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
2013-07-31
晚自习放学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刺骨的冷雨。于是,我在校门口等待着母亲的来到。因为自我入学,每逢落雨她都会来接我。而在我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
我面色麻木地看着母亲如期而至,看得出她来途的狼狈与仓促,也许刚刚下班。她奔走在来往纷乱的人群之中,逆着人流而动,自然走得艰难而疲倦。母亲正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不息的车流,显得无助而渺小。而我却只是面无表情静默地站在街的另一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仅此而已。
母亲远望见我,走过来为我撑开伞。我忽然发现她日渐衰老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却并没有在意,我们慢慢地向前行去。前方的路也是模糊的,只有一望无际的迷惘与未知。路上,我与母亲没有过多的话语。我总觉母亲是一个活在重复中的人。她总是重复地嘱我质朴地待人;重复地教我平淡地做人;重复地求我听信她的不休。而面对这些日复一日的聒噪,我早从开始的笑她的迂转而变得烦厌了。母亲问了我几句话,我只是敷衍地应答着,她也只是缄默着,并没有呵责我的不逊。可气氛就不免变得冷落了。
深秋寒意逼人,冷峭的风吹着我的脸,雨势愈来愈强,敲落在了我的心上。静默里,我发觉原来对于母亲来说,为我撑伞是一件很吃力而不讨好的事情。不仅因为得不到我的好声气儿,也因我已比她高出太多太多。为了跟得上我的步伐,母亲只有轻踮着脚,迈着踉跄蹒跚的步履,尽量伸长她的胳膊,努力地想把我完全地罩在伞面下。她的动作真的有些滑稽而好笑。这是一个大风天气,撑伞绝不会有轻松的可能。母亲紧攥着伞柄,虽然雨伞有时仍会被吹得左右偏动,但雨水却从未流转到我的身上。映着昏黄的路灯光,我用余光悄悄地瞥见——我的头顶上的伞面天空一直比母亲那边多出太多,然而,我仍只是冷眼旁观着。仅此而已。
前方的路变得更加的模糊。迎面而来的只有流逝的时光,只有耳外的苦痛喧嚣,只有走马灯似的不断变化着的过路人的冷漠面孔,只有招摇流动着的繁弦急管、灯红酒绿的世界。我在心中暗愠着这世间的无常。人总是活在自欺欺人的不自知里面,我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寒意正架空着我的灵魂,我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浮动的可憎的表情。
我与母亲继续行进在归途之中,母亲也继续那样吃力而好笑地为我把雨遮住。我突然记起母亲已为我撑了十多年的伞了。从前我年幼,母亲同样是为我撑着这把伞,我头顶上的伞面天空同样比母亲的要大出许多,同样是行走在这条终年弥漫寒雾的路上。只是那个时候,母亲还是一个极康健的女子。她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行在崎岖的路上,也是极轻松而从容的。我便带着欢悦的神情欢快地向她汇报每日的所学所得,也问她一些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虽然和母亲如今询问我的事情同样无过多的意趣,但母亲仍予我以耐心的解答。可我总是不懂,我的反应也总是比其他孩子慢得多。因为自己是个很愚钝的人,我时常很沮丧和不开心,小时候的我在同龄人中显得不安而自卑。但我还记得,每每当我与母亲分别的时候,她会嘱我质朴地待人,教我平淡地做人,求我把她的话语听进心里。母亲并没有给我虚假的鼓励,她只是让我带着一颗感怀的心伴我默默地度过了那段极度洪荒的时光。那时候母亲的步子其实迈得缓而不能再缓,可我仍然有些跟不上,如今路已平顺很多,母亲却只能够一再地唤我慢些慢些。
此刻,雨慢慢地小了,有温度的光开始逐渐透过这阴冷潮湿的季节,给了我来之不易的温存。我回望母亲,她的身形已经开始佝偻,如同迅速枯萎着的盘曲折叠的老树根一般,母亲的神色竟然没有以前的光彩了——暗淡星空下掩不住的光耀。母亲老了,她已经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了,而我却渐渐成长。岁月的年轮在母亲的身上刻下了不朽的光与影。母亲以她的生命力的流逝换作了我的生命之泉的喷涌。
母亲模糊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我凝视着母亲,终于发现刺骨的雨滴正顺着母亲的衣角与裤腿流进流出。原来这就是那个关怀了我十六年的女人啊!这就是那个与我相依为命了十六年的我的母亲啊!霎时,我的心中终于闪现了愧怍;我终于从母亲的手中夺过了雨伞,替她遮住了雨;我头顶上的伞面天空也终于不会比母亲占有的部分大出许多了。我在接过伞把的那一刻才忽然明白——原来,对于我而言,为母亲撑伞并不像她为我撑伞那样吃力;原来,早就应该我为母亲撑伞了。然而我把这当做了母亲的义务,母亲也把这当做了她的义务。她给予了我她能够给予我的所有,然而我又把这当做了她的义务。就算这整个社会都是一片假,母亲也是那唯一的真!我活在世上,活了十几年,才为母亲撑过一次伞,才真正地关怀过她这么一次。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于是,我饶有趣味地重新向母亲谈起了刚才敷衍过的话题,撑着伞,与她继续走下去。从母亲的神情中,我看得出她无尽的欢喜。在消失的沉默里,雨悄悄地消散了它的踪迹。但寒意总会有的,前方的雾总会有的,将消未消的夜总会有的,街的那边透过的微热的光芒也总会有的。我终于寻到了那属于我的不可或缺的东西,那不断促我默然前行的精神的本源。
后来,无论我有没有带伞,都不许母亲再来接我了。当天空再次落起雨,当我独行在路上,我总会不断地告诫自己:“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本文获得中国中学生作文大赛高中组全国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