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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女性写作:新世纪女性写作的新成就

2013-08-04张莉

博览群书 2013年3期
关键词:乔叶虚构饭店

○张莉

在整体讨论90年代女性写作时,戴锦华以陈染的《私人生活》为例,提出过批评和质疑:“她在女性的拒绝姿态与自我放逐之后再度涉及了女性与社会间的定位——那在阳台(私人、个人空间)长得过大的龟背竹是否该移到窗外的世界中去?女性写作是否应走出‘私人生活’再度寻找它与社会现实的结合部分?”对于这样的疑问和建议,新世纪的女性写作者们以具有强烈社会性别意识的创作实绩进行了有意义的回应:从《上种红菱下种藕》《富萍》到《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从《笨花》到《小姨多鹤》,女性写作者们对底层女性给予了更多关注。她们更善于从复杂的社会环境生活中书写爱情、身体、性以及婚姻,更善于在浮世中刻画如浮萍一样的个人运命。这种变化被批评家们总结为由“闺房”到“旷野”,由“个人”到“社会”的转型。

这些变化令人称赞,而更显著也更令人欣喜的写作来自于一种新的女性写作范式的出现:非虚构女性写作。深入事件现场,访谈、对话、了解,写出身边人群最敏感的忧伤和痛楚,是近年来中国女性写作最重要的成就。从《上海的金枝玉叶《成为和平饭店》(陈丹燕)、《梁庄》(梁鸿)、《上课记》(王小妮)、《羊道·春牧场《羊道·夏牧场》(李娟)到《盖楼记》《拆楼记》(乔叶)、《女工记》(郑小琼),都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这些女性作家书写上海历史、乡村问题、新疆边地生活、大学校园、工厂女工、被拆迁族群。女作家们以她们独特的笔触为中国勾勒了细微、具体、震动人心的真实图景。从某种意义上说,非虚构女性写作是女性作家写作方式的一次重要变化——女性作家远离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感受世界的方法;当整个社会只以GDP的迅速增长为荣时,她们以书写我们所在的城镇、乡村,以与艰辛度日的劳动者在一起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价值取向。

中国现代女性写作发展到今天已经有90余年。不断涌现的非虚构女性写作的优秀文本让人想到现代女性写作发生期的情景。尽管很少有人把1919年冰心的小说视作非虚构写作,但事实上她的很多作品都是基于“非虚构”。《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在《晨报》发表时,标注了“实事小说”。这是现代女性写作的开始,也是问题小说的开始。1926年,谢冰莹作为北伐女兵写的《从军日记》在《中央日报》连载,引起轰动,并受到罗曼·罗兰的赞扬。新时期以来,张辛欣和桑晔合写的《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中国人的自叙》被看作是第一部大型口述史作品,开创了同时在五个期刊连载的纪录。当然,新时期中国文学也有以写作报告文学为主的女性作家,比如黄宗英、陈祖芬。这意味着非虚构女性写作并非横空出世,它自有渊源。

当然,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为什么女性写作遇到非虚构文本时能产生如此诸多引起读者共鸣的作品?非虚构文体的开放性为女性写作如何摆脱“自传式”、“个人化”的写作习惯提供了何种发展方向?本文以陈丹燕及乔叶的非虚构写作为例,探讨此一问题。

陈丹燕:对非虚构历史写作的尝试

把陈丹燕上海系列作品《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以及《公家花园》《外滩:影像与传奇》《成为和平饭店》放置在一起,会立刻意识到它们的共同特征——都是关乎上海的,都有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名词:上海、公家花园、外滩、和平饭店。

《外滩:影像与传奇》,陈丹燕著,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很多小说家的作品中都会出现地理名词,然而,这些地标性建筑大多时候都是为小说故事服务,为人物命运服务,通常只是故事的背景而绝非主角。但陈丹燕作品中的这些地理建筑明显不同。一如《外滩:影像与传奇》,在这部作品中,作家写作的主人公无疑是“外滩”而非某个人物,她的所有关注点和兴趣点都在于外滩的历史与现在。这是以“外滩”为主要讲述对象的作品,但它有别于通常对著名景点的讲述,不是干巴巴的关于风景的讲述和年代的追溯。这个作品中有人、有情、有血肉,作者大量走访,寻找在外滩上有过特殊经验的人,追忆那些过去的事,她将永远刻在人记忆中的人事重构,使之与建筑牢牢地紧贴在一起,建筑因此变得有情有义有生命。阅读陈丹燕系列作品的经验是,当你想到一个真实意义上的地理标志,你会真切想到其中出现过的真实场景,想到人们的笑声和苦痛、人们的甜蜜和怅惘,以及不同年代的人从那个地理标志前面走过的背影。

陈丹燕的尝试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当年,这位作家只是渴望留下自己记忆中老城市的面容,但没有想到,这种挽留和寻找的工作一做就是20年。20年来,她以6本书、近200万字的方式不仅仅为这座城市和这个时代保留了它变迁的轨迹,也逐渐寻找到了一种重建城市地理的可能。在真实的景点和人物记忆之间,她开创了一种新的小说类型——城市地理小说。

虽然陈丹燕书写的是地理标志,但使这些遗址绽放出光泽的,是她关于人物命运的描绘、追索。《上海的红颜遗事》是陈丹燕作品中的珍宝,它有着与众不同的气息。这不是关于上海著名小姐们的故事集锦,它的写作对象是上官云珠的女儿这部作品关注的是这位生长在上海的年轻人的离奇命运,关注的是日常生活中对旺盛生命力和天然美的摧毁。

《上海的红颜遗事》,陈丹燕著,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这是以人为主人公的书写,作品写她如何成长,经历新中国初期,“文革”年代最后突然遭遇车祸夭折。因为这个人对生活的热情,她居住的每一个建筑,每一条路都变得有生气。建筑里是人的气息是挣扎着要拼命活下去的气息、活生生的血的气息。这部非虚构作品深深打动读者之处在于,陈丹燕对人与都市的关系文学表达与非虚构事件之间关系的恰切处理。《上海的红颜遗事》是陈丹燕关于上海的最令人难以忘记的代表作品,它不是报告文学、纪实作品,而是一部人物传记。因为真实,它比一般的小说更具感染力和带入感,它让人读到了上海内在的灵魂——这个城市内在地渴望艺术、渴望美、渴望尊严、渴望自由,即使是在那段严酷的岁月里。这是一本让人重新理解作为人的人而不是作为阶级的人的著作。

《成为和平饭店》是这种写作方式的延续。在这本书里,她不是通过人物的兴衰来演绎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建筑的今昔,而截取了各个年代里不同阶层的人与这座饭店的故事:当年红色资本家如何交出他们的私有财产;一对中年兄妹在与父亲做最后的告别后来到饭店喝杯咖啡寻找童年的记忆;一位饭店经理;一位年轻的服务员;一位上海历史学家。在这些人的生活之外,在图片的旁边,她还用文字讲述着那些真实可感的民国片断:在楼下甜品店里,王炳南和他的外国妻子看到窗外被日本人炮弹炸毁的路面和血肉模糊的情形,无法就餐而匆匆离去;著名大师尼尔·考沃德在这里写作了他的《私人生活》。虚构与非虚构,人与事,记忆与历史,图片与想象交错在这部作品中,陈丹燕似乎已经形成了独属于她个人的非虚构方式,那种以地理建筑为主要写对象,将人事与景致进行尽可能贴合的地理学意义上的书写。正如《成为和平饭店》传达的,饭店的历史是人的历史,人的回忆又是饭店的回忆。

《成为和平饭店》,陈丹燕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8月版。

应该提到陈丹燕在文体方面的多年尝试,她一直尝试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灰色地带书写,《成为和平饭店》似乎是她20年写作追求的集大成之作。在这部作品里,有图片,有故事,有图片介绍,有历史回顾,它是混搭的,也是拼贴式的。与其说这是一部是非虚构小说,不如用“非虚构·小说”更为妥帖一些。在陈丹燕的笔下,和平饭店以一种变形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它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它是历史的,又是现代的;它是属于人的,但又是物的。如果我们走进和平饭店,会发现这座饭店既有西式风格,也有契丹风格;既有西点快餐,也有传统中餐——混搭的、拼贴的、糅杂的风格不仅仅属于和平饭店,似乎也与上海的城市气质相近。就此而言,陈丹燕的写作是成功的,她不仅仅找到了属于她的写作领域,也找到了独属于她的女性写作方式。

乔叶:“拆迁”现实背后的“政治经济学”

《拆楼记》是乔叶的非虚构小说,于2011年在《人民文学》分两次发表。作为与许多新闻报道、图片影像有很大区别的纪实性作品,乔叶以亲历者的身份讲述了姐姐一家所面临的拆迁:在知道要拆迁后,各家各户争先恐后地盖楼——盖楼意味着被拆迁时分到的补偿金会更多。当然,下有对策,上又有新政。不服从拆迁、扰乱拆迁秩序者,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亲属(儿女、夫妻、兄弟)都将受到牵连。上班的不能上班回家给家人做工作,上学的孩子放假,回家说服父母。可是,马上离婚的夫妻不能再有连带责任了吧?兄弟如果登报脱离亲属关系呢?“拆迁”在乔叶笔下不是静态的社会学意义上的标本,它是动态的,各方都像是坐在跷跷板上,你来我往地进行利益的博弈,用书中频繁出现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方压倒东风”。

在写《拆楼记》的过程中,乔叶说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意识到什么是人。《拆楼记》里每个人都处于关系之中,拆迁世界由被拆迁户、拆迁的官员、记者、公务员、上访者等各种利益相互缠绕的人群共同构成。小说采用了大量的注释和引用,将各种新闻、报道、歌曲、谚语引述过来,同构了这个时代纷繁复杂的“拆迁”语境。

《拆楼记》中里有公务员众生相,他们有“像狐狸一样的精明,间谍一样的戒心”。他们会“以情动人”,为拆迁户们做家务、嘘寒问暖以求感动拆迁户们,也会“以权压人”。他们怕上级主管,也怕外地记者。在作品中,正是地方官员“怕曝光”的心理,才使姐姐的女儿在拆迁人员进屋后用暗中摄像的方式取得资料交给记者,进而对拆迁人员进行要挟,获得了6万元钱的拆楼费用——以宣传费的名义。

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本账,《拆楼记》中的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各有立场。被拆迁方为什么要多盖房,为什么坚持不拆楼?6万元,这是一个农民多少年的劳动所得?《拆楼记》中每个坚持到最后的村民都是最能算计、锱铢必较的人,是希望自己利益不被侵害的人,是希望使利益最大化的人。算账在文字中也许是无趣的,但算账恰恰也最有说服力,那一笔笔明明白白的账正是明明白白的利益。

《拆楼记》也有那些从未在阳光中出现过的早搬迁者:低保户因害怕失去低保资格而顺从,无权无势者胆小怕事,希望早一点息事宁人。拆迁中有人会算账,也有人不会,或总是算错账,那位叫小换的妇女想赶快拆走,因为“上头还说了,要是不拆,俺家的低保也会停,俺们是一类标准,一月160……唉,能吃上个公家饭老不容易,是不是?”这另一种算账方式让人目瞪口呆——对“公家饭”的珍惜使这位妇女毫不贪恋抵得过无数年低保费之和的补偿金,她在意的是安全感和归属感——这对于一位无权无势、依靠政府的人来说太重要了。与小换类似,某个钉子户谈的最后一个条件是:“我拆下的旧窗,你们得给我买走!”这位的“不会算账”让如临大敌的拆迁者深觉可笑,甚至成为拆迁办工作组里流传的“段子”。在通常人的理解里,这些人因为穷会在乎钱,为钱不要命。可是,还有另一种事实:“他们害怕失去安稳,害怕没有归属感,也害怕被针对害怕被收拾,害怕被整治,甚至害怕被尊重遗忘,哪怕这尊重只是最表层的最敷衍的尊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强悍的光脚人。一般的光脚人,哪有那么强悍呢?更多的光脚人,是弱的,他们看见穿鞋的人,怎么敢伸出自己的脚?”

看到会算账的,看到不会算账的,看到聚光灯下的“钉子户”,也看到那些因恐惧而“早搬迁者”——正如李敬泽对于此书的评价:“看到灯光之下和灯光之外,看到前台和后台,看到白天和夜晚,看到那些拆迁和被拆迁的人们,他们真实的、赤裸裸的动机、利益和情感,不是对着记者、对着麦克风所说的,而是他们正在做的。《拆楼记》由此成为庞大社会戏剧的一个脚注,一种边缘的思想和争辩。”因为眷顾那些不会算账者的所思所想,《拆楼记》写出了这个时代最隐密的、被我们习焉不察的精神气质。

不得不提到《拆楼记》中的主人公——作家“我”的形象,这里的“我”比乔叶其他小说中的叙述人更为本真、不矫饰。“我”与姐姐合谋,斤斤计较,既参与其中又出于其外。因为主人公“我”这一形象的塑造,拆迁世界变得更为暧昧、矛盾、机关重重。

结语:从向内转到向外转

包括陈丹燕、乔叶在内的当代活跃的非虚构女性写作者虽未公开宣布自己的女性意识和女性立场,但从她们的行文中可以看出,这些作家面对自己的女性身份是坦然的。她们认识到,女性进入世界和感受世界的方式是独特的,这些特点往往能帮助女性作家超越民族国家、政治身份、阶级立场等壁垒森严的框架,接触到事物更为核心的部分。世界在这些女作家眼里不是被作为观察对象而存在的,而是作为体验对象。她们珍视她们面对世界时的敏感和疼痛感,并毫不遮掩地表现了出来。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非虚构女性写作文本的写作经验表明,敏感、细腻、强调内心感受和直接经验、强调情感和细节并不是女性写作的缺点,如果运用得恰到好处则恰恰是其优长。

非虚构女性写作文本将具有性别意味的写作视角与具有性别特征的文本叙事进行了内在的贯通和转化,它们在个人经验与集体经验之间的紧张地带发挥了独特的作用。这些文本中独属于女性叙事美学的部分需要被重新认知。从某种意义上说,非虚构女性写作整合了女性写作中独特的特点:细节、散文化、经验式呈现,在这些文本中,那些动人的细节、情感的饱满度是我们阅读其他慷慨激昂的非虚构叙事所不能给予的。这是非虚构女性写作之于中国女性文学的最重要启示。

90多年前,年轻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写作者们“天然地”具有社会人的自觉:自觉自己有书写社会问题的责任,意识到自己不仅是一名女性,还是一位公民、一个社会人、一个应该对社会发声的人。将女性写作与社会现实紧密结合,是“五四”文学传统给予女性写作的宝贵资源和源点。今天,新世纪以来的非虚构女性写作的出现深刻表明,中国女性写作正在重新寻找和继承自己的优良传统,她们将个人写作与社会现实结合的努力呈现了新的“精神气质”,即:为“不可见的”族群言说的勇气和对边缘群体的眷顾和对边缘立场的坚守。她们的工作使我们重新理解了“女性写作”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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