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生读《人生》
2013-08-15陈凤兰
陈凤兰
一个人,一本书,一辈子,就这样交集纠缠在一起。
初次接触路遥,是从电影《人生》开始的。还是初二学生的我,却被《人生》电影中爱情的大胆、热烈与无奈深深震撼。还在听老人们大谈特谈“男女授受不亲”的时光里,这部电影对时代的冲击不言而喻。一遍看下来,还意犹未尽,乘着小学也包场时,又逃课去看了一遍。至今想起来,我都不知道,那些小孩子到底能看懂多少,但我却被电影中的剧情弄得神魂颠倒,眼前总是浮现一幅一幅的画面:高加林骑着车,后座上坐着一脸幸福的刘巧珍,一群孩子跟在车后,追赶呼叫“高加林刘巧珍”“高加林刘巧珍”,惹得他们俩哈哈大笑;高加林与刘巧珍依偎在生产队的草堆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刘巧珍在一张信纸上,一遍一遍地用笔刻着刚刚学会的三个字“高”“加”“林”,写了满满一张纸。
在那一年,我狂热地爱着文学,爱着和文学有关的任何东西,特别是总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的语文老师。在没遇到这位语文老师之前,我不知道男人还可以如此幽默,还可以如此博学,还可以如此睿智。从农村泥土里走出来的我,一下子沉醉在他的春风里,迷乱得失去了方寸。无数个夜晚,我攥着《人生》这本书(为了买这本书,我剥了一个暑假的桑皮),久久无法入睡。睁着闭着眼睛,眼前也总是语文老师高高胖胖的身影,柔顺斜耷在一侧脸庞的头发,还有他的喇叭裤,他的尖头皮鞋……但更多的是,他对我浅浅的笑,对我爱惜的好。他说他好多年没有遇到一个像我这样热爱语文、热爱文学的学生了。而我却不受控制地爱上了他,像当年刘巧珍迷恋上高加林一样。我偷偷地在作业里夹上了一张纸条,字字句句,都是对老师的爱慕与深情。我没有等到老师对我的呼应,只是得到了他送我的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看到这句话,我的泪就喷涌而出,我知道老师用路遥的话来提醒我,我已经迈出了错误的一步,要及时退回去,回到自己的人生轨道。这个意思,老师懂,我也懂。一段感情就这样在《人生》的题记语中,悄悄逝去,宛然没有发生。
到了高中时,才发现周围有许多路遥的发烧友,有许多《人生》电影的忠实观众,包括我的班主任。但是,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阅读的广博,已经让我改变了自己。我已经不是一个只能从《人生》里看到热烈爱情的小女孩,我也已经不再幼稚地认为,只要郎有情,就一定妹有意。当二十多岁的班主任还在和同学们津津有味的谈论“高加林刘巧珍”的动人爱情时,我冷不丁插了一句:“如果,我是高加林,我也不会要刘巧珍的。”大家转过头看着我,个个目瞪口呆。我幽幽回答道:“你们知道热爱文学,天性浪漫的高加林,在听到‘水井修好了’‘老母猪下了12 个猪娃娃,夜里又死了一只’,你们知道,高加林是什么感觉吗?”大家不置可否。我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是高加林,我也不会娶刘巧珍——爱情必须建立在有共同语言的基础上,你们知道吗?鲁迅会爱上许广平,抛弃朱安,难道你们不懂其中缘由吗?”大家越是沉默了,我知道我冲击了他们的内心,但我要让他们知道,不是男人和女人就仅仅只有爱情,志同道合,也许才是爱情的最高境界。
随着岁月的变迁,我已渐渐长大,渐渐成熟。那本《人生》已不知遗失到了哪里。时间已经削去了身上太多的尖锐,磨平了身上太多的棱角,对于爱情与婚姻,多了许多参悟与领会。朱自清的老婆武钟谦,一个不识一字的家庭妇女,一个成天只知道围着老公孩子转的女人。她死后,朱自清一直都不能释怀。他悠悠的倾诉:“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一个“谦”,满是疼爱与深情,把朱自清这么多年来对妻子的愧疚,对妻子的感激,对妻子的无限爱恋都包含在其中。
又如孙犁,仅仅因为媒妁之言,就与一位旧式女人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但在平淡的生活中,他们却一直享受着对方淡淡的爱,与淡淡的喜欢。孙犁在《亡人逸事》中娓娓道来:“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我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这样平静的爱情,这样淡美的故事,已经把爱情超越了学历、身份、知识、事业等等要素。
至此,我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显得多么浅薄与无知,真的有一种爱,很是纯粹,纯粹得只想对他一味的付出,纯粹得只想对他一味的好,就像刘巧珍对高加林一样,即使谈论“你们家刚生的小猪,昨晚被压死了一只”,只要转过头看看她的说话表情,除了对高加林的所有相关生活的关切,你真的不会看到任何世俗的东西。
经年以后的现在,我静静地在深夜再次打开《人生》,字里行间却只看到了一句话:“爱与被爱其实都是一种幸福。”高加林是,刘巧珍是,我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