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代价

◎文／罗伯特·谢克里[美国]

凯林先生最近情绪沮丧，却闹不清这深埋内心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他反复思忖，米莱尔的死应该是与他无关的。

快活而善良的胖子米莱尔为何要自寻绝路呢？按道理说他应有尽有：妻子、孩子、称心的工作……一般人梦寐以求的他全有了，那他为何还要自杀？

“早上好。”他坐上餐桌时，妻子莉拉朝他嫣然一笑。

“你好，莉拉。你好，比利。”

儿子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

“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实在很难。”凯林在思索时，妻子已去了厨房取早餐。AE 公司的机器厨师送上了丰盛的饭食，但凯林的情绪并未好转，他很想放松一下自己，因为AE 公司的财务代表今天即将来访，这可是头等大事。

他送儿子上学到门口：“比利，一路走好。”儿子点点头走了，一句话也没说。凯林想，难道这就是使他心烦意乱的根源？但似乎又不大像。

妻子吃完了早餐，也轻声说：“我出去一下，亲爱的。”

他点点头，让她去购物了。她每天花多少时问泡在AE公司的商店里？凯林算了半天也算不清。一看表，离财务代表的到来还有半小时，他决定洗个淋浴。

浴室雪白无瑕的瓷砖使凯林为之一振，他把衣服顺手扔进AE 公司的自动洗熨机，又把莲蓬头的水温调节到微温档，水流柔柔地冲冼他瘦削的躯体，太痛快啦！之后AE 公司的自动毛巾又为他做了按摩，弄得他心旷神怡。

“真奇妙！”毛巾正揉搓他松弛的肌肉，这款毛巾还带有剃须功能，而这些东西总共才花了他3130 美元！

“值，这点钱真划得来。”他想，“如果不尽情享受先进设施，那还叫什么生活？”

他关上自动毛巾后感到皮肤红润舒适，但心头的阴影仍未摆脱，难道真是米莱尔自杀之谜在那里作祟？

也许还有什么在扰乱他的心灵？家中一切似乎都好，为AE 公司代表来访而准备的款项早已备齐。

“是不是我忘记什么啦？”他说出了声。

“AE 公司的代表要在15 分钟后来访。”这时AE 公司的自动提醒机应声回答。

“我知道，还有什么？”

自动提醒机又喋喋不休地提起什么该浇灌花园啦，检查喷气式汽车啦，星期一要买羊肉啦……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够啦，够啦！”

他命令AE 公司生产的自动仆人为他换上外衣，喷上香水，这才绕过摆满墙根儿的各种设备来到客厅。

他确信家中一切井井有条：餐具已洗净放好；房间打扫干净了；自动吸尘打蜡机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妻子的衣裙全部挂好；儿子的火箭模型被收藏在壁橱里。

“看来一切都不错，我别疑神疑鬼了。”他告诫自己。

就在此时，大门传来报告：“AE 公司的巴金斯先生到了。”

凯林先生刚打算命令大门放客人进来，但视线突然落在了家里的自动服务员身上，天啊！他怎么忘了这个？

自动服务员不是AE 公司的产品，当时他出于一时冲动而买下了。他觉得AE 公司绝不会原谅这种背叛，要知道他们也在生产自动服务员。

他赶紧把自动服务员推进厨房藏好，这才命令大门放客人进来。

“早上好，早上好，先生。”巴金斯先生边走边说，他个子高高、仪表堂堂，一身朴素的毛料西服，眼角皱纹说明他经常笑容满面。他咧嘴和凯林握手，目光却在打量满屋设施。

“您这里真不错，先生，棒极了！我得违反公司的规定私下说，您家在附近简直算得上是首屈一指！”

凯林先生心里说不出的舒服，得意洋洋。

“这些设备都正常吗？”巴金斯先生把皮包放在椅子上问。

“非常好！”凯林热情地答道，“AE 公司实在是一家再好不过的公司。”

“那音响设备呢？能连续17 小时播放吗？”

“那当然。”凯林答。

说实话，他没花这么长时间聆听音乐，但组合音响毕竟是件极好的摆设。

“那么厨房呢？自动厨师干得好吗？”

“噢，妙不可言，绝对没话说。”

巴金斯继续打听冰箱、吸尘器、直升机、地下游泳池等等，这全是从AE 公司买来的。

“一切尽善尽美。”凯林说，他没敢说真话，因为并非所有一切都已启用，有的甚至还没拆箱。

“我非常高兴。”巴金斯先生轻轻地吐出口气，斜靠在软椅上，“您甚至想象不到当我们能满足顾客需求时有多高兴！只要产品有问题，您大可以退货。对我们来说，最主要的一点就是让顾客称心如意。”

“我非常满意，巴金斯先生。” 凯林暗中希望AE 公司的代表千万别去参观厨房，那自动服务员正藏在里面，活像一头躲避猎犬的野猪。

“我愿意指出，大多数居民都爱买我们的产品。”巴金斯说，“我们公司是家老字号。”

“米莱尔先生也是你们的顾客？”凯林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便发问了。

“那个自杀的怪人？”巴会斯眉头皱了一下，“不错，他也是。这件事让我非常吃惊，先生，十分惊讶。怎么说呢？去年他还买了我们一辆最新式的喷气汽车，时速达900 千米，他像小孩一样喜欢那辆车，然而却无缘无故地死了！当然这车也加重了他欠我们的债务……”

“这完全可以理解。”凯林说。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有了人们梦寐以求的一切，却突然上吊去了。”

“他是吊死的吗？”

“没错。”巴金斯再次皱眉，“他的家难以置信的豪华，却吊死在一根极为普通的绳子上。这恐怕……”

巴金斯先生脸上的严肃表情突然化为熟悉的笑容。

“噢，别谈这些了，讲讲我们之间的事吧。”

当巴金斯先生打开皮包时，脸上的笑容还没消逝。

“这是您的账单，共欠本公司200.3 万元外加29 分，包括您最近一次的购物在内。对吗？凯林先生？”

“绝对正确。”凯林对这个数目记得十分清楚，“这里是我本次应付的分期款项。”

他把信用卡递过去，巴金斯验了一下就把卡塞进皮包里的便携收款机。

“很好，现在我们谈谈下面的事。凯林先生，您应该知道在您有生之年肯定是还不清全部债务的。”

“喔，我也认为是不可能的。”凯林同意巴金斯的估计。

他刚31 岁。在现代医学条件下他可以再活100 岁。但年薪30000 元的他仍然无法还清这笔款子，而作为公司的老顺客，他还将继续购物。

“公司并不打算剥夺您的基本生活需要，所以让我们来履行一项手续：如果您签署这份文件，保证公司在您儿子未来30年工资内占有一定份额的话，我们将继续同意您购物。”

巴金斯先生从皮包中拿出几张纸在凯林面前摊开。

“只要签一个字就行了，先生。”

“这……我没法决定。我想让儿子过独立自主的生活，不想过早在他脖子上套上枷锁。”

“先生。”巴金斯打断了他，“其实您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儿子的利益，难道他不住在这里吗？难道他不享受科学的所有奇迹吗？”

“那当然。”凯林说，“可是……”

“先生。”巴金斯继续说，“几百年前就连最富有的国王也不能买到现在平民都能享受的东西，您别把这看成是负债，这是投资。”

“是，是，那当然。”凯林依然犹疑不决。他想到儿子，想到他那个火箭模型，想到他的天空星座图。

“我有权力这么做吗……”他低声自问。

“您究竟还在考虑什么？”巴金斯的语调铿锵有力又极为自信。

“我总是在想……”凯林说，“您不觉得把手伸到儿子未来的工资上太过分吗？”

“过分？”巴金斯纵声大笑，“过分？亲爱的先生，您知道街尽头的那位梅隆先生吗？您只要为我保密，我就给您透个秘密：他已经把孙子辈的一生收入都抵押了，而他想要买的东西连一半还没买全哩！我们肯定要给他提供特别服务，满足顾客需要并为顾客服务是我们的神圣职责，我们对此十分清楚。”

他看到凯林仍在犹疑不决：“我亲爱的先生，要知道在您死后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您儿子的。”

“这倒是大实话，”凯林想，“儿子将继承家中的所有这些奇迹，说到底也不过是150年当中的30年……”

于是他用笔签下自已奔放而花哨的名字。

“太好了！”巴金斯说，“顺便问一下，您家里有AE 公司生产的万能之王吗？”

家里还没有这种新产品，凯林摇了摇头。

巴金斯介绍说，万能之王刚刚投放市场，是最新的科技成就，它能领导所有管理家务及饮食的自动机，主人只消动一下手指就行。

“您再也不需整天跑来跑去操纵成打的机器啦，只要按一次就够了，这真了不起！”

AE 公司的万能之王售价为5350 元，当凯林也定购了之后，儿子的债务又增加了5350 元。

“事实总是事实。”凯林在送走巴金斯时评论说，“总有这么一天房子将属于比利，属于他和他的妻子，他们当然也需要现代化的舒适环境。”

“只需要按一次按钮。”他想，“这就解放了我们的双手！”

巴金斯离去后凯林先生一下就躺在安乐椅上。他想看电视，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节目，于是靠在椅背上打了一会儿盹。

即使在梦中他依然无法摆脱那种难以理解的压抑感。

当他醒来时，妻子已回来了。她吻了吻他的额头，说：“瞧！”她手中拿着一件AE 公司的透明晨衣。

“我去吩咐做午饭。”她去了厨房。凯林微笑着想，当万能之王送到以后，很快她连房门都不必出就能让饮食乖乖送上来了。

这时儿子也回到了家中。

“今天怎么样，孩子？”他关切地问。

比利坐在还没有拆开的纸箱上，双手捧头，沉默地望着父亲，一言不发。

“你倒底是怎么了？”

“爸爸，我能成为一名总程序师吗？”

凯林微微一笑。比利从来无法在程序师和宇航员这两种职业中做出选择。程序师被社会认为是特殊的优秀人才，他们的工作包括对各种自动机的设计，任何机器人也无法代替他们，因为这需要高度的人工智慧。

要胜任总程序师的职务需要通过激烈竞争，幸运儿只能是少数人，是最有天赋的年轻人。比利还是个孩子，毫无疑问，他还没有掌握明确表达自己意愿的本领。

“儿子，一切都是可能的。”

“不错，但成为程序师对我来说可能吗？”

“我不知道。”凯林坦率地承认说。

“我并不想成为程序师。”男孩说，他知道父亲这话等于在回答“不”，“其实我想成为一名宇航员。”

“你为什么想成为宇航员，孩子？”他的母亲莉拉问。

“学校里对我们说，政府准备向火星派出探险队呢。”

“多年前他们就这么说过啦。”凯林笑了，“但始终没能派成。”

“不过这一次肯定会派去的。”

“飞往火星——这真是个古怪的愿望。”莉拉说，她朝凯林眨眨眼，“要知道那里并没有好姑娘。”

“我不需要女孩子，我想去遥远的太空。”

“亲爱的，你不会喜欢那里的。”母亲说，“这是颗令人厌恶的古老行星，那里的空气你可能都无法适应。”

“你在那里能干什么？”凯林有点困惑，“难道在这儿你还不满足？你需要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比利的声音中夹杂着困惑。

“听着，儿子，在你这个年龄时我也做过同样的梦，浪漫主义同样也迷住了我，甚至比你幻想得还多。”

“那后来怎样了？”

“呃……怎么跟你说呢？后来我长大了，成年了……懂得还有许多更加严肃和重要的事情，一开始我得付清我父亲的债，然后又认识了你妈妈……”

莉拉掩嘴一笑。

“我还需要有自已的房子和家庭，你将来也会这样，你得付清欠下的债务，结婚……”

比利沉默一会儿，然后用手理理和父亲同样又硬又黑的头发，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我哪儿有债务，爸爸？”他问。

凯林委婉地向他解释：家里所有的一切有多么昂贵，但这是现代人的生活所必需的，什么东西都得花钱，所以孩子在工作后，也应该负担父母所欠下的部分债务……

他隐隐在对儿子的沉默生闷气，他多年的辛勤劳动不就是为了给忘恩负义的儿子以生活的快乐吗？

“孩子。”他生硬地说，“你在学校学过历史吗？好。这么说你知道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啦？你总不希望将来再死于战争吧？”

比利没有吭声。

“如果让你每天连续10 小时起早摸黑去干现在由机器干的活呢？或是饿着肚子，忍受风雨煎熬，没有安身之处呢？”

他闭口不语，期望答复，但没有任何回音。于是他继续说：“你生活在最幸福的年代，是人类过去只敢梦想的时代，周围充斥着艺术和科学的奇迹，一切听从你享受，只需按一下按钮！”父亲的声音趋于轻柔温和，“所以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的是如何在宇宙飞翔。”比利低声说，“不过……如果负了一大笔债，这恐怕不行了吧？”

“那当然，这决无可能。”

“你将生活在这里并成家立业。”母亲莉拉也补充说。

良久，比利点点头，咬咬嘴唇：“是的，你们说得对，就连我自已也不相信关于火星的那些胡说八道呢，真的，我不相信。”

“我很高兴见你这样说。”莉拉笑道。

“把我说过的全都忘记吧。”比利不大自然地笑笑，转身从房里走了出去。

“大概又去玩他那火箭了，”莉拉说，“这小鬼。”

凯林平静地吃完晚饭，是他该去上班的时候了，这个月他上夜班。他吻别了妻子，坐上喷气式汽车，朝公司疾驶而去。

“这孩子！”凯林想，“当他成年时，能严肃对待自己的责任吗？能像成年人一样考虑问题吗？能在社会占有一席之地吗？”

凯林对此十分怀疑，男孩往往会变为叛逆者，如果真有人肯飞往火星，毫无疑问他儿子就会在这批人里面。凯林按动了一下喷气式汽车的自动操控按钮，放任疲惫的思想飞往远方。突然，他明白是什么一直在折磨他、不让他安宁了——米莱尔是否也和他一样，感到了这样的疲惫呢？

人生总是在不停地按动各种按钮，却不知道梦想是什么时候丢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