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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在远方等我

2013-08-10嘎玛丹增

躬耕 2013年5期
关键词:虫草海子

◆ 嘎玛丹增

青藏高原在高处,距离我,比神灵更远。

我不止一次地想站成山的高度。纷繁的世事和无趣的忙碌,反复修改了我的愿望。站立和倒塌,均在一念之间。我的倒塌,因为贪念。倒塌只是一种姿势,这种姿势与风骨和气节无关。

经幡一直在追风途中,坚持用梵语,叙述着康藏。

什么时候,我的愿望成了一片叶子,落在这个秋天最感伤的段落。在等谁,又被谁翻开?

鹰翅用低飞的姿势,缠绕着我。我似乎看到星星的火苗,在梦中照耀。那么高深的蔚蓝,那么悠远的宁静,不是天堂,也跟天堂比邻。

这个天堂,不是诗词画轴,也不在自然山水和人文地理,更不在梭罗和列维斯坦的笔端。天堂,是心灵的弥撒,是泽戈兄弟灵魂的高地,是信仰里坚信不疑的某个远方。

我确信那个远方,在远方,等我。山,是最高的山;川,也是最大的川。

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在深秋的川西平原,给道路和行走制造了麻烦。刚刚打捆的行李,缩在房间一角,似乎要在潮暗的等待中,霉变旅行的方向。

是该出发了。粘鼠板上尖叫着的声音,结束了我的犹豫。虽然雷雨隆隆,还是无法掩盖一只老鼠困在粘鼠板上恐惧地尖叫。

泽戈在话筒那边坚持,一定要我进山。那是什么地方?青藏高原。一个孤独的旅人,知道如何安排孤独,走在正确的线路。

对于高原,对于雪山,我持久地仰望着它。诗歌站立在那个高度,触摸不到山的孤傲和深度,但可以意象挺拔。好像还没有一种谎言,可以腐烂山的胸膛。而雪山隐藏的暗语,也可以水样柔软,但只和太阳、星星和月亮接头。这个想象和翅膀没有关系。那是一个奇寒无比的高度,世界上,几乎没有一种候鸟可以在山顶居留。

生命在那个高度,成了盲区。

冰冷的雄性属于干蓝的天空,属于云朵柔声悲情的怀抱,而旷远的荒凉,在我的行程里,完全属于男人的宗教:进入、攀援、穿越、仰望,然后逃跑。用一种必然的苍茫,重新为世界画像。我崇敬高山的情结,就像狼眼的天空,始终对鹰的穿越充满嗜血的兴奋。

格桑尔王啊,你是远古的英雄,一直被高原含在嘴里,成为至今活着的神话。

我当不了英雄,也成不了传说。我知道,我想站在雪山顶上挥舞的那个手势,只想跟焦虑和恐惧告别。

安静地坐在高蓝的天空下,跟泽戈兄弟一起喝酒吃肉。

这是岷山山脉最高的一座雪山。在居住着众多神灵的青藏高原,海拔5588米的雪宝顶,原本是藏区本土宗教笨波教的女神,很多年以前,就跟黄龙风景区邻居。人们对千百万年形成的露天钙华岩溶景观并不陌生,水的精美绝伦和灵性通透,在黄龙达到了巅峰。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黄龙第一次出现在某本杂志的封面,世界被惊呆了:那是什么地方?人间瑶池。比神话更像神话。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了这里。原以为,钙化彩池的水童话,可以万古奔流、永垂不朽。没曾想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里,水流开始了枯瘦。寻找和发现,也可以是一种破坏。那些珠宝样晶莹剔透的钙化滩流,安静地澄滢了数万年,留给世人的时间太短暂了,短暂得还没来及敞开肺腑,透明的美丽,就一天比一天消瘦。世界的变化总是如此的远离愿望。那些珍珠般光润的泪水,不是高原的忧伤,那是大地的绝望。大地在人的宰割下,还有什么忧伤比绝望更彻底呢。我的向往,居然比黄龙寺的香火长寿。一滴水的宿命,从来就比一只来自工厂的塑料袋短命。

我准备了半生的激情,再一次遭遇冰冻。出现在这里,可能是又一个错误。早知道如此,我就不来了。千里迢迢跑来的游人,一年比一年懂得了对环境的珍惜,爱护地球的标语也贴在嘴上,但欢呼雀跃地进入和脚步匆促地离开,还是快把黄龙的水韵踩断了。人类活动对地球物理的损毁,从来都比想象迅速。

泽戈告诉我:二十年前的黄龙,不是今天看到的黄龙,水流日渐稀少的黄龙。黄龙的水会干么?有一副歌手嗓音的泽戈没有回答我。“这么多人来。人太多了!”

也许海螺女神知道。雪宝顶耸峙在高处,见证了一切。那是神的目光。

高原的神啊,你是否和钙化池里那些幽咽的水精灵一样,正在寻找离开的道路?群山静默,大地苍黄,可能已经没有干净的土地,用来种植黄龙寺的香火。酥油和朵玛,已经离开了这里,大殿里的功德箱,成了游人信仰缺席的舞台,拥挤的心事在此公演,迫使神灵纷纷离开了后台。

泽戈说,不看了,回家吃酒。

夏天的时候,泽戈带着家人、酥油、糌粑和帐篷,去到了高山草甸挖虫草。有冬虫夏草的地方,海拔通常都在3000米以上。世界对稀有物种的猎奇和欲望,使得一些物种,争相离开了地球。一根虫草从十年前的2块钱,变成今天的100元,说明了什么?冬虫夏草的记载,最早见于清代吴仪洛《本草丛新》,它的康体滋补功用,远远没有人们希望的那样伟大。在君主时代,君王们用尽了天下最好的神丹灵药,诸如参汤阿胶、燕子口水、冬虫夏草等等,有几个活过了粗茶淡饭的普通百姓?虫草的稀有,加上市场不怀好意地炒作,不仅加快了虫草的采挖速度,也是对藏区人与自然和谐相生传统最直接的伤害。人们为争夺某片草场的采挖权,常有纠纷,甚至械斗的事件发生。这让人想起远古时代,部族为争夺资源频发的血腥战争。现代文明的进入和功利意识的死灰复燃,使得世代居住在高山顶上的人们,开始了在传统生活和现代生活之间摇摆。因为采挖松茸和虫草发生的种种纠纷,正在动摇藏区底蕴深厚的人文基座。也许要不了多久,被我们视为珍宝样的古老传统,就会在世界上这片最后的净土彻底迷失。

泽戈举家挖虫草,不为致富。当地民众采挖市场价值高昂的松茸虫草,大多不为改善自身居住环境和家庭生活。换来的银子,基本用于布置经堂或布施寺庙。泽戈家有80头牦牛和100多只羊,还有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的农田,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和妻子拉姆在尕米寺经营旅游纪念品,收益原本就好。家里的牛羊请人看护。一家人生活在安静的岷江河畔,幸福而满足。

泽戈已经不止一次邀请我,一定要陪我逛九寨沟和黄龙寺。去过多次松潘,一直没有去两个世界级的旅游景区。今年卖掉虫草以后,几次电话催促我,“抓紧来松潘耍,再不来,黄龙的水都没得咯。”为孩子上学,他来了成都,我动用了很多关系帮他搞定。泽戈自然又是心怀感激,死嗑硬缠地把我从无趣忙乱的工作中解放了出来,把我拽进了阿坝藏族自治的地盘。

泽戈家的三层洋楼就在通往九寨沟的公路一侧,除了窗楣和门楣还保留了部分藏饰符号,室内装修和电器设备,跟我们城市的房间一样现代化。在泽戈兄弟宽敞舒适的大房子里,经堂设置在最高层。在藏区,人们总是把佛像供奉在家中最高的地方,就跟穆斯林把古兰经放置在最高处的家俱上一样。还有部分信众,生活得并不富足,但他们对神灵的慷慨,完全和我们在契约下的思维和行事方式不同。如果你身上仅有两个保命的铜版,你会布施一个给寺庙么?泽戈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倾其所有。什么样的力量如此强大?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在神谕的土地,佛永远至高无上。

在经堂礼完佛,我们坐在二楼露台上,喝着浓香的酥油茶。这里视野开阔,看得见尕米寺主殿的金顶。虽然已近黄昏,太阳依然在天空亮晃晃地挂着。青稞和小麦即将收割,在坡地上翻滚着金色的光浪。舒缓的草甸在更远的地方与森林遥接,牛羊棋子般星罗其间。红星岩披着莹白的积雪,耸峙于群山之上。不时有鹰的背影在天空出没。泽戈家距离岷江源头很近,清浅的河水就在山谷里静静蜿蜒。栅栏四周和房顶上,插满了五色经幡,追着风影唰唰飘飞。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坐在同一个地方,跟泽戈一家亲人样唠嗑家常,一边喝酥油茶或青稞酒,一边享受世界上最澄明的阳光和最干净的空气。泽戈家的露台,是我在城市的牢房,经常想念的地方。

多吉很快就要离开家乡了。泽戈们对子女教育的重视,其实就是向往科技文明的信号。这个信号,对于我内心的诗歌地理,很危险。我以为这个被资本奴役的世界,总该有人为我们留守家园,坚持和护卫传统生活。显然,这种愿望不仅自私狭隘,也不现实。多吉此时蹲在堆满农具和柴禾的院子里,拿着棉花胶布酒精剪刀,有点手忙脚乱地在为一只受伤的羊羔进行包扎。泽戈对着多吉的方向,嗓门很大,声音歌曲一样。把羊子抱上来,我来弄。多吉突然消失在了柴房门口,并没有把受伤的羊羔抱上楼。

拉姆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空气中飘散着牛羊肉和酥油浓浓的香气。

今年挖虫草,挣了好多?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泽戈嘿嘿笑了起来。这个藏族男子笑起来很迷人。他伸出了三个手指。根据我对市场的了解,这三个手指的单位是六位数。“今年挖了不少,全卖了。我给你留了一些最好的,刚好400根,多吉给你选的。走时拿走。嘿嘿。”泽戈于我的情意,总是这样如此出其不意,经常把我撼动。

泽戈下个月要去拉萨。我知道泽戈每年都会去一趟拉萨,或别的地方朝圣。他一般不去布达拉宫,而是去距离拉萨不远的甘丹寺。甘丹寺在拉萨河南岸海拔3800米的旺波日山上。我两年前去过那里。去过之后,才弄清楚泽戈朝圣为啥选择甘丹寺。宗喀巴大师于1409年创建的甘丹寺,是格鲁派的祖寺。寺内古迹圣物非常丰富,宗喀巴大师的肉身灵塔也在那里。这座体积庞大的古老寺庙,除了供奉佛、菩萨、护法神、历代活佛的大殿,更多的是僧侣诵经习法的札仓、康村、米村及僧舍等建筑群体。山上严重缺水,僧侣的饮用水需要到远离寺院的山谷里背,路途遥远。不管你何时抵达甘丹寺,都可以见到背着水桶的喇嘛在山道上艰难蜗行。泽戈曾经对我说过,甘丹寺那个地方缺水,修行条件差,我几乎年年都去。泽戈一家每年采松茸挖虫草的收益,可能大多布施和荟供给了甘丹寺。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在心灵关怀远远高于物质存在的藏区,过问经济俗务,很可能被看成不敬。

泽戈每年都会送我一些松茸虫草。而今年给我的虫草价值,即便我挖空心思地写作十年,所得的全部稿费,也没有那么多。我不相信传言,关于虫草的神奇功效,纯属炒作,就像前些年人们对普洱茶的炒作一样。泽戈每年送我的松茸虫草,大多和朋友们一起分享了。我在此间露出了自己的俗世原形,但对于我和泽戈的友谊,不会造成深度损害。书本上,友谊这个东西好像跟物质和利益无关,但现实中,它又跟我们的生活和利益息息相关。人际关系在经济活动中的微妙作用,难道跟友谊或者情感没有关联么?旅行就是交朋友,要交朋友就交少数民族的朋友。偏远的地理环境和纯朴温厚的民风民俗,相对于利益至上的城市语境,能让人感受到阔别已久的豪迈和真挚,并给人以贴近肺腑的精神安慰,完全可以为功利的都市人际,打开一眼阳光明媚的天窗。

我出第一本书的时候,泽戈表现出必须资助我的热忱。我坚决拒绝了。这并不表明我对物质很反感。不管物质或是精神,泽戈都比我富有。他想帮助我的愿望,出于浓厚的兄弟情谊。拒绝和一厢情愿有关,我不愿亲自手刃古朴,更不希望一个在信仰下无比通透的心灵,受到物质圣经的腐蚀和污染。

泽戈在我心中,就像山一样宽厚。经常和泽戈开玩笑说,泽戈,你说你跟山一样,就是海子山下那个喝酒就倒下的山哈。遇到这种情形,脸形宽大的泽戈会嘿嘿地笑个不停,或者赶紧递上一根烟,并恭敬地为我点燃。泽戈不吸烟,但跟我这个烟鬼在一起,他衣兜里一定有烟,而且一定是中华、黄鹤楼之列的高档纸烟。

但泽戈会喝酒,经常往死里喝。

海子山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的理塘县,这个地区在历史上作为各民族频繁迁徙的核心地带,旧时称为康区,藏民族主要的聚居地之一。318国道经过海子山,与滇藏公路214相汇于西藏芒康县。冬春季节,海子山是川藏线上冰雪道路最长的一段。海子山的西侧,就是川藏交界的金沙江。

那是多年前的冬季,雪野茫茫,冰封大地。有1145个大小冰渍湖的海子山,笼罩在漫天的雪雾里,山原和道路铺满厚厚的冰雪。章纳河在山谷里缓慢流淌,但流动的不是水,而是碎裂的冰块。距离主峰果银日则差不多两公里的地方,我们见到了泽戈。这个身材魁梧的藏族汉子,刚从一辆翻在路基沟渠里的越野车里钻出来,满身冰雪,四肢冻得瑟缩发抖,嘴唇乌青,满脸惊魂未定的表情,可爱之极。是的,我在这里用了可爱这个幼稚的词汇。我的经验和感觉使用了它,泽戈在海拔5020米的海子山,就是以“可爱”这个形容传递给我的感官的。很多时候,直觉告诉我的东西,比经验告诉我的更多。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多么的准确。泽戈的汽车滑翻处,位于雪线边缘。在低垂的云雾中,看不到天空,风举着刀子在冰原上狂飞乱舞。我们都裹在厚厚的衣服里,无法遮蔽的脸被寒风吹得生生的疼。

大约是下午五点,看上去天色已晚。泽戈兄弟俩见到我们,相当于在黑夜中看见了火柴。我们是出现在这个区域唯一的车辆。在那个冰寒极地,永远看不到步行的人。即便盛夏,到了下午四点以后,几乎没有车辆愿意翻越海子山。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一旦出现交通故障,结果会很危险。因为车祸得不到及时求助,时有死人事件发生。不管人类在自然面前,如何叫嚣自己的强大,又是怎样主人般地主宰着地球,人总是要受到局限的。如果坐在汽车里,你感觉不到那种局限。也只有坐在汽车里,你才会觉得,现代化并非一无是处,人不能实现的许多愿望,科技可以帮助你实现。正因为现代文明带来的这种好处,人们加快了对自然地理的破坏。要改变传统么,很容易实现:“要致富,先修路”。

我们的汽车把泽戈兄弟俩带到了海子山脚下的措拉镇。他和弟弟去拉萨朝圣,在海子山出了意外。这种意外,对于在藏区徒步和驾车旅行的人,随时都可能发生。泽戈已经不是传统意义的朝圣者,没有采用三步一磕的徒步方式。于今,遵守古老传统的朝圣者越来越少。在我看来,只要心在,选用汽车或飞机等交通工具,又有什么关系呢。在雪山耸峙,河谷纵横、气候恶劣的青藏高原,那些长途跋涉、不畏险途的朝圣者,为了走到圣地,在途中经受过多少饥寒交迫、孤冷荒疼的身体困苦,又经受了怎样满心欢喜、执拗坚定的心灵长途?我们这些坐在城市房间,一切生活都交给了开关的蜗居者,发动一生的想象也难以了悟。

如果要给泽戈们交朋友,你要习惯酥油味道。酥油是味觉青藏高原最精确的味道,不管农区或是牧区。这种味道是气候条件决定的。一贯温和的我,就在理塘到巴塘的碎石路上,跟我的同事为洗澡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他说:“那个味道……为什么就不洗澡呢?”他的头货郎鼓样晃动起来,表情恶劣。我恶狠狠地扯开嗓门,对一个民族,对一个地域不了解,不懂就不要打胡乱说。更不要抓起棍棒胡乱挥舞……

青藏高原,作为亚洲众河的发源地,并不缺少水流。这里的水,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水。山原谷地,森林草场,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雪水。不要忘了,青藏高原站在世界高处,地理气候和我们熟悉的环境大相径庭。尽管有世界上最灼热的阳光,但在年平均温度不到3度的世界屋脊,任何季节,所有的水流都冰寒刺骨。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温泉。上个世纪末,我第一次进藏,在波密县米堆冰川采访。米堆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冰川之一,也是藏东南海洋性冰川的典型代表。冰川、湖泊、江河、村寨、草场、农田和森林汇集在那里,给人以惊世骇俗的审美体验。青藏高原没有四季,只有冷热,人们居住的地方海拔多在3000米以上。在那样的高度,大气干结,风大硬冷,植被稀疏的大地存温差,别说洗澡,就是洗洗手都是透骨的凉疼。我在米堆,有过早上茅厕的体验,至今想起来仍让我不寒而栗。早晚时刻,谁能在漏风的便坑上蹲上五分钟,我可以用手掌心煎鱼吃。藏族人的饮食卫生习惯,无不和地理条件相关。人们为什么喜欢宽大的藏袍?在偏远地区,女人又为啥不穿内衣裤?牧区为啥爱吃风干牛羊肉?农区为啥主食糌粑酥油?如果你能身亲藏区,有过一段时间的现场体认,很多在我们看来难以理喻的现象,或者疑问,均可迎刃而解。

跟我斗气的同事,在海子山下车拍照,时间不到两分钟,就难以抵抗彻骨的寒冷,匆忙回到了暖气融融的车上。我这个同事,终于体会到了一点高原的残酷。

措拉,是巴塘县境内的一个小乡镇,因为位于海子山西坡的起点,成为大车小车司机等候翻山的过渡区。海子山气候变幻无常,通信联络相对滞后,司机们总要在措拉适当休整,等待合适的时机,以期安全顺利地翻越险象环生的海子山。这个乡镇从来就不冷清,什么服务设施都有,甚至包括暧昧的发廊、KTV。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家四川老乡开的旅食点下榻。

我们和泽戈兄弟俩,兄弟样围坐在火塘边喝酒吃肉,大快朵颐。泽戈端起酒碗,一直在感谢。就像我们真的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一样。他唱起了藏歌,把烟雾熏黑的房子震得山响。虽然听不懂歌词,歌声出自肺腑,没有技巧和修饰,听上去比青稞酒醉人。后来,我曾经多次带泽戈在成都酒吧喝酒,就想听他唱歌。酒吧里的男人女人都被泽戈的声音迷倒了,不管认不认识,纷纷端起酒吧给他敬酒。泽戈不当歌星真是可惜了。但泽戈不想当歌手,他只在酒意酣畅的时候,才肯亮出雪山草原的喉咙。

你们救了我们的命,喝,我敬你。他一碗又一碗地敬酒,不到半小时就把自己醉倒了,结果死猪样在火塘边睡了一宿。祖宗说过,喝酒看人品,赌牌看人格,绝对不是凭空想象地打胡乱说。

太阳升起来了,暖暖地照耀着高山台地,暗蓝色的炊烟在古老的村寨上空缠绵,给这块鸟鸣声里的苍黄大地,增添了无尽灵性。低处的措拉镇,上午十点以前还摸不到阳光的身体,河谷四周依然很寒冷。我们继续西行,泽戈要上山拖车。分手时,泽戈又是千恩万谢,弄得我们像英雄离别一样悲壮肃穆。

“我们是兄弟。”我的同事握着泽戈的手,由衷说出了这句人话。后来,他多次向我道过歉:“对不起哈,以前没有进过藏,不了解。”很多时候,我们习惯用经验去判断不了解的事物。其实,所有的缪误和谎言,先验才是真正的帮凶。

多少年来,我和泽戈一次次重逢,又一次次告别。在聚聚散散的人生中,完成了我对一个兄弟、一个民族从陌生到接受、融合、崇敬的过程。信仰的缺席,决定了我不能深入泽戈的世界,不同的文化背景,把我们安排在不同的道路上颠沛。

在已有的人生经历里,落水流花的相遇和告别,只是一行诗的造型。我们行进在死亡的途中,那是上帝事先就为我们准备好了的事情。我们感官的美丽和神奇,最终只能化作一缕松烟。我必须在黑夜降临之前,走完想走的道路,完成想做的事,花光想花的金钱。我的精神被物质锁定了,不会像泽戈一样:活着,为了一个幸福的远方。在泽戈朴素的宗教理想里,尘世的终点,才是生命真正的开始。这是一个民族存在哲思的精神高地。我在物质的宿命里,注定不能深入信仰永在的青藏高原。

我的血管里淋漓着拥挤的欲望,当世界用孤独和冷漠拼写未来,我要感受所有的悲欢离合,不愿仅仅作为愿望活着。我要携带我的爱人走向雪山草原,用我一生的流浪煨炖爱恨情仇。但在积雪消融以前,我不是岩缝间沉睡的种子,我把自己,龙达样抛撒在高原上空呼号的风中。

我,会在谁的心上,桑海苍田?又会在哪条道路,开始又结束?

高山仰止。

高山,是神的居所,是众神云集的远方。我坚信那个远方,在远方,等我。在那里,有我山一般匍匐在地的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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