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哥哥
2013-08-15杜绿绿
杜绿绿
在这世上,我坚信到死都会深爱的人至少还是有一个的,我的孩子,大碗哥哥。中午我们围在餐桌前吃饼,他突然呆呆的看着我,说,我们是好朋友。他趴过来,在我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我吃惊地笑了会儿,他也得意地大笑,狡黠地眨着眼。我语无伦次地回答:“我真高兴我们是好朋友。”于是,他又凑过来,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大概,是有四五下的吧。
这个孩子,我清楚记得第一次看到他时,心里翻滚不停的柔软。那么小,乌黑的头发耷拉在脸上,他被包裹起来,放在我的产床边。他睁着一只眼,闭着另一只,安静又胆怯地蜷缩成个球。我向他伸出一只手,轻声叫着宝贝,我的大碗。
我的,他是我此前从未感受过的一个活生生从身体里被拽出来的人。为了他,我在整个生产中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甚至连一声低低的痛呼都没有。我多么怕,这被疼痛激发的喊叫会浪费力气,耽误他的到来。我多么渴望快点儿看到他,他日夜陪伴了我十个月,了解我所有的隐秘与痛苦。再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抓住我的爱。
其实刚得知他的存在时,我有些错愕,从未想过就这样做了母亲。要知道我刚从雪山上下来,全身都是被严寒浸过的潮湿,我的手上还有那日在冰川上被划烂的伤痕。当时,我和路上认识的一个泰国女孩Pui结伴上的冰川,我们骑在骡子上,并没有做什么交谈,偶尔互相微笑。
我们走过松林,踩在厚实的雪上,一直走进冰川深处。我站在冰沿上朝对岸默默看着,是的,总是如此无语。不管在哪里,在人群里,在无人的冰川上,我都只会低下头,嗫嚅着几个无声的词。最后干脆闭上嘴巴,看着我想看到的景象,或者说是流动的空气中偶尔停滞下来的那抹光亮。冬季的正午,有着不容人分辨的光彩,照映在那女孩火红的羽绒服上。
不对,是我火红的羽绒服上。
一切,早有预兆了对吗。这路上遇到的事都是如此温暖火热,我的心,我认识的人。比如那位布丹的藏族阿妈sonam,她嚼着烟叶,把我抱在怀里,像对新生的孩子那样仔细瞧着,还给我起了个藏名,白玛拉姆。她让我多喝点鸡汤,说是太冷了,别冻坏了。阿妈不知道,我心里一点儿都没有害怕,虽然有一晚我裹着所有的衣物,也冻得合不上片刻眼睛。可是我高兴的不得了,当她为我唱歌时,握着我的手低声说着命运时,我流下的泪也是快乐的。
她们没有人想到的是,我那时居然已经有了孩子。我和这位布丹的阿妈,还有卓玛、索菲亚、Pui,我们都背着巨大无比的包向山上走去。我从未有过那日的轻盈,在大风中像是随时能被卷走,每走一步,都会被风往后刮去更远。瞧瞧,我的身上都是布料,太冷了,阿妈用她的羊毛披肩把我连同背包裹在一起,打个了死结。她在拐弯的时候,停下来,看着缓慢移动的我说:“孩子,你看,前面那个蓝色的屋顶就是我们要去的飞来寺。”
我太累了,累得在地上躺下。我要忘记所有的累,在这高原的风中安静地看看远处的寺庙。十个月后,我躺在产床上,忍受着剧烈的痛苦,却依然深深地感受到一种羞怯。像是个兽,在空寂无人的野地里,沉静地忘记我们所拥有的生活。
我的孩子,大碗哥哥,还记得我们半夜里在没膝的雪地中疾走吗?还记得我们一起在风铃中,望向小山上的寺庙吗?还有一次半夜,我们刚走出房门,就看到天上所有的星星掉在前路上,照耀着我们的鞋子。妈妈从没有害怕过寒冷,更没有畏惧过陌生而孤单的世界,以前甚至连自己也不大爱惜,可是有了你,我一遍又一遍地爱着自己和你。
我的大碗,我全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