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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苏琪

2013-08-10

躬耕 2013年8期

◆ 杨 逍

这个夏夜的凌晨两点,仇天一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说他大概是看到了苏琪。

一听到苏琪,我混沌的大脑豁然开朗,关于她的一切便排山倒海般地涌来。我对仇天一用到大概一词颇有些抱怨,其实,我是希望他说他确实看到了苏琪,并能具体地说说她当时的样子,哪怕是一次欺骗,我也会乐于接受,可我知道,仇天一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他说是大概,那就一定是没有看清楚或者对他的眼睛持着怀疑态度,当然,我也不得不因为他有着六百度近视的原因而原谅了他。他说情况是这样的:当时他和朋友去一个叫做三十六度空间的酒吧去喝酒,刚从车上下来,忽然看到一个极似苏琪的女人,手挽着一个臃肿的男人的胳膊,头偎在他的肩膀上说说笑笑,当时是晚上十点钟左右,酒吧门前的光线不大透亮,那个像是苏琪的女人又没有正面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他只是从气息上感觉到了她就是苏琪,待他准备跟上去确认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一辆黑色的车,转瞬就隐入了浅夜喧嚣的滨河西路。

仇天一说他看到的那个女人是苏琪,主要是源于她头上戴着的遮阳帽。在这里,他用到了绝对两个字,他说那帽子绝对就是当年我买给苏琪的那顶。我从他述说的语气里喜出望外。但仅仅用三年前的一顶帽子来猜测它的主人的身份,难免有些不切实际,因为那只是一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帽子:没有顶部,纯白的颜色,有两条浅黄色的边。买这顶帽子的时候,我正牵着苏琪的手,从一阵骤紧的大雨中逃奔到农业银行的营业大厅里,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娘让苏琪产生了怜悯之心,她无论如何都要买一顶帽子,她说大娘很辛苦,我们需要照顾一下她的生意。我慷慨地掏出了十元钱。后来在我们往家去的路上,经过一家电脑刺绣的铺子,我们在帽子上绣上苏琪两个字,小小的,在帽子前额的右侧,像两只小蝴蝶。如果仅凭这顶帽子,那谁都不能下什么结论,大街上的任何一个女人或是男人都有可能拥有一顶这样的帽子,超市里地摊上到处都有,问题的关键是,苏琪一直喜欢在夜晚戴着这顶帽子去逛街,她说被帽子遮住脸的感觉真好!

仇天一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梦中回忆和苏琪争吃草莓的那个片段,他带来的消息我只能这样解释:既然仇天一说他看到的那人就是苏琪,并且在深夜里她也戴着那样一顶帽子,我也就承认她是苏琪,因为认定她是苏琪,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证明我这几年来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我认为苏琪隐匿于这个南方城市的概率只有一半,而一个和她很相似的女人的出现无疑能让我心潮澎湃起来,于是我就在心里盘算着找到苏琪的日子应该不是太遥远了。我孩子似的从床上跳起,没有穿鞋子跑到阳台上,几乎要大叫出声。当天夜里我一直醒着,再一次把与苏琪有关的东西罗列在桌子上,彻头彻尾地把她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所有片段重新追忆梳理一遍。从我当年羞涩地把一封长达三千字的求爱信递到她的手里开始,到她又羞涩地躺在我的怀里,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我的嘴唇落到她的嘴唇上的时候,这一部分令我回忆至深。它就像一个小说中的经典爱情,让我为之自豪不已,或者更像是一个梦,极为真实而又随风远去遥不可及了。坦率地说,在寻找苏琪的三年里,我的内心疲惫不堪,很多个安静的时刻,她都会如影随形地挤进我被记忆碰疼的大脑,迫使我抓住她的影子不能放弃。我知道,我必须穷尽所能找到她。

当然,在茫茫人海中找寻一个人的踪迹,尤其是这个人刻意躲着你,那无疑要付出非常艰辛的劳动。我已经不能准确地从记忆中复制出苏琪的模样来,只记得一张惨白如纸的面孔上,那过度忧郁的眼神永久地凝固在空气中,雕塑一般。娇弱的苏琪让我久久不能释怀,她有着太多的哀怨,她的感情基调实在是太差了,我一直想给予她那些她所谓的幸福,而且我觉得我已然做到了,所以我自以为苏琪就在我的掌握之中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我掌握着的苏琪,却在我的万分期待中,悄悄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与出走有关的风声,她成了一个谜,让我在此后的几年里,一直为了给这个谜一个完全可信的答案,做着带有游戏性质的苦苦寻找,我相信终有一天我能抓住苏琪,我也相信在我抓住她的那一刻,她必定会扑在我的怀里痛哭不止,可究竟是为什么她要逃走呢?又凭什么让我来承受这种灼热的疼痛?

苏琪的出走,带着讽刺的戏剧味。三年前的某个夏夜,我和苏琪在我刚买的房子里疯狂地做了一次爱,飞一般地感觉让我们大汗淋漓,苏琪在用毛巾为我擦汗的空隙里羞涩地说,我们结婚吧。说实话,我为等她这句话足足等了四年,已过而立之年的我,又何尝不想拥有一个安稳的家,一个娇媚的妻子在家里为我捧上失却多年的温暖,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未来。我在无尽的兴奋中,又孩子般地和她做了第二次,当时,苏琪说她真幸福。第二天,我特意买了新衣服,准备接她一起去登记,然后去拍结婚照,最后一起吃一顿我奢望已久的肯德基,我要站在中心广场上背着她跑上起码两圈,并向每一个经过的人宣布我们完美的结合,让很多人羡慕得流口水。然而,当我精神抖擞,模仿中世纪的欧洲绅士去推苏琪的门的时候,门上贴着的纸条告诉我她已远走他乡了,现场,只有我手中的玫瑰花异常鲜艳。

我和仇天一在苏琪失踪一个月后,就她的去向作了最为细致的分析。我请仇天一来我的新家共住一个晚上。我们破例没有喝酒,我想茶可能更让人清醒冷静地思考问题。我泡了两杯铁观音,放于一尺见方的茶几。我们盘腿坐在木地板上,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梳理了一下跟苏琪有关的一切。主要是我在说,仇天一诚恳地听着,很少插话,而我所说的内容也大都是最近一年内发生过的。事实上,我的讲述杂乱无章且一再地重复,无非就是说些这一年里我们有多恩爱,有多辛苦之类的事。最后我把问题圈定为一个:我和苏琪同甘共苦,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了,她有何理由突然离开呢?

这个晚上的后半夜,我一直为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固执地决定要把苏琪从某个角落里揪出来,追问最后一次为什么。而仇天一却对此持无所谓态度,他说即使我有多大的悲伤,但在茫茫人海中要去寻找一个突然有意失踪的女人,那几乎是大海捞针,他不应该怂恿我干这些前景渺茫的事。他表现得十分为难,点上一颗烟,沉默良久,在我最后一次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说苏琪极有可能去了上水——这个南方城市是她经常提及的。我为仇天一有这样的设想而眼前一亮,因为我也想到了上水这个地方,但又觉得没有足够的证据,既然仇天一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突然就相信她一定是去了上水,至于可信度有多少我也不想去深究了。我说我要去找她。于是,我辞掉工作,卖了房子,决定孤注一掷。在动身的前一天,仇天一说他愿意跟我一起去寻找苏琪,他说朋友间有难同当。我为他能放弃当下条件颇好的工作和我共患难而感激涕零。

很有必要谈一下我在上水度过的这三年光阴:三年里,我不断地寻找苏琪,荒废了我自以为最宝贵的青春,在越过了三十岁的时候,随着经济基础的渐次薄弱,我不得不考虑在工作状态愈加困顿的时候,把自己嫁出去,嫁给一个女人来照顾。王小小便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强行占据我的感情,我也就顺水推舟成全了她。这里之所以用嫁出去这个说法,完全是因为我看准了王小小当时优越的生活条件,她有自己的房子,有收入较高而且轻省的工作,最为重要的还是因为她的父亲在一家台资企业里有一个很大的股份。我理所当然地从去年结婚以后,搬进了王小小的家,进入到她的家庭格局里,冠冕堂皇地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为自己这样靠吃软饭来维持生计而感到十分羞愧,但寻找苏琪的事让我学会了容忍,我彻底原谅了与这项宏伟浩大的工程不能和谐的一切,于是,寻找苏琪便成了我生活的主线,并且随着时间的远去以及事情愈来愈甚的诡秘和模糊性而愈加强烈。其实,很多时候我总在责问自己,寻找苏琪的终极目的何在,或者说,即就是我真正找到了苏琪,那又能怎么样呢?

但我知道我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还是急于知道苏琪似乎出现过的现场情况,无非是给自己的分析和期望有一个明晰的导向。第二天晚上我约仇天一,希望他能陪我去一趟三十六度空间,可仇天一却用再也正常不过的语气说他不能陪我,他又强调说就是去了,也并不见得有什么收获,为了表示他之所以不能去的理性思考,他提醒我说今天是情人节。

是的,今天的确是情人节,我没有理由让一个至今单身的男人陪我去干一件似乎与他毫不相干的盲目非常的事,况且他已经在这几年里牺牲了很多,我又有什么理由能这样要求他呢?我不能因为自己忽略了节日而要求别人和我一样。

王小小在这天晚上显得有些烦躁,我们下班后她让我自己去外面吃点东西,她说她今天晚上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说完就去洗澡。对于她的这种做法我完全表示接受,并没有什么出格的想法,因为自结婚以来,她好像一直很忙,一直有聚会或有不间断的应酬,我要自己解决温饱的日子再也平常不过了,当然,我也没有刻意地要求她为我做什么。这三年以来,我胃口不太好,再加上老胃病愈来愈严重,所以我的心思并不在吃饭上,或者并不是在经营生活上,惟有寻找苏琪才能让我的生活有些劲头。

我的思维始终萦绕着那个貌似苏琪的女人出现在三十六度空间的事,也不急于吃饭,打算和王小小一起出门,然后乘着夜风在那个有些暧昧的酒吧门口逛上一圈。我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一档娱乐节目的比赛众星云集,嘻嘻哈哈的笑声在我的关注之外疯狂地激荡,我手中一颗接一颗的烟卷在经历了一场场蜕变之后堆积如山。等王小小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为我聚精会神地观看娱乐节目而略显惊讶,不大理解我为什么不去吃饭,语气里满是关切,并摆出迫不得已的样子,说她其实真想陪我去吃饭逛街,看似十分为难。我说没关系,我一个人能料理好的,便催她赶紧去换衣服,否则会迟到的。大约十分钟后,王小小换完衣服出来了,她今天穿了件新裙子,样子有点迷人,她特意在我面前转了一圈,问好看吗,我说好看。然后她又凑过来在我的额头上美美地亲了一口,那种刚买的特浓的香水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这时电话响了一次,她掏出来随手压掉,说是催她的。我说赶快去吧,玩得愉快。

王小小在最近三个多月的忙活,让我感觉有些异常,直觉告诉我,肯定和男女关系有关,香水的味道不是我所熟悉的,里面好像蹿进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气息,而且变得妖冶起来。对于这个发现,我并没有像小学生作文考了满分那样地激动,我的情绪仍在最平稳的那根弦上一跳一跳,似乎这本就与我无关。我把这归咎为两个原因:一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基础过于薄弱,或者更像是一种交易,她说要凭借我的才智和帅美来满足她的虚荣心,而我则必须在生活上依赖于她,甚至是有求于她;二是我根本不会与寻找苏琪之外的任何事情计较。我也曾仔细地分析过,大约是寻找苏琪的事让我对生活麻木不清,失却了先前的敏锐以致于生活程序化,没有半点激情。

王小小走后,我冲了杯咖啡醒神,然后到楼下斜对面的山西小面馆里吃了碗肉丝面,又挤公交车去三十六度空间。对我来说那是个陌生的去处,因为我从不去接近这些鱼目混杂的地方,我以为那儿对我的生活毫无意义,同时我也一直坚信像苏琪那样清纯秀丽的女孩决不可能与这些地方有着某种关联。但既然仇天一说他在这儿见到了苏琪,那我只能信其有了。

我没有贸然走进这个让我望而生畏的地方,我站在三十六度空间门口左侧的街灯下,就着地灯反射的强光,透过不知名的风景树的叶隙,仔细地观察三十六度空间人来人往的入口,我目测了一下仇天一所说苏琪出现并隐没的那个路程,大约有三十米,而我所处的位置距离苏琪出现的地方也不足一百米,那儿此时除了一只墨绿色的垃圾桶之外并无其他可疑之处,接着我又远远地绕过去,在与滨河路的接口处站定,滨河路向两边无限延伸,车辆疾驰,黑色的轿车比街灯还多,我无法预测貌似苏琪的女人是在哪个方向消失的,但此时我下了一个决心:不管那个女人是不是苏琪,我都以为她是,不管苏琪有没有来过这家叫做三十六度空间的酒吧,我都认为她是来过了。对于这个决心,我有点骄傲,我觉得这样一来,我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对于寻找苏琪这件事完成了一半,或者说她会很快在我集中精力缩小搜捕范围的行动中原形毕露,我为之振奋。

这个情人节的夜晚无疑是有着纪念意义的。苏琪极有可能在这个夜晚和那个男人或者另外一个男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明白,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戴着遮阳帽的人。我坐在靠近滨河路的小花园边的石凳上,尽可能地把自己隐蔽起来,为了强调我的认真程度,我也在九点钟戴上了那顶和苏琪几乎一样的帽子(这是我后来专门买的,出门的时候拿着它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过我并不多戴),甚至戴上了那只一直藏在包里的绿边近视镜。开始抽烟,一颗接着一颗。

一会儿,一对情侣在我的旁边坐下来,无视我的存在,他们的手在对方身上不停地游走,并把脸蛋亲得叭叭作响,那个小巧的女人还不时地瞪我几眼,像是十分刺激的样子,又夹杂着炫耀的成分。可我又怎忍心放弃这个绝佳的位置,于是我到对面的小卖铺买了一包烟,一瓶二锅头。我重新返回之后,重重地咂了一口酒,那个女人说了声傻逼,就拖着那个软不拉叽的男人愤愤地走开了。我为他们的离开庆祝似的喝了一口,我想这预示着我用新的计划寻找苏琪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我鄙视那些自以为是的男女,他们以为自己拥有最漂亮的女人或最漂亮的男人而趾高气扬,甚至为了刚刚一场疯狂的性事而不屑于他人。可我并不在意那些虚假的浪漫和毫无意义的造作之爱,这让王小小多少有些不快。王小小以为她拥有了我,就拥有了包括身体在内的一切,甚至思想和激情,然而她始终没有在这方面得到过满足。她说做爱时我永远地被动接受让她很不能理解,而且极为尴尬,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凭什么不对一个漂亮的女人产生征服的欲望,又凭什么她永远都是作为一个性饥渴的身份在我的身上翻云覆雨,而我对此又置若罔闻,或者不屑一顾,以至于她一直没有体验到那种乐极生悲的幻觉,她说她是不幸的。我知道这种性爱的无聊透顶,而这种态度久而久之想当然地让王小小与我产生了距离,

苏琪的影子始终没有出现,这是我预料之中的结果,却又让我极为难过。大约十点半,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坐了过来,从第一眼开始,她就吸引了我,匀称的身段极为标致,皮肤娇好,尤其是一双忧郁的眸子像极了几年前的苏琪,我不由得对她产生了好感,她坐下来后没有我想象中的安分,也没有板着一副钢铁般坚贞的脸拒人于千里,而是不动声色地扫视了我一眼,从我的手中接过我的酒长长地喝了一口,随即猛烈地咳嗽,显然她并不会喝酒或是不擅长于喝酒。我盘腿坐在冷冰冰的石凳上,一边抽烟,一边欣赏她,尤其是她紧缩的眉头和闪着泪花的眼睛,我竟有一种似乎找到了苏琪的错觉,惟一出现的障碍就是她比苏琪在年龄上小几岁,却更为成熟柔媚一些。

于是,我抽出一颗烟给她,为自己点上了最后一颗。她也学着我的样子盘腿坐上来。我们面对面坐着,默默地抽烟喝酒。午夜的三十六度空间门口正是门庭若市的时候,我们隐没在众多男女的身影背后,显得异常冷清,而这正是我喜欢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和一个突如其来的漂亮女人面对面坐着。她似乎是刻意来找我的,也似乎是我在刻意等她,总之这个说不清的问题并不影响我们各行其事。彼此都没有要了解对方的意思,甚至连个称呼也不想讨,就这样,我把最后一口酒留给她之后,带着应有的疲倦离开了。

王小小回来得更晚一些,大约是凌晨六点多,也就是说她整个晚上都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过夜。看来她昨晚没有休息好,我听到她站在客厅里发出长长的哈欠,她有点抑制声音的强度,很像一个人悠长的叹息。我认为王小小大可不必这样,因为自结婚以来,她都在我们的空间里处于绝对支配的权利,我们所有的行动几乎都是围绕着她做圆周运动,而且运动的半径不能超过她便于控制的范围,当然寻找苏琪一事除外,这是我们婚前定好的协议。再说,王小小让我过上了安逸的生活,她给了我包括金钱在内的社会地位等一系列的荣耀,所以我应该从多个方面原谅她包容她,这样,对我寻找苏琪也是极为有利的。她真的没有必要像个入室的贼一样蹑手蹑脚地去浴室洗漱,压抑她的情绪,而她突然间地收敛,愈加证明了她似乎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当然我也不会为此而盘问她,即就是她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

我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王小小的一举一动,她的无端反常让我好奇。这一晚,我没有睡好,这与我在醉酒之后小睡一会儿就会越来越清醒有那么一点的联系,但最重要的是我竟奇迹般地在梦中看到了除苏琪之外的另一个女人,她不是王小小,而是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仅和我面对面地喝过几口小酒,抽过一颗烟的性感少妇,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和她在长条凳上疯狂地做了一场爱,这是我和王小小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激情,也许只在我和苏琪之间发生过,而这晚在梦中又出现了,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次酣畅淋漓的性爱把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激活了,我找到了失却已久的自信而且异常满足。我用了很长时间不断地回忆,像是翻阅很久以前丢失的日子。

王小小大约花去了半个小时重新着了一次妆,她似乎是仔细地洗过一回,然后就在我将要再次睡过去的时候爬上床来,亲了亲我的额头,倒头便睡。

为了方便故事的阐释,我不得不交代一下我和仇天一的友谊,因为在我寻找苏琪的过程中,他充当了见证人的角色,并且我们每次总是以苏琪或是寻找苏琪为话题展开谈话,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王小小在这件事上是无干的,她只是不小心撞进来的局外人。

至于我和仇天一的友谊粗略地计算至少有二十年之久,而且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仇天一比我小两岁,今年刚好三十,起初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小学五年级,那时我因为顽皮造成左腿骨折而休学一学期,再次上学时就刚好和仇天一在一起,而且成了这个班里最胖、样子最傻、鼻涕最多的男生的同桌,要不是他整天会弄些好吃的来讨好我,让我给他做作业或者抄袭我的作业,我根本就不可能和他有任何牵连。仇天一有一个在当时看上去富足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小镇税务所的所长,所以有能力翻新自己的房子并且给妻儿一个温暖的家,仇天一则自然而然地成了班里玩具和零食最多的孩子,但他的母亲却极其泼辣,她给他的父亲带来了生活上和感情上的压力,并不断地给自己的男人戴了很多绿帽子,而他的父亲却又心甘情愿地对她好,毫无怨言。

仇天一一度被母亲营造的耻辱困扰着,他憎恨她,他曾经告诉我他的父亲绝对有必要把那个女人痛打一顿,最好是撕破她的脸,然后把她压在水渠里狠狠地踢上几脚,或者把她吊起来用鞭子抽,而他的梦想却一直没有实现,因为他的父亲在他报有痛打母亲这个幻想最大的时候不幸因车祸去世了。父亲的去世愈加消减了他的斗志,因此,他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抑郁非常,并以悲伤和厌恶的名义住在我家,除了必须得按时回家吃饭之外,他没有想见母亲的丝毫想法。

和仇天一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的友谊有了一些雏形,从而奠定了我们之间的情感基调。准确地说,我们之间纯粹是一种依附关系:如果某件事情我认为有必要去做,那他就认为是有必要的,我认为好吃的东西他也抢着吃,我认真学习的时候他也跟着学习,我们同进同出,一起跟人打架,一起偷吃果园里的桃子,一起去邻村看电影等等。日子在我们的无忧无虑中一天天划过,他一直出现在我的身后,以至于村子里很多人都说他是我的尾巴。

正如俗话所说,美好事物的出现总是短暂的。由于我父亲的病情愈加严重,而作为长子的我,便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为家庭负担责任,仇天一则迫于无奈只好回家去住。鉴于我是父亲最为骄傲的孩子,我就在家境极度贫困的状态下,坚持上完高中并且读了大学,而仇天一由于思想上的波动停学两年,后来又在我的劝说之下继续上学,在成绩不大理想的情况下只好在高中连续复读两年才勉强考上大学,而那时,我已经毕业工作了,和他处在同一个城市。

仇天一上大学以来,就经常住在我的单身宿舍里,他说他在学校的高架床上无法入睡。我们在那个房子里一起喝酒,抽烟,看毛片,谈未来。我遇到了苏琪之后,为了营造我们幸福的二人世界,出于私心,我极力地怂恿他去找一个女朋友,并有意无意地拒绝他的频繁到来,但他却总是嬉皮笑脸的和我耍赖,并举手保证说绝不影响我们亲热,我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了。我们还是站在各自的轨道上,非常和谐地公转或者自转,继而理所当然地开始了一段幸福快乐的生活。周末的时光是最让人难忘的,我们炒上几个菜,或是从小饭馆里弄一些浆水,做面条吃,晚上则一起对饮,当满地的酒瓶子叮当乱响的时候,我们就乱七八糟地大睡过去,有几次我醒来,却是搂着仇天一,而苏琪则把头偎在仇天一的怀里笑得很甜。

当然,就在我们幸福地吃喝玩乐的时候,一些尴尬的东西总会给快乐蒙上一层纱,让我不时地处于不明不白的两难境地。我觉得我的成熟和理性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仇天一,以至于他在有我存在的日子里不能自主自觉地判决一些微小的事情,比如,他在我们叫外卖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己要吃什么,他也不知道在朋友生日的时候应该送给他什么礼物或者是要不要送礼物,甚至是挑选内裤的颜色都要征求我的意见,因此,我认为他给我的生活添了不少堵,其琐碎程度让我头疼,同时我也担心他盲目地依赖我,会变得更加软弱,以至对生活无法自理,这对他来说也是极不公平的。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我和仇天一之间的关系。我打算在一定程度上拒绝他的某些要求,并和他保持一种将要疏离的姿态,我希望他能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正常的男人。

在我有意疏远仇天一的时候,他开始有些萎靡不振,不去上课,不洗头,不洗脸,甚至饭量也有所下降,一直窝在我的宿舍里,占着我下铺的位置,这直接影响了我和苏琪的欢爱,倒是苏琪显出极度的大方来,从不计较这些,还是正常来做饭午休,有时在我上班的时候,也会偶尔陪着仇天一,一个在上铺,一个在下铺,各顾各地睡觉。这时,我几乎用全部的精力来思考仇天一该何去何从。大约一周过后,在我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无意中发现了仇天一看苏琪时的那张专注的眼,就像一个孩子,他似乎是在苏琪的背影里寻找出路。我突然想到,也许苏琪能帮帮仇天一。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苏琪的时候,她贼兮兮地一笑,爽快地说没问题。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说她最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她已经有了一套可行的方案,她说她一直在期待着我的请求,我说为什么啊,她说她不想在我心中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说着竟泪眼婆娑起来。我蓦然觉得自己是何等的愚蠢,很久以来,我几乎很少关心过她的,更不要说陪她哄她玩了,她的感情已经快要熬干了。我想我对不起她,我不应该忽略她在我生活中的重要性,真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都不应该伤她的心。我爱她。

我紧紧地搂着苏琪,她把脸埋在我的怀里,泣不成声。她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爱上我,又怎么会吃仇天一的醋。我不断地安慰她,不停地骂自己,希望能从根本上得到她的原谅,为此,我答应苏琪,要买一套新房子,以最快的速度和她结婚。

的确,我也应该有个自己真正的家,这对于将近而立之年的男人来说极为合情合理。这件事除了就我本身的考虑之外,也是顾及到了仇天一和苏琪,我想为了苏琪,我必须和仇天一分开。

此后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一方面和苏琪为了房子而拼命工作,一方面为给仇天一找工作而四处奔波,虽然苏琪对此颇有微词,但不甚强烈,看得出来,她在内心里也是同情仇天一的。

为了让仇天一独立,我费了很大的劲。在离我的新家将近四十分钟车程的城市的另一端,我为他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由于生活所迫,仇天一并没有反对什么,只是不断地念叨离我太远了。而在这里,我不得不强调一点,仇天一在依赖我的同时,不断地说过要用一生感激我之类的话。

不久,我搬进了自己的新家,准备和苏琪结婚。按理说,苏琪在和我做了无数努力之后,应该满心欢喜,对未来充满期待,但事实却截然相反,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精神极为不佳。我以为她是累坏了,需要休息,我要陪她去医院,她执意不肯,说没什么,过几天就好,我也没有再去理会。可正如大家想到的那样,她在我的疏于防范下选择了她最不应该走的路——出走,或者说是失踪,只把一些我熟悉的气息留在她的身后,让我遗憾多年。

苏琪出走的时候仇天一已经在新单位工作了半年,这期间由于时间的原因,他只到过我的新房两次,没有多逗留。当我把苏琪失踪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没有我想象中的大惊小怪,并有板有眼地给我分析情况,他说苏琪在出走之前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她可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当然不认可仇天一的看法,但重要的是,他的分析让我意识到原来的那个仇天一正在离我而去,他正慢慢成熟起来,他的成长或多或少都证明我对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是有价值的。

显然,这次我对苏琪的寻找,与以往有很大的区别,最起码不再盲目,至少我已经认定仇天一转述的那个女人就是苏琪。

情人节之后的第二个晚上八点钟,我很有目的性地坐上3路车,在滨河路的邮电大厦站下车,然后步行二十多米转入和平路,走到那晚我坐过的三十六度空间侧面的石凳处。我原打算继续坐在石凳上等待,和昨晚一样,期待苏琪出现。但当我坐下来不足十分钟的时间,我从走过的人的目光里,看出了这个时候一个人坐着的荒唐和无聊,我想等待也许不是惟一的办法。

当然,我不得不澄清一个事实,最终让我下定决心走进三十六度空间的原因还是为了寻找苏琪。我从门口径直走进去,有四个小伙子一齐向我致意,欢迎我的到来,他们以最大的热情安排我在前行大约一百米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我必须得纠正一下我对这个地方的偏见,它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很多女人衣不蔽体地在台子上跳艳舞,一群男人在下面疯狂地尖叫,或者有人干脆在角落里赤身裸体地做爱。我原以为这是个充斥着性服务和暴力的场所,但当我开始观察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接受了这里的一切。这是一个很大的地下娱乐场所,比得上一个小型的广场,正中央有一个不大宽敞的舞台,一个漂亮的女主持正在蛊惑下面坐着的和我一样的观众,请大家上台做一个带有赌博性质的小游戏。台下的客人不太多,大都聚集在舞台周围,对台上的游戏很关注。我所在的区域零星地坐着几个人,好像是服务生一类。最让我满意的是娱乐城里昏暗的灯光,除了舞台上灯如白昼之外,其它地方都不规则的吊着浅黄色的彩灯,每个桌子上还放着一个蜡台。多年来,我已经开始喜欢浅色和昏暗,常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四周拉上窗帘,开一盏微弱的台灯,然后在神秘的氛围中抽烟,喝一杯清茶,把自己刻意置身于怀念苏琪的状态中。这里的一切让我觉得熟悉。

我被自己轻易得到的满足迷惑了,那个负责带我坐定的服务生很善意地提醒我喝点什么,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要了三瓶啤酒外加一包烟。大厅里国际大师凯丽金的萨克斯轻轻向我袭来,我点起烟,喝了一大口酒,把身体陷入沙发里,烛光跳跃着,把我又一次带进回忆里。

音乐屏蔽了一切嘈杂,使我本能地放松了自己,我并不想急于寻找苏琪,因为对于她的出现我有足够的耐心。可奇怪的是在我闭目养神轻松回忆的间隙里,我居然睡着了,在杂七杂八地人群中间睡着了,没有考虑诸多的不安因素。睡觉的时候,我奇迹般地没有被和苏琪有关的影子缠绕,真实的情况是我醒来之后觉得这一段时间在我的人生中是不存在的,像是休克。我确定这是一个质量很高的睡眠,整个晚上我的精神状态极佳。

准确地来说,我不是自己醒过来的,是一个女人把我推醒的。我扭了扭脖子,站起来伸了伸腰,周围的情况竟似梦幻一般:偌大的地下室,人声沸腾,几乎没有空闲的桌子,客人们多数围在一起喝酒,划拳,有人在做游戏,也有人和我一样独占着一个桌子,静静地喝酒抽烟。时间已是十点零三分,我有点怀疑自己刚才的睡眠,其实是不敢肯定刚才是否睡着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一切安好,才稍稍平静下来。

再次坐下,我才看见了那个叫醒我的女人,这无疑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即使浓妆艳抹也无法还原她的青春。此刻她正媚笑着,坐到我身边,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可以跳个舞吗?接着她又凑在我的耳边说可以摸全身的。之后,那个女人把手伸进我的腰里,我蛇一样甩开了她,她咯咯地笑起来,我一脸窘态,责令她离开,她骂骂咧咧地走了。我重新轻松下来,边喝酒边观察周围的一切。

在三十六度空间的两个小时里,王小小曾给我打过五次电话,我都因为酒吧的噪杂而没有听见,我想即就是听见了,我也不会接听,我不希望她对我的行踪有所猜疑。她肯定是着急了,准确地说是她摸不清我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直觉告诉我,我目前的状态可能会影响她在某些事情上的决定,而我并不想回她电话或是直接回家。

在我沮丧的时候,我意外地看见了那个曾和我一起喝过酒的漂亮女人,她也好像看到了我,朝我举杯笑了笑。从她的笑脸我看到了久违的熟悉气息。我走过去和她坐在一起。我从她的装扮断定她并不是这里陪人跳舞的小姐。我们碰了一杯后,我问她为什么到这儿来,我说这儿不适合你这样的女人。她没有说话,招手叫服务生再拿来两瓶啤酒。她说,上次喝了你的酒,这次还给你。我一下子就欣赏起这个神情忧郁,目光散淡的女人来。这个晚上,我们聊了一阵子。她对我寻找苏琪的执着表示赞赏。她说她的世界里没有爱情,她只是一个被别人包养的女人。我对她的境况表示了同情。

三十六度空间的确吻合了我当时的心境,有时竟想着它是为了等待我的光临才有的,而这个晚上恰恰成了我不断光顾这个地方并留恋不舍的开端。我得感谢苏琪和这个通宵经营的酒吧,让我找到了一处释放心情的好地方。我每天晚上都来到这里,先让自己小睡一会儿,然后喝酒或是喝茶。喝茶是我后来才喜欢的,一只经过消毒处理的高档塑料杯,里面放好了上等的铁观音,还有桂圆,枸杞和冰糖,打开封口的塑料薄膜,要一小壶开水,泡好茶叶,好好地品上几杯,我的心情便会立刻舒畅起来。当然,我从没有忽略任何一个经过的女人,寻找苏琪还是我呆在这里的理由。

我仍然会隔三差五地碰见那个我不知姓名的女人,然后一起坐着喝茶,一些日子过后我们达成了默契——通常是我先到,然后等她出现。地点一直是我第一次坐过的区域,我们从不关心白天的生活,也不问对方从哪里来。除了那一晚之外我们几乎没有做过什么交流,也不再试图了解对方,都在自己想要离开的时候打个招呼自己离去,我们都知道,多余的话并不能改善我们目前的状况。

其实,除了在酒吧呆上两三个小时之外,我还经常要在三十六度空间的门口徘徊上一阵子。我总是企图站在仇天一当初站过的地方,能在某一时刻奇迹般地发现我期待已久的女人出现。有一次我真的有了这种幻觉:我看到了那个在深夜戴着白色黄边帽子的女人,个头和苏琪那么大,走路也像极了,由于光线昏暗,我快速地冲过去,在更为昏暗的松树下面抓住了她的手,大叫苏琪。

那女人回过头来,一脸惊喜,她扫视了我一遍,然后问我是做一次还是包夜。我出于惊惧的本能,在她说话时向后看了看,她急忙抓住我的胳膊,我挣脱开来转身就走,她追上来,极尽诚恳地说可以再便宜的。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王小小的车,从和平路南端的楼兰酒店的停车场开过来,急速地右拐转入灯火辉煌的滨河路。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王小小已经洗漱完毕,她很疲倦地躺在沙发里看电视,茶几上摆放着各种零食,有的已经所剩无几了,她制造了她一直在家的假象。我坐在她的左侧,说怎么还不睡觉,她说,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等你,口气里满是善意的责备。我笑了笑,说凌晨两点钟有一场球赛直播。王小小显示出十分的不满和不解,问怎么了,我假装轻松地冲她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没说什么。在僵持了几秒钟之后她还是默许了我的所谓的胡闹。

躺在沙发里,我肯定王小小今晚会失眠,而我也和正常男人一样,难免在无限的醋意中对她有所怨恨。

第二天我约了仇天一一起吃午饭。仇天一说他昨晚一直在家看球赛,那都没去。我也懒得深究他昨晚的动向。我只是告诉他我昨晚从三十六度空间门口经过,突然看见王小小的车迎面开来,又一闪而过,我觉得车里的男人有些熟悉,却并未看清他的真正面目。

仇天一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停下来,问我当时怎么不抓住她,我说抓住了又能怎么样,难道告诉她我正在这里寻找以前的女人?仇天一说这是两码事,你只是在寻找,单身一人而已,她则另当别论了,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最后除了上床,孤男寡女的还能做什么?他摆出相当的愤慨来,说你至少应该认出那个男人来,有机会把他揪出来。我说我除了想揪出苏琪之外,不想与任何人发生矛盾。仇天一对我的态度极为不满,他埋怨我办事像个小女人。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呆在茶屋里,他絮絮叨叨地把那个和我的女人苟合的混蛋骂个不停。

对王小小的讨论我认为与我寻找苏琪没有任何帮助,所以我果断地终止了这个话题。我想我们应该重新来论证一下苏琪出走的缘由和她的去向。因为当仇天一提到那个貌似苏琪并且被我认可了的女人出现之后,我们之间没有系统地分析过这个问题,这就造成了我一度的盲目。在寻找苏琪的问题上,我对仇天一的想法更看重一些,他是惟一一个局外的而且最贴近故事内核的人。

事实上,关于苏琪的失踪,我们以前曾预设过很多个版本,比如欠债,或者和前男友纠缠,又或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等等。但仇天一却坚持认定必然和一个男人有关,而我对此绝不赞同。所以,我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通常会在这里终止,然后各自愤愤离开。

而今天,我摒弃了和仇天一的思路相悖的原则,决心要听一听他的意见,因为他是目前目击过苏琪的人。我想知道他在这次苏琪出现以后对寻找苏琪的新看法。而他仍然坚定地说,苏琪出走肯定是与男女之情有关,用他的话说就是苏琪在信誓旦旦地要和我共度一生一世的同时,她和另一个男人做了一件对不起我的事,而她又不想告诉任何人,更不想伤害我。仇天一强调说这是他最近又谈上新女朋友之后的想法。

我被他的振振有词迷惑了,我严重的神经衰弱已使我备受煎熬,此刻我在他的对面,像一个犯了毒瘾的瘾君子,打着哈欠,流着眼泪,头疼欲裂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的认真严肃让我再次感激不尽,我想他在帮我寻找苏琪这件事上,付出了太多,在他面前我只有不安和愧疚。

不得不提一下,在我们讨论苏琪的空隙里,仇天一发表了一番自己对女人的见解。他说女人都是水做的,而男人则是瓷做的容器,同样的水会盛放在不同的容器里,随着容器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魅力来,但是这两者却永远都不能合二为一,也就是说女人始终钻不到男人的心里去,而男人也无法长久地占据女人的情感。他大骂女人都是贱货。对此我一时没有找出足够的证据进行反驳,而直觉告诉我,他不喜欢女人,尤其是娇滴滴地扮小女人状楚楚可怜的女人,还有故弄玄虚玩失踪的女人,他对这些深恶痛绝。我没有弄清他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只好惊叹他的迅速成熟。

再次在三十六度空间见到丰韵女人的时候,我被她的样子吓坏了,她的额头缠着一层白纱布,眼圈是青紫色的,嘴唇上还有淡淡的血渍,最主要的是为了掩饰纱布,戴了一顶白色黄边的遮阳帽,和苏琪的那顶一模一样,而且也是在午夜的三十六度空间。

也许,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说她就是苏琪,以便了结我多年寻找苏琪的痛苦,但我没有这么做,一是因为我和她已经算得上是熟识,尽管彼此并未深入地了解过对方,但在心里我无法承认她是苏琪。二是因为我寻找苏琪,实质上是在做一个梦,我希望我的梦能在我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或者在没有预设前提的情况下自然醒转,并不希望它就是前世一个缘分这样的滥情效果。

这个夜晚下着小雨,三十六度空间的客人不算太多,一切都照旧如初,只有这个女人过度的伤神让我心情沉重,我对她施予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并为她查看伤口。她一言不发,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但她还是哭了,边哭边说,虽然语无伦次,但我还是大约知道了她挨打是常有的事。我在她的泪水面前不知所措,失去了男人应有的镇静,但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凌晨时分,我送她,我们在毛毛细雨中慢慢地走,她缩着脖子,用手抓紧了裙子的下摆,不胜寒冷的样子,我不忍心,就搂紧了她,让她在我的怀里靠了一阵子。之后她自己离开了。

王小小在电脑上玩游戏,很投入的样子。我轻轻地推开门,她好像并没有知觉,直到我从卫生间出来,她才站起来,看着我,显示出十分的关切,忙不迭地问我去哪儿了,是不是喝酒了,衣服也不多带等等,并迅速地把毛巾递给我。我说一个同事伤心,过去陪了陪。她说你应该早点回来的。王小小之所以能对我如此关心,主要是因为最近我一直以看球赛为由,睡在沙发里,她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对我格外地好起来,还在这段日子里时不时地说我们如果有个孩子那该多好啊。对她这样极似自言自语的谈话我永远保持沉默,我以为滑稽至极,而且今晚我仍然没有妥协,照旧睡在沙发上。我从王小小的表现上断定她对我仍然存在着兴趣,而且肯定是除性之外的。

第二天晚上天才放晴,我先在楼兰酒店周围走了三圈,大约花去了一个半小时,我主要是研究了一下王小小的车曾经开出的地方,直觉告诉我这个地方可能与苏琪的出现在本质上有着关联,但我又找不出可以说服我的证据,因此我在那里一无所获。后来我还是去了三十六度空间,在那里要了一杯茶。在我喝茶等待的时间里,丰韵女人始终没有出现,这让我有些不安,我以为她又出事了,因为这已经超出了我们默定的时间范围。可就在我惴惴不安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丰韵女人说她此刻正在楼兰酒店的某个房间,要我过去。我没有迟疑,一路小跑着去了。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设想我到了之后的场面以及我为什么要乖乖地听她话的原因,只知道我必须去。也许,从根本上来说,我对这个女人已经产生了一定的依赖心理,我渴望每天能够和她坐在一起喝酒或者喝茶,只是因为各自内心孤独的需求,彼此大约都在心里装了满满一肚子的话,却都没有说出来,都怕说出来就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

房门开着,只有女人一个,她依然戴着那顶帽子,我进入房间的时候,她站在窗子边上看着外面。她应该知道是我来了或者嗅出了我的味道。她身上洁白宽大的浴袍已证明她刚洗过。而此时,她的背影让我迷惑,我以为自己的确找到了苏琪,它与苏琪的背影几乎完全吻合。我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激动地叫了一声苏琪。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说你去洗洗吧。她的声音使我无法抗拒,我只能顺从。事已至此,我必须要承认我很清楚接下来应该发生什么,我也知道这是一件极为荒唐的事,但我还是无故地允许了自己。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漱洗完毕,裹了同样的白色宽大浴袍出来。她正把自己安置在沙发里,喝着速溶咖啡,抽着烟,正在看一个毛片。她这时候表现出来的沉稳和淡定让我暗暗吃惊。我按照她的提示,抹了一些上好的延时神油,我也把让我们都快乐以至达到巅峰看成是一项艰巨而又兴趣盎然的工作去做。

我做好了准备,站在床边,褪尽自己,看着电视画面上那一对缠绵的男女,一下子进入了状态,兴奋起来,她也慢慢打开自己,很丰满白皙,匀称而富有弹性的身材就像失踪以前的苏琪,她走过来,在我身上拍了拍,露出满意的笑容,她说可以了,之后我根据她的暗示,仿照毛片上的动作,疯狂地为她服务。我从她死去活来的叫声中,听出了她的满足。在我们都瘫软过后,她抱紧了我,说你差点就杀了我。我笑笑,又吻了她,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像个孩子。不知过了多久,她起身,从包里拿出两万块钱给我,她说一只鸭子的价钱大约是每次两百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大约是十次,我给你十倍的价钱,希望你能从此在我的眼前消失。

她的反常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就已经走到了头。尽管我依旧留恋她,可我还是没能控制住我的本能,我抓起钱,向她劈头盖脸地砸过去。没想到她竟然咆哮起来了,拿起一瓶红酒朝我甩来,看着她似失心疯的母狗一样狂躁,我只好仓惶而逃。

从楼兰酒店出来,我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我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被她践踏得一无是处,我很难过。惟一能安慰我的是,我没有过早地下结论说这个女人就是我目前寻找的苏琪,否则我想我真会杀了她。

在楼兰酒店门口,我意外地看到了仇天一和王小小,他们就站在我曾经侦查过的王小小停过车的地方。王小小靠在她那辆银白色的车门上,双手被仇天一撑起放在车顶,而仇天一的嘴就在我看到的那一刻落在了王小小的嘴上,继而波及到整个脸部,不久,他们搂作一团,那壮观的热吻场面让我瘫坐在楼兰门口的台阶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于百忙之中开车门,又一齐压进去,在车门砰然闭合的一刹那,我才知道我为了寻找苏琪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我不知道我是以怎样的步伐和心态走到那辆奔驰旁边的,只知道,当我从半开的车窗望进去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赤条条地压在一起。

是王小小最先发现我的。她的嘴也许是因为受活张开了,而我的出现则促使了她张开的嘴无法在短时间内重新闭上。她忘记了自己当下所作的工作。我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出声,而后慢慢转身走开,我相信那一刻仇天一也一定转过身来,被我的背影怔住了。

这一切深具游戏性。刚认识王小小的时候,仇天一对她颇有微词,他说王小小的屁股太瘦小了,连个紧身牛仔裤都不能撑圆,这样的女人搂在怀里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对此没有做任何解释,我也不想把什么都告诉仇天一。其实我是故意找了一个与苏琪有着巨大差异的女人来做伴的,我不愿意让这个女人和苏琪有太多的相似之处,这样不但可以减少苏琪带给我的伤害,而且我也不可能真正爱上这个女人,所以最终我还是选择并且接受了王小小。可现在他们却在一起做爱,他们怎么会粘在一起呢?再说,即就是王小小勾引仇天一,或是仇天一猛追王小小,但他们应该清楚我是她的丈夫或是他最亲的朋友,他们又有什么理由来背叛我呢?还有,我可以肯定地说,仇天一不论从哪一个角度都不可与我比拟,我永远都是他眼中的骄傲,是英雄,是他最崇拜的人,王小小又为什么舍我而求他呢?这没有道理啊!

的确,我不能迅速地从过度的激动中清醒过来,这样的结局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高估了自己的处世能力,虽然我早已知道王小小肯定是会出轨的,她绝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女人,但她最终选择了仇天一,却让我无法处变不惊,太不可思议了!

我一个人走在清冷的大街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兔子,急于奔跑却又找不到出路,我一下子不清楚自己的路究竟在哪里,好像突然间丢掉了一切,变得一贫如洗。更大的怀疑来自于我对苏琪的寻找,我竟然不能在短时间内列举出寻找苏琪的理由和寻找她的意义。

晚上十二点多,王小小还没有回来。我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就去洗澡,想借此来让身体安静下来。浴室里巨大的平面玻璃复制出我光裸的样子,我发现眼前这个人是如此的陌生,头发蓬乱,胡子拉茬,面色焦黄而又眼睛无光,骨头像钢管架一样空空地撑起,这已然仅仅是个躯壳,它已经在这个生活环境中不重要了。我关掉所有的灯,在黑暗中连着抽了三颗烟,我想我应该选择离开。

第二天,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偌大的房子里,几乎没有几件东西是属于我的,或者说是没有什么值得我带走的。衣柜的底层有一张不知什么时候遗落的相片,背面有点发黄,那是属于我和仇天一以及苏琪之间短暂的美好时光的惟一见证,我打算把它撕掉,可无意中我还是再次和照片上的仇天一的眼睛触及了一个瞬间,我突然有种极坏的感觉,第一次发现那个眼神竟是极为复杂的,它充满了暧昧,委屈和迷茫,它的灼热竟令我惶惑不安。突然间冒出来的想法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也许苏琪的出走就和仇天一有关。

我让自己静了片刻,决定再去找一次仇天一。我直接去了他的住处,他不在家,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从门缝中看到了一封信,那是写给我的,至此,事情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仇天一在信中向我坦白了一切:他说,父亲的去世造就了他不幸童年的开端,他学会了妥协同时变得自卑,那个让他称自己母亲的女人,给了他仇视这个世界,尤其是仇视女人的机会,所以他并不相信爱情,甚至是亲情,而他惟一依赖和值得信任的就是我,我可以给他温暖,给他依靠,他以为这一生都无法离开我。他说他喜欢我,同时也喜欢我所喜欢的一切,但又怕我得到自己喜欢的一切后,将会分散或消解我对他的爱,因此他又不得不在喜欢的同时想尽一切办法拆除这些有可能影响到我和他感情的障碍。其实,他说自己一直都在尝试着改变,比如谈女朋友,建立自己的朋友圈,但都失败了,他始终被思念和嫉妒困扰着,他一面希望我幸福,同时又极力地破坏着我的幸福,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在信的最后,他说出了苏琪真正出走的原因:在他得知我要和苏琪结婚的时候,就想法灌醉了苏琪,然后和她共度了一晚,他一面请求苏琪的原谅并向她求爱,一面以死来威胁苏琪离开我,而苏琪就在这种情况下,由于良心不安,不得不在答应和我登记的当天离我而去。他知道我寻找苏琪是一个荒唐的举动,但他又极想和我在一起,所以放弃了一切来陪我,同时将保证我永远都找不到苏琪。他和王小小在一起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他说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但他无能为力。他说既然自己的阴谋已被我识破,他也无颜来面对我,只有离开。他还说王小小是个不错的女人,她一直深爱着我,如果我对她稍有关切,那后来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发生。

到此就不难解释仇天一为什么说他在三十六度空间看见过苏琪的事了,有两种解释:一是他或许真的看到过一个酷似苏琪的女人,然后告诉我,让我对寻找苏琪不要灰心,这样他就达到了长期占据我感情的目的;二是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过什么苏琪,只是运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他想借此来吸引我的注意力,以便让他更好地勾引王小小。总之来说,这一切很搞笑——我竟被他蒙蔽了这么多年。

我放声大哭,发疯了的追出去,在大街上狂奔,我知道什么都结束了,仇天一也和苏琪一样无影无踪了。

我把这么多年我受到的伤害看成是一个梦,一个我此生做过的最可怕的梦,要命的是在梦行将清醒的时候,我失去了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的友情,还有我一直苦苦寻找的爱情。

在仇天一失踪之后,我已失去了出走的信心,也许这个多年来的梦也应该有个完美的结局,否则我觉得我对不起王小小,她应该是这个梦中的一个过客。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大睡了三天。我从一场大病中慢慢地醒来,外面的阳光明艳,空气清新,预示着生活的一切美好表象,我打开所有的窗户,让风徐徐吹进。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客厅里的花瓶中一束鲜艳的百合花争相吐艳,地板被重新擦过,最大的变化就是沙发套子由原来鲜艳的色彩变成了浅灰色。浅灰色是我喜欢的颜色,我曾经要求过很多次让王小小改换一下沙发的套子,但她都以浅灰色太俗为由拒绝了,她说鲜艳的色彩会让房间更有活力,另外,冰箱里塞满了新买的饮料和零食,显然是刻意准备的,我确定是王小小来过一次,看样子她在家里逗留了很长时间,而我都以悲伤的名义昏睡不醒。直觉告诉我她仍然爱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健壮且很有活力的男人,血液开始在全身猛蹿,内心燃烧起来,一阵阵的躁动让我浑身不安,渐渐紧绷的皮肤在静谧的空气里尤显清晰。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十分欠揍的男人,这不停叫嚣的身体就是为了期待一场狂风骤雨般的暴力而已。

我认真地梳洗了一回,把身体的各个部位清理一次,比如刮净胡须,除掉多余的体毛等等,挑选了一件很上档次的西服,然后在临街的一家装修豪华的发艺空间里设计了新发型,做完这一切,我从镜子中看到我仍然是个英俊的男人,接着我去了一家泰国菜馆,点了四样昂贵的菜,让自己大吃一顿,并喝了三瓶啤酒,我想让自己保持足够的力量。最后,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七点多,我横跨过街道,在对面的茶楼去喝茶,我想在这里消遣一下,也算是消磨时间。我选择了二楼临街的窗边坐下,要了一杯上好的铁观音,边喝茶边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看着他们一个个匆匆而过的身影,我再一次确信我是欠揍的。

我肯定我在喝茶的两个小时里,大脑是空白的,并没有焦虑、失望或者恐惧的成分,只是默默地喝茶,一杯接着一杯,期间换过三次新的茶叶,当然抽烟也是有的,却并不像以往那样一颗接着一颗地抽,因为我不想让烟卷的味道破坏茶叶的清香。

九点多我从茶楼出来,街道上灯火通明,我步行去了我最应该去的地方。我没有径直进入三十六度空间,或者说我本不想进去。我在以前坐过的小石凳上坐下来,戴上那顶一直随身携带着的白色黄边的帽子,还有一副变色的太阳镜。我的目标是一个戴着帽子的女人。

我的运气不错,大约十点刚过,一个美艳的女人以和苏琪惊人相似的背影外加一顶白色的太阳帽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从一辆黑色(因为太阳镜和灯光的原因,我分不清是否是真的黑色)的轿车上下来,紧搂着一个随她下来的男人,两人亲吻一次。我马上站起来,像一个泼妇一样直奔过去,在离她大约五步远的地方,高声叫喊:苏琪!那女人停下来,惊讶地望着我,很惊慌。我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抡起胳膊,重重地扇了她几个耳光,把我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怨恨都摔在了她的脸上。那女人竟然没有哭,斜斜地靠在男人的怀里,一脸恐惧。我大骂起来:苏琪,真的是你!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有多辛苦,为了找你,我几乎废了我自己,可你倒好,竟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鬼混。我顿时被自己以假乱真的情绪所感染,百感交集,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滑出了太阳镜的边缘。我咆哮起来:苏琪,你这个狗娘养的混蛋,一声不吭就跑了,跑了为什么又不跑得远远的,还回来干什么?你去死吧!我又狠狠地扇了那女人两个耳光。

接下来,几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小伙子,以人多势众和身强力壮迅速地把我击翻在地,我马上失去了还手的机会。他们的拳脚骤如雨下,疯狂地打在我的身上,像是踢毁一个大型玩具。我缩紧了身子,大腿扣在胸前,双手抱头,在他们的肆意击打中不停地扭动,我奇怪地慢慢平静下来,继而被一种渐次勃发的快感所代替,我如愿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