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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草上[组诗]

2013-07-17唐治华

诗潮 2013年1期
关键词:土蜂屎壳郎屋檐

唐治华

回 来

又一次,我摸回村庄。

我听见葫芦舀水,

天空澹澹映在屋檐上。

炊烟。瓦楞草。一只鸟

一朵云一颗星不能看见,

它们的痛藏于厌倦,

它们的厌倦深入泥土。

我默想牛,念及溪流。

我闻到草木灰,

我采下葱兰和萱草的花。

溪岸,我看见山峦轮廓恍然,

我必得进入竹林才能取回一双筷子,

我必得攥紧一双筷子才能触痛泥土的根。

它们如此遥远,

我的目光像落在井里的雪。

我的脚步悄悄,

像落在井里的雪溅起静的雾岚。

瓦背上

醒来,牵牛花。

醒来,狗尾巴草。

炊烟也同时醒来,

逆着晨光的路线升起。

升起,屋檐上的瓦蓝挑向高处,

流离失所的神仙居于白昼的人世。

他们的形象隐入瓦的榫头,

他们的脚印藏于野槭木的火焰,

道路那么漫长、清晰。

瞧吧,走向天空的泥巴那么憨厚、诚实,

它覆盖更广袤的土地,我们内心的冰凉——

就如埋在地下的水井有月亮降落,

而升起的炊烟把蜂蝶举起,

牵牛花的根朝下,

踅入火塘,牵走地灰里仅存的温暖。

果 园

月亮翻过院墙,

蚂蟥闻水而来。

月亮再次翻过院墙,

猫狗入笼,农人上床。

一只飞蛾掉进前清的煤油灯罩,

一只毛毛虫在地沟阴影中孵育。

下半夜,月亮离开了,

蚂蟥遁入夜的静脉,

溪中螃蟹躲在卵石下蜕掉它的壳。

而月亮离开墙院时,

野芹菜轻轻走过,

橘子是寂静的。

橘林旁,白菜踮起根须,

带出淋漓的星光,

仍够不上橘皮的釉彩。

白菜的根不须照亮,

它包裹的心不须停止。

墙院外,月光流水一样浪费。

悲 伤

我的悲伤从未接近一棵白菜。

它长得那么矮,不是为了接近真理,

而是为了靠近泥土。

它知道泥土的鲜美,

也知道泥土里的鹰和风暴眼,

它跟我一样无所不知又懵然无识。

枫叶落荻花干,白鹭在飞翔,

它裹在自己的肉体里,就如白鹭。

它长得那么矮,不是为了接近我,

而是为了接近我的无知。

当虫子列队从脚底爬上,

填充我生命每一个可疑的漏洞时,

白菜仍然流连于长势,不赏芳草。

瞧它的根须带有褐色斑纹,向深处掘进,

无数扇门埋在泥土下,却向我关闭。

我的悲伤从未接近一棵白菜。

雏 鸟

叮咚,它听见泉水,

自己啄破蛋壳。

探出头,看见树叶飞。

那是深渊,

它长出翅膀。

那是烟雾它修正方向。

噢这儿是蓝天,它飞于阳光,

歇在杉皮屋檐上。

它学习说话,

说出花草虫豸和白云。

此时听见婴儿啼,

又一次,它听见泉水叮咚。

水 杉

在寂静中展开——

寂静自枝条淌出逆光,

映在溪里,那白日的星空,

有薄薄的雾气缭绕。

东方的针叶。第四纪冰期。

低八度重复,单音的主旋律。

我在寂静中哼唱一万次的曲谱,

一万次展开,在事物的上游:

泉脉,蓟草,青石,螃蟹的鳌,

小野兔一个蹦达跨过水杉裸露的根。

岸上的昆虫和水中的蜉游,

它们比时间更执着。

悬铃木在风中倾斜,

水杉的球果如尘谙尽溪水的蓝,

而在它的下游,

在它缓慢延伸的寂静里,

我的村子已临近混沌的汛期。

月 光

深夜,月光收缩进稻谷,

静静的,它在灌浆。

那贞洁像镰刀上的锋刃

未及在禾稻上收获。

在水井的东边,

我家有一亩九分田地。

再往东是一条小河,

我家的田水和着井水,

悄悄地注入河水。

深夜,月光收缩进河水,

河里的蟹蜕下它的壳,

河里的蚌分娩它的珠,

那贞洁像一粒灌浆的稻谷,

像一条怀孕三个月的老母牛。

牛 粪

在荒僻的土坯路上,

那长在牛粪上的鲜花,

让牛粪成为村子的鲜花。

我采一朵送给小童,

小童送给土蜂,

土蜂又转赠给屎壳郎。

屎壳郎啊屎壳郎,

它有充沛的热情,

跟我一样它有徒劳的执着,

不能言传的寡言,不能自禁的自嘲。

多年后我离开村子,

在光鲜的外衣里囤积、翻滚,

我吃食,食囊越滚越圆,

我喝酒,酒杯越滚越壮,

我灌药,药罐越滚越大,

啊!我至今能闻出牛粪里的甘草味。

后 山

她死了,五岁。

没有摇篮曲,一床竹席把她卷到后山。

山上有条小溪,

我时常跟她去抓螃蟹、扯水竹笋,

在溪畔的野木筒子上采蘑菇。

她穿得破烂,比我矮一大截。

她说蛇莓不能吃杨梅和狗巴不能吃,

旋栗的毛毛不能吃认不得的漂亮野果不能吃。

她人漂亮说话很快,

她说人是会死的,

“你晓得什么是死吗?”

那时我六岁摇着小光头。

“死就是埋在土里,不说话。”

树上的黑鸟叫,那时我六岁,

想起这句话一天没说话。

她死了很久,我忘记她的名字时

又来到后山。“你晓得什么是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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