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新型传记体裁问世——读张大可《七十述怀》有感
2013-08-04○陈曦
○陈 曦
《张大可文集》(全十卷),张大可著,商务印书馆2013年5月版,1336.00元
在我的案头新添了一套商务印书馆推出的个人论著丛书《张大可文集》。该文集在今年5月刚一问世,我便将它搬上书案,一睹为快。张大可先生是《史记》与三国史研究领域的著名学者,这部文集的重点自然聚焦在《史记》研究与三国史研究两个方面。其中《史记》论著六卷,书目为《史记研究》、《史记文献研究及选讲》、《史记论赞辑释》、《史记精言妙语》、《史记二十讲》、《司马迁评传》;三国史论著两卷,书目为《三国史研究》、《三国史》。这是张先生年逾七旬,从事四十年高校教学与学术研究的结晶,代表了当今学术界在这两个领域的前沿成果。作者自述《七十述怀》与散论46篇置于丛书卷首,书题《七十述怀》;殿卷《中国文献学》,是一部高校教材。多年来,当我在治学的小道上蹒跚行进时,曾验证过张先生的论著“能使人开窍”的美誉,故而对文集中的学术论著能在未来多方面启发与滋养自己,自然是早有心理预期;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置于卷首的《七十述怀》(以下简称《述怀》)。原以为它的作用类似一般文集的“前序”,没承想这个“前序”竟长达二十余万言,其别具一格的篇章结构与叙述方式,似乎预示了一种新型传记体裁的问世。
唐德刚先生曾嫌胡适的《丁文江传记》有“传记”而无“文学”,发感慨道:“‘无征不信’先生和‘生动活泼’的女士为什么就不能琴瑟和谐,而一定要分居离婚呢?”身为史家的张先生写起自传来,“无征不信”的定律自当严格遵守;但能否做到“生动活泼”呢?阅读传记之先,我不免有点担心,但很快便石头落地了。全文开篇,作者自述缘起,说《述怀》的行文方式是“回忆一些生活片段,着重两个方面的故事,一是成长过程中的人生经历与感悟,二是成人后从事园丁工作的教学理念与学术研究的感悟,摘取一些故事,以资说明十卷文集的背景。”原来,作者是以连绵不绝的“故事”为五彩丝线,编织成这部传记的。这是这部传记得以引人入胜、“生动活泼”的重要前提。常见的传记,当然往往少不了传主的人生“故事”,但在创作伊始强调要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且为了联缀故事而自行设计叙事体例,则属先生的独创。笔者所说的一种新型传记即指此,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有章目无节目的框架结构,便于回忆叙事,拓展内涵。《述怀》是从作者出生一路写到七十二岁,但既未采用传统史学的编年叙事体,也未采用本末叙事体,而是打破常规,自创一体,编年与本末交叉运用,形似章节,但有章目无节目。全传十二章,章下分为一、二、三的数字节目,共有80个段落,姑名之曰数字节目。在数字节目下有黑体字占行的一句话,有别于行文,似乎可与数字连接成为章下节目的标题。但作者为何没有作为节目标题,有什么玄机,我反复琢磨,悟出作者的安排:起首一句是重点提示语,与节目标题有区别,既可以看作普通标题,借以标明该节核心内容,又有延展故事空间、深化故事内涵的作用。
以第三章《中学遗事》第八节为例,提示语为“批判马寅初新人口论”,事件发生在作者刚考入高中的第一学期,时间在1958年秋季,但《述怀》却列在作者高中毕业之后的1961年,为第三章的末节,昭示人生轨迹的新起点。该节的核心故事是讲当年身为高中生的作者,在极左思潮甚嚣尘上的年代,竟然与主流思潮唱反调,站在了遭到全国批判的马寅初先生一边。在一堂政治课上,稚气未脱的作者居然敢于与老师展开一场针锋相对的论辩:“问:‘地球是不是一个有限的空间?’答:‘当然是。’问:‘人口的发展趋势,越来越多,是不是无限增长?’答:‘当然是无限增长。’问:‘老师,有限能容纳无限吗?’”一个小小的高中生依凭自己的独立思考,坚持认为马寅初节制生育的人口论是正确的。在那个动不动就把学术上纲上线为政治问题的年代,作者这么做是需要勇气的。幸亏那位政治老师没有给自己的学生上纲上线,否则张先生日后的命运将会是另外一个版本。在叙述完主体故事之后,作者将本节内容由人口发展、生存空间、资源有限,延伸到真理边界、理论创造、大跃进余波等等,时间延伸至2012年,似乎有点漫无边际,而表达的思想又秩序井然,张扬的是一种中国学界至今仍应提倡的独立精神,而张先生后来何以能卓有建树、成就斐然,应该说早在其与中学老师争辩时便已答案初显。
然而,作者为什么不将该节的提示语标为“支持马寅初新人口论”,或“与高中政治老师的一场争论”之类,那样岂不是更能起到标题的作用吗?但张先生却有意让传记的提示语有别于一般的标题,之所以冠以“批判马寅初新人口论”,应当是既为了凸显那个年代思想狂潮的历史背景,更为了凸显作者对那种思想狂潮的反思与超越。歌德认为传记作家的主要任务是揭示“人与其时代的关系”,要说明“整个情势阻扰他到什么程度,辅助他又到什么程度,他怎样从中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张先生的《述怀》可以说做到了。由一名乡下学子,脱颖而出考上北大,毕业后下放到基层当长途公交车售票员,后进入高校成为教员乃至著名学者,期间历经建国之后的时代大潮,诸如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大串联、知识分子改造、改革开放等。将一个个故事片段串起来,隐然呈现的是一位知识分子的心灵发展脉络,其背后则是当代中国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回顾一生,已宠辱不惊的作者淡然写道:“回首往事,七十二个春秋,未曾虚度而少遗憾。虽然历经坎坷,却也一帆风顺。”但作者的人生航船不是行进在小河小湖而是长江大海之上,读者时闻惊涛拍岸,心胸荡涤,为之动容。
其二,两条线索形神相映,行文看似散漫,实则勾连有序,结构紧凑。《述怀》有形神两条贯通的线索,有形的线索是作者七十年间的生活轨迹,漫谈式的行文回忆,依时间顺序展开,是一条明线。另有一条人物精神品格的线索贯通全书,这就是作者在《述怀》一头一尾所写母亲的身影,是一条暗线。《述怀》第一章第二节采用倒叙法,写母亲辞世,作者奔丧,以一篇祭文介绍了作者童年时代的家庭特殊背景,简洁明快。最后一章写母亲背负了三十年高成分黑锅终于平反,叶落归土,四世同堂,回归自然,含笑九泉。一前一后强烈反差的布局,既显示了首尾呼应的精心构思,也显示了年近古稀的作者感恩与欣慰的心境。
作者对母亲的回忆,着墨不多,但却饱含深情,写活了一位平凡母亲的不凡奉献。作者父亲去世时,家中的五个孩子,最大的十二,最小的不足一岁,加之“时局艰难,雪上加霜”,孤儿寡母度日之艰辛可想而知。母亲含辛茹苦,省吃俭用,“最能刻薄自己”,过年过节,她给家里每人煮一个荷包鸡蛋,自己的一个却省下来;即使温饱问题时刻困扰着她,但在是否让作者读书的问题上,她却态度坚决,意志坚定,顶着亲戚“饭都吃不起,还想当状元”的讥讽,语重心长地对作者说:“儿子,你要争口气,我饿死了也要供你读书。”母亲的品格精神,伴随作者终生。胡适在《四十自述》中写道:“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下住了九年,受了他的极大深刻的影响……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张先生人格的养成与此类似,也有母亲潜移默化的深刻影响。在这方面,《七十述怀》与《四十自述》可对看媲美,相映生辉。
在《七十述怀》中,作者曾戏称书中的故事为“陈谷子,烂芝麻”,这个比喻系四川方言,意为琐屑细事,不值一提。其实,司马迁写《史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把黎民百姓的社会生活与遗闻细事纳入史学范围,七十列传起首的《伯夷列传》、《管晏列传》就是掇拾遗事成篇。《陈丞相世家》写陈平少时为宰分社肉,司马迁用36个字的对话,把陈平的为人与抱负和对怀才不遇的慨叹活脱脱地展示出来,使读者仿佛看到了说话人的神情。《述怀》承传这种拾遗事、网细事的笔法,在述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中,描写了作者的人生际遇以及社会的人情冷暖,以小喻大反映社会生活。如《述怀》写大事件,第六章《文革往事》,作者只写了亲历大串联一件事,但却勾勒出了那一场扰乱社会,几乎使人人无可遁逃的大风暴。行文中作者插叙红卫兵上纲上线的骂街,以及作者插入大串联在青岛观潮的照片,都引人无尽遐思。
此外,《述怀》还颇得《史记》“叙事中寓论断”的精髓。试举一例:前举“批判马寅初新人口论”中,作者信手插叙了一个小故事,说:“在批判马寅初新人口论与鼓动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的交响乐中”,一位“著名科学家”,“也不甘寂寞”,说:“在中国的地域,照射在一亩地上的太阳热能,全部转化为粮食,可以打五万斤。”整个情节就是一段叙事评论,其中“也不甘寂寞”五个字,把当时全民狂热的背景揭示出来,作者观点不言而喻。一个“也”字,用在“著名科学家”身上,留下无穷余味。作者写“文革”往事,行文中的“无所适从”与“左右为难”八个字,也是评议,显得意味深长。此例甚多,不一一叙说。
作者当年在北大读书的第一年“就迷上了《史记》”,从此刻苦研读,手不释卷,因而被同学们幽默地冠以“司马大可”的雅号。《史记》成就了作者,既使他成为当代最杰出的《史记》研究大家,也使他在传记写作上继承了中国古代史传文学最可珍贵的传统,因而得以自成一格又渊源有自。司马迁撰述《史记》时并无成为文学家的思想自觉,同样,张先生写作《七十述怀》当亦无跻身传记作家行列的意识。但我相信,在中国当代传记文学史上,这部体裁新颖的传记必将有它的一席之地,它是人们认识作者乃至当代知识分子的宝贵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