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精神”与 “实用理性”—— 辩证认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文化基础
2013-08-01王素莉
□ 王素莉
五四时期,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很快接受了西方多种思想体系的同时,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对中国人民内在能力的信仰,保留了他们曾经否定过的传统思维方式。这样,他们就注定要生活在政治文化持久动荡的环境中。①[美]斯图尔特·施拉姆:《毛泽东的思想》,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中国先进知识分子从辩证综合的文化立场出发去选择马克思主义时,首先关注的是它的革命性、批判性与实践性。对这一选择背后的原因,李泽厚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与十月革命和列宁主义一起,被中国当时一部分知识分子所欢迎、所接受、所传播、所信仰。但在中国一开始便作为指导当前行动的指南而被接受理解和运用的,这与俄国不同,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第一天所展现的便是这种革命实践性格。唯其如此,首先是近现代救亡主题的急迫现实要求所造成,同时也是中国传统的实用理性的展现,即要求有一种理性的信仰来作为行动的指针。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和十月革命的实践效果使这种潜在的可能变为现实”。②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145页,第320-324页。
显然,中国革命现实性的客观要求和传统文化的实用理性的引导作用,构成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中为什么中国人首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其中,又特别是阶级斗争学说的主要依据。李泽厚认为:“血缘宗法是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结构的现实历史基础,而‘实用理性’则是这一文化心理结构的主要特征”。它的本质在于“关注于现实社会生活,不作纯粹抽象的思辨,也不让非理性的情欲横行,事事强调‘实用’、‘实际’和‘实行’,满足于解决问题的经验论的思维水平,主张以理节情的行为模式,对人生世事采取一种既乐观进取又清醒冷静的生活态度”。实用理性的特点在于它“不仅善于接收、吸取外来事物,而且同时也乐于和易于改换、变易、同化它们,让一切外来的事物、思想逐渐变成为自己一个部分,安放在自己原有体系的特定位置上,模糊和消蚀掉那些与本系统绝对不能相容的部分、成分、因素,从而使它丧失原意。总之,是吸取接收之后加一番改造,使之同化于本系统”。“这个实用理性的系统论模式是中华民族将外来事物中国化而后使自己延续生存的基本文化方式”,“它是一种民族性的现象”。③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145页,第320-324页。
在马克思主义传入、传播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的“实用理性”确实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还需要从各方面进行更深入的研究。但是 ,作为文化整体之核心的价值系统,不仅根源于这种“深层文化心理结构”中,而且也存在于由社会政治经济结构所决定的人们或社会集团之间的利害关系之中。历史证明,当社会结构成为历史进步的桎梏并引起严重的社会危机而历史地提出相应的实践任务时,就会使文化价值系统本身的矛盾和冲突激化而酿成价值危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主义运动才有可能在中国发生。如果马克思主义不能使人们普遍地形成对眼前迫切的实践课题的自觉意识从而对变革社会的实践起作用,而只是听凭“实用理性”在那里对其发挥着接收、吸取、同化、变易,使其丧失原意而消蚀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几千年不变的惯性作用,那才真的会成为不结果实的花朵。因此,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扬弃的过程,也是在中国历史文化基础上创造新文化的过程,这是由时代的主题所决定的。对此,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
第一,五四时期,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原因乃是“近现代救亡主题的急迫现实要求造成的”,但这样的主题并非肇始于五四,而是从1840年以后就日渐逼近了。从1840年到1920年的80年间,中国知识分子的“实用理性”应该是始终在起作用的,何以效果甚差,一次次政治实践的失败,一个个政治理想的破灭。如果“中国儒家的实用理性能不怀情感偏执,乐于也易于接受外来的甚至异己的事物。正因为如此,五四时代才有上述那种在其它民族文化里所没有出现过的全盘性反传统的思想、情感、态度和精神。也正因为如此,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可以毫无困难地把马克思摆在孔夫子之上。”①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 年版,第322页。
笔者认为,必须把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放在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的交叉点上去考察。如果我们回顾中国近代历史的发展轨迹:魏源等人的忧思、太平天国的兴亡、戊戌六君子的鲜血、义和团的勇气、辛亥革命的流产,我们就不能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可以毫无困难地把马克思主义摆在孔夫子之上了。在近一个世纪充满血和泪、闪耀着刀光剑影,以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殊死斗争为代价的异常艰难曲折的经历中,儒家的实用理性并没有表现出“不怀情感偏执,乐于也易于接受外来甚至异己的事物”的阔大心胸。就此而论,余英时先生的观点颇具启发性。他认为,如果历史的发展是直线的,中西文化循着早期所表现的方式而彼此交流,那么,中国文化必然早已获得新生命而步入文化发展的正轨了。“因为一方面,西方文化当时并未走上侵略的途径,传教与通商都不足以动摇中国的根基;而另一方面,中国人对于西方文化的接受在态度上是有选择的通过批判的,在心理上也是平静的,不求急功近利的。不幸此一正常的文化交流的路线中途被打断了,接着便是帝国主义的兴起。西方人再度东来时已失去了传教士的宗教精神,而是在武力的优势支援下,怀着征服殖民地的迫切情怀,踏上了中国的土地。从此维系着中国和西方的不是彼此交流的文化关系,而是侵略者与被侵略者,强国与弱国,刀俎与鱼肉之间的片面压迫关系。在这样客观环境中图存的中国人实在也不可能再保持着清明的理智、从容的态度、宁静的胸襟去仔细观察、体会,以至欣赏西方的文化”。②《五四:文化的阐释与评价——西方学者论五四》,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5-36页。
在中国近代思想发展中,“中体西用”应该是最符合实用理性的原则了。但其实际作用是什么呢?洪秀全与曾国藩谁更具有实用理性呢?所以,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选择了马克思主义,与其说是现代救亡的需要,“文化深层心理结构”的作用,不如说它们只是“导火索”,因为,更深刻的原因是发生在鸦片战争、太平天国革命、洋务运动、百日维新、义和团运动和辛亥革命这一连串具有变革意义的历史事件中。如果没有这近80年政治实践的挫折、失败与经验教训,马克思主义运动在中国的发生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二,一个理论的实现程度取决于现实对它的需要程度。20世纪初,各种社会主义学说先后传入中国,其中以马克思主义最值得注意。“自马克思以来的思想家和社会改革家们对马克思主义只能是要么赞同,要么反对,谁都无法将其置之不理。但在中国,辛亥革命以前马克思主义却未能得到知识分子的认真注意,当时的注意中心尚是立宪改良与共和革命的道路选择问题”。③[美]纪文勋:《现代中国的思想冲突——民主主义与权威主义》,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2-63页。这种状况存在的原因有三点:
首先,马克思主义是一切劳苦大众,特别是无产阶级彻底解放的思想武器,它的产生和发展是以现代化工业的发展和无产阶级力量的壮大为物质基础的。马克思主义能否在各国传播,能否为各国人民所接受,取决于这些国家是否存在着新的经济、新的阶级和新的政治力量。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在十月革命之后能够广泛地传入中国,被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所关注,是因为其间中国社会结构的巨大变动。1914年至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忙于在欧洲战场上的厮杀,无暇东顾,使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经济在短期内得到迅速发展。1914年至1919年6年间,新设厂矿379个,与之相联,中国的工人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的力量进一步壮大。1919年五四运动前夕,产业工人已达200万人左右,成为一支日益重要的社会力量。种种社会问题,包括劳动和资本间的矛盾,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这就为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提供了客观的社会基础。
其次,辛亥革命前后中国所进行的旧民主主义性质的革命与马克思主义者在欧洲进行的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并不是一回事,人们并不容易感到马克思主义对中国可以发挥什么实际作用。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是经过严重失败的资产阶级民主派的重振旗鼓,他们原以为自己的信仰是天经地义,只要人民也倾心于这种信仰,民主自由就自然可以实现。从1915年至1918年的3年,是中国先进人物力倡民主自由而大声疾呼的3年,也是他们自己在政治实践中痛苦颠连,几起几落而终于没有找到出路的3年。他们中的先驱者是在经历过这些教训之后,逐渐摆脱思想上的负担,探索新道路,在十月革命的启示下转到马克思主义立场上来的。他们的选择与其说是在具有“实用理性”的传统“深层文化心理结构”导引下进行的,不如说是心理服从甚至是屈从于现实实践的需要。正如毛泽东指出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来到中国之所以发生这样大的作用,是因为中国的社会条件有了这种需要,是因为同中国人民革命的实践发生了联系”,“任何思想,如果不和客观的实际的事物相联系,如果没有客观存在的需要”,“即使最好的东西,即使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是不起作用的”。①《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15页。
此外,中国先进知识分子选择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学说,并非完全取决于他们的主观选择。事实上,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学说开始传入中国时,虽然是全新的学说,但它所要解答的问题并不是在中国的思想界和实际生活中没有提出来的问题。相反,这些问题已经提出来了,只是没有能给予科学的解释。马克思主义为已经提出的问题做出了科学的解释。并且为解决问题指明了新的方向。正因为马克思主义具有的突出的实践品格,才能被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所接受,并在千百万革命群众的斗争中起作用。
马克思主义具有很强的实践性,根据这一特征,人们自然可以寻出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实用理性之间的同构性。这种研究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实用理性所具有的积极入世功能,的确对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并以之为革命的指导思想起了正面导向作用。例如,李大钊、毛泽东等人倡导的从中国的“实境”出发,就有这方面的文化意识在起作用。对此,李约瑟教授还曾向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角度的解释。他指出:“马克思主义,正如我们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是黑格尔的派生物”。但马克思把“两脚朝天”的黑格尔辩证法纠正过来,使其归于自然本身。而“欧洲的辩证唯物主义来源于何处?循着黑格尔的踪迹,我们可以追溯到莱布尼茨,可是然后却难以在欧洲找到辩证唯物主义的源头了。不过我们知道,莱布尼茨曾对中国哲学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在中国的耶稣会传教士中,很多人是莱布尼茨的朋友,他们向他提供过有关中国的资料信息,尤其是有关十一、十二、十三世纪新儒学的情况,其中涉及到中国人的进化思想、宇宙结构层的思想以及‘理’的构成原则”。李约瑟的结论是: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使中国那么多知识分子轻易地靠拢它,“因为这似乎就是他们自己的基本思想重返故里,不过是穿了件新外套而已”。②《中国传统文化的再估计——首届国际中国文化学术讨论会(1986年)论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32~533页。李约瑟也强调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中朴素辩证法之间的某种同质、同构特征,虽然他的结论过于简单,但这种研究工作还是有意义的,而且还可以从多方面、多层次去进行,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不是问题的全部。实用理性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文化观念的异同至多不过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发展与中国化这部壮美交响乐的几个音符,而真正的主旋律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人民革命的伟大实践奏出的。
第三,马克思主义理论符合中国知识分子寻求独立富强和建设理想社会的目标,按李大钊的观点来说,马克思主义不仅是“工具”,是思想武器,它同时也包含了改造中国社会的具体方案,即以“根本解决”为目标,以“阶段竞争”为手段,去从事实际的社会运动。李大钊的理论选择反映了中国近现代思想发展的一个基本走向,也与中国的社会政治状况及国情特征相符合。他们选择马克思主义如果只有“实用理性”心理结构上的意志或主观的需求,而无客观的社会实践的牵动,很难说会有什么结果。更进一步说,如果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完全被中国历经几千年不变的“实用理性”所控制,并且它“让一切外来的事物、思想逐渐变为自己的一部分,把它安放在自己原有体系的特定部位上,模糊和消蚀掉那些与本系统绝对不能相容的部分、成份、因素,从而使之丧失原意。总之是吸收之后加一番改造,使之同化于本系统”。①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323页。这倒像是中国人万劫不复的文化心理上的宿命之结了。中国的近现代革命历史都被“实用理性”这个巨大的非人的命运之浪潮无可奈何地裹挟前进,那么对于中国人来说,他们的历史意识水平连黑格尔的“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的阶段都未能达到,更谈不上马克思主义的对客观世界的改造,以及从必然王国转化为自由王国了。
如果考察世界范围内的人类文化变迁与冲突的历史,首先,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主体文化的存在和发展,都具有吸收与同化其他文化因素的基础和能力,比如说“盎格鲁化”(美国早期民族关系中的一种同化主义理论)。所以,从文化发展的一般意义上说,“实用理性”中所包含的某些原则可以反映在人类各民族的文化和心理之中。其次,如果“实用理性”具有某种“魔力”,那么它对中国文化和历史发展的作用应该是积极的、正面的,但是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发展却并不能只以这种“深层文化心理结构”的导引来说明。一个明显的例子是中日之间的对比。日本实现近代化、现代化的速度可谓世界奇迹,它有儒家文化的背景,亦可以说有“实用理性”的优势,然而与“实用理性”发源地中国相比较,究竟谁的“实用理性”更具有理性呢?中国近现代历史的演进说明,“实用理性”作为深层次的文化心理结构并非可以丝毫不受巨大的时代与社会变迁的影响,而长久地、完整地、超阶级地延续下去。
第四,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反映了中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内在要求,为了完成这一过程,它的近期目标就是要打破纷乱的政局,从中走出一条重建中国之路。这一目标早在康梁时代就已经有了,然而未能实现,孙中山建立了资产阶级共和国,结果却陷入了军阀混战之中,社会危机日益深重。中国知识分子在目标抉择上的日益激进化,与这个曲折的历史进程有关。旧制度被否定后,“实用理性”是否成为中国人选择未来目标的主要心理结构?我们认为,历史发展本身亦有阶段性的特征,同样地,“实用理性”与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秩序具有共生性,当传统的政治文化秩序崩溃之后,“实用理性”是以何种方式存在的?它是否“有其不完全不直接服从、依赖于经济、政治变革的相对独立性和自身发展的规律”。②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4页。总之,“实用理性”能否在近现代历史条件下作为中国先进知识分子选择马克思主义的唯一心理参照系。这还需要我们从对中国历史文化多元性与一元性之间的渗透与共生、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的变迁与交流、东西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中进行深入考察。
综上所述,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中国传统文化的作用是不能低估的,但是必须看到传统文化在1840年至1920年间的巨大变迁,其作用前后并不一致,在性质上亦有所改变。夸大文化发展的相对独立性,而忽略社会实践的深化、历史的变迁和社会的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制约性,就不能够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文化基础做出正确评估。如果我们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文化基础只归结为“深层文化心理结构”的正面或负面影响,就使得这个问题既简单化又复杂化了。所谓简单化,即是说“深层文化心理结构”乃是失误的终极原因,一切与此有关,因而只需要进行“心理改造”,继续批判传统就行了;所谓复杂化,即是指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似乎永远不能靠自己的理性来改造自身,使自己达到“自由”的境地,因为他们陷在一个永远也转不出去的“心理迷宫”之中。这不仅否定了传统文化的正面作用,同时也使中国文化的再生和创新失去了生机,把中国走向无产阶级新文化的内在动因否定了,这是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进程的实际相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