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记
2013-07-21于文胜
于文胜
1
阿尔泰山有72条沟,沟沟有黄金。这话一点不假。1983—1988年高峰期,整个阿尔泰山据说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百万淘金大军,这些人被称为“金客”。我去淘金的锡伯渡,上下10公里的额尔齐斯河两岸,是72条金沟之一,1985年的整个淘金季就有十万金客在这里寻求一夜暴富的梦想。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奔涌的额尔齐斯河发源于阿尔泰山南麓,自富蕴冲出山谷后就一路向西直奔,是我国唯一一条自东向西流入北冰洋的外流河。汹涌的河水从大山里奔出后不仅带来各种奇异的鹅卵石,还带来了阿尔泰山里的黄金。当河水进入黑山头后,有80公里的开阔平坦地段,河水平静下来,黄金也沉落到两岸。
锡伯渡就处于这段平缓河流的中部,又由于河水在这里转了几个大弯,夹杂在混浊沙泥里的黄金便大多沉落在这一区域,这里便成了一条富矿区。但是,我们过去一直生活在金矿上,却不知道有黄金。
锡伯渡过去是一个古渡口,河的南面是广阔的平原地区,河的北面是连绵起伏的阿尔泰山脉,山里草木丰盛,是优良的夏季牧场。福海县各牧点的牛羊,每年春季从这渡河上山,秋季又渡河下山,平时南来北往的人车不断,因而,别看这里仅是十几户人家的小连队,却一年四季热闹非凡。
当年在阿尔泰山淘金有两种,一种是在山里开矿碎石洗金,淘得的金子称为沙金。沙金大多沙粒大小,也有米粒大小,最大个体不过黄豆大小。沙金质地较好,色泽纯正,含金量高,是上品货色。但是开采沙金难度大,一要找准矿脉,二要开山炸石挖洞,三要有专门的设备,四是用工多,五是风险大。
开山淘金是极辛苦极危险的。小的几十号人,大的上百号人,挖洞的、运料的、碎石的、洗金的,分工明确团体作战。其中挖矿和运料风险最大,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讨饭吃。山洞最大不过两米高,有的只容人一个人地爬进爬出,把石头一块块钎下来,再一块块背出去,稍有不慎就会被砸伤或砸死。
那年头好像所有人的命都不值钱,值钱的只是金子。金客们怀揣发财梦,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的是全家老小从河南、四川、甘肃、河北、黑龙江等全国各地蜂拥而至,没人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在金区死人事件经常发生,人们早习以为常。据说有一个矿塌顶一下埋了十几个人,就直接封洞了事。
不光是开山矿死人多,在河边淘金死人也经常发生。因为开山矿难度大,更多人选择在河边淘金,但是河边地盘有限,血拼地盘之战随时上演,今天一帮甘肃人打跑了河北人,明天一帮河南人又打跑了甘肃人,后天又不知哪跑来一帮人。有一次当地人打捞淹死的矿工,一公里河道里捞出几具尸体。
在金区处理命案的方式很简单,干活中砸死或淹死的,老板给其家人顶多50克黄金,抢地盘被打死的,工头和金客凑资每人顶多30克黄金,遇上找不到地址和家人的连钱都省下了,好的用烂木板钉个棺材把人埋了,不好的就直接挖个坑埋了。你知道那时一克黄金多少钱吗?公价29元,黑市价41元。
另一种在河床上淘金相对容易,安全多了,几乎不要什么成本:一个铁皮卷的三米长的抽水筒、一条木板钉的水槽、一个中间有个圆窝的铁簸箕,加上一条牛毛毡,两个人就可开工了。这种在河床沙子里淘出的金形如小麦加工后碾碎的麸皮,所以叫麸皮金。麸皮金成色好,但最后吹金时总有黑沙夹杂,净度略差些。
当我12岁离开,17岁怀揣着和所有金客一样的黄金梦重回到我出生的地方锡伯渡时,一切的一切与我童年的记忆相比都已变得面目全非,家乡已不是原来的家乡,很少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外来金客。我家曾住过的房子挤满了我从未见过的人且臭气熏天。
我到锡伯渡的当天,就听到大人小孩沸沸扬扬地议论狗头金的事,个个脸上既兴奋又羡慕还有几分妒嫉。一打听才知道,前天晚上一对从河北来的年轻夫妇,晚上一起到离地窝子不远的小河汊子解手,男的顺手摸了个石头擦屁股又一扬手扔进水里,女的发现男人擦屁股的石头落进水里后,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女人问男人你擦屁股的石头怎么会发光呢?男人打趣说我用金疙瘩擦屁股呢。女人就到水里去捞出那块石头,用水洗了洗在月光下仔细一瞧,妈呀,真是一个金疙瘩!小两口兴奋得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拿到金老板那一称,天哪!半斤多重的狗头金,当即卖了一万多元钱,工具衣服啥都不要了,当天就往老家赶了。
在当时一万多块钱可不是小数字,一个县级干部一年工资也不过两千元。万元户是多少人的梦想。竟有人擦屁股擦出了万元户!大家兴奋议论的另一个原因是狗头金鼓舞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希望,仿佛发财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整个锡伯渡乃至整个金沟的人都兴奋着,当然也包括我。
2
当我像一个浪迹在外的游子回到生育我的家乡时,我既激动又伤感甚至很失落。家乡不仅没有任何欢迎孩子回家的样子,连一张能放下我被褥的地方都没有。幸亏一个过去和我家关系不错又在困难时期得到过我家帮助的老解收留了我,让我在一间泥坯小房里用土块和木板搭了张床,开始了我的淘金生活。
老解叔不仅收留了我而且成了我的老板。老解叔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个神秘人物,他不是连队的正式职工,好像是突然有一天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找了间破房子住下来就不走了,慢慢就成了这连队的编外一员。没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干什么来的,为什么孤身一人,他到底有没有老婆孩子,家到底在哪?反正老解叔来了。
老解叔曾经在连队被热议了很久,有人说他在口里闹了命案逃出来的,有人说他从南疆来的,后来有人断言他是苏联特务来搞侦察的,说不定咱这儿有什么可以造原子弹的宝矿等等。据说连队指导员把老解叔审问过两回,结论是他是昌吉某公社的,家里太穷老婆带着女儿跟人跑东北去了,他就来锡伯渡混口饭吃。
连队的人开始同情老解叔了,有人给他送了旧家具,有人给他点苞谷面、大白菜什么的,我们家经常接济他口粮清油,日子久了有人还想把连队的丁寡妇介绍他当老婆。老解叔没有再娶,他总是一个人天不亮就出去,中午回来,下午帮连队干点活儿。据说有人跟踪过他,知道他每天都到河滩上去筛沙子不知干什么用。
听我爸说,有天大早他到河里去钓鱼,看到老解叔在一个小岛子的河滩上,用一张牛毡在河里冲头天筛的沙子,然后把最后留下的黑黑的沙子收集起来。老解叔给我爸说那黑沙是铁沙,他淘铁沙是要卖给乌市的钢厂换点钱。我爸说这老解脑子有毛病了,靠淘铁沙能卖几个钱啊?还不如添片网打鱼卖呢。但老解依旧淘沙。
老解叔寡言少语,很少主动与人说话串门什么的,也从不让人进他屋子。我家离开那年,连队的八卦新闻笑传:有天晚上丁寡妇憋不住了跑到老解叔屋里,看到他满屋子都是怪石头和一袋袋黑沙子。完事后老解叔送给丁寡妇一小袋黑沙子,还让她留给后人用,气得丁寡妇出门就扔到臭水沟里去了,再也不睬老解叔了。
老解叔现在是锡伯渡最大的金老板,有四五个淘金面,手下雇了六七十号金客,在整个额尔齐斯河淘金区他鼎鼎有名。我被安排在离连队最近的淘金面上,工钱每天8块钱管吃管住。我们面上10个人,我和工头工钱一样多,其他人每天6块钱,早上6点半吃饭,7点出工,晚上9点收工吃饭,然后是打牌、吹牛、找野鸡、放屁、打呼噜睡觉。
虽然老解是大老板了,但他看起来还是有良心的。因为我们家过去对他有所帮助,所以我不仅工钱高而且工作也最轻松。我专门负责每隔十几分钟把水槽里沾满黑沙的牛毛毡取下,换上另一块毡,取下的毡在一个装满水的长铁盆里反复抖洗,把黑沙全部抖到铁盆里。这是淘金过程中很重要的环节,必须是亲信才能干。
当全连人和我一样知道这黑沙是怎么一回事时,老解已干了十几年了。全连人守着金矿被老解蒙了十几年。有人说老解真不是个东西,不早点把秘密告诉我们,大家一起发财;有人说老解贼精明,挖了十几年的宝没走露一点风声;有人说老解肯定是万元户了,旁人说你懂个屁,那姓解的至少百万。
据说当丁寡妇知道了当年老解送给她的是什么宝贝后,后悔地哭了三天三夜,把那个臭水沟翻了几遍也没找到那袋黑沙。她不死心,连着几个晚上半夜去敲老解的门,老解根本就不睬她。
丁寡妇是个倔犟的女人。30岁出头那年额河发大水,防洪堤眼看着要决口,她丈夫在连队那次抗洪抢险中被一个大浪卷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她拉扯着比我大两岁的女儿清苦地过活计。看老解不睬自己,她一个人跑到三十里外的牧业三队,买了个大牛头背回来,又烫又洗弄干净了给老解送去,外加两瓶额河特曲。
老解吃了牛头喝了酒还是不让丁寡妇进门。丁寡妇就有事没事往老解工地跑,一会帮着做饭,一会帮着挑沙,可老解就是不让丁寡妇进门。终于有一天丁寡妇火了,当着一帮男人的面脱了上衣,抖着两个大白乳房指着老解大骂:狗日的不是东西,大家看老娘把奶罩都卖了给他买酒喝,他狗日的就是个石头也该焐热了啊。
丁寡妇这一着还真管用,老解虽然还是不让她进门,但把淘金的绝招教给她了,还送她一个淘金面。从此丁寡妇也当上了金老板,日子眼见着红火起来了。丁寡妇人长得虽不算漂亮,但三十多岁丰韵犹存,加上人一有钱精神爽,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一下成连里大美人了,围了一圈男人讨她欢喜,可她除了老解,别人一个看不上。
关于老解为什么不再让丁寡妇进屋有好几种说法,一种是丁寡妇太势利,老解怕染上脱不了身。一种是说老解家里老婆长得美着呢,他压根看不上丁寡妇。还有一种被大多数人认可的说法是哪有不吃腥的猫,丁寡妇送上门人家都不要是因为她邪气,老解迷信,怕她再闹冲了财气。不过进不进门已不重要了。
丁寡妇邪气的说法在连里盛传已久,是不是迷信咱不说,但有几件怪事确是真的。当年她丈夫被水浪卷走后,全连人打捞寻找了一个月也不见人影,后来洪水退了,有人在河边树林里看到一只头像马、身像驴、尾巴像牛、尾头上还长了一对鹿角的怪物,怪物的一个角上顶了个挂着毛主席像章的黄军帽,那帽正是丁寡妇丈夫的。
如果不是那个人从怪物那里弄回了那顶帽子,没人会相信他的话。那帽子不仅一点不像被水淹过,而且展展的像丁寡妇丈夫那天刚戴上一样。丁寡妇拿着帽子吵着连长派了十几个壮汉在发现帽子的地方上下十里沿河找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倒是帽子回来后丁寡妇家就连出怪事,曾一度搞得全连大人小孩夜里不敢出门。
细心的人一算帽子被怪物送回来的那天正是丁寡妇丈夫被洪水卷走的第49天,也就是民间祭奠死人的七七。那天丁寡妇把帽子放回家后,带着女儿半下午搭连队拉面粉的马车去团部亲戚家了。夜深人静时,突然丁家左右邻居被哐啷啷摔盆子的声音惊醒。
那时兵团连队都是军营式的一排排房子,一排五户,一户两间,外加前面一排每户两间的小房,丁寡妇家和我们家住一排,她家住中间我家在西头,是连队最北边最后一排。我们一家人也被咣当咣当声吵醒了,我爸说这是谁家半夜打架摔东西闹什么疯啊?我妈说去看看是谁家劝劝人家别闹了。我爸一出门惊住了!
明晃晃的月光下,丁家门前聚了一帮大人小孩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人打着电筒往屋里看门锁着窗帘拉着,看不见屋里有什么人或东西。声音不响了,我爸说可能屋里进野猫碰翻东西了,没啥事大家都回屋休息吧。人们都各自回屋去了。我爸回到家说没什么,刚灭灯睡下,突然咣当当一声巨响。
我爸惊得一下跳起,大喊一声:哪个熊货?提个十字镐把子冲出门去。很快又一帮人围在丁家门前,我爸说砸开门进去看看谁在闹腾。几个大男人提着棍棒打着手电进屋查了个遍,锅碗盆勺都好好地放在那儿,屋子里干净整洁得连个苍蝇也没看到。几个大男人约好回家谁也别睡,一有动静就冲过来。一夜再无声响。
丁家夜半盆声一大早就在连队闹得沸沸扬扬,指导员和连长亲赴丁家检查,还专门召开职工大会说要破除迷信崇尚科学。家住连队最南排的陈姓职工在会上站起来报告说,指导员丁某真的回来了,昨晚看见他在南防洪堤坝上来回走着呢,天快亮时沿着堤坝往西走了。指导员气得一拍桌子:你他妈再散布谣言关了你!
后来的事发生得更邪乎。连里有个林姓木匠看丁寡妇丰盈肤白又没了丈夫,便经常给她家修修家具,悄悄送点羊头猪下水。时间长了两人便眉来眼去好似干柴遇上了烈火,烈火浇上了汽油。有天夜深人静,林木匠趁老婆外出丁家女儿住校未归之际,悄悄摸上了丁寡妇的床,正要办事,突然外屋咣当一声巨响如雷炸顶。
门外又围了一群人。林木匠吓得衣服也没穿光着身子冲出门,哇哇叫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捂着麻雀往家跑,众人哈哈大笑。指导员被叫来和几个连干部把丁家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就差没把丁寡妇扒光了,除了林木匠的裤头外,没发现别的。正准备走时,突然发现外屋窗台上一个闪亮的东西,拿起看正是丁某落水时戴的表。
指导员问丁寡妇这表一直放在窗台上吗?丁寡妇仔细看了,说这表老丁一直戴着怎么跑回来了呢?连干部开了一上午会,决定由连里给老丁补开一个追悼会,让丁寡妇把老丁的所有衣物东西装进棺材,弄了个衣冠冢正式埋了,还立了个石碑:因公殉职丁××之墓。老丁属因公殉职,经团里批准丁寡妇成了正式职工。
别小看这正式职工,在当时只要有了兵团正式职工身份就意味着有户口有工作有口粮有工资有地位,这是多少随军家属的梦想啊!因公殉职人员遗孀不仅可以转正,子女也由国家扶养到18岁,丁寡妇可说是因祸得福。但她最忌别人说这,谁说她骂谁,有人说这是她对男人感情好,有人说呸感情好还把手表藏下了。
3
我干活的地方是老解的一号淘金面,在渡口上游一公里左右的大河湾处,是一个较富的矿点,在河滩上随便,往深里挖三锹,平均每锹淘得了二十几片麸皮金。这样的地方一般三方沙子里就能淘到1克黄金,但是如果三锹下去平均金片在5片以下就干不成了,十个人一天也淘不到1克金子,非拉稀不可。
我们上游邻居老金头的淘金面就比我们这里差了不少,据说四五方沙子淘1克金子。老金头和老解都四十五六岁年龄,在连里都是能人,老解是大能,老金头是二能。老金头心里憋屈又确实干不过老解,所以和老解虽称兄道弟却是面和心不和,俩人心里都较着劲呢。有一次老金头悄悄对我说:小文,你当心点,别被老解耍了。
老金头说你还记得丁寡妇吧,那个傻逼一天到晚被老解耍猴一样,把她卖了还帮人数钞票。你可千万学聪明点,时刻防着这老家伙,狗日的心黑着呢。我想背地里说人坏话不好,听人说坏话也不好,何况老解是我老板呢,还是少和老金头接触,免得老解生疑。偏偏这次让丁寡妇撞上了,她叫住我,问老东西又放什么屁了?
我当然不能说老金头说她傻逼,编了个瞎话蒙过去了。丁寡妇也不再追问,对我很亲切地说小文你爸妈都好吧?我说好呢。又问不是听说你分到四连当文教了吗?怎么跑回来淘金了呢?我心疼了一下没回答。丁寡妇就说好好干,你老解叔亏待不了你,有钱了咱什么没有,日子长着呢。又指着金客们高声说,狗日的们不准欺负小文。
提到文教的事我就暗自伤心,满肚子不是滋味,要不是因为金子,我一个堂堂高中毕业生怎么会沦落为金客与这帮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呢?如果不是那个臭婊子(不不不她不能叫婊子,她长得漂亮温柔,对我其实很好我也很喜欢她)的哥哥给连长送了一疙瘩金子,那文教就是我的。唉!反正来了那就入乡随俗吧。
我想我得好好淘金子,最好也弄个金疙瘩。当然像河北小两口擦屁股擦出的狗头金最好。有了金子老子早晚有当上文教的那天,惹火了老子不光要当文教还要睡那个取代了我的小婊子,让她天天给我做饭洗衣服生一大堆娃娃,一大堆娃也不叫她妈,气死她妈妈的!这一想既舒坦又激动起来。丁寡妇说得对,跟老解好好干。
这淘金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里面名堂很多呢。偌大一片河滩上并不是到处都有,黄金它也有矿脉。据说这矿脉像鱼鳞一样,弧形的一道道分布在河滩上,是万千年来一次次洪水冲刷的河岸线。摸矿脉是一个学问活,老解是专家,他每天必须亲自干的事,一是来往于各淘金面上摸矿脉,再就是把黑沙收回家后洗金吹金。
我见过几次老解摸金脉。先是直线挖三五个一米深的洞,每个洞挖出的沙子编号冲洗,看哪个洞的含金量最高,然后在最高的这个洞前方每隔三米挖两个洞,洞和洞之间错位成弧形,三个洞含金量最多的一条弧线就是矿脉。但这矿脉在满滩的鹅卵石上,我们哪看得出来,每天都是老解过来摆几个头让我们沿着挖、筛沙子。
最后一道程序洗金吹金更是技术活,要用铁簸箕在条盆水里一点一点把黑沙冲掉,最后剩下是黄金。再把黄金用一个铁片儿在酒精灯上烘干后倒入一张白纸上,用一支细细的管子吹气,边吹边用个小棍拨,把金子里最后一点面粉一样细小的黑沙吹掉就是净金了。这活说起来容易干起来要非常小心才行。
我们一号面上的十人除我之外都是外地人,每个人都是怀揣发财梦而来的,但当成为金客后,我发现虽然遍地黄金,我们要想一夜暴富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说白了我们不过是打工仔,一个月两三百元工钱(还是用金子顶付),虽说在当时普遍百八十元工资水平下不少了,可离万元户的梦还太远了,除非也当金老板。
想当金老板的人太多了,可地盘就那么多,没有相当的实力想都别想。当金老板的只有三种人:一种是当地有实力的人,还有一种是明着不是老板,背后是真老板带“长”字的干部的人。当然除当老板外,也有金客暴富的,听说有好几十人捡到过狗头金,还有人直接捡了一袋金子。
锡伯渡上游十公里是黑山头,一个金客远远发现一百多米高的半山腰上有个小山洞,出于好奇就爬了上去。山洞不大,高不过两米深五六米,两具风化得一碰就碎的人白骨散落洞中。那个金客吓得扭身要跑,却被脚下东西绊倒,起来一看是个扁壶一样的铁东西,从壶口往里看有个小皮袋子,摸出来打开一看,妈呀,一袋金子。
那两具尸骨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不得而知。可能是饿死或冻死,也可能两个人为了金子相互残杀而死。据说又有人爬进山洞寻宝,除了那个扁壶一样的东西外,还真发现了一把弯刀,拿回后被公社收走缴到县里,又被自治区博物馆收走了。到底咋回事不清楚,但传出额河流域清代初期就有人淘金了。
布满鹅卵石的河滩旁有一棵奇大无比的杨树,粗得四个大人合抱都拢不过来。小时候爬上这棵树掏鸟蛋,每一次都和小朋友争论它的年龄——一百岁、两百岁……我认定起码也有一千岁,那是什么概念?是树神了吧。这老杨树真该是树神,东看西看南看北看远看近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是一棵与众不同的奇树神树。
老杨树树身肥圆,长着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两米以上分两杈,一杈向东一杈向西,又两米以上再分两杈,两杈向南两杈向北。这一纵一横就像顶了座小山,密密麻麻全是油绿的叶儿,而每一片叶儿又都手掌似的奇大。这树长得奇怪,怎么看都独一无二。独一无二的树下必定有独一无二的奇货,想着我就激动得手都发抖。
我用出吃奶的劲搬开树下一个全身都起鸡皮疙瘩的石头,大小的石窝里露出湿润细柔的白沙,有点耀眼。操起铁锹一锹下去,就像地里挖洋芋一样,一个两个三个……鸡蛋大小的狗头金完全裸露在阳光下,金光四射耀得眼疼。再一锹下去一窝子玻璃蛋大小的狗头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整整二十个哇!真他妈发大财了。
我激动得心咚咚响得像擂鼓,一个激灵坐起来……满眼金光。等回过神来定眼再瞧,金光变成白光,毒辣辣炽热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我方才明白刚才午睡做了一个发财梦。我把这梦讲给旁边靠树坐着抽烟的小王听了,他听得直咂嘴好像真的挖了一堆金疙瘩,他激动而神秘地说:小文你要发大财了。
当天半夜我正睡梦中呢,小王兄弟两人扛着铁锹和十字镐来找我了。小王说小文你今天中午梦见的那棵老杨树在哪里?我说问这干嘛,小王说如果真有那棵树就是神灵在指引你发财呢。我说那树就在我家住过的那排房子后面啊。小王激动地双手合十连连对着窗外鞠躬,嘴里念叨着:神灵保佑神灵保佑,然后说快挖宝去!
我们蹑手蹑脚神神秘秘来到老杨树下,小王二话不说就挖了起来,每挖出一锹土都叫他弟弟打着手电仔细翻找。在冷清的月光下我们三人就像三个鬼影在晃动。锡伯渡静得只有浪花拍打水面的声音,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天快亮时我们已绕着老杨树挖了快一圈了,就在一圈沟快接通的时候小王突然惊叫一声……
我们只顾埋头专心挖宝了,谁也没注意老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立在旁边一直盯着我们呢。小王一惊叫把老解也吓了一跳,吼道:叫啥呢大惊小怪的。老解说你们倒底挖啥呢,神神秘秘的。小王弟抢先说:小文梦到这里有一窝狗头金呢。老解哈哈大笑:狗你妈金呢,这地方能挖出金子老子都能屙出金子了,害得老子也一宿没睡。
小王兄弟俩这不是第一次瞎闹腾了,锡伯渡人都知道他们的笑话。兄弟俩初来时,偶而一次看别人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小金片儿就欣喜若狂,原来这就是黄金啊——他们来时路过一片小沙包,发现沙里满是金光闪闪的这种东西,原来那是金子呀!于是兄弟俩从早到晚跑那沙包上,一人一个小镊子,一片一片镊金子。
那小如麸皮的金片儿用镊子一片一片捡是极费工夫极辛苦的,小王兄弟俩朝出晚归地干,尤其是中午烈日把沙漠烤得能焐熟鸡蛋,要不是小王弟被晒晕过去送到连队卫生所急救,还没人知道这兄弟俩搞了什么名堂。当小王把用一个月时间镊来的两青霉素小瓶金子拿到金贩子那卖时,不仅被扔了出来还挨了一耳光。
原来,小王兄弟俩忙活了一月从沙堆上捡来的全是红云母片儿,这东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极像金子。白忙活了一月,带来的那点积蓄也花光了,小王兄弟俩财没发成差点成了要饭的了,幸亏老解收留了他俩这才成了金客。也不怪小王兄弟心急发财,他们如果年底拿不出一万元钱,妹妹花儿就要送给大她20岁的一位老男人。
小王家在甘肃平凉一个偏远贫穷的山村里,他20岁那年父亲用8岁的妹妹花儿给他换了门亲,约定十年后花儿就嫁给大她20岁的嫂子的哥哥,如反悔就赔对方一万元钱。那男的年龄大些倒没什么,关键是得过小儿麻痹,瞎一只眼拐一条腿,背上还扣了个肉坨坨。小王怎么忍心让妹妹嫁这样男人毁了她一生呢?
小王娶亲后不久,父母在一年里陆续去世,小王和媳妇把弟妹拉扯大。媳妇虽是个傻子可也能干些活搭把手的。眼见着妹妹到了换亲的年龄,弟弟也早该成亲,因为穷没人肯嫁至今还光棍着。小王又苦又急实在没折了,听人说新疆阿勒泰淘金子能发财,就带着弟弟扒了辆拉煤的火车到新疆来了。
我们深夜挖宝的事第二天上午就在各个金面上传开了,一下成了笑话。我埋怨小王犯神经病哩,把我也弄了进去。小王说别人笑话就笑话吧,咱想发财又没错。午休时丁寡妇来了,把我叫到一边问:小文你真梦到树下金子了?我羞得扭头要走,丁寡妇一把抓住我说:小文你是不是记错树了,到姨面上看看,姨给你5克金子。
我给搞懵了,说丁姨你不是在笑话我吧?丁寡妇说笑话啥我当真的。我说梦你也信?丁寡妇说小文你不知这金子的事神着呢,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也被她说的有点当真了,问那找不着树呢?丁寡妇说找不着也给你5克金子,姨说话算数。我说那万一真找到呢?丁寡妇没想到我会这样问,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分你一半吧!
丁寡妇说这事咱们不能让别人知道,更别让老解知道。我说行哩,找个时间到你金面上去看看。丁寡妇乐滋滋地走了。谁知没过一会老解跑来找我,问丁寡妇来找你做啥?我说没啥。老解说没啥她来找你?我说真没啥,就是来看看。老解说她说啥了?我说没说啥。老解说她问啥了?我说没问啥。老解怀疑地看着我说小文你瞒我哩。
老解走后我问小王是谁这么快给老解打小报告了?小王冲做饭的吴姨努努嘴。我就知道这里有老解的奸细呢,以后说话办事可要小心。小王悄悄告诉我吴姨和老解有一腿,和丁寡妇是情敌呢。我说吴姨不是有老公吗,干嘛还和丁寡妇争男人。小王说看来小文你还不懂男女的事哩。正说着小美来了,小王又悄悄说她没奶子呢。
小美打了把红伞,穿了个吊带背心和短裙,时髦得像电影里的大家小姐。她一来男人们都躁动起来,这个喊小美到哥腿上坐坐,那个叫小美你的腿真漂亮呀。我红着脸问小王你咋知道她没奶子?小王说我睡过好几次了,咋不知道,不信你问他们哪个不知道。我突然发现小王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家里有老婆还和别人睡。
面对一帮男人的骚情挑逗,小美不恼不火好像没听见一样。她径直走到我跟前说:小文你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咋说咱俩还同学哩,我来请你,今晚到我家吃饭。小王一听急了说咋就不请我呢,有奶吃不?小美冲小王呸了一口骂道:吃你妈奶去。转身走了,没走出多远又折回头朝我喊:小文,晚上我去你屋叫你,可别出去了啊!
没想到小美是来找我的,更没想到会请我吃饭,惊讶当年疯疯癫癫的假小子竟变成了这么漂亮的女孩。我傻站着—直到小美出了林子也没回过味来。我和小美是小学同学,而且我俩还老摔跤打架,她还能记得我这个坏同学真让我感动。加上本来见女孩我就脸红,此时我的脸早成红柿子了,金客们捂着肚子大笑。
我一激动就要小便,老毛病了。我转到身边的树后就尿了起来,感觉尿了很长时间尿了老大一摊。我刚尿完,小王赶紧铲了几锹土盖住并神色紧张地说:下次再不准在工地上尿了,要叫老解知道了非用铁锹拍你不可。我说咋了,尿个尿不行吗?话音没落就听到远远地老解喊:开工了——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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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6月天日见着拉长,太阳虽已偏了西头还明晃晃地照着,扯一河白光。往上看白光里有一个亮点,一闪一闪地非常耀眼,看看其他地方全一色的白光,没那个亮点。亮点在往下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那是什么呢?金子是不会移动的,可除了金子外还有什么能发这么耀眼的光亮呢?大家都被光亮吸引,站在河床上张望着。
那是个什么东西——可能是条大鱼吧——那这鱼可不会小,能逮住可美了——不可能是鱼,鱼不可能游得这么慢,没看见这亮光是随着河水在漂动吗——那会是什么呢——木棍吧——木棍怎么会发光呢,脱了皮的木棍呗,也是,脱了皮的木头泡在水里发光哩……大家都看着白光你一句我一句地猜测着。
“木棍”直朝我们漂来,越来越亮了还光灿灿的,不是木棍那东西像个倒扣的脸盆,再瞧脸盆前面还有一团黑东西一现一没的。老板老板那是个啥东西?有人喊。老解没吱声,正拄了铁锹瞧着。“操!”老解突然大叫一声,震得我们一哆嗦。再顺老解手指处看,妈呀,那白光变成了一个人,而且是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这时才看清,原来像个倒扣的脸盆一样发光的东西是女人又肥又大的屁股,高高地翘着,那团一现一没的黑东西正是女人的一头长发,在水里散开又像一团黑纱。我第一次见光身子的女人,不仅屁股白得耀眼,背也白得耀眼,腿也白得耀眼,就连脚后跟也白得耀眼,那白光直刺得我心里打颤,全身哆嗦闭了眼睛不敢再看。
甘肃娃挽了裤子冲下水要去捞那女尸,那白亮亮的就直直朝甘肃娃漂过来。“操——操——”我又被震得一哆嗦。“别他妈碰那女人,快上来快上来,千万别碰千万别碰!”老解大叫着。甘肃娃立在半腰深的水里,回头怔怔地看着老解。“你听见没有,不上来老子拍死你!”老解操起铁锹就要甩过去,甘肃娃扭身冲上岸。
老金头抱起石头就往河里白光处砸,边砸边往岸上喊:看你们个球,快砸走她。噼里啪啦一阵乱石砸往水中,快到岸边的女尸在乱石砸起的浪花中打了两个圈儿往河中急流处漂去,漂到河中又打了两个圈儿沉下去浮上来,又沉下去浮上来,突然翻过身来两只手举出水面,又沉下去不见了。再瞧,一河平平的白光。
甘肃娃还在瞪着眼睛往河里看,在寻找女尸的踪影。老金头黑着脸上去朝他屁股踢了一脚,骂道:看你妈呢,没见过女人啊,尸体有什么好看的,快收工回家!他又朝我们喊:都他妈别喳喳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去休息吧。我问小王这正干着哩干吗要收拾东西回去?小王说我也不懂,上次咱这淹死了个人也是休息了三天。
刚回到屋子工服还没脱下,小美的姐姐大美就闯进屋来说:老解今儿撞邪了吧,活该了这老东西!我说刚才的事你怎么知道了?大美哈哈大笑说:这锡伯渡的事没有老娘不知道的,谁的裤裆里夹几个蛋都瞒不过老娘。大美又问:小美去找过你了?我说找过了,叫晚上去你家吃饭哩。大美说这个骚货闻到味跑得猴快。
我正等着换衣服冲凉呢,大美又扯上她刚到乌鲁木齐的事,说进了城里人就转向了,人多得像蚂蚁一样,那地板亮得能当镜子,就是有一样不好,尿个尿还花了一毛钱……大美越说越兴起,一屁股坐到床上手舞足蹈起来。我实在忍不住了说:大美,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换个衣服。大美哈哈大笑说:你没穿裤头?
我羞得一脸通红,赶紧说我穿着裤头呢,你才没穿裤头呢!大美一下止住笑惊讶地问:呀!你知道我没穿裤头?我说我乱说的你可别当真啊。没想到大美往床上一躺,掀开裙子一只腿翘起说:你看今天老娘真的没穿裤头呢!我不自觉地扫了一眼,一下看到黑黑的一团,羞得赶紧跑出去了。大美在后面喊:今晚去我家不?
大美高我两届,我上初一时她上初三,曾经是风云人物,也可以说是老江湖了。那时我们都在一中读书,初三年级的她就结交了社会上著名的混混小海,小海凭不知从哪学的几脚功夫,拿手腕粗的三节棒横扫团部小镇,加之手下一群不要命的小混混,没人敢惹他们。大美跟小海混上后,别说男学生就连老师也不敢惹她。
改革初期的那几年社会似乎特别乱,各种黑社会性质的帮伙偷盗抢劫打群架甚至杀人放火都有发生,拳头硬的人谁惹谁倒霉。最著名的校园事件是大美因不写作业被单身的男班主任痛批了一通后,晚上小海带着几个人闯进他的宿舍,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一顿拳脚后赶到外面,而小海搂着大美在老师床上睡了一夜。
我们那时住校睡大通铺,一个大炕十个人睡,上到高中的才能睡上下两层的单人床。同宿舍的两个高中生老欺负我们初中生,有一次无意中我给大美讲了自己老挨打的事,谁知大美叫来小海一帮人把那两人揍得直给我磕头求饶,从此再不敢欺负我了。后来“严打”开始了,小海被关进了监狱,大美也被学校劝退回家了。
我被大美臊得满脸火烧心跳加快,在外面转了好大一阵才平静下来,猜想大美肯定也回家了,我就回来了。进屋一看大美还躺在我床上,露着大腿打着呼噜睡着了。我左右不是地愣了一会,正准备出门呢,大美醒了,说你老跑啥呢,我又不吃你,还把你正经得不行。我说今天不舒服就不去你家了,大美说不去也好,就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悄悄地问河北女人为啥要停工呢?河北女人趁机凑到我跟前,故作神秘地说这老有讲究了,滩边水里泛白要杀金气呢,特别是女人。我一低头一下瞧见河北女人胸前大圆领衬衫里面两团大白馍一样的白。夜里,我睡不着,一闭眼不是河里刺眼的白光就是大白馍一样的白,或者一团一团的黑毛在晃。
第二天一大早,月亮还挂在天上,我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老解来把我摇醒。小子你真的没有被女人弄下?老解问。我不知老解啥意思,怔怔地看着他。嗨呀就是你还是不是个童男子?老解说。看我点头,老解乐了:好呢好呢,没看错呢,这熊地方被金子整得没个好种了,也就是你呢!说着拉起我就走。
出了门才发现小王他们一帮子人都来了,小王弟弟抱了两挂鞭炮,小王拿了个长杆,其他人都拿了破盆什么的。老解说快走,天泛白就来不及了,一群人就急急地往淘金面上赶。丁寡妇风风火火地追上来喊:把这打火机带上。老解说带着火呢,你回去分金吧,一定分那瓶黑盖的。丁寡妇说你不都分好了吗?老解说急糊涂了。
我越发糊涂了,上工也不能这么早,还带着鞭炮破盆子干嘛呀?老解说:小子你也别问了,赶紧,天泛白就来不及了。到了淘金点上,老解赶紧把一挂鞭炮拴在长杆上,举起交给我说:天一泛白就点了炮仗,在咱这道河湾滩子上来回跑。河湾有200来米,弧形的一段河水在这里打了一个转平缓下来,不光河水平缓河滩也平整。
一道白光沿着河面从东方伸来,老解点了鞭炮,我就赶紧举着沿河滩子跑。这炮真响,噼噼啪啪地震得我耳疼,这炮也太长,跑了两圈了也没炸完。好不容易听到最后一响,我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刚要蹲下喘口气,老解麻利地又拴上一挂炮,真他妈不是东西,又两圈下来,炮虽炸完了我也趴下了。只听破盆敲得乱响一片。
这狗日的是整我。在岸上那帮家伙的注视下,我真他妈是个小丑。我操——冲着老解,我张大嘴,却没敢骂出声,心里却狠狠地骂了句——日你祖宗!完了老解喊大伙:领工钱去!本来不到发工钱的日子,老解要提前发工钱,大伙儿自然高兴,都乐得屁颠屁颠的。老解似乎很满意,黑着的脸也舒展开了。
小王告诉我这叫散金,死人冲了金气,要童男炸邪——呸呸,妈妈的,原来我举着鞭炮跑了个吐血是给老解驱鬼炸邪来了,日他祖宗。炸了邪,还要散点金子破破财。老解真他妈精明,用发工资的方式破财,真是奸客!散了金后要净滩三天,也就是三天内不能淘金,大伙儿休息。这倒是好事,我也高兴!
又要发工资又要休息三天,大伙儿都咧着嘴乐,最高兴的莫过于做饭的河北女人吴姨了,她扭着阿勒泰大肥羊一样的屁股,挺着两个母牛一样的奶子,一个劲叫喊:金子可要收好了,嘻嘻,把你们的裤裆收紧,别叫女人把你们的鸡鸡和金子都收了去啊!一个喊:那小鸡鸡要想进吴姐的窝能省下金子不?
吴姨其实并不大,顶多三十来岁,人虽长得不算漂亮,但却是丰乳肥臀特点突出,据说有男人就好这口,老解就是。老解曾说女人长的烧火棍一样还是女人吗?别人开吴姨玩笑,她不仅不生气,还乐得直抖奶子,喊:小子们,老娘这二姐敞开门叫你们进,你们哪个有本事吃得消?哈哈哈哈,大伙都乐了。
我知道这发工钱与我无关,因为才来不到一月肯定没我的事,可我还是想凑凑热闹。老解这时不知哪去了,外屋里却听丁寡妇在喊:邓亮21天3.8克。邓亮赶紧叫起来:该4.2克呀,丁姨你是不是弄错了?丁寡妇说,没错,老解说金子昨天涨了5块,算下来是这个数!老解说涨了,那就一定是金价涨了。
小文——小文——丁寡妇在喊,我说啥事啊丁姨?丁寡妇说来领你的金子呀。我说不会吧我还没干满月呢。丁寡妇说老解说咱这里你是个宝呢,你的贡献最大,还多奖励你呢,不过老解说了你不能被他们带坏了,要净着身子做童男子,万一再有事还指望你驱邪呢。拿了纸包摁了手印,我想早晨没白辛苦!
我赶紧跑回屋子里,拿出带来准备装金子的18个小青霉素药瓶中的一个,把刚发的金子小心翼翼地倒进去。咋就刚平了个瓶底呢?斜起瓶子看,小拇指头大小的一堆,麸皮一样发黄的东西,并不金灿灿的。我正对着光线欣赏瓶子里的金子,身后伸出一只手把瓶子拿了去,我惊了一跳,吓出一身冷汗。
回头才发现,小美不知啥时站在身后呢。我说你吓我一跳,咋像个幽灵哩。小美咯咯咯地笑,说我就想吓你一下,没想真吓着你了?晃晃小瓶子,小美说:7克,315块,他娘的老解真吝啬鬼。我说这可不少了啊,我才干了20天。小美说老解糊弄你呢,咱这谁家金面子上撞了邪,请个童男子至少500块呢!我惊愕。
小美越说越有些气愤了,拉起我就找老解评理去。恰巧老解在门外收拾铁盆子,小美径直上去说:小文给你炸了邪,咋才只给了7克金子呢?老解说有你啥事呢。小美说别人我不管,但小文的事我必须管,净摊子请谁也少不了500块呀。老解说,小文愿意帮忙哩,管你屁事。小美说小文是我对象哩!
这下老解愣住了,直直地看着我,我赶紧摇头。谁知小美更离谱了:我告诉你姓解的,你那摊子净不了呢,我和小文早睡下了。老解呼地站起喊:小文这是真的?还没等我回答,老解已跺起脚来大喊完了完了……我对老解说解叔没有的事你别听她瞎说!我说:小美你咋胡说呢,我可没和你谈对象呢!
看老解急傻了的样儿,小美乐得咯咯直笑。我说小美你玩笑开大了吧,这以后让我咋跟老解叔干哩!小美说小文你一点没变呢,可是这年头老实人吃亏啊,你小心被别人耍啊!我找你是真有事呢,明天陪我去趟团部行不?我说我考虑一下吧。小美很高兴,笑着对老解说:我骗你呢别当真啊!
这时的锡伯渡已是上下百里最热闹的地方,光住的淘金客就有几百人,小旅馆小饭馆小商店小菜店粮油店等应有尽有,且生意红火,外面人称这里是塞外小香港。连队小广场周围是最热闹的地方,有好几家酒馆,原来的一排连部办公室和大礼堂早变成了旅店。闲时金客们就到这来喝酒打牌找女人寻乐。
中午的时候,甘肃娃叫我去小饭馆喝酒,我说不会喝不去,甘肃娃说都搭一伙了一块坐坐吧。不好再推辞,我跟了去。桌上已坐了一圈,一看都是一伙的,点了猪头肉猪下水什么的五六个菜,甘肃娃开了一瓶金山大曲往每人茶杯里倒,500克一瓶装的酒倒3杯,一圈下来地上就扔了3个空酒瓶了。
老解叔不在,这一伙里就算贵叔老大了。他举一杯酒说喝喝喝一醉方休。见我不端杯,贵叔说小文你看不起我们,咱这一伙就你是本地人,以后你发达了我们还少不了麻烦你哩。我喝了一小口,辣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们又一口酒便剩下半杯了。贵叔说小文不管咋的,这杯酒你是要喝下,算我们哥几个敬你了……
见我左右为难,甘肃娃说小文不能喝就算了吧,酒我替他喝了。大伙不许,就一块儿又举了杯子与我碰。我说不行不行真的不行,喝下就醉了。贵叔站起来说:小文你不喝我就不坐下了,咋说咱得有个交情吧!我左右为难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这当儿身后一只手端了我的酒杯,说:欺负人是不?我替他喝了。
扭头一看小美不知啥时站在我身后了,只见她端起那一茶杯白酒,仰头一口气喝了个见底。大伙便起哄喊:好——好——贵叔说:小美你喝了也不算,我早看出来你在勾引小文,别费心思了,你这号人跟了我们还可以,小文这么干净的人能要你?我想坏了,小美肯定要发火了。谁知小美却咯咯咯地笑起来。
小美提起一瓶酒,用筷子一撬瓶盖飞出几米远。满满倒了两茶杯酒,小美对贵叔说:你们这几个鸟人有陪老娘喝到底的,老娘就嫁给他!说罢,小美仰头连着两茶杯酒下肚,紧接着又嘴对着瓶子把剩下的小半瓶酒咕咚一饮而进。不仅我看傻了,一桌子人都被小美这架式吓傻了,都大眼瞪小眼地张着大嘴。
看一桌人都傻愣着,小美一脸通红地哈哈大笑,左右摇晃起来,我赶紧上去搀住她。我说小美干嘛喝这么多酒!不料小美竟趴在我肩上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连这帮狗东西都瞧不起我,小文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都是这金子把我害了……小美大哭起来。小美真的醉了,她是为帮我而醉的,我很难受!
我正准备送小美回家,吴姨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说:小文老解叫你呢。我说啥事啊我正要送小美回家哩。这丫头怎么又喝醉了,吴姨说着,搀过小美:你解叔那来客人了,叫小文你去陪哩,我送这丫头回去。一桌子人大吵:我们都去我们都去!吴姨呸了一口:啥鸟蛋自己不知道啊?都别喝多了,大老板来了呢!
老解家确实来了两个人,都三十出头,一个矮胖些,黑黑的,一个瘦高瘦高,留着分头。一桌子鸡肉鱼肉,看样子已经喝了一阵子。老解介绍我说:这是文老师家的老二。矮胖子说认识认识,瘦高个说幸会幸会。矮胖子我也好像在哪里见过,尤其他一颗包金门牙特别有印象。
我想起来了。家在这锡伯渡的时候,有天傍晚有人嘭嘭敲门,来的正是这个“金牙”,一进门他就鞠躬对我爸爸说:老哥行个好吧,饿了两天了,给口饭吃吧!我妈赶紧给他下了半锅面条,还拌了一大碗黄瓜,他头都不抬地一扫而光。好像说他家住河南,从小被家人送进了庙里当和尚,他偷跑出来了。
记得胖子在我家住了好几天,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小屋床上闭目打坐。听爸妈说这胖子不是凡人,有很高深的本领。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妈妈赶紧把我拉到胖子跟前,胖子看了我一阵后,让我用木棍在地上随便写一个字,记得我写了个“公”字,胖子大呼:你家要出大官,有小车坐的大官!
爸妈很高兴。胖子又大呼:哎呀哎呀!你家有游魂住下了,要伤这孩子的寿命,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妈妈吓慌了,搂住我哭了起来。胖子说:不用慌慌,我这几日看了,你们家是户好人家,我帮你们把这游魂请走吧。记得胖子让爸爸拿来一个碗盛满凉水,又让妈妈取来一根缝衣服的针,做起法来。
胖子把针在手指间擦了几下后放进碗里,那针竟漂在水面上了。我们目瞪口呆。胖子说:给这游魂送些钱请她走吧。妈妈紧张地问送多少啊?胖子说:这针沉进水里,说明游魂愿意拿钱走了。我妈取出家里所有的钱,又外出借了几百块钱放在桌上,碗里那针还是漂着不沉下去。
妈妈着急说也借不上钱了咋办呢?胖子说那我给你们求个情吧,只见他双手合十闭目念叨了一会,用手指一点桌子,那针就沉到了水底。胖子说他要赶紧代游魂收了钱,带她回庙里请师傅为她升天,就带着我们家省吃俭用和借来的一共六百多元钱走了。那是我爸妈一年的工资。
后来我上到高中学物理课,讲到浮力时,老师拿一根针在指间擦了几下后放在一碗水面上,针就浮在水面上了。那时我才知道胖子是个骗子,我回家把这试验做给爸妈看,爸妈也大呼上当。妈妈说如果他算命是真的那钱也值了,我知道妈妈还惦记着坐小车的事呢。现在,看着面前这个胖子我真想揍他。
看来老解和这俩人早就熟了。矮胖子一口吞下了一杯酒说:解老板你想了,不是西安来的大户,可出得了这价?我插嘴说:是河南哪个庙里来的骗子吧!矮胖子愣了一下,眼睛从我脸上瞟过,淡淡一笑,像没听到一样。老解说看来越往里走价越高哇,大钱都叫你们这种人赚了去哩!
你也不少赚呀!大家都发财嘛。矮胖子说完与老解心领神会地一笑。趁老解出来小便之际,我赶紧跟出来对老解说了矮胖子行骗的事,老解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还被他骗过一千多块呢。哈哈,这小子就这样,受不了当和尚的苦就跑出来骗吃骗喝。你放心,他骗不了我的,他还嫩着呢。
老解叫我把人都叫回来,还要家家户户去通知:收货的来了,有出手的找老解去。我转了一圈回来,老解家连院子里都站满了人,一个个手里都拿着小瓶子,脸上洋溢着笑。在锡伯渡,这样的日子就是节日,大家能把一段时间来辛苦淘得的金子变成钱了,会连着三天小百货店饭馆小旅店生意特火。
来卖金子的基本上都是金客,真正金老板是不来凑热闹的,收金的人会选择时候上门服务。我刚回来就听老解在喊:爱卖不卖,你这破货能收都不错了。大个子很委屈:那你也不能扣杂太多了,9克东西就扣了2克杂,也太黑了吧。放你妈的屁!让大伙看看你这破货,黑沙都贴瓶底了。老解火了。
大个子没了脾气,一副受尽委屈任人宰割的样子。老解这一火,后面再没人喊扣杂太多了,老解说多少就多少,一会的工夫,白瓷碗里就盛了大半碗黄澄澄的麸皮金。正当老解忙着用筷子秤称金子,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冲老解喊:老解老解快去看,下游捞上一具女尸,看着像你女儿呢!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只听啪的一声炸响,桌上那盛金的白瓷碗竟自己炸开了,麸皮一样的金片儿像洒灰一般抛向空中,落了一地。老解傻了一样地呆住了,手上的筷子秤咣当掉在地上,秤杆断成两截。这情景把所有人都看傻了,一个个瞪眼张嘴地立在那儿。老天哪——老解长吼一声冲出屋去。
一群人跟着老解往下游河边跑。只见河滩的乱石上用床单盖着一个人,一头黑黑的长发露在外面。老解冲上去掀开床单,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老解摇晃了几下,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在地上。老解的血喷在白得刺眼的裸尸上,竟闪起一道红光。“鬼呀——”一帮年轻人吓得拔腿就跑。
一直身子板硬朗的老解一下倒下了,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唯一的女儿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老家那边传话来说,女儿是和女婿一起出门的,如今女婿也失踪了,老解的老伴也躺进医院了。尽管有丁寡妇和吴姨照顾,老解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短短几天就变了一个人,腰也一下佝偻下了。
对于老解家突遭不幸,整个金区的人都议论纷纷。有的说肯定是老解的女婿害了女儿后跟相好的女人跑了;有的说老解太贪了老天惩罚他呢。但锡伯渡人更相信另一种传说:丁寡妇克夫,哪个男人上了她准要出事,老解这是被丁寡妇给克了,说不定这条命都快保不住了。话传到丁寡妇耳里她也一下气得病倒了。
第三天中午,锡伯渡来了几个公安局的人,径直到老解家,把还在老解家的那两个收金货的胖子和瘦子二话没说就铐走了,留下两个法医把刚埋的老解女儿又挖出来,在老解的柴屋里解剖了,当夜就又埋了。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把锡伯渡的人搞懵了,大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下每个人都神神秘秘的。
事情终于在连队指导员被叫到团部回来后真相大白了。老解的女儿女婿从山那边的牧业队来看老解,在上游黑山头碰到了胖子和瘦子,四个人就搭伴走。老解的女儿非常漂亮丰满,胖子和瘦子起了歹意,在一处没人的林带里用手枪对着老解女婿的太阳穴一枪打死了他。
把老解女婿打死后,胖子和瘦子剥光老解女儿的衣服轮奸了她,末了又把她捂死扔进了河里。胖子和瘦子把老解女婿的尸体头朝下脚朝上塞进了一处石缝里,然后没事一样来锡伯渡找老解收金子了。他们不知,这一切被骑马路过的一个牧业队的牧民躲在一处全看见了,当即就骑马到团部报了案。
老解知道后就口吐鲜血不止,还没送到团部医院就去世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从漂来女尸到老解去世短短四天时间,三条人命没了,一个响当当的金老板没了。对老解一家的不幸,我很悲伤,毕竟老解是我的老板而且对我不错啊。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老解死在路上的当天,丁寡妇在自家门也上吊了。
丁寡妇也死了!大家谁也没想到。有人说丁寡妇还真是对老解痴情哩。有人说:屁,她最后还是克死了老解,自己良心过不去才上吊了。两天后,就在连队准备下葬丁寡妇时,丁寡妇的丈夫老丁突然出现了。死了七八年的老丁,突然一个大活人回来了,在场的人大多吓得半死,有的腿都打起了哆嗦。
大胆的人问:老丁你到底是人是鬼?老丁说:我是人哩,大伙别怕,我没有死,我回来送老婆一程哩。有人说:老丁你往手上扎一下,看有血没有?老丁就拿根铁丝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大伙这才信了,老丁真的没死。
原来,当年老丁一家三口,只有他一人是正式职工身份,老婆是家属,也就是“黑户”。女儿出生后随母亲也落不上户口,成了“小黑户”。在凭定量供应粮食的年代,这意味着老丁一人要养活三张嘴,生活苦得不得了,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全靠吃“救济”过活。
老丁听说有人因公牺牲了,老婆孩子就转正落户了,孩子国家还养到18岁。在求助无门的情况下,老丁就想找机会当“烈士”,那样她娘俩今后的生活就有着落了。正巧发洪水堵坝,他便顺势被洪水冲走了。果然,老丁老婆和女儿如其所愿转正落户了。
老丁未料想没死成,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哈萨克牧民的毡房里,才知道是锡伯渡下游十几公里牧业村的一户牧民在河滩上发现了他,把他救回了家。老丁没死成,又不敢回到连队,就装作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在那户哈萨克人家住下来。
后来,那户哈萨克人家的女儿钟情老丁,他就成了那家人的女婿,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到现在。他又有了一个儿子,老丁就踏踏实实成了“哈萨克牧民”。一天前听说汉族老婆上吊死了,这才赶回来给她送行。他想:反正现在也不用吃定量口粮了,回去也不怕了。
这一连串的奇事怪事使锡伯渡被炒得沸沸扬扬,越说越玄乎。偏偏几天后,两个到老解滩子上偷挖金子的金客,被一棵突然倒下的大树砸死了。没过两天,又一个在河边淘金的金客一头栽进河里淹死了。锡伯渡的金客吓跑了大半。
老丁带着女儿回牧业队去了。我父亲托人捎话,说团里安排我回学校教学,叫我赶紧回去。小美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摩托车,亲自把我送回到四连家中。临别时,小美眼含着泪花说:小文,你还是回家好!你不该去淘什么金子,凡是有金子的地方都邪乎着哩……我目送小美,看她消失在滚滚烟尘中。不知怎的,我满眼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