强调开放形式。

面对多种庞杂的论述,笔者汇拢合并,似可将其文本的典型特征简约为:消解中心、意义;碎片与零散化;随机即兴写作;平面与深度模式联用;语言嬉戏;越界跨体实验。以此为阅读视点,显然《儿女英雄传》与许多现代性长诗面目迥异,南辕北辙。考察这类文本,不能把古典或现代作为尺度,只能就“后视镜”出发,否则一切免谈,那么从中我们能读出什么呢?

《儿女英雄传》自辟蹊径,不走具有现实震撼力的“嚎叫”式或“撒娇”式路线,也放弃在远古缅怀或原乡凭吊中暗施冷箭,而是蹲伏在信息世界,辗转于文本间性的语词折腾。显然,这是一种更纯粹的后现代放样,更超脱的虚拟性文本,也是更执拗绕过现代与后现代的过渡地带的更为决绝的文本。

从文本的架构间,我们发觉作者绝非随意撑把幌子,蜻蜓点水,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储备的。其智识武库中,不乏对后现代文化哲学的研习、对后现代诗学的探询,以及杂家式吸收(包括自由主义学派关系主义;现象学;伊泰洛·卡尔维诺、胡戈·弗里德里希等影响),尤其在大面积的互文穿梭中,梦亦非用他自制的“明”美学和“篡”梭子,试图织就一幅幅后现代拼图。

我们不怀疑梦亦非对整个后现代语境的体认比同代人先行一步,并迅速转换为屏幕中的透析,有一种胸有成竹的老成。我们也毫不怀疑他严格的结构形式、多元的调控能力,却多少担忧他有意无意让《儿女英雄传》成了某些“后”观念演绎,拖着理念载体的长长影子,在过多概念术语环绕自设的定义(如“三角形的圆”)中,不遗余力地实施虚拟性嬉戏,以释放被压抑的现代性焦虑。结果呢?可能是“悬浮于历史之上的、从观念出发的文化反动与语言实验,它最终不得不以观念的自我拥抱、艺术的自我寻找、自我发现这样的艺术现代性观念与取向为其极限”,在极限中遭遇难以呼吸的窒息,成为“不以表现艺术之外的意义为目的,它以自身为目的,‘目的性的形式在于形式的目的性’(康德)。它自身就是意义。”除此之外,它无法从任何前在的、传统的文本中获得任何支持,它只能在踽踽独行的苍茫里回首影子。

笔者从未在电脑上玩过任何款式的游戏(揣摩梦亦非莫非受了“人生大战”“宇宙黑洞”“黑色帝国”之类的灵感诱发?)我分明看见那个世界——穿符号套装的人儿在创世的地平线沉浮,它们出入时空,谈论生死、研讨物性,揣摩意义,争吵爱情,在各种关卡、节点、防火墙、掩体进行形形色色的点射、爆破。那些神话、传奇、电影、童话、小说的角色恍若一瞬间统统成了卡通的人造物。它们不食人间烟火,捣蛋系统程序,翻墙越狱,穿越三维时空,易如薄纸。变形、闪避、迂回,崩溃。被裹挟的语词符码一路延异播撒,伴随一路无声的轰鸣,最后化为漫天的碎片本来都是作者头脑中的前文本养育出来的同构性“理念”、潜文本胎记下的“分行文字”,现在却一一乔装打扮借尸还魂。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将《儿女英雄传》视为《爱丽丝漫游70后》的孪生老大或副本小二。但变本加厉的是前者比后者更接近悬崖峭壁。表面是爱丽丝改成Alice,实质上全部的主客体都变得非确定。世界被取消了唯一本源性的东西,一切都“安排”在同一平面上,历史只剩下不同的阐释循环,文本的反复位移则成为必然。

历史进化的可贵与残酷同时并存。物质的世界至少有一半转化为虚拟的文本世界。主体被彻底分解为你我他,被符号取代为 Odysseus、Trinity……等等,所以无需分清三月兔是来自《爱丽丝漫游奇境》还是克里特神话、崔妮蒂是帝国的黑色主宰抑或睡鼠洞里的公主,也不管奥德修斯转身就变成尤利西斯,这些根本不重要。可怕的是主角们被“无人”控制着,主角们是“无人”的一部分,有时她是它,有时它也只能是他,并无实体的人们不吃也不喝,他们只是0与1的组合——这些都是后现代惯用的伎俩。同样,日子也是由简单的O与1排列组合。被剥夺的主体与客体既无知也是捉摸不定的东西,或许更像一个被掌控的物件——身不由己。“你知道,我其实是某个程序/删除后隐藏于后台,演恶作剧”。同样,主客体赖以存在的时空坐标,永远闪烁不定:“空间只是一些名词可以替换”——“反正睡在何处都是睡在夜里/睡在何处都是睡在TXT光标中”;时间呢?“时间不过是一次虚构/它因无聊而摆弄的修辞”“如来也如去这时间/脱离主体后,无所适从……”而与之相关的生死,充其量也只是程序问题、虚拟中的想象问题:

“我在每一刻死去,从机器城

从纸牌游戏,从Poseidon的震怒”

它有两张同质同构之脸——

他们从来就不曾活过,也不曾死过

——《43回·同构》

当一个小程序崩溃或删除

他们称之为死,Neo消失在机器城

Alice从兔子洞梦醒——

他们从来就不曾活过,也不曾死过

——《47回·对应》

一个游戏而先给出攻略

再设计情节,他的死与她的生甚而最具价值最富激情的“爱”——只有在相爱中时间才不会凝固的具有终极意义的爱,也失却“用一生的冷来考量”的重量和质量,变成“他爱她,但同时知道/爱也只是符号之间的关联”(《19回.居然》)。居然一切的一切最后落入无可奈何的虚无中,如作者自己承认“每一部严肃的长诗都应当考虑价值系统的问题,在《儿女英雄传》中,并没有某个价值系统贯穿它,甚至不留下任何价值系统的影子,它处于价值虚空状态。一开始我试图将自由主义作为基本的价值骨架,但写作的过程自动拒绝了所有价值,包括我所钟爱的自由主义。世界处于价值虚空的状态——这时候人才被解放出来,作为肉体意义上的自由的人。”

——《50回·副歌》

在此,我们看见,现代主义的非个人化和人格面具被抛弃了,历史化消失了,类像的循环风生水起、价值遭遇放逐、终极意义陨没、神性茫然、乌托邦荡然不在。这一切都在虚拟性文本世界中被肢解得头头是道、一无是处。虚拟文本是现实世界的对应,现实世界被虚拟文本所假定。作者假借虚拟文本对现象界的颠覆否定,是基于“现象后面没有本质,偶然之中没有必然,意识之中没有无意识,言语背后没有语言。事物的本质不是被决定的,而是开放的;事物的性质不是由最高最后的东西决定的,而是由事物与事物的关系决定的”。这就造成能指全面滑动,物变成非物,身体变成符号的全方位异化。虚拟转换为实有,实有模糊为虚拟,“以互联网为模板,以互联网为基础,以模拟为旨归,以数字0与1为本质”。在这个符号的世界里,关联成了决定性因素。关联无所不在,关联既是目的又是手段,属于上帝“玩骰子”的神来之笔:

没有人需要安身立命的坐标

只需在不同文档之间

建立关联。

——《55回·同一》

关联的世界中TA们都被卸载、删除

不在实有、虚无,而是在两者之间关系过程

——《58回·没有》

英雄们不是从迷宫中,辗转一生

而是在两者之间关系过程

这一切不是幻相,也并非虚妄

却从镜像间归于显示的空无

——《59回·却从》

作者通过网络运作的现象、情境、际遇告诉我们:所谓强大的精神性不过是人的理念造影,它是不定性的虚伪幻觉的放大。“不论是作为最高的价值、创造世界的上帝、绝对的本质,还是作为理念、绝对精神、意义或交往的关联系统,或者现代自然科学中作为认识一切的主体,都只不过是人的精神创造出来,用以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东西而已。”在这自我虚幻与自我佯诈的悖论面前,在不定性、虚拟性、关联性构成世界的“本质”面前,还有什么东西不可质疑的呢?我们是不是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循环骗局——“玻璃迷宫”:对于独断主义,我们尚且能建立虚幻的真实,那在关联的世界里呢,不管出于网络的类像世界或现实的类像网络世界,经由关联,我们真的还能找得到那么一点真实?抑或靠近一点真实吗?虚拟世界的无限想象可否解决现实世界的困境吗?

鲍德里亚曾深刻批判符号化世界的拟像游戏。技术、传媒、类像、代码牢牢控制人与社会,事物根本没有真实与非真实之分。人们被绑架在符号化与数字化的快车上,以为是开往巴比伦的通天塔。人们通过不知真假的想象,把符号本身主体化(能指的自主化),覆盖到一切领域,最后注定要栖息于没有起源没有指涉的多维空间。“我们只能模拟狂欢和解放,装模作样地加速在同一方向行进,但是,因为一切解放的目的,都已经不知不觉地被甩在我们之后,而我们也因此要为这一切所烦恼与纠缠不清;因为一切成果都在我们之前出现,一切信号、一切形式和一切欲望也都一齐出现在面前任我们利用。所以,实际上,我们仅仅加速地进入到空虚中。”

梦亦非对“黑色帝国”的批判,对虚拟世界的反讽,可以看做是对后现代社会的一种“镜像”反应。在后现代语境,人们愈来愈被技术、传媒、影像、代码严密控制,心甘情愿地浸淫于网络“以太”,受制于铺天盖地的符号同时又与符号联手合谋。符号既是主宰世界的上帝,又是商品流通的形式。人们消费符号同时也被符号消费着。处在符号的汪洋大海,茫茫无际,人仿佛是被掏空了,除了符号一无所有。失去起源的历史端点,幻灭于遥遥的地平线,难以分清真实与幻象、虚无与实在……

在虚空中唯一救命的稻草或许是语言。语言本身是有意义的,但自从“语言论转向”后拒绝逻各斯主义以来,语言的意义不断被消解、语言延异为无穷尽的踪迹:世界被困于玻璃迷宫/世界即是这透明的语言网络《59回.却从》。这可是同样意味着“自由的语言游戏可以暂时破坏和扰乱结构意义的专制;而且,写作-阅读主体能够从单一身份的束缚中被解脱成为一个狂喜地弥散的自我。”弥散的自我体现在文本上便是漫天的碎片化。因拒绝深度、意义、阐释,崇尚表面、零碎,无需讲究诗意,以诗人与整一文本为中心的铁律被打破,诗歌成为离散物象的堆积碎片与碎片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一切都被随意组合在一起,人们的确无法卒读这样的句子:

牛羊下山喇叭开花哇咔咔

谁家媳妇瞌睡鬼呀上身啦

Lalalalala^*&64jh5@!)%$

咀治思僵较冀舆糸因囝哞

山巅一寺一壶酒

独1揽2梅3花4扫5腊6雪7

——(《创世纪》05回)

心安理得地沉溺于能指符号的自由嬉戏,诗歌丧失了本质和意义,有的只是浮于“玻璃迷宫”的掠影,掠过每个“单质的纷乱”。“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试图在每一首诗里塞进一个宇宙———并非经验的,而是在对几乎所有刺激的反应中他自己的感受所得到的或拼凑的联想”。

当语言落入本体论的网络圈套,陷入挣脱——编织——再挣脱的循环中,存在着自身无法自拔和将诗歌连根拔起的双重危机,这种危机便表现为一种纯粹技术上把玩(依据语法和能指进行语言符号编码),还表现为靠观念来支配和壮大的写作。当碎片化发展到极端就会出现乱码,本诗的结尾制造了把乱码当成作者失误的假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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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诗所有乱码均非乱码而是正文…

——《60回·尾声》

以至于作者还要作出声明。声明不够,还要进行自我辩解:在意义过于密集的诗中,出现一些乱码对于写作者与读者都是透气、放松,形式没有失却但意思已经逃亡。在关联时代,每个人物因为文本的关联互渗而成为乱码,一旦被放在以乱码组成的一节中,乱码变成正常,而这些正常的文字反而获得了乱码的效果。

乱码是后现代书写的常规武器,具有广泛的覆盖性,因为太现成了,属于即插即用性质,与复制、灌水的档次差不多,很难与反讽、悖论、荒诞、戏拟、互文、黑色幽默、魔幻的深度模式比肩。它极易落入类型化套路,谁都能来几下子,所以书写者要慎用,用时要提升它的技术含金量。幸好,本诗的乱码用于结尾,在相切的语境中锚定最后的必然归宿,是自然而又意味深长。不是吗?人类早已进入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徜徉于比特的汪洋大海,镇天流连于信息的碎片化、娱乐化、浅表化,总有一天不变成乱码式的“畸零”人才怪呢。

赵卡在《长诗作为一种晚期风格的可能与不可能:略谈70后诗人的长诗写作》中指出:“这些最具长诗文体意识的诗人,他们的长诗仍然不是我们惯常所理解的那种抒写文本,和其他年代的诗人一样,他们的长诗显然经过了高超的技术处理,是技术流的,带着神秘的叙事和戏剧言说方式的痕迹,是经过加法的词句的同义累积,是组诗叠加的样子,自足的分段,一泻千里的抒情,是语言的狂欢而不能注入迷人的费解,风格的转换无疑是激烈昂扬的,效果也具备凶悍的攻击性,但唯独缺少了人和人的内心。

我愿意把这段话理解为:《儿女英雄传》在技术处理上是娴熟的,后现代的各种技术活儿——整体的、局部的,无论是跨海越洋、还是羊肠小径,哪怕隐秘的结合部都能衔接得让人放心(隐性互文、伪格言、篡改)。但是,《儿女英雄传》某些过度断裂、短路、闪跳、甚至黑屏,叫文本的接受程度大大打了折扣;没有历史与生活的质感固然肇始于自定义的虚拟世界摹本,加上“写作零度”推行,较之作者从前复古性文本所拥有的触动感就大为减弱,这是因为在废墟上没有保留强有力的心跳,抑或自始自终感性氛围和影像稀薄,枯燥的对话和抽象语词让人始终有一种嚼塑料花的滋味?此外,作者企图用章回体与“三四二三四”的整饬格式来箍住本性飞散的句子,却挡不住汹汹而来的语符嬉戏,本想框定在“鱼缸中的风暴”演出,最后也把鱼缸给打碎了。故有必要反思一下理式抽象话语在长诗写作中的“权重”。

回望大陆长诗写作,仅就后现代这一维度而言,它的怪诞面目远远超过传统接受的容忍。现在有更多另类的东西充塞文本,显现出若干可划分的类型:比如周伦佑为代表的现实关注:《巨蛋》《变形虎》;陈道辉的《大呢喃颂》,恣意于语词的爆发却失之于语词的“布朗运动”;余怒的《猛兽》《饥饿之年》走向了全盘的混沌,也溢出混沌。

在后现代长诗写作中,梦亦非有关重大母题的立意、严格结构形式、良好控制能力,超前的机敏,运作于虚拟世界的形而上理式释放,一直处于文本嬉戏中的“迷恋”。虽不像余的混沌、陈的“布朗”,但因远离形而下的及物,终于走向“幻游”中自说自话,这与他前一阶段苍凉归途的远古“幻游”构成极鲜明的两极。我们没有理由要求梦亦非放弃自身追求,靠拢周氏的对现实的解构——这种解构对威权、中心、专制的冲击于我们是多么迫切。平心而论,梦式的文本依然指向现实的“物欲”“极权”“空无”,只不过隔着一堵墙。这是虚拟性文本的特色,它与网络世界一脉相承。正是由于“硬件”们组织的墙或充满硬件色彩的“人造物”砌成的墙,使该文本的流通命运束之高阁。但它提前曳出的信号弹,至少让色盲们眨着迷惑的眼睛。谁能预测,怪异的、带有刚性条纹的轨迹不能预示一场流星雨?当然,如果整个文本增大感性的影像和增强生命体验,结果可能得到改写。

最后,笔者想要说的是,不管采取何种形式,不是所有后现代诗写都走向彻底的消解,极端的叛逆只是极端的一类(反语言、反作者、反读、反诗)。毋庸挑明,还有许多建设性的后现代诗写理路正等着拓殖,解构中还需要重构。李德武说:必须承认写作已经陷入这样的境地,即你必须不停地写,让一部新作品杀死旧作品,并用这种自杀的方式自救。‘写’在这里成了唯一的选择,它既诞生快乐,也诞生绝望。每一部新作品都仿佛是一座用沙堆起的宫殿,它在你感受到建造快乐的瞬间便坍塌了。”李德武在《沙之墙》中的提示,是希望让我们某些失衡得到纠偏,并积聚建设性力量。

诚然,后现代诗正是通过对依附在主体身上的现代性的摹写,解除了现代性的符咒。那么,一种对确定的、终极的历史向度的消解是否恰恰意味着解放的唯一契机呢?后现代诗提供的当然不是答案,而是无尽的探究。长诗写作中的反题或“负面”趋向,针对系统与程序的濒临崩盘以及重临新的大杂烩拼盘,是否再次意味着一个“无边”的解构时代的加速到来。在蔓延中,我们同样期待有分量的建设性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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