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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榉树

2013-08-15陈美英

小说林 2013年4期
关键词:猫咪老师

◎陈美英

我拼命跑着高喊:“芥老师——”一声,又一声。密林中只有肆虐的风声。跑了很久,我停下来。芥老师不可能听到的。我靠在一棵高高的榉树下粗粗地喘气。森林使我向往,如今就在眼前。松萝层层裹住古老的树干,就封锁住了岁月的尘埃。大树耐心地生长,这是我不及的地方。我总是非常慌张,要跑到时间前面,企图躲开最后的死亡,在树的怀抱中我渴望得到安眠。我还在呼喊他,但芥老师不会在森林里,我隐约觉得。

那天清早芥老师走到我的画板前,对在调试颜色的我说:“清清,我要去采访,想要你陪我去。”我的画笔无声地坠落下去,在草坪上它是不会摔疼的,我知道,就没管是否摔坏了。朝露还在小草头上闪烁时,我们就一前一后背起简便的行李出门了。到了火车站,我们从不同的车厢上了车。在车厢里找了好久。人多,似乎是在临下车前,才把对方找到了。芥老师在找到我时眼睛很亮,像照耀我的两盏灯。我跟他下了车。车厢内的背影在黄昏天空下显得愈加厚重。他的个子不高大,却敦实地承载着他的身份和力量。

到了小站的月台上,旅客们一出站就匆匆消失在各自的方向。把背包放下吁了一口气,站在月台的水泥地上,我们并排歇息着旅行的疲惫。小站的工作人员和正在落叶的树错落出深远的背景:天空湛蓝云朵簇拥,周围群峰接踵,一条蜿蜒的河流静静淌过,铁轨两旁是由冲积扇形成的田野,微风中飘散着收割完小麦的气息。我们离开车站,走过长满荒草的小路,暮色降临时到达了一个位于森林边缘的旅馆。旅馆只有一排小木屋。便宜的价格,还包饭。一个穿土布的老人在经营旅馆。他就像用石灰在木墙上描着的旅馆标示。他放下手里的活,提来一壶开水,把我们迎进了房间。两个房间都不大,却很干净,木头横砌的墙壁令人感到躺着的舒坦。芥老师问老人是本地人吗,老人咳嗽了几声才挤出一声痰鸣说:是的。“哦,”芥老师说,“附近有工厂吗?很大的。”不知道,老人说他没有离开过这里。我对老师说单位要他来,自然找得着工厂。“这个厂,根据单位为我提供的线索,应该在大城市或者周边。怎么到达的是森林。不过”,他把目光投到我身上:“不管它了,明天再说。”

夜晚悄然笼罩下来,窄窄的窗口掉进了清冷的月光。小屋的煤油灯很暗,几乎被月光赋予的光明遮盖了。在摇曳交错着明暗对比的视线中,我们被大自然的光晕映照在木墙那起伏横放的凸凹颠簸中,仿佛只微微晃动就会带来几何倍数变异的身影庞大地飘忽着。老人端来的热气腾腾的饭菜飘升的烟雾也将羽毛似的形状贴到墙上。没有其他了,只需在此情此景中触手到可及的空气,让它的清冽地无所不在。

吃完饭时夜深了。我们谈着平时谈的一切话题,每次交谈都有新意产生,而这次是在远离尘嚣的地方。我们越谈越紧迫地把自己勘进对方眼中,只来得及阅读由话语和目光构成的彼此认知世界的大海,连面孔轮廓与五官形状都被忽略了。这次我不再怕他看我,因为我把自己忘了。不知何时倒映在墙上的身影靠近了,芥老师轻轻地拥住了我。旅馆那张小木床上白色的被褥就像没被掀起过一样贴合着顺从的命运,他像铺开画纸一样把我轻轻地放在被面上。哦,他的纯真人格出现了。深秋的夜里寒意有些重了,可我不冷。我看到独立光明的温暖从芥老师的目光中发散到空气里。

“火焰,我想到了火焰。老师,人能像它一样自给自足地存在吗?”我脱口跟他谈到了“我”。这个词在我们的交谈中往往不会特指,我没说出这是因为我对人生痛苦的厌倦,以及有求于人的太多失落感。我也没说他就像火焰,虽然固定了圆滑的形状。

他深深地看着我,松开了拥抱我的手,端坐在床边说:“能。这也是达致幸福的根本途径。对天才来说更是如此。人能相依一生的就是他自己。其余都是过眼云烟,只是与他相遇。”

我没有告诉他,既然这样我只能燃烧成它的命运了,作为自己唯一的柴禾一定导致短命。我知道天才由于创造冲动太盛,表达成为他存在的首要任务,注定比常人更痛苦,也必须更自恃。可我多么想像俗人一样带着浑身的平庸拥有慈爱的双亲和有人围绕的生活,他们为我取暖照明,我就不那么畏寒了,虽然我是多么喜欢孤独,拿什么换我的孤独我都不愿意。然而我们几乎不谈私人话题,此时我只感到呼吸急促,都接不上了。一生中会有这种断续感的。我双手贴紧身体两侧感觉温度和上天赋予的几何形体。我的衣服穿得多,因为患有枯草热。我躺在被面一动不动,舍不得破坏一点安宁。然而我听到芥老师惊叹道:“清清你很美!”

他宽阔的额头上弥漫着露珠一样的汗水,就像它们也在品读着一种叫做美的信息,还滚圆地扩大了闪亮的肚皮,抑制不住审美喜悦从他浓厚的眉毛掉下了。他用画画的眼睛看完我后说:“清清你很美,你也许不知道。你的美需要发现。大多数人的眼睛被世俗遮蔽太深了,只看到外貌的布局。”

他清理了一下嗓子,我知道他患有要清理嗓子的病,但这次他干脆地暴露在尘世中了。在他闪躲笃定地望我的眼中,我看到了他心里那片动荡的海洋。它幽深而强作镇定,它在尘世风雨中越加感到不安全,它历经沧桑却怀念青春。找到了,就是我的样子,只是美得要命。

芥老师初见到我时和所有人一样看我没有不同。许多人不理解芥老师很少把作品拿出去,可我懂。后来我才知道,就连他的画也不是谁都可以看的。好几个人在聚会时建议他当我的老师,说只有他才能指导我,他都没表态。然而我说要去他家里看他的作品,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那是在颤巍巍的十一月的一个休息日,他将激动地敲响他家防盗门的我迎进屋里,一个艺术家的居所呈现了人生逃避痛苦的可能。到处是他的画,挂在雪白的墙上,或者在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随处摆放的画架上,很多都未完成。他说没时间。他有很好的工作,太遗憾挤不出时间创作了。他说很羡慕我。是的,我放得下很多,包括人们所谓的工作,所以我有的是时间画画,这是我的生命。他还在我刚对他的画评价时将话题结束了:“自我的创作是不必别人哈姆雷特一千遍的。”

挂在客厅靠窗那幅画的他家四世同堂。长辈睿智,妻子美丽,儿子灵秀,都以超越写实的笔法得到了表现,但有的人物神韵却掩藏不住一种深切的悲伤。听说他和妻子轰轰烈烈地爱过,现在关系一点也不好了。这是平常不过的事。妻子年轻十岁,有份体面的工作,有一定学识修养,还生了有出息的儿子,又有什么不好呢?外人是看不懂的。他也许不断有红颜知己,她们有貌,有的还有才。走的时候他送我到门口说有事就打电话吧。他的眼里有堵墙隔离着我,但又有所选择地接受我的靠近。我是谁?一只丑小鸭。我有事也不给他打电话。

只是在这个秋天我走进了一个属于秋天的世界。他是几乎完美地存在于现实中的人,成熟得像秋天一样了。他住的是他们单位新修的宿舍,算得上是很好的房子。楼房布局流畅,视野开阔。楼前还有一个庭院,时常被锃亮的大铁锁锁着,院子里的草很浅很密,一年四季颜色都在变,踩上去感到浑身轻松。我在附近租了房子。为了我能画那棵榉树,芥老师得到园丁许可配了一把钥匙,使我可以随时进去。它生长在院子平面的黄金分割点上,从任何角度看都呈现出最美的姿态,配合其他景物都能使画面具有天生美感。世间万紫千红,庭院花花草草,都无法阻止我对它的偏爱。它很孤单,很高,很瘦,却向天空尽情地伸出枝条。风一吹,椭圆形的黄叶就纷纷飘在空中,像一个个梦。芥老师也会在榉树下创作,画板就在树叶瑟瑟的影子下摆放着。我不停地调色,终于把这些树叶飞舞的颜色找到了。

清晨的风吹了进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那张干净简单的床上。一切都是完好的,睡眠中衣服也都在我身上,我舍不得脱掉,它们因我而美。然而旅馆老人告诉我住在隔壁的芥老师天刚亮就走了,他说他要赶时间找到那个工厂,还说让我醒了就回去,不要等他。不。我要去找芥老师,为什么他要孤零零地去找那传说中的什么工厂?

跑啊跑啊,到了森林深处。我跑累了,坐在榉树下。就是这样。抬头看着这棵榉树,怎么和芥老师庭院里的一模一样。燃烧的树叶纷纷扬扬,梦一样坠落,都是我调试出的颜色,也是我描画过的叶脉。这一定是幻觉,因为连我和芥老师也不是一模一样的。我拾起那些叶子仔细看着。

秋天的色彩越来越浓,让我以为将我永远调试不出这些颜色。白天我穿行在密林里,晚上睡在避风的林子深处。凭着树顶刮过的风声,我能判断出风的方向。就在干粮吃完的第二天我饿得快倒了,还是艰难地走着。捋了大把树叶,细心地嚼碎了,和着唾液苦苦地咽了下去,我又有精神了。阳光从树缝中刺了进来,掠过一棵棵高大的树影,我看见了地上的身影还是那样单薄,但的确是我的影子。树林越来越稀疏,眼前有什么在闪闪发光,耳边响起了凛烈的风声。我继续走着,天啊,工厂真的出现了。我听到的声音是木材被机器疯狂切割辗压发出的呜咽。阳光照在一排排木板厂房的屋顶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一些赤膊男人正在搬运堆积如山的原木。这些原木没有百年是不可能长这么大的。

我对一个在收拾木屑的老人搭讪。老人停下来抬头看着我,正要费力地弄懂我的意思,旁边一个监工模样的男人转身逼视着我们,一脸的暗色使他的凶相增添了几分,还拿着木棍示威地向老人伸了伸。他随后向我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记者。我说不是。

他狐疑地看了看我说:“好吧。你走吧,我们不欢迎记者。昨天这里来了一个记者,我们好好地修理了他一番。我最恨的是他的眼里有我妻子的模样!”我直觉到了什么,并看出这是个违法的木材加工厂。我问他记者走了没有。干什么?他警觉道,一触即发的暴怒。我说找不到出去的路,要是能找个人结伴就好了,还有就是我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说着,我头昏眼花,感到饿得站不稳了,陡地倒在地上。男人端给我一碗稀饭,轻声说:“喝了它。你往北走,很快就可以走出去的。这里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但我相信你。”我点了点头,决定先走出去再说。眼睛闪动着愧疚的柔情,他嗫嚅地,我还是听清了:“没来这里的时候我有个女人,她长得和你很像,可是她不在了。”

我走出森林后,在小站上了火车回到城市。我去了芥老师工作的单位,很快工厂就被查封了,木材被国家接管,并且停止了砍伐。

在院子的榉树下等芥老师回来,我又搬出画板调试颜色。秋天就快消磨殆尽了,画板上调出的不是任何一种金黄,居然是一片鲜红。痛得颤栗的我站立在画板前的身体流出了大量血液。每个月我都会这样。这提醒我是个女人,也使我时常想起我内心锋刃的双亲。如果老师不回来,他都将不知道这些了,而我对他也知之甚少。真是的,他是我生命中不那么匆匆的过客,却和他只谈得了艺术和相关的东西。对于其他我想开口,在他匆忙的时间和话语堡垒里都显出很不适宜,这性格差异的虚拟栅栏因他而真实存在。但我还是等待,我甚至希望他回来后让他替我生存,替我痛苦,替我表达,我宁愿化作虚无。这样颠倒地有求于人已是习惯,就像飞蛾扑火。因为我冷得太早、太久了。我获得过一些回应,相比起求人的消耗,可谓竹篮打水。我疼痛地站在这里,看着面前冰冷的画板和单调的草地,我用劲握住坚硬的画笔,感到虚无的悲哀和淹没的覆灭。

第一次来那个的时候,红色的东西染到裤子了。我不告诉母亲,宁愿她对我一无所知,因为她老爱唠叨邻村那个健壮的小伙子是如何经过我家门前的。她一生唯一生动地表演着他那戏剧性的动作,用小眼睛里灰蒙蒙的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下,欲言又止地说:“真是只丑小鸭。”我像个为她提供这点谈资的熟人,记忆中她几乎没有对我的其它事情表示过关注。那是个深冬的下午,风呼呼地打着滚,将冬天的阴冷贴上土墙,我们冻得咬紧了牙齿,就连墙角的柴禾也直摇。村庄颤抖在寒潮又一轮的袭击里,却没下雪,土里出现了少见的干旱,维持温饱的收成将成为泡影。母亲坐在屋檐下补袜子。猫咪在我腿间绕来绕去,时而绷紧身子,摇着长长的尾巴,用脸蹭我的脚。那时它小小的,毛色并不闪亮。我悄悄拿了点母亲的卫生纸,血液浸透了被羞涩煎熬着的它,但我不能殷勤地换纸。为了镇定,我将父亲吩咐喂食猪的健胃药片放在桌上研磨。我喜欢把事情做得高效又有创造性。将磨成粉的药混合在猪食里,猪吃起来会毫无察觉,就能把药没有痛苦地吃下去。几颗白色的药片呈一字排列在桌面,用搪瓷汤匙紧压住药片平面,将力气倾注于压强中。然而第一片药还没有成粉,猫咪忽然跳上桌,将药几下舔进嘴里,眯了一下眼缝就吞下了。我又急又怕,伸手就要打猫咪。它却呜呜地边跑边叫,身上还冒出了一股白烟。我追过去,猫咪在院子门口倒下了。我们熟悉彼此的呼吸和体温,喜欢看着对方瞳孔中的影像在凸面上变化着大小。睡觉时它喜欢钻进蚊帐来挨着我的头,我就在它的呼噜声中达到更深的睡眠。怎么舍得打它,我的手垂了下来。它随即站起来,在我的脚上蹭了又蹭。

天黑了,父亲干完山上的活回来,那根用来教训猪的木棍就伸到了我面前:“看老子把你弄去喂猫!”他的身子微微地抖着,声如惊雷划破初临的夜幕,眼睛黑白分明地闪动着将置人死地的冲动,猫咪吓得跳上了屋顶。必须要说话,我蚊子样小声地说:“是猫咪自己抢去的。”“你把猫给我宰了,把药找出来!”配合他容易激惹的凶相,手中的木棒发抖了,高高地举了起来。我经常因为他对我干活的些微不满被叱骂,不过还不曾打过我。这棍子很粗,有节疤,有的地方发亮。它打到猪背上时,猪往往后退地跳开,瞬间变得乖顺了。不舍得使狠劲,他打它们时带着爱的恨。但父亲不会疼惜我的,我知道。我快死了一样害怕,疼、那棍棒下的疼会不会死人?一瞬间,我觉得那初访的亲戚使我被电击了,疼得我站立不住。咚的一声,有东西倒了。不是我,是我那还没停止缝补的母亲。几只猪嗷嗷地叫着饿了。父亲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向猪圈走去,把棍子扔了。我过去喊母亲并扶起她,她才叫哎哟。父亲那声惊雷使她的手一抖,针刺了手指就疼倒在地。半夜里母亲高烧着胡言乱语,手指肿得像红萝卜。村子医生来看时母亲开始抽搐。她手脚往身后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医生说大概是破伤风,母亲被这针要了命。经过惊吓,我的那个据称为大姨妈的亲戚在探访我的时候都那么像三月的小雨。

猪长得很快,他看到它们时笑裂了嘴,露出烟熏黄的牙,一转眼看到我和猫咪,笑容就像渔网似的收回去了。那颗药是健胃药,也是长生药,猪吃了会长很大,可以卖最好的价钱。然而猪们没有吃到,得一场大病死了。父亲打算买小猪,在赶集路上听说村里闹猪瘟死了好多猪,政府要把瘟猪按规定处理,死的猪一分钱都值不了。他就回来闷声不响地喝了一瓶农药。在尘世的最后时光里,躺在家中的父亲盖着冒出棉花的旧棉被,说要看看他有多少钱。我摸摸搭在床头散发农药气味的那件他常穿不洗的蓝布上衣,找到了放钱的内兜,找火药似的掏出了全部,都是小面额皱巴巴的纸币。虚弱的他只能勉强说话,这次他的声音还是很大:“记住,你要用这钱为我买最好的棺材。”他示意我把钱递给他,纸币在他手里捏了捏显得更少了。他的手粗大破损,看不见一处皮肤的本色,握着一生的全部。

“你为什么要死呢?”我的心有点宽泛的痛楚,像湖水似的荡漾开来,使我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他声音微弱下去,我终于听清:“猪死了。我没有生出儿子,猪也没有了。”我大着胆子第一次凑近他的眼睛。目光停在我脸上,瞳仁中没有我。将钱捏烫以后,他让我弄平整,仔细放进衣兜里。看到钱收藏好后,一贯的焦灼从他脸上消失了,他总算在这点可及的慰籍里见到了亮光。我保证将后事办妥。最好的棺材等着将他收殓,他就闭上了那双不曾看见过我的眼睛。我不是他的价值所指,我理解他,谈不上恨,恨比爱更费力气。至于母亲,她几乎也没凝神看过我。她只知起早贪黑地干活,父亲的吩咐是不可违的皇命,她也像皇帝似的安排我的活,稍微有空她就补袜子。

以后我在村人帮助下卖了家里那座瓦房,读中学、大学,毕业去城市做了医生。后来我离开医院开始画画。

现在的疼好像被刀削斧凿一般。还未等我坐下来,画架和我就倒了。猫咪跑过来蹭我的脚。灰黑的毛发无不闪亮顺滑,眼睛钻石一样,同伴早死了,而它一点不显老。我和芥老师创作时它就绕来绕去,一圈又一圈。有时它的叫声令芥老师心烦,就把画笔往它身上一扔。它往往有先见之明,闪电般跑到我脚边,脊背起伏地颤抖着。如今它依旧机灵,一块肉一样的东西从我腿间掉下来,它迅速舔到了嘴里,跑到了小屋前的角落,用前爪刨土挖出小坑,把那块肉小心吐出来,轻轻地放了进去,然后用爪子刨了刨土,使地面平复如前。

我不再疼痛了。常常将现实和梦境混淆的我行医一段时间后我选择了做画家。就在陪老师去采访的晚上,他说我的一切都是为画画而生的,没有多余的成分。那张和幻想的天分相称的脸,可以说它是丑小鸭,但它和白天鹅如影随形。那双灵活修长的手拿起画笔真是一种分不清主宾的修辞。而我将现实与幻想熔于一炉的虚构能力令他自叹不如。在他对美的欣赏中战栗地用眼睛抚摸我时,我看到漏进小屋的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摇曳的清辉,使我的回忆模糊了现实的距离。我们还是像师生一样既适应又疏远,我对他说谢谢,他说我们是一种缘在。我想起海德格尔说过这个词。当时我没说美不美也许并不那么要紧,老师你叫我跟你出来就为告诉我这些吗?老师你都不想知道我的身世,不想知道我的现状吗?你为何不向我打开你个人的世界,当然我知道有的东西如果刻意就虚妄了。其实他者更有限,只能打开一扇窗口,来森林对双方都是创举了。那晚煤油灯的光暗暗地照见我对世界影印的物体轮廓,横陈的墙上树木就像那些在我时间河流中经过的人物。在有他陪伴的时光中我怀着一些确定感睡着了。不知何时他去隔壁躺下的。

哦。猫咪。现在只有猫咪陪伴着我的岁月。没有童年没有怀抱的我是否会没有一切?芥老师还是没有回来。报纸登出了一则消息,说一个男人第三次杀人之后被捕了,死刑执行前他的遗书吐露还杀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记者,致他偿命的是与他长得很像的人,从公布的罪犯和被害人的照片来看,放我走的魁梧的监工是左边那个,瞳如黑仁目光阴悒。他的犯罪是有故事的。那个记者报纸上讲无法查清,罪犯的遗书是他死后才被读到的,我觉得就是芥老师,但他的单位因无法找到证物,始终在档案里写着失踪。

一片火焰似的云彩就这样离散了。当时为何不想方设法找找芥老师?在那木材加工厂喝完监工给我的稀饭后,我在他的监视下走出了森林,不敢稍作停留,而我也没能打听到什么。工人们都在紧张地干活,到处都有监工,都虎视眈眈,一脸坏天气的表情。我不够正义,天生怯懦愚痴,一落地就奉父母为天,虽不甘却忠臣般企望获得执行后的平静。为了摧毁身心的恐惧和愧疚,我用画笔描述来路的阴霾。我画心上锋刃的寒光,却只有童年天空阴沉的色彩和皱褶。我用画笔为芥老师祭奠,画山丘似的隆起,简洁的楼房,落叶的榉树,但我描画不了他的眼睛之外。不,就连眼睛我也记不清楚了。那动荡的内心海洋与我几乎无关,我只是作为旁观者和他暂时对话,浪花们不想滚出海岸拍击到我。

幸运的是他还是当了我的老师。因为我成长迅速,很快可以和他平等对话彼此启发,谁也不会拒绝益友学生。只是我们在榉树下画画时一切都进行得合情合理,从不逾越规矩。他对我很客套,让目光相遇又匆匆转开。读过彼此的眼睛吗?生活的波澜让人一次次折腾的不过是瞬息即逝的东西,然而我是多么偏激地在秋风中望着他的画架,努力克制住想在他面前随意说笑的冲动啊。有一次我在榉树下望着画架旁他那腹中装满艺术宝藏的圆满的侧影,学着当前流行的抱抱团的口气说:“老师,我可以抱抱你吗?你看榉树的叶子都快落光了。”那时我是如何忐忑呀,为心怀的大爱几乎快扑过去了。他的画笔掉了下去,画架也打翻了。他愣了一下,眼中飘过一朵似乎热烈但迅速冷却的云彩,短暂迷失后恢复了现实感。他将画笔拾起,画架摆正了,并且站直了身子,使有点凸起的腹部在他那件黑白花格子呢绒休闲西服下面重新连同外套端正横陈于空气中,用清晰的口吻对我说:“清清别这样。这会使你更痛苦的。”

哦,我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话,而且仅仅是抱抱而已,却让解释的念头风一般吹过去了,什么也不说。我从不解释什么,因为在双亲面前我的话语几乎是多余的,还能对别的人说些什么拨反归正的话呢?世界和我就在误读中继续延伸着道路,我不知道如此下去是否更加曲折。何况他丝毫不留余地,并没打算体察我的完整意思。他言行中有颠簸不破的四平八稳,就像他画的房子仿佛百年不倒,而他坚定地把我拒绝在他之外,就像我只是他经过的景物,是那棵榉树。他不怎么画它,几乎只在我画它的时候在旁边欣赏它,我知道同时他也在欣赏我。都过去了。他是我的老师。如今我只能泪流满面地一次次回忆起榉树的叶子和着尘埃如何无法抵挡地在那个秋天飘落下来,覆盖在我们身上。我们不自然地抖了抖,那些叶子就掉到地上了。

院子里四季更换着风景,榉树继续在斑驳的树干上延伸着细瘦的枝条以举起高高的树冠。在那关联普遍衰退过程象征的秋天,叶子陆续黄了。叶片卷曲着变薄,变皱,变轻,变小,随后飘落,声音都没变过。我的调色板渐渐可以调出千变万化的金黄。这颜色照得人心很暖,像冬天的火盆燃烧着熊熊烈焰。猫咪老是蹭我的脚。我画出的榉树和猫咪由于我对它们持久的拥有而获得了无以伦比的艺术话语能力。

一切都在远离,虽然曾经多么靠近。逐渐减少对人之所求后,身为一个跑着的过路人,我将必须埋葬的用画笔为它们隆起一个个山丘,同时也为自己在每次埋葬后画一个相似的东西。直到努力在现在时中燃烧的我迅速获得了暮年的心境,身体与死亡一次次逼近,得到了即将安放的宁静。于是我这个老人打算担起最少的负荷去赶最后一趟火车。再快我也不可能跑得过时间。如果哪天我不在了,榉树会陪猫咪融进时光的河流,会在秋天坠下一个个金黄的碎影。簌簌的它们就那样无足重轻地来,毫不在乎地去。多么宁静。就是现在。风吹过,我不倦地调着颜色,一边看着榉树的黄叶飘落。一片,又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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