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孝的老姨
2013-08-09梁书香
□梁书香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农村拉孝这个行当里,老姨绝对是状元。因为名气大,别说本大队(现在叫村)谁家有白事要找她,就连外大队也有人舍近求远慕名而来,其中不乏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年近八旬的老姨,当年是她们那个地方的名人,用现在的话说是公众人物。那时的老姨所以有名气,是因为她曾经从事过一个特殊的行当。
当时的农村,有两个行当颇受人注意:一个是把要出生的人接到这个世界上,一般都是女人干的,农村人称其为接生婆;一个是把濒临死亡的人送到另一个世界,可以是男人干也可以是女人干。老姨就是从事后一个行当。
辽南农村有个旧风俗,人在临终时得穿好寿衣赶快下地,不能死在炕上,说什么人死在炕上给当小的留下腻歪不说,还背了一铺炕到那世。但病人,特别是那些长期病号,在什么情况下该换寿衣下地,得有个明白人掌舵才行,靠自家人,到那个时候往往乱了方寸。
早年的老姨别看是个女流,在人的生老病死上却颇有经验。老姨附近的三里五村,谁家有人病得不行了的时候,都请老姨去掌舵。病人什么时候该穿寿衣,什么时候该下地,病人的家属都听老姨的。老姨不光掌握病人的生死,还掌管病人咽气后女眷们要做的那些繁杂琐事,如指挥女眷们报庙哭丧,指挥女眷给死者接旌送盘缠,给死者出殡……这个行当也有个特定的称谓,叫“拉孝的”。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农村拉孝这个行当里,老姨绝对是状元。因为名气大,别说本大队(现在叫村)谁家有白事要找她,就连外大队也有人舍近求远慕名而来,其中不乏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老姨那个大队的大队长,老爹胃癌晚期,一天疼得要死要活。老爹受不住了,吩咐儿子把老姨请去,问老姨他什么时候能死,说既然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个死,就不想遭这份罪了,早死早解脱。
“你真的不想活了?”老姨叮问一句。
“不活了不活了,现在活着不如死,你就叫我快快咽气吧。”大队长老爹呻吟着央求老姨,好像老姨就是那主管生死的判官。
而老姨也真就顺杆往上爬了,一本正经地对大队长的老爹说:“那好,你真不想活了我就给你想个办法,让你少遭点罪。”
“什么办法?管用?”队长老爹可怜巴巴望着老姨问。
“管用,让你儿子找阴阳先生画道符,拿上符,点上香烛连送三个晚上,你就能到那世见你老伴了。” 老姨胸有成竹,架子也端得十足。
大队长老爹相信了,对老姨千恩万谢,逼着儿子立即按老姨说的去做。大队长怕人说他迷信,把任务交给老婆。老婆就找人画了符,点上香烛送了三个晚上,老头果然一命归西。
有一次,供销社主任的老娘病了,在当地医院治了好长时间不见效,主任想把老娘送到大城市的大医院。主任老婆发话了,说先让老阎婆(老姨的诨号)看看再说,老阎婆对生老病死最有经验了。主任同意了,请了老姨去。老姨去了只看了一眼,就出来对主任说:“不必去这去那枉花钱了,你妈寿数尽了,快准备后事吧。”
主任两口子相信了老姨的话,赶紧为老娘打棺材,做寿衣。一切刚刚就绪,老娘就咽了气。为此,供销社主任对老姨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些年,也不知是因为老姨年龄大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请老姨看病情的,给濒死的人掌舵的,是越来越少了。老姨旧日风光不再了,整个人也一天天变得迟钝,耳朵背了,眼睛长了云翳(白内障)。
在屯中人眼里,老姨即使风光不再,依然是个有福的老太太。虽然老命不济,丈夫先她而去,但儿子媳妇孙子重孙子四世同堂,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不像村里一些人家,为点鸡零狗碎,弄得今儿吵明儿闹的。
老姨的儿媳妇属于那种进了门就做饭,进了门就侍奉公婆的老式媳妇。如今她也做了婆婆,但有婆婆在,她还是个媳妇。她的儿媳妇去日本做劳务,把个正淘气的孙子扔给她,她又带孙子又做家务,即便这样,她也不用手脚已渐迟钝的老婆婆干什么,尽管每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但还保持着老习惯,早上不忘给老婆婆打碗鸡蛋水。儿子孙儿对奶奶也孝顺,特别是孙女,天天早上把洗脸水给奶奶端到炕上,看奶奶洗了脸,再把她妈打好的鸡蛋水放上糖端到奶奶面前……
现在的老姨可以说什么事也不用管,什么心也不用操,天天只等饭到嘴边张口吃就是了。人到老年,能拥有这样的日子多滋润?农村有几个老人能过上这种舒坦日子?老姨应该是村里最快活的老人。
可老姨就是不快活。
白天,老姨大多时候是一个人孤寂地坐在炕上靠窗的地方,像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一双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不知她在看什么,不知她在想什么。我让她到户外活动,她说腿没劲,不想动;我让她看电视,她说眼神不好,看不清;我说看不清电视里的人,听听声音也好,她说耳朵背,听不见。
我们家和老姨家前后屯,两屯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对方的鸡鸣狗叫。小时候我们家穷,老姨家富,在我的印象里,老姨家年年粮够吃,钱够花,日子总是那么殷实。小时候,家穷的我最愿意上老姨家,去了能吃上饱饭。而老姨也把我当成她的女儿,经常给馋嘴的我做好吃的,还时不时给做件光鲜衣裳。
那时的老姨在家里说一不二,连在外地当工人的姨夫都得事事听她的。这可能因为老姨太强势了,人强日子强,老姨走路腰杆是硬的,说话底气是足的。屯中人看见老姨都毕恭毕敬,屯中的狗看见老姨都摇尾巴。
但现在,老姨落寞了。记得小时候我去老姨家,经常见老姨家串门的不断,男的有,女的更多,一群女人围着老姨,嘻嘻哈哈没完没了。可现在,老姨成了孤家寡人,她的那些老姊妹,大部分被她送走了,没走的也很少来了。
寂静的渔港 李策/摄
落寞了的老姨很希望我能经常去看望她,因为我能陪她唠嗑,耐心当她的听众。好在我从学校退休后也有时间,所以能经常去看望于我有恩的老姨,听她讲当年那些风光往事。
老姨经常跟我讲的,是她怎么在住家过日子上有方,过的那日子在屯中怎么爆响……相比之下谁谁的老婆过日子派拉(辽南话,马虎,不经心的意思),家邋遢得掉下龙都跌不死;谁谁的老婆过日子海造(铺张浪费的意思),把日子过得吃了这顿没那顿,脱了棉的没单的……
老姨说的没错。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缺吃少穿是普遍现象。但如果把这种现象都怪罪到家庭主妇不会过日子,也太冤枉了那些吃苦受累的农村妇女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嘛。老姨家日子之所以殷实,固然跟老姨会过日子有关,更主要的是老姨一辈子就生了一个儿子。家庭人口少,负担轻,加上姨夫又是工人,每月有比鸡屁股银行不知高多少的固定收入,日子自然富裕了。但我不想揭穿这个原因,不想让现在靠回忆过日子的老人丧失那份骄傲。
老姨跟我讲得最多的是她当“拉孝的”那些年的那些事,其中最得意的要算对大队长老爹和供销社主任老娘的处理。有一次我去看望老姨,碰巧他们屯里老刘家的老太太老(死)了。因为得的是慢性病,人快不行了,儿女们也没在意,让人死在了炕上。这一下又勾起老姨一大堆话题,老姨非常自豪地告诉我:她这一辈子在自个家发丧了一个公公两个婆婆(一个是后婆婆)和一个老头子,在村里送了那么多的人去阴界,哪一个都走得明明白白。都是看人不行了的时候洗了头脚,换上了送老衣裳,收拾得妥妥帖帖然后抬到地下,让儿女都送了终才咽气,没有一个背炕走的。
老姨述说着昔日这些体面的往事时,对现在总有不尽的遗憾。感叹自己老了,大家都认为她不中用了,现在屯中谁家有事都不告诉她,撂在过去,老刘太太有她在跟前看着,哪能老在炕上?又骂老刘家的儿子闺女:“老刘家儿子闺女都混蛋,我再不行,看人什么时候咽气的经验还是有的,怎么就不叫我去看看?人都死在炕上了,肯定儿女都没送终,头脚都没洗,把阳间的灰尘污垢都带到了阴间……”
晚年的老姨有两样宝贝,一个是她的土货(棺材),一个是她的装老衣裳。土货放在厢房里,老姨上茅房时,时不时就去摸摸;两包装老衣裳放在柜子里,老姨时不时就拿出来翻腾翻腾,年三十晚上还拿出来穿一穿,说年三十晚上穿一穿装老衣裳,到那世就得了。
我见过老姨的寿衣,老姨不止一次拿出来给我看。身上穿的一共七件,有雪白的纺绸衬衣衬裤,明光闪亮的青线缇棉袄棉裤,一件青平绒罩衣和一条青礼服呢罩裤,一件青花缎大夹袄。身下铺的和身上盖的也是三表新的被褥,里表也都是绸缎和线缇。外加皮鞋袜子扎腿带帽子什么的,足足包了两大包。这些衣物还是老姨手眼相合时自己一针一线密密细细缝的,老姨说自己能做就自己做,自己做放心。
关于寿衣方面的规格我也略知一点,因为我也曾亲手送走父亲母亲。农村老丧人,装裹衣裳大部分家是五件,不过是衬衣衬裤外加棉衣棉裤,棉衣外边再加一件棉袍。家里条件差的,连这个标准也达不到。
但一辈子要强的老姨却非穿七件不行,所以老姨还在年富力强时就开始为自己准备寿衣。而到了晚年,这两大包寿衣就成了她生活里的重要内容,一说起寿衣,老姨就会眉飞色舞,如数家珍:“那些年布票和钱都高贵,儿女穷的家都不给老人早早办置,等人死了停在地上连件像样衣裳都拿不出。我和你姨夫可不能像他们,为儿女巴济了一辈子,死时光溜溜走了。布票高贵,我就花高价买不要票的。可那时候不要票的也不好买,供销社来点不要票的布,都分到各生产队让社员抓阄,社员为争块布,撕破脸打破头的都有。我幸好交了个供销社主任,供销社每次来了不要票的布,他都私下给我留一些,留了几次,我和你姨夫的装备就齐全了。”老姨又指着平绒上衣和礼服呢裤子说:“这两件衣裳可是要布票的,买一尺要一尺,可我跟卖布的小吴认识,她妈也是我送走的。我去找小吴,小吴够意思,平绒和礼服呢都按布头卖给我,没花几个钱,布票也省了。(早年供销社卖布头,不收布票,价钱也比布匹便宜)怎么样,你老姨的面子不窄吧……”
老姨每每讲起往昔的辉煌岁月,人就变得精神了,灰蒙蒙的眼睛有了光彩,脸上的皱纹因为兴奋和得意,一条条都舒展开来……
“你看这面料,多光滑,穿到身上多富贵?虽说花钱多了一点,可做出的装老衣裳就是体面。我敢说,十里八村,也找不出第二份……”
老姨把寿衣一件一件送到我面前让我摸,我也就假装认真地每件摸几下。我虽然知道,老姨这些甚为得意的寿衣,在物质丰富、商品琳琅满目的今天,已经过时和老旧,但为了让老姨保存她的这份虚荣,保存她的这份成就感,嘴里还是连连夸奖:“好好,的确好,真是找不出第二份……”于是老姨就越发地神采飞扬了。
每次老姨在我眼前摆弄她的寿衣,都要跟我说:“等我不行了的那天,你可得来给我穿。我一辈子没闺女,你就是我闺女了。记住,七件衣裳一件也不能少。还有,穿衣裳时,不管棉袄夹袄,领子一律不准撕……”
“可照老规矩,送老衣裳领子都得撕掉啊!”我说。我记得送母亲走时,请来帮忙的老太太特意把母亲的棉袄棉袍的领子都扯了下来,说阳间的人不能带着衣裳领子去阴间。我不大懂那些冗繁的陈规旧习,只能由老太太摆布。
“不,我就不撕,我的脖子长,把领子撕了脖子就更长了。抻着个长脖子到那世,人家不笑话?你可记住,领子一定不能撕。”老姨郑重地反复地叮嘱我,直到我答应了她才放心。
冬天到来时,老姨病倒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一场普通的感冒。先是吃药,不见好;又找乡村医生挂吊瓶,也不见强。老姨的儿子准备送老姨上医院。老姨不让,一边咳嗽一边说:“上……上什么医院,我最不待见医院,你们送我上医院我立马就死!咳咳……”结果,一大家子人硬是犟不过一个老太太。
一天下午刚吃过午饭,老姨的二孙子忽然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说他奶奶不行了,叫我去给穿送老衣裳。
我大吃一惊,扔下来不及收拾的锅碗瓢盆就随表侄急急往老姨家赶。去到时见老姨的儿子孙子孙女一个不少都叫回来了,老姨正命令孙子搭灵床,命令儿媳妇烧水给她洗头洗脚穿衣裳,说衣裳穿好就下地。大孙子说:“奶奶,你还是去医院吧,下什么地。”
“去什么医院,你们拉我上医院,想叫我死在半道,做个野鬼啊!我哪儿也不去,就死在家里……咳咳……怎么还不动弹,快把灵床搭好!”老姨一边咳嗽着一边下命令。
那一刻,老姨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又恢复了她那斩钉截铁、说一不二的性格。
“老姨,你神志这么清醒,用得着下地吗?”我试图阻止。
“我一辈子是干什么的,用不用下地,我不比你懂得多?你还磨蹭什么,快给我穿衣裳!”老姨的口气不容置疑。
此时,老姨的儿媳妇和孙女已经烧水为老姨洗了头脚,我只好给老姨穿寿衣。老姨的儿媳妇从地下柜子里拖出那两个大包袱,找出老姨的全部行头,然后帮我脱了老姨随身的衣裳,把寿衣一件一件往老姨身上套。老太太胳膊腿都灵活,穿起来一点也不费事,而且基本上是老太太自己往身上套的,我们也就帮扶一下。
身上身下的衣裳都穿妥帖了,再套袜子和鞋。忙乱中袜子不知放哪去了,几个人满炕踅摸也没找到。这时,老姨往炕头一指说:“不在那儿!”我一看,袜子还真在炕头。那一阵,老姨的二层眼(看不清楚的眼)反倒比好眼看得清,要奔那世去了的人,精神头反倒比健康人都足,怪了。
这时,老姨的两个孙子也把堂屋收拾出来了。在堂屋地上横放两条长凳,再摘下睡觉屋里的两扇门板竖放在长凳上,灵床就算搭成了。
衣裳穿好了,地下灵床也搭好了,剩下的就是——下地了。下地?我猛地打了个激灵,人一旦抬下地,就意味踏上黄泉路了。老姨,看着我一小长大的老姨,难道就要离我而去了吗?这么一想,我哭了。
“哭什么?人活多大也挡不住个死。趁我现在明白,自个儿打发自个儿走,省去当小的麻烦。快抬我下去,还拖拉什么?咳咳……”老姨尽管不断咳嗽,却还是那副不容商量的口气。
事情已经到了这步,也只能按老姨的意愿往下走了。于是,两个孙子加上我,把穿戴一新的老太太抬下地躺在灵床上,脚朝北头朝南,身下铺着她的送老褥子,身上再盖上送老被。一切安排妥当,剩下的就是静等老人上路了。几个孩子虽然都有事,到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走了,和他们爸爸妈妈加上我,都守在老太太身边,等着给她送终。
很小时候,我就听大人说:人快咽气时,儿孙都得围在老人身边送终,谁的儿孙齐全,就说明谁有福。我的父亲母亲都是突然去世,两个老人都没享受到儿女齐全,团团围着给送终的福气,所以一想起来就感到遗憾。现在我给老姨送终了,我站在老姨身边,望着明明白白等死的老姨,浑身却不由自主打起了寒战。我突然意识到这种下地送终,这种明明白白的死,不是什么福气,而是一种残忍。想想吧,如果人真是病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抬到地上给他送终尚说得过去(但那样的送终又说没意义,因为被送的什么都不知道,是福也享不到了),而把一个什么都知道,神志比正常人都清楚的老人抬到地上等她死,这跟杀她有什么两样?
但此刻的老姨,心情却似乎特别的好。要奔死的人了,脸上竟笑模笑样的,似乎很兴奋,好像她不是准备去那世报到,倒像穿戴一新去赶庙会。平时老姨天天坐在炕上三魂像走了两魂,可此刻下地等着往那世去时,那魂儿似乎又都回来了,精神得像换了一个人。这样的人会死吗?我疑惑了。
我的疑惑很快得到验证。一心准备去那世报到的老姨,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在亲人的关注中慢慢咽气。老姨明明白白地躺在灵床上,躺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咽气的迹象。望着老姨已经有点着急了的神色,我忍不住了,说:“老姨你上炕吧,你没事。”
“不,再等一会。”老姨坚持着,不肯上炕,大家就只好再陪着。又过了一会儿,老姨还是明明白白地躺着,神志丝毫不糊涂,见大家都立在身边干守着她,她更急了,一劲儿说:“我怎么还不咽气,这口气怎么还不断……”
已经是立冬以后了,农村没有暖气,堂屋地尤其冷。老姨盖着她那没絮多少棉花的棉被,不一会就冻得哆嗦了。她大孙子看奶奶哆嗦,就问:“奶奶,你是不是冷?”他奶奶点点头。老姨的儿媳妇想给老姨加一床被,老姨不让,说快死的人了,不能糟害好人的被子。
等待的时间觉得分外长,又是几分钟过去了,老姨还没有咽气的意思。老姨自己也想不明白了,说:“我……我送过那么些人,都……都是抬到地上,等……等不一会儿就咽气了,我这是怎么了?咳咳……”老姨不断地咳嗽,说话也断断续续了,皱皱巴巴的脸不再笑模笑样,而是涨得通红,看得出来,此刻的老姨不光是着急,还为自己的失算感到尴尬。
“奶奶,你还是上炕吧?”两个孙子一齐请求奶奶。
“就是,你还是回炕上吧,再这样下去,你不死也得冻死!来,把你奶奶抬回炕上!”老姨五十多岁的儿子下了命令,强行命令两个儿子抬奶奶上炕。老姨这回不再坚持了,几个人又七手八脚把老太太抬回炕上,换掉送老被,盖上她平时盖的厚被。老太太暖和了,不哆嗦了,但一脸愧色,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躺在被窝里喃喃地说:“我这是怎么了?管别人的事都管得好好的,送了那么多人,都没误过什么,怎么临到自个儿就不好使了呢……”
“老姨,你的病不重,治治就好了,你怎么就想死呢?”我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人到了这个年龄,都是熟透了的瓜,说一口气不来就不来了,吃过饭后我觉得不好,我想我干了一辈子这个,最后怎么也得给自个儿把好舵,可别死在了炕上叫人笑话。谁知……谁知这口气就他娘的不断……咳咳……”老姨因为气恨自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见老姨回到炕上没什么事了,我惦记家里,就回去了。
一宿无事。
早上起来,心想老姨的死亡关已经过去了,很是宽慰,便安心地做早饭。谁知早饭还没做好,二表侄就顶着一身冷气闯了进来,说他奶奶老了。
“老了?怎么老的?”我像被当头敲了一棒,懵了。
“俺妈说,半夜俺奶奶还要水喝。谁知早上俺妈打了鸡蛋水送过去,俺奶奶已经没有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