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出一道精神的闪电

李汉超

从庸常生活与平常事物中发掘诗意的能力，决定着一个诗人“手艺”的高下。诗人除了是时代的歌者，更是平凡生活的发现者和咏叹人。因而，写什么并不重要，关键的是怎么写。木匠，是我们生活中的普通劳动者，在一般人眼里，没有任何惊奇之处，而在诗人唐力的笔下，木匠的劳动却显得非同凡响，意味深长——

劈开木柴，救出秘密的火焰

劈开腐朽的木头，救出送葬的人群，礼乐

挽歌的马匹，白幡，倾斜的风雨

劈开旧事，救出过去的岁月，往昔的力量

他光上身，两块胸肌像翕动的岩石

在相对着呼吸，谈话，他高扬手臂

凌厉的斧头划过辽阔的大地——

劈开一座森林，挽救一山的鸟语花香

有如劈开锈蚀的钟，救出不朽的青铜之声

有如劈开词典，救出优秀的词语

有如劈开泪水，救出爱和疼痛

最后他要和我一起使力，劈开这

沉沦的肉体，救出一道精神的闪电

在自由和梦想中飞翔

（唐力《木匠》）

获得199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爱尔兰诗人希尼说：“它（诗歌）缔造一种秩序，既忠实于外部真实的冲击，又敏感于诗人存在的内部法则。”希尼告诉我们：诗歌描摹的是现实生活的点，点燃的却是人心灵深处灼热的火——他从纷繁的尘世中找到一种内在的逻辑，将其缔造为一种形象化的秩序——唐力受希尼的影响很深，他的《木匠》从事物外部“劈开木柴”出发，展开一系列联想，到劈开“沉沦的肉体”结束，让我们穿越纷繁的碎片，分明看见从事物内部“救出一道精神的闪电/在自由和梦想中飞翔”。

全诗14行，分为两节。第一节，诗人驰骋自己的想象，作了一系列精彩的铺垫。“劈开木柴，救出秘密的火焰”，木柴可以燃火，被“劈开”之前，火焰困守其中；木柴被劈开了，火焰好像一下子突围，获得了新生。这开头的一句，有如一道闪电，激荡着读者的目光，可谓神来之笔。“劈开”而后“救出”，灵感由此产生，诗意不可遏制。“劈开腐朽的木头，救出送葬的人群”，这句的“木头”与“木柴”相关，但它是“腐朽”的，有如棺材，所以只有“劈开”，才能使“送葬的人群”从悲痛中解脱出来。“礼乐/挽歌的马匹，白幡，倾斜的风雨”，诗人运用两个比喻，描写送葬的场景，意即人们沉浸在悲痛之中。“劈开旧事，救出过去的岁月，往昔的力量”，这一句不难理解，“旧事”承“腐朽”而来，它是另一种死亡，由具体的物到抽象的事，诗意在联想中跳跃推进。接下来，“他光上身，两块胸肌像翕动的岩石/在相对着呼吸，谈话，他高扬手臂/凌厉的斧头划过辽阔的大地——”，运用细节和比喻、拟人，对木匠劈柴的形象作了生动的描述。只是此时的“斧头”不再劈柴，而是“划过辽阔的大地”，一个破折号导引出一个“劈开”，三个“有如”。“劈开一座森林，挽救一山的鸟语花香”，跳出木匠的范围，展现的是一个开拓者、创造者的形象，境界更加壮阔。“有如劈开锈蚀的钟，救出不朽的青铜之声/有如劈开词典，救出优秀的词语/有如劈开泪水，救出爱和疼痛”——三组孤立的意象展开类比，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阵势，充实和丰富着“木匠”的形象，拓展了诗意空间，使意境更加雄浑深邃。

在这一节，“劈开”的对象从“木柴”到“腐朽的木头”，到“旧事”，再到“一座森林”，都是顺势转换的，似不相干，但内在关联，井然有序，逐渐深入。而后三组“劈开”，虽然同为比喻而呈并列关系，但将“泪水” 一句放在最后，颇具匠心，既能开启下文，又可使全诗留下由物质世界向精神领域提升的路径。

诗的第二节，“最后他要和我一起使力，劈开这/沉沦的肉体，救出一道精神的闪电/在自由和梦想中飞翔”，顺利地实现了诗意的升华，而使诗的主旨得到深化。前面“他”劈开了那么多事物，做了那么多事情，最终是要在萎靡里振作，从沉沦中奋起，追求自由，实现梦想，而让灵魂飞翔。这里的“他”，显然不只是指代木匠，还包括一切敢于劈开“腐朽”的人们；这里的“我”， 隐藏在第一节诗里，而在这一节按捺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要和“他”一起奋斗。你根本分不清哪是“他”，哪是“我”——“他”“我”同在，“他”“我”合一。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一个人的战斗也是孤独的，“我”的出现，暗示“他”不是孤军奋战、孤助无援的，这样就将“他”（实际为“我”）的奋斗置于群体之中，而具有普遍的意义。

这首诗意象跳跃有致，摇曳生姿，充满力度之美。句式长短相间，稳中求变，既不是单纯的排比，更不是一般的铺叙，而是诗人内心无法抑制的激情冲荡出的层层浪涛，是诗人胸间万壑风卷云飞之时迭起的一阵阵松涛，它们奔涌着，突围着，摆脱肉体的限制，实现精神的解放与灵魂的飞翔。

唐力为人低调，不事张扬，潜入生活的深处，强化生命体验，锐化内心感受，所以他能发现日常生活的隐密，触摸到事物的“密码”。他的第一部诗集《大地之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时，有人这样评价，唐力的诗作富于想象，细节表现注重虚实相生，意味深长；唐力诗作又是充满力量的，却表现得隐忍克制，不动声色，机智而富有激情。

2006年11月，应《十月》杂志之邀，我们在河南桐柏红叶笔会上相遇，他说：“诗歌，不仅仅追求外在的真实，而应该追求内在的真实，它应该直抵事物的本质，将生命的秘密，生活的秘密，一一呈现。”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稳健有力与独具魅力的创作实践中，实现着自己的诗歌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