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声音和成色(十一章)
2013-08-15宋晓杰
□宋晓杰
大地上,那些浩荡的旗帜……
1
以草的名义,成为大地的子民;以草的名义,你永远一岁,被歌咏或忘却。
高粱啊!你这古老的蜀黍,简朴的谷物,像庄户人家朴素的日常生活,被早间的炊烟煨着,被粗瓷大碗捧着,被一家老小长此以往专注地把脸埋进去,来不及呼吸……
——但是,那是你的昨天。
如今,你依旧葆有鲜润如初的品质:这是脂肪、蛋白质、碳水化合物,那是钙、磷、铁、维生素、粗纤维……你锁紧水分、营养和成长的秘密,在丘陵、山地和平原,扎根、生长、繁衍,想不起叹息。
粗粮细做,也不能改变什么,记忆,依然顽固地留在原地。
——红砖的房舍。碧绿的田畦。风中翕合的院门。奔跑的童年,以及脆亮的叫喊,止住了青蛙的鼓噪。
欢笑萦绕,像嘹亮的小号,摇摇晃晃地,越过了最高的树梢儿。
2
《本草纲目》中记载:“蜀黍北地种之,以备粮缺,余及牛马,盖栽培已有四千九百年”。
四千九百年太短太短,一个夏天,就可以来来回回地走完;四千九百年又太长太长,那是一株作物和一个生命的轮回,以至无穷……
高粱,你多像讷于言的憨厚兄长,习惯于静静地生长、默默地给出:籽粒为食,糠麸饲养,根入药,茎榨糖。
——是的,苦日子都过去了,我们确实应该把日子过得甜一些,再甜一些。
3
似曾相识,但我却离你越来越远。
——再也看不到你的内部以及细部,这真愁人……
但我知道:你的宽容,和胃;你的周全,健脾;你的条理,消积;你的果敢,止住霍乱……还有什么,是不必说的。
在空旷的大地上:你葱茏,就是关于夏日、长风的献词;你燃烧,就是沸腾的晚霞,止住了饥饿的伤口。
一切都是我看到的那样:平凡,质朴,然而凛然、无畏、担承。
像草一样,生生不息;像草一样,远走天涯。
为此,我愿意代表得到恩惠的人类,向你始终如一的沉静和缄默——致敬!
4
——酿酒吧!
趁着秋阳浓艳,秋色绚烂,把彤红的脸膛、火热的心跳,印上炫目的徽章;趁月朗星稀,流年似水,把玉液琼浆窖藏。
——看看吧,你的家族悉数登场:白高粱,是月光的珍珠,挂在秋夜的胸前;红高粱,是阳光下的石榴,也是玛瑙,缔造了国酒的尊贵,祖国的荣光;黄高粱,是落日的余晖,晶莹地洒在逝水之上……
不同的色泽,同样的种族!
“不同的嗓音,同样的歌唱!”
美酒飘香,一杯就已沉醉。
甘泉清冽,让我铭住:曲水流觞……
5
你化身为酒,浓醇,干烈,点着火把,沿古道热肠,一路燃烧!
——多像闯关东的汉子!一路颠簸,一路闯荡:放下担子,扬花、结果;挑起担子,迈开大步,云游四方。
无论是山坡、窄地,还是浩荡的田野,那鲜润的色彩带来了甜味儿的惠风;无论是晚照、残荷、池塘、雏燕的呢喃,还是蝴蝶的翅膀,与你一起,把绵延的日子打扮得丰饶富足、鸟语花香、漂漂亮亮。
今天,当我写下“高粱”,就是写下辽阔、壮美、殷实、豁达,写下自得、欣悦和喜极而泣,写下我永远不可更改的出身和血脉……
6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大豆是汗珠儿,感知大地的体温;高粱是血泪,牢记大地的恩仇。
往昔沉郁的歌声犹在,记忆的影像永远不会空白。它陪伴着我们,在秋天的老槐树下,依着爷爷的膝头,说着过去、苦难、兴衰、民族、家国……
不知不觉,灿灿的朝霞以及白昼柔和的光,缓缓降临……
7
红高粱,是一个神话、一个传说,是一首关于生命、人性的礼赞,是一阕关于爱与美的颂歌。
风呵,轻点儿吹,不要惊扰高粱地里,那对私定终身的后生。
太阳呵,快点儿扯片云朵遮住脸,不要悄悄把幸福的秘笈窥视。
熟透的高粱地里,两个熟透了的孩子,涨红了高粱般的脸庞。语言是多余的。一块缀着金丝银线的红纱巾,悄悄盖在二丫的头上……
晴空湛蓝,白云舒卷。
——那迟疑未说的,将乘着风的翅膀,让百鸟儿遍野传唱。
8
“丰收过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的内部上升。”
田野荒芜,颗粒归仓——这一年一年的创造,多么辛苦,多么值得!
高粱,你是光明的载体,尊严的象征,兼具北方的豪情、侠义,中原的深邃、稳健,南国的睿智、明朗。你这浆养众生、不弃不离的人间食粮,是我们与土地最近的距离。想起你,就想起故园的山水、先祖的犁铧、父辈的汗滴……
高粱,你默不作声,宽容而涵养,高高置于精神的神龛之上,如浩荡的旗帜,一路燎原,引领、照耀、抚慰,却从不要求什么……
“祖国不是任何人,但却是我们全体。/愿你我的胸中永远燃烧着/这明净而神秘的火焰。”
手持火炬的人呵,在厚重的母土之上——你站立,就是绵延的灯塔;你倒伏,就是燃烧的图腾!
9
——是的,秋天已经隆重地启程。
当我再次躺倒在你的身边,哦,故乡,那正是我素颜的本来面目。
月色如泼洒的水银,均匀地覆盖着我的视线。秋虫长一声、短一声,如单音的琴弦,忽高,忽低,揪扯着人心。
在这样的景况中,乡愁,如眼中的轻雾,慢慢地,升至胸口。
星星那么低,那么大,那么亮。华盖的苍穹,温暖地笼罩四野。
黑暗中,有人低声说着处暑、白露、霜降,说着山冈、道路、星象、故人,说着缓慢的流水、匆匆的花开和一茬一茬高粱般的人类……
睡在42年前我出生的院落里,沙沙的私语,就在窗前。我知道,那是高粱们在提前相互道别——就像我告别童年、乡土,和一去不复返的旧日时光……
我说:时间
我说:时间!
杂沓的马帮,一路绝尘而去。
箭镞。铠甲。马灯。客栈。城阙。战鼓。旗幡。呐喊。碣石。碑帖。屏风。远山。回廊。狼烟。
灰淡的生活,无声地展开。
断谷。危崖。裂罅。龟田。余晖。残阳。废井。墓园。木桥。竹楼。古树。苔藓。磨坊。石碾。
我说:时间!
是规矩稳重的繁体字,是泛黄的法典;
是昏昧的白昼,是清醒的睡眠;
是压住青草的甬道,一次次,磕磕绊绊地,通向荒原。
一些事情需要远远地看。
远远地看,什么都能看见……
曾经那道门
你们要从窄门进去,因为通向灭亡的门是宽的,而通向永生的门是窄的。
——马太福音
天籁降临,云影蹁跹。
在云翳之后,一道永生的门,訇然洞开!
新雨初霁,崇山峻岭清秀滴翠,云层里放射出斑斓异彩,归鸟倦飞,斜阳沉醉,微风徐徐吹送,晚祷的钟声响起,绵延不绝……
人间的安慰和关怀!
这样的安详与豁亮,只有依赖于太虚幻境,依赖于悠然飘荡的赞美诗。如果还有,那么,就只有依赖于自己素雅的内心了。
圣洁的白!
白得耀眼。
白得心碎……
从宽门进去!瘟疫、水患,抑或是火海?
只有走过一遭,才会知晓。
只有走过一遭,才会成为:曾经的门。
我知道你的尴尬和疲惫,知道你永远无法言说的悔。
没必要责备别人,更不必反省自己:一切离去的,都通向未来!
宿醉将醒。夜凉水寒。哦,我的爱人,请替我为你裹紧贴身的单衣,别让火热的心微凉,无处安放。
磕磕绊绊地启程吧,沿着断壁残垣,找到那道窄门,然后,耐心地走下去——
爱是永久的忍耐!……
在回家的路上慢慢睡去
疲于奔波的心灵踏上归程……
车窗外,黄昏垂下帘笼,向晚的光波把褐色的云朵,缀上亮亮的花边,像极了被你映衬着的我止水的生活。
如果还是出发的时候该多好;
如果还是初识的时候该多好。
可是,尘满面,鬓如霜,目苍茫。
我不为难哪怕旁不相干的一个人,更不会为难深爱着的你。
但是你要想好:要我荒芜的身体,还是要丰腴的大地?
其实,它们完全是两回事;
其实,它们完全是一体。
身轻如燕,凌空飞升,裹挟着雨水,制造着风暴,在渐近渐紧的秋风中,进入冰封雪锁的开阔地……
无坚不摧。
无人匹敌。
浅浅地睡去。
即使是在梦中,我也不会要求许多。
我知道:
除了一缕轻风,什么都带不走……
月光:沁凉之水
1.普照。银质的光辉。
像圣母的微笑,宽仁、温暖而安详。
万物的关怀和抚慰。
2.悲,得以缓释;
喜,得以绵延。
3.沁凉之水,圣洁、从容而冲淡。
宽阔无边。
没有岸……
4.让星光引路;
让月华推开门窗。
清辉淡影中,一个声音低低地说:我没有辜负……
残 荷
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然而,离愁点点滴落……
梧桐如诉,洞箫似水,曲径阡陌。
那个恼人的仲秋,遗忘的池塘恰逢了绕指的柔肠。
采莲的人儿没了踪影,画舫黯褪了色泽。莲蓬低垂,饱满的内心珠胎暗结,苦艾的淡香清雅四溢。
一川烟雨,半塘残荷。
盛衰与凄美,最最见不得!
闲愁最苦……
为烟花般的爱情望穿秋水。
梦一回,病一回。
藕断丝连。
生死铭刻。
我被轻轻折下。
在柔靡、低徊的光晕和音律里,在青瓷花雕里,说不出的典雅和尊贵。
但是,你知道吗?
在不容篡改的余生里,我终将把头颅垂得更低,荒掷、缅怀——在别人的窗口。
阴差阳错。
你是怎样的你
你是怎样的你,我真的不知道。
然而,我知道——
你是人群中我惊觉的转身,是骤然的心痛;
你是歌声中我四溅的泪水,是分外沉重的双脚;
你是崇山峻岭间的那匹快马,是岔下去的曲径;
你是烟波浩渺处的那叶征帆,是关山之外的远眺;
你是季节更替间的一场风寒,是闻所未闻的瞠目结舌;
你是水果刀下的一滴鲜血,是防不胜防的出乎预料。
你是万道霞光,也是晴天霹雳;
你是溶溶明月,也是冷冷清霜;
你是我打开的门,也是我锈蚀的锁;
你是我彻夜的痛哭,也是我无眠的微笑。
你是甘霖,也是梅雨;
你是徐风,也是风暴;
你是且歌且醉的酒;
你是且荣且枯的草;
你是亦庄亦谐的文字;
你是亦悲亦喜的音调;
你是引燃我毁灭我的烈焰;
你是伤害我医治我的草药。
在最简单的事物中,我能找到你;
在最复杂的事物中,我也能找到。
你是怎样的你,真的无从把握。
然而,这一次,所有的一切不再徒劳。
无法预卜的事情
哪一条山脉牵系流泉?
哪一块土地蕴养五谷?
哪一桅舟舸穿越风暴?
哪一盏灯塔抵达星宿?
哪一片秋霜染透枫叶?
哪一场瑞雪封锁山麓?
哪一次日出是无畏的解脱?
哪一回月落是无悔的眷顾?
哪一扇窗口首先熄灭?
哪一座城市最终驻足?
哪一阵歌声惊落泪水?
哪一双酥手推开薄暮?
哪一则谎言是缠绵的藤萝?
哪一句软语是深渊的坦途?
哪一滴血液最纯?
哪一处相思最苦?
哪一夜甜梦碎如寒星?
哪一夕别离愁如浓雾?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不是所有的答案都令人信服。
我要修葺房屋,整饬园圃,剪枝、养蜂、采茶、打鱼、放牧。在天井的暖阳中瞌睡,听山溪清澈,看修木扶疏。入夜,溶溶的月色下,守夜人的梆子敲落烛花,惊起蛙鸣无数……
檀香悠悠,竹影楚楚,我把过去和未来的事情一一想遍,终于明白:说出和没有说出的,都不必茫然、张惶、惊悚,就像我们的生命、意外和悲喜,永远无法预卜……
当我写下:菊
当我写下:菊。如潮的花海重现。波涛汹涌,寂静无声。抱紧,纷披,层层递进的心事舒卷、担承。
当我写下:菊。寂寥的冷霜洒了一地,也许还会紧跟一阵粗粝的风。香径如粉,零落成尘。最后的繁华,被迅疾的爱情带走,被长久的伤害带走,远走天涯。不如归去。
当我写下:菊。它不是一个人的姓名,而是一群人的称谓,是所有人的番号。在向阳的山坡,在混沌的古井,在圮颓的墙角,在洁净的庭院,相同的姿色,不同的姿容。
当我写下:菊。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就什么也不存在了——除了苦香和各自走完、没走完的路程。
悖 论
1.一朵花幽闭了,必定以另一种方式绽放;
一束光消逝了,必定以另一种方式呈现;
一滴雨融化了,必定以另一种方式存活;
而我,放弃了你,必定以另一种方式紧紧握牢。
2.是什么引领着静悄悄的嬗变?
3.那些交汇的锋芒、闪烁的火光,那些泥泞的通途、黑暗的黎明,那些温情的冰霜、快乐的忧伤,注定是合理的背离。
不远处,一道转折的门正仄仄地开启。
4.犹如我凭吊荣誉的灰烬、痛苦的生。
满满的空
人的一生都在模仿:
模仿诞生、成长、死亡。
模仿悲与欢、爱与恨、慰藉与寄托。
并且在模仿中发现自己的异数。
然而,那是多么艰难与微小的发现啊。
我们都逃不过骗人的经验和规律,逃不过一颗流星的屐痕,甚至也逃不过命定的一个秒针。
是的,逃不过。
如此说来,我还能够对什么热忱似火?
还能够对什么冷漠如冰?
我注视着所有:树木、江河、城阙、碑帖、诅咒和劝诫,默不作声,内心却盛开罂粟般明艳的花朵。
不甘沉沦的心,落落寡合。
但是,它最终将是空的。
——满满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