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倾诉者——臧棣诗歌中的秘密主题
2013-08-15赖佩娟
□赖佩娟
秘密的倾诉者——臧棣诗歌中的秘密主题
□赖佩娟
前 言
臧棣的诗歌一向以语言的操持力、技巧与形式的能手为特色,针对其诗歌内容、主题的研究却相对偏少,这也许可归因为其诗歌语言的逻辑性太低,造成意义上的晦涩难解,甚至其诗歌本身就充满了谜语、隐喻,幽灵与精灵,神与替化身等魔魅形象,因此要全然理解臧棣的诗歌几乎是不可能的。臧棣诗歌中含有多元意象,意象与意象间似有若无的连结性,如同一种原始的以意象链接产生的语言,构筑出类似于“梦”的世界。“梦”若作为潜意识的表现,是召唤欲望的动能,梦本身也具有“谜”的神秘性,带来解梦/谜同样的渴望,梦构筑出的空间是模糊没有边界,没有逻辑化的、近乎无限的空间。臧棣诗中由意象构筑出的秘密宇宙可以说与梦的空间相似,而处在这空间中的诗人,在解梦的历程上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语言关乎人的本质、本性、本体,语言文字不仅是人掌握世界的工具,且直接构成人的本性,而通向“宇宙本体”。海德格尔将存在、语言、诗三者划上等号,当然并不全面,却抓住了三者最深层的根本及其语言关系。人确是语言所创造的文化的产物,诗美亦确以语言为本体,而生命的纯粹即为诗之纯粹。在臧棣的诗中,语言作为一种通向“宇宙本体/真理”,或甚至就是“宇宙本体/真理”的表征,显示的过程是“秘密”的,这层“秘密”透过诗的语言揭发,或是不予揭发,在他的诗中就像一个不太需要答案的“谜题”,“谜题”所造成的空缺或缝隙因缺乏回答而无法填补,或许诗人认为也不需要填补,而蓄意以此造成其诗中充满欲解未解的魅惑存在。细究臧棣诗中的神秘语言,及借此造成的诗意空间,会发现臧棣对“秘密”的语意与“解谜”的安排与常识上的理解不同,臧棣在诗中化出了一个广大的空间,并将“秘密”——不论大或小,或无关大小——连结到这个无限的宇宙空间,诗人并不急于解谜,而是借由在其间操弄其神鬼的诗歌艺术,展示其若隐若现的“神秘”体现。
无限神秘空间
臧棣的诗中常出现“秘密”、“神秘”、“谜”、“迷”等词语,充满了难以捉摸的迷魅印象,例如“记住!没有秘密,我们凭什么说到爱”(《邂逅协会》),“每看见一次燕子,我们就会多出/一份神秘的希望” (《世界真相丛书》),“诗,青梅,鳗鱼饭,/被日子遮住的东西,等待着/一个神秘的拥抱”、“雨,像内心的秘密一样活跃”(《入梅丛书》),“人生有一个秘密叫/那么蓝”(《古都丛书》),“他或她神秘于信赖”(《红月亮丛书》),“我入迷得很晚,但是毫无保留”(《百日红丛书》),“我们的秘密仅仅是一个契约”(《火山学丛书》),“从那里你可以看到灵魂的/全部的秘密”(《脑海学丛书》),“记着,无边的夏日/是诗的秘密特意为你发明的”(《但也有例外丛书》),“壮观在秘密的激励中。”“神秘你只有/一个半朋友”(《革命的诗经丛书》),“这秘密的人生似乎牵扯到/你如何在新装修过的迷宫中寻找诗”(《诗可以写得像散文一样好丛书》),“这份信任中有我的谜。它来自/你已被列入神秘的等待”(《冲击波丛书》),“在你看来,这喷壶就像一个小小的城堡,/巩固着你的秘密”(《环境诗学丛书》),“我已经动身。礼物和宇宙并列在/我的秘密中,正如思想和梦幻并列在/你的一念之间”(《情人节丛书》),“每一只燕子都代表一个秘密”(《最基本的礼貌丛书》),“用洪水作参考时,/她发现自己得了秘密综合征。”(《巅峰体验丛书》)“从我的角度看去,那情景/更像是为神秘的埋葬擦屁股”(《偏南风》),“而秘密似乎只存在于/更大的屋子。也不妨说/它只存在于人居住过的屋子里”、“每件事情都不涉及秘密/但每件事情都长着/一个吐露秘密的嘴唇”(《插翅的部分》)。“秘密”作为“不为人知”(但可为其他生物知)之事物,在某些时刻它是“宇宙本体/真理”,或通向“宇宙本体/真理”方式的代称:
进入八月,蝉的秘密纵队
撕开了夏日的封条。缺口很大,
每棵树都递上来一大把
绿色门票,要求得到更好的位置。
“蝉的秘密纵队”,身为知道谜底者,“撕开了夏日的封条”,封条下隐藏的是不为人知的“谜”,而蝉所赖以栖息的“树”,却为了取得“更好的位置”——被蝉倾听与理解的位置,而递上了门票。
理想的倾听拗不过
环境的小逻辑,它需要
山水的配合。而天籁的本意却是
每个人都可以请求对号入座。
“理想的倾听”是属于特定人的,它需要“环境的小逻辑”与“山水的配合”,也就是抽取“真理”的语言天赋与“真理”本身的配合,“你看天鹅时,吸引我的却是一道光。/没有秘密,就不会有这光的出现,/没有天赋,也就不会有这光的延伸”。这“天赋”就如同诗里指出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抽取“真理”需要靠“天赋”的本事,也就是成诗的能力,然而“真理”本身却是“每个人”都可以“参与”的,也是每个人都欲望的,它的“缺口”已被蝉撕开了,而任何人不一定要以特定的方式获得。蝉的秘密纵队揭示的是,“神秘”在通往“宇宙本体/真理”的过程中是必须存在的,惟有“神秘”于观察,才有可能借天赋发掘出真相——“因为有这些雨,我们知道我们的生活已被神秘的礼物所租用过。雨,意味着我们的生活中还有一些看得见的神圣的场所。是的,有时,我们需要神秘于看”。
秘密作为欲求某个“真理”的欲望召唤体,召唤着答案,而解谜的过程则需解构掉某些密码与规则,这些密码或规则多以日常生活使用的科学逻辑建构的单一体、哲理性为结构,就如同诗人所言,是“真实的谎言”,充斥在人的生活当中,使“迷途通向生活中的生活──”生活如同“迷宫”,整体上就存在着一个“真理”,而秘密与谜语的责任则在于召唤它,“光秃秃的枝杈轻轻晃动,就好像它们刚刚戳破过/冷酷的谎言”,“但为了宽恕绝望,我首先要催眠的是形形色色的真相”。正是需要催眠日常生活建构起的虚假的“真相”,才有解出谜题,召唤出“真理”的机会。在我们身处的“怀疑的时代,觉悟必须比怀疑更高级”。怀疑与科学语言、逻辑语言,皆反对诗语言、原始话语,建构出现实社会的一方,而诗人需要的却是“觉悟”,比怀疑更高级,是一种直观的原始意象连结,因为“秘密”是“不必逻辑”的,我们只需知道不能错过它,“这一现象是否错过了最现实”。“真理”是“不知道怎么吃海带的人怎么会知道!”根本没有逻辑性的解答。
日常语言本来不是为诗而存在的,它以交流思想的信息性、重于传达的工具性与约定俗成的符号性为特征,能指与所指关系越明确越好。不过,在原始人那里,神话、诗歌、语言三者同源而合一,日常语言与诗语言处于未分化的混沌状态,后来为了社会交往和科学认识的需要,语言的叙事表意功能越来越强,以致分化出尽力排除形象性与抒情性的科学语言,同时诗语言也成为审美的情感符号系统。但是作为审美的情感符号系统的诗语言,仍只能以日常语言为基础,为元语言,而诗语言又非超越日常语言不可,否则便无法创造诗美。于是,诗人便着重意象,切断了理性思维逻辑,正是因为语言失去了逻辑性,它在所指与能指之间的关系被切除,重新建构的对应关系是更复杂的,一对多,有限的能指对应无限的所指,造成一个广大的“神秘空间”,这个空间是由非科学逻辑语言所构设出的,几近无限大的缺口,也可以视为诗人欲寻求的,非科学“真理”存在的空间,在臧棣的诗中则为秘密的答案。
解谜欲求
由平静的头脑所做出来的诗,若其主旨不在于表现自己,而是尽力向读者揭示一个隐秘的世界,这就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基本点:谜语。谜语的思想是一种描述性内涵,其对象不是被直接描述而是用种种条件加以限制,用一系列的词语来讲述其周围的种种。在《烂漫丛书》中,臧棣将“烂漫”视为每个人皆可拥有的,沉浸“宇宙本体”的方式:
几种看,一旦被明确,当然
也能解决不少问题。但是,
生命中的不可用如何才能被看透?
你知道如何使用何其迷来
定义心灵的愉悦吗?不。不。
觉悟还远不是愉悦。譬如,
一首诗很容易达到觉悟:物是,不难判断,
人非,也不难掌握。但一首诗要想参与愉悦,
真的很难。
“问题”即便已得到“解决”——“觉悟”,却还远远不是愉悦,“觉悟”到“秘密”很容易,诗可办到,但参与其中,参与愉悦却很困难。在这里,“秘密”似乎已经被“觉悟”、“揭露”了,但却不是诗人希望的,诗人希望的,是纯粹烂漫其中的愉悦,因此诗末又说:
……我想起我所受的教育──
烂漫从不入流。一分钟的烂漫
不如一粒细沙。从一粒细沙
“我们”可以看到宇宙,从一滴水
“我们”能看出起源和奥妙。
从一分钟的烂漫:可不可以这样说——
它意味着这首诗有一个公开的秘密。
诗人希望的是沉浸于“真理”的生活与喜悦,在广泛的“神秘空间”中漫游,而不是找出它的“解答”。烂漫其中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也就是每个人都知道,却以为他人不知,或说不出或不愿说之事物,诗人认为每个人其实都能体验到这个“秘密”,用最原始的“烂漫”的方式,并不需要“觉悟”,不需要“几种看”,心灵的愉悦只用单纯的“何其迷”即可定义,而这个“何其迷”也正是臧棣诗中不需解开的谜语。臧棣自言以《未名湖》为题的诗,都有一个总的主题,就是省察一个人与他的精神生活之间的关系,在其中一首《未名湖》里,由“小圈子”而来“无人理解”、“秘而不宣”的舍生或取义这类“真理”,最终“拴在喜鹊的腿上。我目睹它飞过/就像有个盖子刚被掀掉的湖面”,就如同隐秘的湖被掀开般,“秘密”也被揭露,但却是以“罚款”的方式绑在喜鹊的腿上,犹处于不被理解的状态,而似乎也不需被理解,仿佛这类“真理”从一开始就因“无人理解”、“秘而不宣”而在“敏锐的平凡”的“小圈子”中怡然自得。
抒情诗中的场景的基础是谜语,这是很有特色的一种感觉和反应的融合,一种运用感觉体验的对象以激发起与之相关连的心理活动。谜语起初是阅读的认识对象,而这种谜语似乎紧密不可分地牵涉到把语言降为可见形式的整个过程,这种过程贯穿于诸如象形文字和表意文字这样一些谜语的次要形式。正是因为在臧棣的诗中,谜语是将不可言说的“神秘空间”降为可见形式的过程,这其中就意味着答案也无法以逻辑语言得知,也就是说,它是在“心领神会”的意象连结里实现的。因此臧棣诗中虽不断出现“秘密”与“谜语”,也不断出现引发解码的冲动与欲望,但却又不真的填补欲望,消解日常生活中的虚假“真理”后,并不积极重构另一个“真理”,“像这样的枝是否能构成/一个核心:这美丽的灌木并没有强迫过任何人/去认同它们的美丽”。诗人并不急于找寻一个“核心”,因为“真理”存在于无限的“神秘空间”中,正如同意象连结中的能指发散到无限所指,“谜题”也可能有无限到达答案的解答方式,或有无限的解答,或其解答本身就是无限的。诗人消解了“真理”的惟一性后,“剩下的谜本来就已经很少。你也不必解释/谜,从来就拒绝有自己的风格”,“会有很多谜,或是/就不信迷不死你,但不会有/无法揭开的谜”,“问题又回到了天空,未必不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诗人已申明,“谜”并不需要任何固定的风格,而且“会有很多”但“剩下的很少”甚至“不会有/无法揭开的谜”,谜可以“被揭开”、被诗人揭开,但却“不必解释”,也拒绝有个人风格的解释,而“问题”甚至可以被抛回天空,也是一种解决的方式。甚至诗人在面对获得“秘密”者时,“我并不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我只想揭开你的面纱,/我并不在乎面纱的后面我看到的会是什么”。只是想要揭开其面纱,而不在乎获得“秘密”的理由会是什么?“稍一比较,多数人的背后都有无数的秘密。/而她的秘密不在她身后,在我和菊花之间,/没错,她的秘密永远在她的前面”。多数人都有“无数”的秘密,而她/知晓秘密者的秘密虽在她的面前,却在我和菊花之间,又意味着神秘空间的无垠,并非靠诗/菊花即可完全到达。《百日红丛书》整首诗更如同一个谜语,诗尾却说“我单膝跪地,但愿藏在你背后的精灵们/能看见我。因为有时候,我更愿使用/清晰的姿态而不是绽放的语言”。诗人愿意用最真诚的动作,而非只依靠语言来寻求解谜,也显示出了解答方式的无限与到达的困难性。
大体来说,建基于现代神秘主义之上的世界诗歌总秩序由两股力量构成:具空间凝固性与暗示性的结构力量──文本神秘场,和具时间流动性与爆发性的解构力量——语言神秘流合力而成,前者代表的是象征主义、意象主义等现代主义诗学,后者代表的是超现实主义肇始的后现代主义诗学。现代主义者将一个或一组神秘的象征与意象置于一个凝固的空间形象和绝缘的心理环境中,对之加以精细的雕琢,并且拒斥此空间意象以外的任何力量对之进行非诗化影响和解读,从而形成一个诗情冲动与冷静描绘之间具极大张力的文本神秘场,企图给予混乱的现代世界以某种结构秩序,并且向外辐射强大的场能,从而带给现代人类一个适足以逃遁其中、暂作安身的诗意空间。后现代主义则是一股解构力量,与自我孤绝的现代主义诗学不同,它认为世界本无秩序可言,遑论建立新的秩序。后现代主义者依着强烈生命本能与诗化冲动,任凭神秘的语言之流将自己冲入一个超现实的梦幻世界,任凭辞语的神秘的自我生成能力与字词的自由迸发力将自己带入一个浪漫的想象空间,一个纯洁而本真的原始状态中,并且以语言革命的方式对现实世界进行全盘改组。臧棣的诗似乎是偏向后现代的,在揭露了“谜题”后,并不执意寻求单一解,建构出的也非一个封闭性的空间,而是互有连结、互相渗透的无限的“神秘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诗人不是自我孤绝的,他有亲近的对象,互相感应的主客体,呈现一个纯洁本真的原始状态,在追求/不追求答案的体验里,成为诗人自身的借喻或凭依。
万物有灵
意象逻辑的互渗律,是指在诗美创造中,主体与客体交互作用,互相渗透,互相融合,从而创造出饱和主体情意并体现主体审美理想的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诗境来。原始人的思维是以受互渗律支配的集体表象为基础的、神秘的原逻辑的思维。“心物感应”、“心物交感”,即诗人的心灵/主观情志与外物生命处于往还交流的神秘互渗关系之中,主客物我之间可以神秘地传感与相互影响,从而达至巫术性质的“互渗”。臧棣的诗,频以动、植物等自然物象为客体,将其视为“宇宙本体/真理”的同一体或明了其秘密者,并借着主体与客体的神秘交感,传达出一个近似“巫”,与“精灵”、“幽灵”存在的,万物有灵的神鬼感应世界。
在《远郊》中,诗人一开始还不确定是否能与动植物交流,“一株枣树使我有返回/故乡的感觉:不是特别强烈/但其中的隐秘却让我不敢/再挑剔安慰是否精确和恰当。/我以为这样的收获/即使无法交流,也是值得的”。在《原地》里,诗人确信植物更能理解“秘密”,“表面上,花就是花/但是,花也是这样的植物──/它拥有我们的秘密/甚于我们对我们的秘密的占有”。到了《邂逅协会》,诗人已完全信任与动植物交感的经验,“几株雪松错落着时光的门廊,/紫燕飞上飞下,给命运调音──”在等待“另一次苏醒”的,是“紫燕/动物”与“雪松/植物”的影子,而在动物与植物不断复活的过程里,“诗”,这个象征最终的“真理”,仍旧会“生动如同一个器官”。另外在《烂漫丛书》中也以“自然”——“小草青葱,小狗活泼”,“花影幢幢通人性,可直通到/美丽有时也很残忍”。作为秘密的体验者,《一瞬间丛书》提及了蝉、幽灵,都可以撼动“封条”,在此幽灵作为人理解秘密的代言,它们存在于所有人的身上,但就像一个幽灵般不是被所有人察觉。《入梅丛书》提到“我们和瓜果/共享着同一个季节的逻辑。是的,/因为这些雨,我的记忆复活了。/山脚下,一束菖蒲是我的哲学妹妹”,“所以,这十几场雨究竟给花草带去了什么,始终是一个谜”。而落叶更是诗人心中体验“真理”最完美的代表,“这些落叶的舞蹈自上而下,每个动作/都能成为一次我们对生命的认识。/在高大的银杏树下,它们甚至/跳得比一群蝴蝶还要好”。《诗歌知识学丛书》则以“落叶”作为神秘的理解者,“落叶扑打着命运的情绪,就好像落叶是一场阵雨。/密集的落叶将改变你和我接触的方式。/我会用一首诗证明为什么落叶/会给你我带来雨的感觉。/而你将负责说明,/至少并不是全部落叶都已随风而去”。甚至是人的秘密理解者“幽灵”也需依靠“树叶”,“而每一片掀动的树叶/都有可能是风的耳朵/不仅如此,幽灵的存在/很大程度上也依赖于他们”。植物引领着诗人,写出带有“秘密”的诗,“有多少缝隙,/就有多少诗的光荣。绿色的歌唱/引导几条纯种狗去浇灌街角的鸡爪槭──”或“诗,就像一株植物在漫长的旅途中/留下的碑:凡可辨认的,/都已经被你的无名深深溺爱过。”诗人希望与植物互感,透过植物来发言,使其成为诗人的替身,因此在《园艺爱好者协会》里诗人坦言“甚至有许多动物已习惯了作为我们的替身/出现在各种场合里。不过,假如我/有充分的自主权,我会倾向于/选择一株植物来取代我”。明迪在《阅读笔记:臧棣诗中的和弦色彩——读臧棣〈金色秘密丛书〉》中,也将菊花视为“诗”、“金色向导”,引领“触动愿意感悟生命的生命之体”的象征。
在前面已经提及,“秘密”作为“不为人知”,但可为其他生物所知之事物,意即动植物所理解的秘密是人无法理解的,而人需要追求了解,只能把人体与动植物世界视为一体。在神话原型的意义上,就如同阿卡迪亚的田园、马韦尔的绿色世界、莎士比亚的森林喜剧、罗宾汉的绿林世界,具有一种纯洁与“天真”的意象。天真的世界既不像神启世界那样到处充满活力,又不像我们这个世界一样满目皆是死亡,它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到处都是自然的精灵。其过程之最基本形式是循环运动、兴衰的嬗变、努力与休息、生命与死亡——这是过程的节奏。因此具备规律循环运动的植物世界,是比动物世界更接近体验秘密的空间。在臧棣的诗中,“树”是一个常出现的形象:
我又一次听到有人信誓旦旦:
把生命比喻成一棵树。
几乎是同时
我听到斧子砍击硬物的声音,
它的回声恰好构成献给某人的安魂曲。
而当这株被比喻成生命之树的树遭受伐木者的威胁时,理解秘密的幽灵也跟着受伤了:
家伙正在抡动它,猛砍一棵椿树。
树干的底部已露出白嫩的伤痕,
像幽灵的嘴唇。
在标题为《银杏树》的诗中,“每根轻颤的枝条/都像幽静的庭廊那样欢迎/鸟类的栖息”。银杏树欢迎鸟类的栖息,正符合了鸟栖于生命之树上的印象。“玫瑰”也是另一个具有神话代表意义的词,“一朵玫瑰刺绣着闲暇,/并将关于加利福尼亚的印象/撑开在普遍的边缘论中”。玫瑰作为神圣、爱情、牺牲的各种替身,是诗人所追求的神秘空间的微型,“而我的猛烈的幸福/在于我偶然从侧面了解到/那清冽的芳香更细腻地/模仿了虚无,并且/以一个孩子手中的玻璃瓶/作为它的透明的肺”。臧棣的诗执力于创造出一个万物有灵的天真世界,《复活节丛书》中提到“但是,你不渺小于我已掌握的任何真理。/这么多刺,这么多天真的流露”,或《底牌学丛书》“但这一层天真,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判断。/你安静得就如同一个鸟窝”,赞扬“天真”到“神秘空间”之间的连结,就如同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般充满生机。
若依神话原型的说法,植物世界与一棵(生命之)树、矿物世界与一块石块,都等于神启式的世界,即宗教中所谓的天堂;鸟类尤其鸽子在传统上一直代表宇宙的和谐或代表维纳斯和基督教圣灵的爱。那么臧棣诗中以植物为主建构出的世界是纯真的、和谐的,是引领人向上的力量:
它还会带我们来到半空中,
那里,新的形象因我们而完美,
如同神的意思是,请把头再抬高一点。
上有天堂、下有地狱、中间有循环的宇宙或自然的秩序这一概念,形成了但丁和弥尔顿的最基本的构思──必然的变化(mutates mutandis)。这里有一种旋转运动,得救的从右边升入天堂,被罚的在左边堕入地狱。把这一结构应用于叙述有两种基本运动这一原则:自然秩序内部的循环运动和从这一自然秩序上升到神启式世界的辩证运动。自然界循环的上半部分是浪漫故事的世界以及天真的模拟,下半部分是“现实主义”的世界以及经验的模拟,因此有四种主要的神话运动:在浪漫故事内部、在经验内部、向上(喜剧性)和向下(悲剧性)。以自然作为“谜语”体现者的臧棣,体现者的动植物代表着万物有灵世界,而体现的对象“神秘空间”则以体现者体现的象征——生命之树与石块、天使与精灵等,代表着天堂/或更高于万物有灵的世界,借着体现者解谜的过程(诗),引领着一种向上攀升的动能,在臧棣的语言中引发出来。
结 论
诺斯洛普·弗莱认为,诗歌试图通过最古老的范畴把自然环境和人结合起来,如模拟和同一的范畴,明喻和暗喻的范畴,这些都是诗人同疯子和情人共有的东西,基本上是魔力的范畴。像俄耳甫斯那样能够用歌使树木产生魅力的魔术师的形象,也就是诗人的形象,比柯·黛拉·米兰多拉说,魔术的功能就是“和世界结婚”,这种天真的拟人化的意象同所有诗歌的隐喻仍然十分相近。而借由将自然与人结合交感,借由魔术、神秘、谜语之类的魔魅形象意图解码世界/宇宙,正是臧棣诗中“神秘”所隐藏的神秘之处。
臧棣的诗歌以意象的链接,切断逻辑语言的锁链,造成一个意象上无限延伸的“神秘空间”,在这个神与鬼、动物与植物互通的空间中,人借着诗人“幽灵”的触手与之相连,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秘密”形式,因为切断语言的锁链,自然也就无法用逻辑语言的方式解答,而诗歌给予的答案也只是——觉悟不如沉浸。诗人只负责揭露,揭露这个谜题给现实世界,然而解谜的最终过程无法靠逻辑语言,而要与万物互感,借着这样的欲望,来达成一种攀升天堂/更高处的崇高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