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的调味品
2013-07-16杭东
■杭东
一
唐士权没有夜生活,他以为自己的夜生活是属于别人的。为城市的某个阶层或者说某个阶级的夜生活制造一种调味品。
“月亮湾”酒吧很特别,乐队没有鼓手,一个电吉他手,一个萨克斯手,一个小提琴手,另外就是唐士权这个钢琴手了。他的工作并不累,而杨美玲就显得辛苦多了,她要在他们演奏的时候独自跳舞。
杨美玲表演时的着装很暴露,她摆胯提臀,耸肩转颈,她随着音乐的流动自由舞蹈,动作幅度小而诱惑力极强。杨美玲给客人的是直接的视觉官能刺激。
唐士权和杨美玲不同,唐士权通过刺激客人的听觉来让他们获得快感,所以唐士权也就不应该成为客人们注目的对象:钢琴放在表演席靠窗的一角上,大多数客人只能看到唐士权的背影或侧影,但杨美玲常常把唐士权拉入客人们的视线里。在唐士权独奏的时候,杨美玲会出其不意地跃上钢琴的后盖,极富情韵地踢掉高跟鞋,在钢琴的后盖上完成一系列翻滚的动作,或者恰到好处地围绕在唐士权身后,手指突然越过唐士权的肩膀轻巧地在琴键上弹出几个音符,再转过身来用丰硕而又结实的臀从琴键上划过,发出一串诙谐的蜂鸣,有时她干脆翘起腿倒在唐士权的怀里……这一切绝不影响唐士权的演奏,更像是他们排练已久似的。
第一次和杨美玲做爱是唐士权来“月亮湾”刚满一个月的时候,其实事前并没有什么迹象,只是这天傍晚他们又比往常早些到了酒吧。这一月里,他们常利用这段时间进行简单的交流,他们都是被这个城市暂时收容而又不想回家的人,他们之间有一点儿同病相怜的默契,但是唐士权与杨美玲还是保持着一段心理上的距离,这不单是因为她太美艳,让唐士权缺少亲近的勇气,也因为唐士权的内心总怀有一种优越感:酒吧的人们简省地唤她为“鸡”,唐士权和她不一样,唐士权只是暂时来这儿过渡一下,况且除了弹琴唐士权什么也不卖。
令唐士权惊讶的是对于她的身份,杨美玲在任何地方都不掩饰,她很醒目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份特征,让自己成为城市的一道难以接受又无法抗拒的风景线。杨美玲在距月亮湾酒吧的新丰村租了一套公寓,从住处到酒吧必须经过最繁华的解放路大街,她有钱坐豪华的出租,但她却选择了大巴车,每天傍晚杨美玲从公寓到汽车站所步行经过的路线上行人分外多,这都是因为杨美玲的招摇。
杨美玲喜欢穿开叉很高的旗袍或一步长裙,她坐车时的姿势很大胆,倚着靠背,翘起二郎腿,虽然她神情冷漠地望着前方,但是她的冷漠似乎并无意于阻止男人们把目光尽量延长到她的隐秘的部位,也似乎无意于阻止女人们嫉妒和愤怒的流露。她傲然地在酒吧门口下车,昂首挺胸地走进去,走进了这个城市人只敢凭借夜色的遮掩才敢走进去的地方。
暮色已沉,酒吧癫狂起来了,这晚杨美玲一改往日的舞蹈风格,由慵懒变得奔放,由清醒变得迷狂,由轻佻变得钟情,总之,唐士权感到她在用她的形体变化来诉说着什么、宣泄什么,而且这种表达的需求似乎压抑了许久许久。也就在这天晚上杨美玲跃上了钢琴的后盖,倒在了唐士权的怀里,台下的舞池一扫先前柔媚温软的气息,男人和女人一律被杨美玲的舞蹈震慑了,他们都定定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张着嘴。
客人们在“午夜时分”才舒了口气,而杨美玲与唐士权的表演却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午夜时分”是“月亮湾”的一个保留节目,在零点的这一刻,酒吧里的灯光突然被打到最亮,室内形如白昼,由四位乐手合奏《友谊地久天长》,然后灯光随着乐曲逐渐减弱,当这一曲合奏结束时,酒吧里完全沉入黑暗之中,这时由小提琴手独奏《梁祝》,舞池里摇曳着欢情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被严严实实地裹在黑暗中,可以寻求一点什么,放纵一点什么了。
杨美玲就在光线熄灭的那一刻把温热的唇压了过来,芳醇而滑腻的舌坚决地插入唐士权的口中,琴键发出的一声悠扬的感叹也没让她停下来。唐士权那点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立刻被荡涤得干干净净,唐士权要窒息了!唐士权把舌头顶过去,用双臂勒紧她的腰,让她的胸脯紧贴着他,双手由她的腰滑向她的臀部,又从布条裙缝隙里游向她修长的大腿。
杨美玲的吻近乎厮咬了,她是一只兽,一只饿极了的小兽,她的两只手竟紧紧地攥着唐士权的耳朵!酒吧在“化蝶”荡气回肠的咏叹中从黑暗里渐渐地浮出来,杨美玲及时离开唐士权,站在唐士权的身后,神情静若处子。舞池中男女们在提琴手收弓后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又若无其事地整顿整顿衣服,显示了绅士和淑女从容镇定的风度。客人们心满意足地散去了,唐士权和杨美玲轻快地走出酒吧,杨美玲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一辆红色的士很温柔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因为手头颇为拮据,唐士权在郊区石桥村租了一间本地人的房子。
房东老太太正在打扫院落,见唐士权身后还跟着个女人,就敛起了笑容,一声也不吭。唐士权失去了往日的光明磊落,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连说得滚瓜烂熟的“阿姨早上好”也说不出口了。
杨美玲拿起桌上的空气清新剂,在房间里一通乱射,然后,拿一双勾魂的媚眼看唐士权,唐士权把她扑倒在床上,就开始做爱。
二
晨光柔和地弥散在屋里,并和着茉莉香的芬芳,唐士权屏住呼吸注视着杨美玲生动而潮红的脸,然后在她放纵的呻吟中轰然倒下。杨美玲拉过唐士权的手替自己拭去了眼泪,因做爱流泪唐士权还从没见过,他有点茫然。
清晨的阳光透过洁白的窗纱,一抹橘红把小屋映得通红,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唧唧喳喳”地打成一团,它们忽而惊叫着坠下去,忽而欢快地跃起来,最后从窗前一晃飞远了,小院又恢复了农家特有的宁静。杨美玲揽着唐士权的头,他们拥挤着仰面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大睁着眼舒缓地呼吸着清晨清冽甘甜的空气,谁也没有动。
“你的手真漂亮,天生就是弹琴的料。喂,你干嘛不考音乐学院,偏偏学那没出息的什么中文?”杨美玲的发问终于使唐士权有了倾诉的机会。
唐士权的父亲是一位中学音乐教师,唐士权自小坐在他的怀里看他弹琴,等唐士权坐在琴凳上能触到琴键的时候就开始跟他学弹琴。他教唐士权弹琴很严格,却从来只让唐士权把弹琴当成副业,他认为唐士权成为钢琴家太难,做不了钢琴家顶多就是个手艺人,即使在中学当老师也只是个最没出息的副课老师,跟他一样几十年来从没让人重视过。当然唐士权的父亲绝没有想到现在正是这个“手艺”才不至于使儿子饿肚子,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啊!可是这一点父亲当初教唐士权学琴时何曾料到呢?父亲精心为唐士权选择的中文文秘专业现在成了明日黄花,社会对“男秘”的需求量太小了,政府机关要裁员,进不去,唐士权被家乡的城市拒绝了,几乎落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
糟糕的是唐士权偏偏是个情种,和大学同学王文娟狂热地恋着。前程的渺茫和金钱的拮据给他们的感情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阴影。王文娟在一个晚上发疯地和唐士权做爱后,于清晨不声不响地走了。不久,唐士权听说她嫁了,嫁给了一位生意人,像时下女明星们的选择,做了阔太太。唐士权想她是不会后悔的,轰轰烈烈地爱过,红红火火地嫁过,这是聪明又美丽的女人们最好的生活了,还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呢?
唐士权差一点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唐士权看不到前方路上有一丝曙光。教堂成了唐士权唯一能寻求到一点慰藉的地方,慈眉善目的牧师免费送给唐士权一本《要道问答》,一本《圣经》,他说他会为唐士权的未来祷告,唐士权含着泪打开教堂的钢琴为他弹了一首赞美诗,这个毫无功利目的的举动却暂时解决了唐士权的饮食之忧,牧师的条件只是要唐士权每周礼拜时来这里为唱诗班伴奏。
贫穷的人因为衣食之忧而向主祷告,富裕的人因为精神空虚也向主祷告,这样,唐士权和“月亮湾”的老板在教堂里认识了,老板是回家乡探亲的,他在杭州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然后唐士权就离开教堂,跟着老板走进酒吧做了琴师……唐士权不知疲倦地倾吐着满腹的苦水,杨美玲一直把唐士权的头埋在她的乳沟里,她用十指反反复复地梳理着唐士权乱蓬蓬的头发,唐士权在杨美玲的爱抚中平静地进入了梦乡。
唐士权和杨美玲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因为肉体的接触而一下子拉近,她常常在酒吧里坐满客人的时候才姗姗来迟,即使偶尔在舞蹈中又倒进唐士权的怀里,她也会有意无意地回避唐士权的目光。杨美玲对唐士权来说还是一个谜,杨美玲和唐士权说到她家乡的时候总显示出按捺不住的神采,但她总是回避她的“南方生活”,最多用“南方是场噩梦”来煞住话头,而唐士权也就知趣地打住,因为除了年轻的生理需要和寂寞的心理需要,唐士权也不想和她有更深的关系,唐士权甚至后悔那次让她了解得太多。
三
这天酒吧里的活动一度中断,杨美玲的举动着实让唐士权吃了一惊。在表演开始的时候就有了出事的征兆,靠近舞台的一桌陌生客人尽是一色青壮年男性,他们扯着嗓门儿吆喝,仰着头喝酒,不断地向杨美玲献花,唐士权想这又是一群还没来得及找到当富人感觉的暴发户吧。送酒的吧姐都躲着他们,因为他们会粗鲁地时不时伸手在她们的身体突出或隐秘的部位捏一把,老板不得不过来打了一回圆场,也不见他们有什么收敛。唐士权看见老板悻悻地回来后给领班的吩咐了几句,然后悄悄地走出去,半晌才回到酒吧。
午夜时分,灯光刚暗下去,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盖过了小提琴的独奏,接着就听见杨美玲直着嗓子在骂:“操,姑奶奶最见不得你这种口袋里有点钱就恨不得把鸟握在手中随时当枪使的人,你这样的下三烂也配姑奶奶陪你睡觉,真他妈的让钱烧得瞎了眼!”灯光在一阵喝彩声中被打开了,僵立在杨美玲面前的那一位撑得裤子老高的东西竟还没来得及疲软,杨美玲的嘴唇颤抖着,她的一边裙带儿被扯断了,露出半截子乳房。
酒吧里陷入了片刻的寂静。舞池里的男女一律把头转向那一边,有的甚至忘了松开紧紧搂抱的手。
“操,老子就是给钱烧的,专门搞你这样的烂婊子!”在众目睽睽中那个小腹微微腆出的男人眼里陡然射出凶光,他一脚踹翻脚边的皮凳,抓起一只细腰扎啤杯……“哇呀——”女人们的惊叫声打破了刚才的沉寂,唐士权本能地跳下舞台冲到杨美玲的面前推开了她,只觉得后脑勺被重重的一击,便不由自主地跌倒在舞台边沿上,扎啤杯在唐士权的脑后飞溅了一地。
“谁喝了点猫尿就在这里撒野,是不是活得烦腻了!”唐士权很清醒地翻身坐在舞台坎儿上,脖子后面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背淌,伸手摸一把,血沾了满手,杨美玲赶忙蹲在唐士权身后用手帕替唐士权捂着。只见两个全副武装的巡警扭着那个发疯的男人直打他脖子,那男人抱着头往下蹲,没有人上前劝阻。
“算了,都是误会!”老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拽住了一个巡警高高扬起的手。
“都是自家人,喝高兴了就把玩笑开过头了。”老板对着客人们笑呵呵地说。那挨打的男人这才怯怯地直起腰,眼里充满了对巡警的畏惧和老板的感激,刚才的威风一丝儿也没有了。
老板把两个巡警送出了门,回过来对客人们拱手说“继续跳吧!没事了。”又向萨克斯手扬扬头,于是一曲狂劲的《今宵我醉了》的曲子就吹奏开了,舞池又活跃起来。老板这才舒了口气走过来,说要送唐士权去医院包扎,杨美玲说她送唐士权去,老板刚要迟疑,杨美玲丢下一句“今晚不跳了!”就去更衣室换衣服。
值班的医生让护士剪了唐士权脑后的一绺头发,给唐士权缝了两针然后包扎上,说只伤了点皮,玻璃割破的流血就是多,不要紧。
“小俩口打仗,摔东西就往地上摔,别尽往头上去。”临走时医生打趣道。唐士权竟“扑嗤”一声笑了,谁跟谁呀!不知道为什么,杨美玲没有笑,而是很妩媚很深情地看了唐士权一眼,那一眼,使唐士权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初恋情人王文娟。
杨美玲坚持要跟唐士权去石桥村,唐士权硬是不同意,上次带她去,房东老太太就给唐士权下了最后通牒——再带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就卷铺盖走人!最后唐士权还是屈服于杨美玲的折衷意见,打的去了她的公寓。
关上公寓门,杨美玲就泪眼婆娑地扑进唐士权的怀里,继而变成了号啕大哭,直哭得肩膀如筛子筛东西一般地抖动。唐士权并不讨厌女人哭哭啼啼,不会哭哪里还能算是女人,只是唐士权觉得杨美玲哭的原因太复杂,唐士权不知道该说哪一句话才能真正安慰她,只好手足无措地傻站在那儿任她尽情发挥。等到她哭累了,唐士权才扶她并肩坐在床沿上,杨美玲仰起被泪水冲刷得纵横错乱的脸,扳转唐士权的头要瞧瞧唐士权的伤口,唐士权执拗地不让她看。
“痛吗?”她怯怯地问。
唐士权无所谓地摇摇头。
“今晚多亏了你。”杨美玲把唇偎在唐士权的耳畔又啜泣起来。
唐士权还是无所谓地摇摇头。今晚唐士权并不是为了演一出英雄救美人的戏,唐士权的行为只是出于追求痛感的本能需求,在那人举起扎啤杯的瞬间,唐士权的大脑可能就准确地判断“机会来了!”呈抑制状态的身体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淋漓痛快的新鲜感觉,但血流得太少!唐士权还是被杨美玲曲解成了英雄。杨美玲替唐士权脱去血糊糊的衬衫,用温水替唐士权擦拭了全身的每一寸皮肤,然后他们就一俯一仰地睡在她那张宽阔柔软的大床上,这种睡姿一直保持了七天。
唐士权的皮肤有惊人的愈合力,第七天就痊愈了。这七天唐士权的腹胃和肌肤都享受着“准丈夫”的待遇。
四
杨美玲从不拒绝唐士权的要求,但她也从来没有主动向唐士权提出过要求,这种被动的局面总让唐士权产生低三下四的感觉,杨美玲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唐士权就像一个屡次失败的戒烟者一样,每一次失败后都会变得加倍的贪婪,同时也变得更加自暴自弃。唐士权不断地下决心要了结和她的关系,但当她又在跳舞过程中倒进了唐士权的怀里,唐士权就不由地低声告诉她“我又想了”,然后在酒吧打烊后爬上了杨美玲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席梦思床,表现出癫狂而忘乎所以。当然毫无例外,在一朝欢娱之后,白天唐士权又会龟缩进那农家阁楼里苦闷懊恼,晚上弹琴的时候唐士权就会显出沉郁苍凉的老态,对杨美玲也寡言少语,杨美玲戏称这是唐士权的“不应期”。
纵欲,失眠,再加上长期饮食没有规律,唐士权一天一天地更见消瘦、更见萎靡了,在床上越来越显出气短和力不从心,直到有一天杨美玲不得不带唐士权去看医生——唐士权雄心勃勃地来到杨美玲的公寓,然而上床前淋浴的时候唐士权却晕倒在卫生间中。唐士权实在不愿和杨美玲并肩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但这次拗不过她,唐士权开始怕她没完没了的哭泣了,这让唐士权心烦意乱。
仲秋季节,清晨的太阳醉醺醺地泛着红光,天空异常高远,空气明彻清爽,他们像新婚不久的夫妇一样走出了杨美玲的公寓。杨美玲挽着唐士权的臂膀,微微地低着头,唐士权能觉察出她掩饰不住的幸福,这不像是陪唐士权去看病,倒像是带新女婿回娘家。唐士权不愿接受她的幸福感觉,但唐士权也时不时地进入了角色。
9副中药之后,唐士权的脸色就开始现出了淡淡的红晕,呼吸顺畅而深沉,脚步变得踏实有力,睡眠也格外香甜了。唐士权慵懒地翻个身,睁开眼舒适地躺在那儿不动,唐士权隔着玻璃看见这个能干的四川女人正在忙忙碌碌而又有条不紊地操持着他们的饮食,心里惬意的感觉就会一圈儿一圈儿地泛起来,最后浮现在脸上:“她会成为一个好老婆的。”唐士权在心中自言自语,但随即就感觉自己失口了,唐士权懊恼地意识到他开始喜欢并且依恋这个女人了。
杨美玲并不拒绝唐士权的温存,而且她总能够主动地配合,但是她却坚决地拒绝了唐士权最后一步的进入,她把老中医的嘱咐当成不可动摇的“最高指示”了,这时候唐士权会黯然地钻回他的被窝,不愿再听她任何解释和开导,杨美玲伤害了唐士权的自尊心。
失眠在袭击着唐士权!唐士权厌恶他的身体和生命,唐士权厌恶他身边这个无动于衷的熟睡的女人,唐士权觉得是这个女人使他成为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唐士权被一个婊子俘虏了,唐士权对一个婊子产生了爱情!唐士权绝望地展望着可能出现的生活,最后还是得出了“走投无路”的结论。
唐士权想哭……他和杨美玲生活在悖论之中,然而他们的临时“家庭”竟然还在正常运转着,而且他们在饮食之后往往会毫无节制地粘合在一起,情不自禁地呻唤着,然后戛然而止,退潮似地分开,最后睁着死鱼样的眼睛并排躺在床上。
这天唐士权在癫狂时刻到来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呐喊起来:“我操你!操你!操……”在这一刻杨美玲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继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身推唐士权一把,唐士权湿淋淋地跌倒在床下。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杨美玲跪在床沿上俯视着唐士权,唐士权看见了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
“我说我操你!操你!”唐士权跌坐在床下毫不示弱地仰视着她。
“你他妈的斯文劲儿哪儿去了,你觉得你现在跟个下流嫖客有什么两样?”杨美玲脸涨得通红,赤裸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你以为你是谁?你要没做过婊子怎么会知道我像个嫖客?”唐士权终于有了直抒胸臆的机会,说出了早已想说而被压抑着不能说的话,唐士权兴奋得发抖,唐士权的肋骨不断地凸凹着,唐士权简直痛快无比,唐士权知道他可以解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了。
“滚你妈的,你不撒泡尿照照,‘幺鸡’似的还想当嫖客!”虽然唐士权刚才被从离山顶一步之遥的地方掀翻了下来,虽然他被戳到了痛处,但是唐士权现在还是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唐士权能以轻松的心态承受她的羞辱。
“白眼狼!我早看出你的心思了,我并没想粘住你不放,可你也不必这么糟蹋人啊!你他妈的下三烂,你以为姑奶奶就那么下贱,你愿搞姑奶奶就张开腿?”杨美玲扑倒在床上……
五
唐士权就这样离开了杨美玲,离开了“月亮湾”,唐士权又回到了石桥村的农家小阁楼,唐士权厌弃这个世界,唐士权知道他得不到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东西,唐士权也不配得到任何东西,唐士权的任何欲望都被阉割了。
在“月亮湾”挣的钱终于只剩下几个硬币了,唐士权突发灵感进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售楼先生。打扮得衣冠楚楚,站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派发售楼广告,只要客人稍为停顿一下,唐士权就会流利地飞出一大串广告说明,更多的时候,唐士权刚一开腔,话如泄闸而出的洪水无法止住,但面前的客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唐士权还在那里念念有词,念完自己也觉滑稽,不禁哈哈大笑,高楼大厦虎视眈眈地看着唐士权,唐士权感到自己的鼻子开始发酸,街上许多的性感背影霎时都变成了杨美玲的,唐士权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们,期望着她们的回首。如果杨美玲看见电线杆一样竖立在街上人流中的唐士权,会不会放纵地大笑呢?杨美玲是不可能看见唐士权的,因为她是属于黑夜的。但是唐士权却看见了一个令唐士权想起杨美玲的人——“月亮湾”的老板。他一手牵着一个美丽的少妇,一手牵着一个约五岁的小女孩,一看就是幸福的一家子,虽说唐士权没看见过老板吃窝边草的行为,但做那行的,哪有不湿脚的时候?好在他背后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也不会离谱到哪去,唐士权突然好想结婚。
没有人会愿意嫁给唐士权,唐士权相信女人如泥鳅,该溜时比谁都溜得快。
唐士权装作没看见他,但是老板好眼力,他站定在唐士权面前,唐士权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可是这又与唐士权有什么关系呢?只能说老板太瞧得起唐士权了。
“没看报纸吧?杨美玲被人奸杀了!”老板扔下一颗炸弹便开始毫不掩饰地观察唐士权的反应。
唐士权接连三次想把叼在嘴唇上的香烟点着,都失败了,唐士权的手和他的唇都在颤抖,唐士权气急败坏地从嘴唇上夺下香烟,把它狠狠地折成两截,攥在手心里,然后反反复复把它揉搓成烟末——唐士权不能无动于衷!半年以前,也是酒吧的老板,为唐士权和杨美玲的故事拉开了序幕,半年后的今天,又是他,拉上了沉重的帷幕,只是唐士权在幕的这一端,杨美玲在幕的那一端……曾经是多么鲜活的一个女人啊!“原本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但见到你又忍不住了,我知道你俩好过,按理说你也不必太难过,你们的关系早断了,感情这东西跟戏一样,演过去就拉倒。说心里话,杨美玲死了我也很难过,她为我拉了不少客人来,谁都明白她是个婊子,但谁也不敢把她当婊子看待,这样的女人最吊人胃口,走哪儿哪儿挣钱。她这一死,我这儿的生意立时就见出冷清来,唉,干我这一行就跟做贼一样,时刻都提心吊胆的,中国的娱乐不像外国的‘红灯区’,合法与不合法之间很有些道道,太正经了没人来,太不正经了又不合法,说白了当婊子还得立上贞节牌坊来障眼,其实大家都需要婊子——”
唐士权的无语却激起老板强烈的倾诉欲望,唐士权始终一言不发,他捉摸不透唐士权此刻的感受,便拍拍唐士权的肩膀失望地走了。
唐士权天女散花般扔掉广告单,疯狂地寻找前几天的报纸,只怪他妈的报纸生命太短暂了,前几天的报纸早就成了古董,唐士权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边到处乱撞,一边咒骂着这个城市。
明知失望,还是买下了当天的城市报,躺在大厦之间的草地上,以一秒一张报纸的速度寻找奸杀案。很容易就找到了,但女主角不是杨美玲。城市的新闻太多了,几天前的事早被记者们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唐士权只得闭着眼,模糊地想象着那恐怖而恶心的一幕,画外音是酒吧老板的解说。
杨美玲毫不遮掩的性感已经形成一道风景钻进了几个外来男工的骨子里,公寓对面的空地上正在盖房子,清一色的饥渴男人把目光点燃成熊熊火焰,无所不在地窥视着她,随时准备把她燃烧。杨美玲视而不见,依旧我行我素,窗帘不拉上照样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她虽然贱,但她更瞧不起那些卖体力的蛮夫。
男工们很快就掌握了杨美玲的身份和生活规律。一个下雨天的清晨,工地不开工,两个男工闯进了杨美玲的公寓,此时,杨美玲刚刚冲完凉,躺在床上正朦胧间。
两个又黑又脏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抢着脱裤子,其中一个抢先扑在她身上咬她的乳房时她才清醒过来,这不是做梦,更不是她的嫖客,她一边抓咬一边破口大骂:什么破货!也敢往老娘身上塞!另一个上来按住她的手,嬉皮笑脸地说:你也不是什么好货,闲着也是闲着,给我们用一下,你也没什么损失!男人讲的是一口四川话,杨美玲丢掉普通话,用川话继续大骂,什么老娘是鸡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上的,什么老娘是鸡也比你们高贵值钱,直骂得两个男人恼羞成怒,抓过她的内裤就塞到了她嘴里,她骂不出来了,但全身都在诉说着她的愤怒。
完事后,两个男人得意地坐下来嘲笑她:说实话,你瞧不起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你呢,一个鸡婆,跟谁不是睡,还装什么干净?喂,老乡,你没病吧?要是我们得了病,就来找你拿钱治病!杨美玲挣扎着想要说什么,一个男人扯掉她嘴里的内裤,说啥子你说吧。
我要告你们强奸!我要让你们蹲大牢!他妈的,敢强奸老娘!哈哈,告?跟鸡婆睡觉也算强奸?一个男人从破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几张皱皱的拾圆钱,笑着问:是不是给钱了就不算强奸了?哈哈哈!谁要你他妈的臭钱!就是给一万块,老娘也要告你们强奸——老娘不乐意!两张丑陋的脸对视了一下,意识到这是只不好惹的鸡,留下她准会出事。他们又朝她扑了过来,这一次,活活地要了她的命,她是被掐死的。
六
杨美玲从天而降,她拉起唐士权,唐士权抓着她浑圆的胳膊问:“如果我娶你,你会愿意吗?”她放纵地大笑:“我宁愿坐在奔驰里哭,也不愿意睡在天桥下笑。”唐士权刚想说,“还好我从没想过娶你!”她就拉着唐士权飞了起来,飞到他们常吃的那家川菜馆,要了两大碗四川担担面,唐士权如狼似虎地吃了一口,就吐掉了:“怎么一点味也没有!”杨美玲不说话,拿出一把随身带的小刀,把自己的皮连着肉一点点地削到唐士权碗里,边削边说:“吃我吧,我就是调味品!”唐士权一把把碗打翻:“你以为你是谁?调味品?别脏了人的嘴!你顶多只是这个城市的垃圾而已!”猩红的泪从杨美玲脸上滑落,她喃喃自语:“我不是盐,不是味精,更不是辣汁,我是什么?——是那种可有可无的调味品!”杨美玲狂笑着飞走了,唐士权呆在那里问自己:“那我是什么?”唐士权无法回答自己。
杨美玲真的走了,她的确死了,但唐士权恍然觉得杨美玲的死不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这个不干不净的世界存在的荒谬,恰恰相反,她证明了这个世界也曾焕发过极为悲惨又极为动人的色彩,虽然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
杨美玲啊,如果你曾经爱过我,为什么不把你真实的一面告诉我呢?这样,我就可以把你的骨灰连同灵魂,带回你一直想回而不能回的家乡啊!可如今我能做的,只有躲在无人的角落,为你泪流满面,仅此而已!唐士权为杨美玲悲哀,也为自己:除了她的肉体,唐士权实在是对她一无所知!城市依旧繁华热闹,人来人往。唐士权却在一天又一天的重复中,鬼使神差地爱上了这个城市。唐士权不可能再回去,这里的土壤更适合唐士权,除了唐士权自己,每个人都知道,唐士权每天忙忙碌碌的,是为了什么?不想成为别人餐桌上的调味品。杨美玲在唐士权脚下呢喃。
杨美玲是什么东西?没有人会永远记得她,包括唐士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