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假说”——生态创新与环境管制的关系研究述评

董 颖，石 磊

(1.浙江科技学院经济管理学院，杭州 310023;2.清华大学环境学院，国家环境保护生态工业重点实验室，北京 100084)

环境管制能否引致生态创新并进而增强企业或国家的竞争力一直是生态创新领域的焦点问题。20世纪90年代初期，哈佛大学的波特及其合作者认为，恰当的环境管制可以激励企业开发和采纳生态创新，从而为本国企业建立起绿色市场上的竞争优势［1］，这就是著名的波特假说。其后20年，出现了大量的研究试图从理论或实证两方面来证实或证伪波特假说是否成立，甚至专门组织研讨会进行讨论［2］。

时至今日，波特假说仍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对于当下的中国尤其如此。我国一方面提出坚持科学发展观、走新型工业化道路、建设资源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社会，环境管制日渐加强;另一方面又提出建设创新型国家，2020年进入创新型国家行列的战略目标。因此，以创新尤其是以生态为导向的创新来支撑我国的生态化发展以及国家综合竞争力的提升成为我国必然的战略选择［3-4］。在这种态势下，厘清环境管制、生态创新和竞争优势的关系，无论对于企业还是对于国家都有着重大的战略意义。本文从波特假说的内涵解析入手，评述波特假说在理论与实证两方面的进展，并在此基础上给出研究展望。

1 波特假说的起源与内涵

环境问题引致了世界范围内的生态化实践，在此过程中创新的作用逐渐得到凸显，由此涌现了一系列的概念，例如环境技术创新、环境创新、绿色创新、可持续创新和生态创新等。这些概念之间的差别并不大，都是指向在产品(或服务)、生产过程、市场方法、组织结构或制度安排等方面所采取的新的或显著改善的行为，这些行为与其它替代方案比较能够带来环境方面的改善［5］。

鉴于欧盟［6］和经合组织(OECD)［7］等国际组织以生态创新的名义开展了最为系统的系列研究，文献也越来越趋向于以生态创新为名义来发表该领域的研究成果，因此本文在此采用了生态创新来指代能够带来环境改善的创新行为。

大多数文献认为，生态创新与一般创新在过程上并没有本质区别，即同样都包含研究、开发、试制、生产、传播等环节及其之间的互动，也同样是由技术、组织和制度变革共同构成的组合系统，所不同的是生态创新能够带来环境绩效的改善。环境维度的加入给生态创新带来了一些不同于一般创新的显著特性，例如双重外部性［8］、技术推动与市场拉动效应的特殊性［9］以及环境管制的推/拉效应［10-11］。环境问题公认的外部性，使得不同的环境管制手段对于不同的生态创新类型甚至对不同的生态创新阶段所产生的作用不同，有些能够起到推动作用，有些则可能起到阻碍作用。这些作用的不同导致了环境管制与生态创新关系的复杂性。一般而言，存在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是零和观点，即企业利益与社会利益不能两全，环境管制会给企业带来额外成本，削弱企业的竞争力;另一种是双赢观点，认为环境管制虽然会带给企业额外的成本，但它可以激发生态创新以此进行补偿并最终能够实现两者的双赢。

双赢观点就是波特假说。波特等认为恰当的环境管制可以激励企业生态创新，从而为本国企业建立起市场竞争优势，理由包括:

1)环境管制会使企业认识到资源利用缺乏效率并指明了可能的技术改进方向;

2)环境管制可以提高企业环保意识;

3)环境管制可以降低投资的不确定性;

4)环境管制可以给企业带来压力促使其创新和发展;

5)环境管制会改变传统的竞争环境［10］。也就是说，环境管理可“强制”企业意识到生态创新的经济效益［12］。

自波特假说提出以来，大量文献围绕四个方面开展了研究:

1)波特假说的理论模型构建及阐释;

2)基于已有观察数据的计量分析;

3)精心设计的抽样调查分析;

4)案例分析。

2 波特假说的理论研究进展

波特假说存在的理论基础是对企业利润最大化假设的偏离，偏离的原因在于“组织失灵”或“市场失灵”［2］。按照主流经济学理论，企业是追求利润最大化的，但现实世界中由于企业管理者的有限理性、避害偏好或其他原因而导致不去进行生态创新，由此产生所谓的“组织失灵”现象;另一方面，由于信息不对称或市场的不完全竞争或者公共品等特征，也会出现“市场失灵”现象。为了更好地理解波特假说，Andre等提出了垂直分化的双寡头模型［13］，后Lambertinia和Tampieria改进了这一模型并刻画出波特假说得以成立的区域，认为波特假说适用于囚徒困境形式的均衡［14］。只要绿色技术与棕色技术之间成本参数的不对称性不要太高，在没有环境监管的情况下，企业也可以自发地进行生态创新。

无论是组织失灵还是市场失灵，都源于外部性或溢出效应的存在，即单个企业的活动对其他企业或主体的外部影响。事实上，生态创新中的“生态”和“创新”两个要素都可以引致外部性。就“生态”而言，环境问题因其“公共品”属性而具有负的外部性，但更多的企业采用生态创新可以有效改善环境绩效，从而使得生态创新具有正的溢出效应;就“创新”而言，创新因为存在巨大的风险在研发阶段具有明显的外部性，而在传播阶段具有明显的正的溢出效应。因此，生态创新同时具有生态环境和创新两个方面的外部性，依据是否是创新主体以及所处的创新阶段具有正的或负的溢出效应。Rennings将生态创新的这种属性界定为“双重外部性”［8］。双重外部性的存在导致了环境管制对生态创新的推/拉效应。

在实践中，企业生态创新是一个复杂的动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因素影响着企业是否进行生态创新、何种类型的生态创新以及生态创新的强度和绩效。欧盟“测量生态创新(MEI)”项目系统总结了企业生态创新的影响因素，包括:金融资源、人力资源、研发支出、环境政策框架、环境管理要素、预期市场需求、盈利状况、市场竞争状况、创新合作状况、利益相关者等［6］。这些因素大致可归为3大类，即生态创新本身技术特征、创新者特性和创新环境条件。其中，创新环境条件可以进一步区分为市场因素、环境政策等外部因素。

波特假说意在探讨生态创新与环境管制的关系，其隐含的一个条件就是环境管制需要对生态创新产生作用甚至是主导性的作用。大多数研究已经验证了这一点，即环境管制是生态创新的决定因素之一。相对于一般创新，环境管制将会大大影响或支持生态创新的需求/拉动效应，例如规制或税收会刺激消费者的内外部动机，需求拉动工具主要是作用于生态创新的应用或传播［15］。文献［16］认为生态创新与一般创新的影响因素不尽然相同，如环境规制及其执行甚至对企业生态创新起决定性作用。

因此，随着对生态创新类型、绩效及其影响因素相互关系的探讨，人们逐渐认识到波特假说在逻辑上实际包含两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环境管制与生态创新的关系，恰当的环境管制会刺激企业进行生态创新;第二个环节是生态创新与企业竞争力的关系［17］。按照生态创新定义，生态创新必然能够改善企业的环境绩效，但未必能够提升竞争优势。根据涵盖环节的不同，可以区分出“弱”与“强”的波特假说。“弱”的波特假说只是针对第一个环节，即环境管制可以刺激生态创新;“强”的波特假说则涵盖两个环节，即环境管制可以刺激生态创新并进而提升企业竞争力，如图1所示。

图1 波特假说图解Fig.1 The Porter Hypothesis

3 波特假说的实证研究进展

3.1 弱波特假说

大部分实证研究都证实了弱的波特假说，也就是说环境管制会刺激生态创新的发生，如表1所示。争议主要存在于以下方面:

(1)不同类型的环境管制会刺激不同类型的生态创新。例如，欧盟IMPRESS(The Impact of Clean Production on Employment in Europe-An analysis using Surveys and Case Studies)项目研究认为:随着政策的变化，生态创新类别会发生变化。当政策强调对污染排放的控制时，生态创新侧重于最终处理过程技术;当政策转为强调污染的防范时，生态创新重心也随之转为清洁技术［17］。

(2)导致生态创新的环境管制关键要素和作用机理可能不同。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些实证研究认为环境管制调控的效果取决于环境管制手段及其执行方式。例如，IMPRESS项目研究表明，环境法律法规的要求以及提升企业公众形象是企业实施各类生态创新的最关键动机。Oltra认为，管制的设计是可能会影响企业创新反应的一个关键因素，尤其是当考虑到其严谨性、灵活性和限制的不确定性［18］。Frondel等基于OECD实证研究，认为重点是政策严格性和执法情况会决定企业生态创新决策［19］。Ashford等认为，虽然政策严格性是企业创新反应的最重要因素，但灵活的遵守手段和遵守时限也有助于刺激替代技术［20］。因此政策调控的影响取决于政策类型和执行方式。

(3)环境管制对企业生态创新的研发和采用是否起到了关键的主导作用。企业生态创新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不仅受到环境管制的影响，也受到行业技术因素、市场因素以及企业自身因素的影响。对于生态创新，环境法规政策和创新扶持可能有着重要的作用。但是，这些规制并不是独立于技术之外的，政策/政治和经济技术之间存在着一种复杂的相互作用，政策的制定与实施需要基于对技术经济的评估以及对污染控制的社会需求。

事实上，那些不支持波特假说的研究，都试图证明环境管制并非企业生态创新的主导因素。例如，一些学者从需求或供应方等角度来分析［21］，有些认为不同的生态创新类型有着不同的影响因素，认为节约成本和提高生产力是生态创新的决定因素，尤其是对生态工艺创新和清洁技术［22-23］。Frondel等认为清洁技术创新往往是被成本节约和规制所驱动［19］。

3.2 强波特假说

对于强波特假说，现有研究结论不尽统一，如表2所示。其矛盾的核心其实主要在于环境绩效与竞争绩效能否统一。多数学者认为，生态创新所带来的环境绩效可以为企业取得竞争优势创造有利条件，比如通过污染防治提高资源利用率取得成本领先优势，或者通过生产绿色产品取得差异化优势从而获得高额的市场回报等。Klassen和Mclaughlin进一步认为，企业环境绩效(例如，企业受到的环境奖励或惩罚)会影响投资人对企业未来经济绩效的预期，于是，在有效市场中，股票价格将反映环境绩效的经济收益，他们通过实证分析发现企业环境绩效与经济绩效之间存在正相关关系［24］。Orlitzky等［25］以及 Margolis和Walsh［26］采用元分析方法对过去30a的相关研究进行了分析，结果表明企业环境绩效与经济绩效呈现略微的正相关性并具有统计显著性，然而不同研究的结论差异性很大，有的显著负相关，有的则显著正相关。尽管如此，大多数实证研究和综述认为企业并不会因为其改善环境绩效而遭受经济惩罚［27］。

另一方面，对这种正相关的观点也存在相当多的质疑。Walley和Whitehead认为，有经济效益的环境改进项目和活动应该早已在市场中自动实现［28］。换言之，企业是在政府管制下才被动地改善其环境绩效的。在政府强制条件下提高环境绩效可能迫使企业增加成本，从而损害其竞争优势，所以两者有可能是负相关关系或者相关性不显著。Stanwick P.A.和Stanwick S.D.通过对多个行业共120多家企业的研究发现，企业经济绩效与排污总量数据之间存在显著的正相关关系，他们据此认为经济绩效与环境绩效是负相关关系［29］。

事实上，企业竞争力受制于很多因素的影响，如需求因素、要素条件、相关和支持产业、竞争对手和创新环境(教育、技术、知识产权保护的权利等等)［30］。因此，生态创新的分析应更多地侧重于各种影响因素复杂的相互作用以及企业竞争力和环境绩效之间的关系。Russo和Fouts从企业的资源基础理论的角度来探讨企业环境绩效与经济绩效的关系，通过对243家企业的分析发现两者之间是正相关的，而行业增长速度等因素对两者关系有影响［31］。Sharma和Vredenburg认为主动的环境战略有助于企业通过持续创新和学习等途径加强组织资源和能力［32］。Christmann通过对美国88家化工企业的实证分析发现组织内部的互补性资产显著影响企业环境管理的最佳实践与企业成本优势(经济绩效的一个重要决定因素)之间的关系［33］。因此，近来的研究重点转向之一是在何种条件下环境管制会促进生态创新并最终提升企业的竞争力。

4 主要政策启示与研究不足

综合上述理论研究和实证研究，发现对于波特假说的确如所争议的一样，环境政策对于生态创新的确具有正向或负向的影响。影响的作用方向和强度取决于环境政策的类型、生态创新的类型、生态创新的不同阶段以及管制对象本身的一些特性等。其政策启示可以大致归结为如下4个方面:

(1)生态创新具有不同的类型，不同类型受环境管制的作用及效果有所不同，因此对波特假说的验证与否需要区分生态创新类型。事实上，现有文献对生态创新类型区分不足，文献［34］认为生态创新需要分为末端治理、工艺创新、产品创新和组织创新四种类型，不同类型的生态创新对环境管制的响应并不相同，对不同类型的生态创新如果不加以区分，则往往导致研究结论过于笼统，缺乏针对性;

(2)在生态创新研究中，管制者与管制对象的关系并不是单向维度的，生态创新可能受到多个政策的多重影响，这就意味着“刺激-响应”的研究模型可能过于简单［35］。现有文献对环境管制的作用机理研究不足，没有深入探讨环境管制对生态创新不同阶段的作用，对如何影响企业环境绩效和竞争绩效的内在机理缺乏系统研究;

(3)环境政策工具对生态创新的影响可能更依赖于政策设计的特性而不仅仅是政策类型的选择，这些特性包括管制严厉程度、政策的可预期性、行业以及企业规模的差异、时效性、政策与未来标准匹配的可信性、监管有效性、执法力度和政策相互之间的匹配性等［35］。现有文献对于环境管制的累积效应和叠加效应研究不足，现实中环境管制往往是多种手段共同施加、相互作用，由此带来的叠加效应和累积效应值得关注;

(4)对于生态创新总体而言，可能并不存在唯一的最佳的环境政策，生态学上的因地制宜原则同样适用于生态创新领域。

5 研究展望

生态创新仍然是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在实践中表现出复杂的多样性，因产业的不同及国家/地区的不同而不同。对发展中国家和转型国家的实证研究薄弱。尤其我国的生态创新研究，无论是实证研究还是理论研究都才刚起步，这与出台与实践大量、密集的环境政策的现实要求很不匹配。本文认为，在环境管制与生态创新的关系研究上，急需加强以下方面的工作:

(1)进一步的理论研究，尤其是从演化经济学的角度研究生态创新体系(绿色学习曲线)，考察环境政策、路径依赖性、变化累积性等对生态创新的结构、模式特征和演进路径的影响。生态创新不仅仅是追求立竿见影的环境目标，更强调长期政策来促进国家创新系统中的生态创新。而相反地，创新则是一个分布式过程——在知识和资源方面的投入是在众多参与者及贡献者之间分配的，存在相互关联的网络关系。此外，它还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包括社会和经济领域的学习及变革;

(2)研究尺度的拓展，从企业尺度拓展到行业、区域和国家尺度，应深入研究国家层面上不同的管制体制和社会经济背景如何影响生态创新的模式、路径及其绩效;

(3)加强对环境政策累积效应和叠加效应的研究。政策往往并不是单独起作用的，而是多个政策同时对生态创新产生作用。这种作用可能是协同且相互加强的，也可能是相互冲突的。因此，政策的累积效应和叠加效应对于生态创新值得研究;

(4)针对中国的实证研究和应用。一方面，以生态创新类型的界定与划分为起点，构建中国企业生态创新“特征—能力—绩效”的机制模型，研究不同生态创新类型及环境政策对企业生态创新绩效的作用差异;另一方面，加强应用实践，为中国企业和政府进行生态创新的实施与管理提供理论指导与决策支持。

表1 弱波特假说的计量经济学研究Table 1 The econometrics research on“Weak Porter Hypothe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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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 强波特假说的计量经济学研究Table 2 The econometrics research on“Strong Porter Hypothe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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