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的手工月饼
2013-06-28文/柯玲
文/柯 玲
九月下旬抵达牛津,时差还未倒好中秋节就到了。牛津街上找不到节日的影子,商店里闻不见月饼的香味,顽固的生物钟加重了思乡情结。有人说中国超市有月饼,可它不在市中心,也不知怎么走。想到国内中秋前后月饼大潮铺天盖地,光看着也觉得喜庆,不禁感到几分落寞,也有几分怀念,虽然我其实并不爱吃月饼。
牛津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当然也有中秋活动。我住处的布告栏中同时看到了几则海报,有华人教会组织的聚餐和讲座,有中国学者组织的小型中秋聚会,对面的Pembroke学院还搞中秋糕点会。我最终选了“DIY中秋”活动,因说可以自己做月饼,组织者落款为“华人团契”。
虽是中国人,虽已虚度47个中秋,但从来没有亲手做过月饼,从未尝过自制月饼的滋味。下午三点,住处门口香港女孩艾玛和她英国丈夫已在等我们。原来他们就是华人团契的负责人,既是基督徒也是牛津学生,在给教会帮忙。聚会地点是团契成员马克的家。
马克是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英国小伙子,一说话就满脸通红。他给每位客人倒茶或咖啡,也给我倒了白开水。马克坦言参加华人团契是为了学好汉语,他的理想是两年后去青藏地区当英语教师并传播福音。我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性格温和说话轻柔的年轻人,真心希望他进一步学好汉语,深入了解中国文化,并婉转地告诉他青藏高原上的中国人有自己独特的信仰,因此他们能坚定而执着地生活在那个条件艰苦的高寒地区。但这个有些羞怯的年轻人很坚定说为传福音他不怕吃苦。
说话间,有人说面已经和好,我一看原来是艾玛丈夫在一丝不苟地按照配料表操作,这个国际政治与关系学院的博士生一到就干,已雷厉风行地把一大盆面和好了。做馅儿,大家决定用蛋黄、莲蓉和榛子。马克端来咸鸭蛋,煮熟一部分,去白留黄,一切两半系月亮。艾玛丈夫又打了几个生咸蛋,也是去白留黄搅拌后放着,说是要涂在月饼表面,烤好后黄橙橙的好看,边说边笑指自己:“嘿嘿,英国吃货,爱吃中国饭菜。”
包月饼比包饺子简单得多,月饼面没有韧性,在面团中塞点馅儿再搓圆放进烤盘的模子里压一下即可。每人都很欣赏自己的杰作,有人提议刻字留念。北京的思思书法不错,主动操刀,“写什么,写什么?在面上用刀写字实属首次。”她拿着水果刀在月饼上划来划去如同对月饼挑衅似的。我说“就写二〇一二中秋快乐”吧,有人提议再加上“国庆”两字。白底白字不显,有个小姑娘建议用食用颜料。小姑娘长得很瘦,我没记住她的名字,但记得她是剑桥生化专业的硕士,在牛津读博。马克端出一组彩色小瓶子,小姑娘屏住呼吸用刀尖在月饼上描绿,动作精准一丝无误。
月饼进烤箱时“火锅帝”来了,他是个敦实的四川小伙子,在拍《哈利波特》的那个学院读博。因他力荐中华火锅,差不多每周末都要请三五朋友一起品尝,于是给人起此雅号。大家相帮着洗菜切菜准备火锅料。火锅帝说英国的肉品因为生杀时不放血很腥,所以一定要先煮一下过水再切。渐渐地月饼的香气钻出了烤箱,弥漫于马克的房子里,楼上楼下的客人都循味到厨房里来了。艾玛很想打开看看,她丈夫拦住说“再等36秒”。
月饼出炉,大家一哄而上。连拍张成品相的机会都没有,两锅月饼一眨眼一扫光。火锅性子急,很快就沸腾了。马克突然羞怯地说,“朋友们,让我们祈祷一下吧”,于是大家都静下来,马克旁白“主啊,感谢您赐给我们这么美好的机会和这么精美的食物,愿您保佑中国更加发展,保佑大家更加健康!”大家一起说了“阿门”之后开始吃火锅。地方不太大,大多数人都站着吃喝。我无意间瞥了一眼前面的院子,月光如银,泻在绿草上皎洁而有活力。突然想家了,很想自己的父母。
在家过中秋时,首先要敬月光。敬月的东西除了月饼外,还有各式时令瓜果小菜:莲藕、花生、毛豆、栗子、芋头等等摆满一桌子。有月光在室外敬,没有月光就在家里神柜上敬。家里的月饼都是买的,不过每年中秋每家都还要做一些米饼或面饼,每次一定要做一个跟月亮一样圆的团圆饼敬月光。贡品摆好后,父母领着我们挨次烧香叩头,然后说“月爹爹,请下来享用月饼吧!”
父母敬月动作台词年年如是,对月光充满了至诚的谢意。其实中国的广大农民不都是如此吗?不管当年收成如何,他们对土地、对上苍、对所有的造物主只有谢恩从无抱怨。也许在农民的眼中,再重的恩情也比不上天地给予人类的恩惠,再大的喜悦也比不上注视自己庄稼时的满足。而小辈们对于日月天地的感恩传统,正是在这年复一年的过节程式中变得根深蒂固的。女儿幼时我常带她回去过节,她每次都认真地看着大人行事,该磕头时她还要抢先一步磕上三下说“月亮爷爷来吃月饼吧”。
老家中秋做饼是有象征意义的,饼做得好兆示兴旺、丰收、健康,饼没做好就会觉得很晦气。父亲总是负责和面,母亲一向当炉做饼。我们几个小“勤务兵”,随机听从烧火、提水、端饼等调遣。父亲的老酵每次都发得出奇的好,我们家的饼弹性和韧劲恰到好处,街坊四邻交口称赞;母亲做的饼出手不凡,个个大小一样,厚薄均匀,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最后一锅团圆饼尤见功力:硕大而浑圆,中间厚四周薄,细看还有一圈圈年轮。当然勤务兵也功不可没:司火者严格执行母亲“大火、压住点儿、小火”的指令,确保饼巴黄而不焦,脆而不僵。烧火并非儿戏,而且同时要烧两三个灶膛,既要听从口令还要懂得合理调配,偶一失手就会烧出一两张“花脸”。我们姐弟四人中只有大弟从未失过手,他烧出的饼个个品相姣好,只只爽黄喷香。更神奇的是他烧火时还动辄溜出来玩一会儿,颇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度。问他有什么秘诀,他说没听妈妈的,只塞了一大把草进灶膛,用火叉抵住就出来了,说灶膛门口太烘人所以跑出来透透气。小弟也如法炮制过一次,结果导致满满一锅大花脸,母亲不得不陪小弟一起认罚吃糊饼。过节做饼是件喜事儿,不能生气,否则饼会酸的。要是平时,小弟屁股上早已落下母亲几个巴掌印了。
自制月饼
因为我家的饼做得好,父母倍受乡邻敬重。记得总有人到我家找老酵,可有些人用了老酵也还是做不好饼,于是有人干脆在和面时请父亲去现场指导,父亲俨然成了大师傅。有人向他请教诀窍,父亲说“过节跟过日子一样,心诚则灵”,听的人似信非信。
节日本来就是民俗生活文化的集中展演,我国的节日传统更是与日常生活密不可分,几个大节都有与饮食相关的情节或故事,都有其标志性食品。是啊,吃是为了活,吃也是为了让文化活着。只有吃进去养分才能被吸收,生命才能被延续,传统才能被传承,文化血脉才能生生不息。不过,同样是吃,坐享其成吃下去的大都是过眼烟云,只有自己的劳动成果才能倍感香甜。母亲做饼从不加糖,但吃时总能感到甜津津的;牛津的手工月饼也未加糖,但大家都觉得比以前任何月饼香甜。也许最有效的调味剂正是人们对生活的一份真心的投入,诚心确实是生活的酵母。
其实节日文化中包含了前辈很多生活智慧,所以过节也是过日子,而且只有当过节真正成为生活时,我们的节日文化才实现了有效传承。烧饭做菜看似世务俗趣,却包含了很多生活真趣和文化内涵。在牛津,一和外国人聊起中国菜,他们无不翘大拇指说“healthy and cheap”,意即价廉物美。我骄傲中国饮食文化货真价实地享有着国际声誉,但中国饮食文化的根基并非源自大厨名师而是出自寻常百姓。有学者感叹现在的传统节日似乎只剩下几样食品了,我不是危言耸听:如果这几样食品都只是盛放在商店柜台里,却无人会做,那它们永远是符号,我们的节日恐怕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