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鱼虫
2013-07-05◎莫言
◎莫 言
好多文章把三年困难时期写得一团漆黑,毫无乐趣,我认为是不对的。在那个特殊的时期里,也还是有欢乐,当然所有的欢乐大概都与得到食物有关。那时候,我六七岁,与村中的孩子们一起,四处游荡着觅食,活似一群小精灵。我们像传说中的神农一样,几乎尝遍了田野里的百草百虫,为丰富人类的食谱作出了贡献。那时候的孩子都挺着一个大肚子,小腿细如柴棒,脑袋大得出奇。我当然也不例外。
我们的村子外是一片相当辽阔的草甸子,地势低洼,水汪子很多,荒草没膝。那里既是我们的食库,又是我们的乐园。春天时,我们在那里挖草根剜野菜,边挖边吃,边吃边唱,部分像牛羊,部分像歌手。我们是那个年代的牛羊歌手。我们最喜欢唱的一支歌是我们自己创作的。曲调千变万化,但歌词总是那几句:一九六零年,真是不平凡;吃着茅草饼,喝着地瓜蔓……歌中的茅草饼,就是把茅草白色的甜根,洗净,切成寸长的段,放到鏊子上烘干,然后放到石磨里磨成粉,再用水和成面状,做成饼,放到鏊子上烘熟。茅草饼是高级食品,并不是天天人人都能吃上。我歌唱过一千遍茅草饼,但到头来只吃过一次茅草饼,还是三十年之后,在大宴上饱餐了鸡鸭鱼肉之后,作为一种富有地方风味的小点心吃到的。地瓜蔓就是红薯的藤蔓,那时也是稀罕物,也不是人人天天都能喝上的。我们歌唱这两种食物,正说明我们想吃又捞不到吃,就像一个青年男子爱慕一个姑娘,但是得不到,只好千遍万遍地歌唱那姑娘的名字。我们只能大口吃着随手揪来的野菜,嘴角上流着绿色的汁液。我们头大身子小,活像那种还没生出翅膀的山蚂蚱。荒年蚂蚱多,这大概也是天不绝人的表现。我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那种火红色的、周身发亮的油蚂蚱。这种蚂蚱含油量忒高,放到锅里一炒嗞啦嗞啦响,颜色火红,香气扑鼻,撒上几粒盐,味道实在是好极了。我记得那几年的蚂蚱季节里,大人和小孩子都提着葫芦头,到草地里捉蚂蚱。开始时,蚂蚱傻乎乎的,很好捉,但很快就被捉精了。开始时大家都能满葫芦而归,到后来连半葫芦也捉不了了。只有我保持着天天满葫芦的辉煌纪录。我有一个诀窍:开始捉蚂蚱前,先用草汁把手染绿。就是这么简单。油蚂蚱被捉精了,人一伸手它就蹦。它们有两条极其发达的后腿,还有双层的翅膀,一蹦一飞,人难近它的身了。我暗中在想,它们大概能嗅到人手上的气味,用草汁一涂,就把人味给遮住了。我的诀窍连爷爷也不告诉,因为我奶奶搞的是按劳分配,谁捉到的蚂蚱多,谁分到的吃食也就多。
吃罢蚂蚱,很快就把夏天迎来了。夏天食物丰富,是我们的好时光。那三年雨水特大,一进六月,天就像漏了似的,大一阵小一阵,没完没了地淅沥。庄稼全涝死了。洼地里处处积水,成了一片汪洋。有水就有鱼。各种各样的鱼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品种很多,有一种鱼连百岁的老人都没看到过。我捕到过一条奇怪又妖冶的鱼,它周身翠绿,翅羽鲜红,能贴着水面滑翔。它的脊上生着一些好像羽毛的东西,肚皮上生着鱼鳞。所以它究竟是一条鱼还是一只鸟,至今我也说不清。前面之所以说它是条鱼,不过是为了方便。这个奇异的生物也许是个新物种,也许是一个杂种,反正是够怪的,如果能养活到现在,很可能成为宝贝,但在那个时代,只能杀了吃。可是它好看不好吃,又腥又臭,连猫都不闻。其实最好吃的鱼是最不好看的土泥鳅。这些年我在北京市场上看到的那些泥鳅,瘦得像铅笔杆似的,那也叫泥鳅?我想起六十年代我家乡的泥鳅,一根根,金黄色,像棒棰似的。传说有好多种吃泥鳅的奇巧方法,我听说过两种:一是把活泥鳅放到净水中养数日,让其吐尽腹中泥,然后打几个鸡蛋放到水中,饿极了的泥鳅自然是鲨吃鲸吞。待它们吃完了鸡蛋,就把它们提起来扔到油锅里,炸酥后,蘸着椒盐什么的,据说其味鲜美。二是把一块豆腐和十几条泥鳅放到一个盆里,然后把这个盆放到锅里蒸,泥鳅怕热,钻到冷豆腐里去,钻到豆腐里也难免一死。这道菜据说也有独特风味,不过我也没吃过。泥鳅在鱼类中最谦虚、最谨慎,钻在烂泥里,轻易不敢抛头露面,人们却喜欢欺负老实鱼,不肯一刀宰了它,偏偏要让它受若干酷刑。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茫茫大地鱼虾尽,又有螃蟹横行来。俗话说“豆叶黄,秋风凉,蟹脚痒”。在秋风飒飒的夜晚,成群结队的螃蟹沿河下行,爷爷说它们是到东海去产卵,我认为它们更像是要去参加什么盛大的会议。螃蟹形态笨拙,但在水中运动起来,如风如影,神鬼莫测,要想擒它,决非易事。想捉螃蟹,最好夜里。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耐心等待,最忌咋呼。我曾跟随本家六叔去捉过一次螃蟹,可谓新奇神秘,趣味无穷。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悄悄的不出声。傍晚,人散光了,就用高粱秆在河沟里扎上一道栅栏,留上一个口子,口子上支着一个口袋网。前半夜人脚不静,螃蟹们不动。耐心等候到后半夜,夜气浓重,细雨蒙蒙,河面上升腾着一团团雾气,把身体缩在大蓑衣里,说冷不是冷,说热不是热,听着噼噼嗤嗤的神秘声响,嗅着水的气味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借着昏黄的马灯光芒,看到它们来了。它们来了,时候到了,它们终于来了。它们沿着高粱秆扎成的障子哧哧溜溜往上爬,极个别的英雄能爬上去,绝大多数爬不上去,爬不上去的就只好从水流疾速的口子里走,那它们就成了我和六叔的俘虏。那一夜,我和六叔捉了一麻袋螃蟹。那时已是一九六三年,人民的生活正在好转。我们把大部分螃蟹五分钱一只卖掉,换回十几斤麸皮,奶奶非常高兴,为了奖励我们,她老人家把剩下的螃蟹用刀劈成两半,沾上麸皮,在热锅里滴上十几滴油,煎给我们吃。满壳的蟹黄和索索落落的麸皮,那味道和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
秋天,除了螃蟹之外,好吃的虫儿也很多。蚂蚱、豆虫、蝈蝈、蟋蟀……深秋的蟋蟀颜色黑得发红,膀大腰圆,肚子里全是子儿,炒熟了吃,有一种独特的香气,无法类比。还有一种虫儿,现在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叫金龟子,是蛴螬的成虫,像杏核般大,颜色黑亮,趋光,往灯上扑,俗名“瞎眼闯”。这虫儿好聚群,落在树枝或是草棵上,一串一串的像成熟的葡萄。晚上,我们摸着黑去撸“瞎眼闯”,一晚就能撸一口袋。此虫炒熟后,滋味又与蚂蚱和蟋蟀大大的不同。还有豆虫,中秋节后下蛰。此虫下蛰后,肚子里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没有,全是高蛋白。
进入冬季就有点惨了。冬天草木凋零,冰冻三尺,地里有虫挖不出来,水里有鱼捞不上来,但人的智慧是无穷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面。我们很快便发现,上过水的洼地面上,有一层干结的青苔,像揭饼一样一张张揭下来,放到水里泡一泡,再放到锅里烘干,酥如锅巴,味若鱼片。吃光了青苔,便剥树皮。剥来树皮,刀砍斧剁,再放到石头上砸,然后放到缸里泡,泡烂了就用棍子搅,一直搅成浆糊状,捞出来,一勺一勺,摊在鏊子上,像摊煎饼一样。从吃的角度来看榆树皮是上品,柳树皮次之,槐树皮更次之。我们吃树皮的过程跟毕升造纸的过程很相似,但我们不是毕升,我们造出来的不是纸。
悦读点
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只是有时会从老人们那里听说那是一段非常艰苦的岁月。本文作者却能从一个孩子的角度把那段岁月描写得生动有趣。
文章开篇就摆出了自己的见解:“好多文章把三年困难时期写得一团漆黑,毫无乐趣,我认为是不对的。”接着开始写他的乐趣。当时他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没粮食,饿得“四处觅食”,他说那时“像传说中的神农一样尝尽百草百虫”,他把当时自己营养不良导致的脑袋、肚子大,四肢细小的体形比喻为“小精灵”、“没生出翅膀的山蚂蚱”。这一句幽默的语言除去了读者心中那份提及三年困难时期就自然产生的沉重感。作者在介绍两种用草根做成的食物时说:“我们歌唱这两种食物,正说明我们想吃又捞不到吃,想喝又捞不到喝,就像一个青年男子爱慕一个姑娘,但是得不到,只好千遍万遍地歌唱那姑娘的名字。”冬季里没有野虫野草可吃,人们就剥了树皮处理成糨糊状,像摊煎饼一样摊着吃,作者说这“跟毕升造纸的过程很相似”。读这些句子时,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想象力,更佩服他的乐观和豁达。
本文的语言自然生成,朴实却不落俗套,散发着作者热爱生活的情感。作者以一个孩子的口吻为我们介绍种种“美食”及制作“美食”的乐趣,处处散发着清新的朝气。作者写捉蚂蚱:“开始捉蚂蚱前,先用草汁把手染绿……油蚂蚱被捉精了,人一伸手它就蹦……我暗中在想,他们大概能嗅到人手上的气味,用草汁一涂,就把人味给遮住了。”写捉螃蟹:“傍晚,人散光了,就用高粱秆在河沟里扎上一道栅栏,留上一个口子,口子上支着一个口袋网……它们沿着高粱秆扎成的障子哧哧溜溜往上爬,极个别的英雄能爬上去,绝大多数爬不上去,爬不上去的就只好从水流疾速的口子里走,那它们就成了我和六叔的俘虏。”这些语言简洁而不简单,自然而不平淡。作者是用他真实的充满青春的心驾驭充满活力的笔,把青春活力注入到文章的每一句话里,最后融入了读者的心。读着这样的文章,自然会勾起人无限的兴趣和遐思,给我们以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