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女孩中国寻亲记
2013-06-24张蕾
张蕾
从法律上来说,夏华斯(Jenna Cook)的生日应该是1992年2月2日,而且这个日子“好记”,让她喜欢。在她出生一个月左右时,她被遗弃在武汉宗关办事处附近。再后来,一个叫玛格丽特的美国单身女人领养了她。
2012年5月17到7月12日,20岁的夏华斯回到中国,度过了8周时光。已经是耶鲁大学人类学专业学生的她,这次中国之旅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出乎意料的是,经媒体宣传,在她的中国故乡武汉,她竟然接到了两百多个认亲电话。夏华斯与其中的44个家庭见了面,倾听了他们或丢失或遗弃孩子的故事。
见面后拥抱、流泪、合影,她与36个家庭的父母做了DNA比对,结果全部令她失望。然而,这并不是一场一无所获的旅行。
杭州来人
2012年6月6日,夏华斯认亲会上来的第一个家庭:一位身穿粉色上衣的跛脚女人走进会议室。她的脸色暗红,有点慌张。她的男人跟在后面,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他们是湖北应城人,1992年二三月间,他们把出生后不久的四女儿遗弃了。
这个被遗弃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家人只叫她“四四”。“四四”当初是被奶奶抱走的,他们隐约记得是丢在武汉宝丰路,距离宗关办事处有两三公里的路程。他们是在报纸上看到夏华斯来寻亲的故事。
夫妻二人如今在杭州一家被子厂做工,每天工作10个小时,一个月只休息一天……他们讲述着这些在中国亿万产业工人身上毫不稀罕的事情时,夏华斯突然哭了,跑到桌子对面,拥抱住那个女人。女人也一下子控制不住,激动地流下眼泪:“不管你是不是‘四四,我都想来看看,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她。”
离开时,女人拥抱住玛格丽特,说:“谢谢你把孩子养大。”夏华斯摩挲着那个沉默男人的肩膀,送他们离开。
夏华斯虽然彻底西化,但是她知道,中国人都在用“幸运”这个词来形容她。是啊,自己如果不被遗弃,现在可能在务农,可能已辍学,因为是女孩的缘故,要把宝贵的上学机会留给兄弟。“原本生在这里,结果人生却在那里。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命运。我尊重那些务农的家庭,尊重他们的体力劳动……其实没有任何理由证明我应该庆幸现在这样的生活。这让我感到谦卑。”
汉阳来人
第二个来认亲的家庭是从汉阳来的。依然是女人一马当先,坐在首位,她姓万,穿着黑色的旗袍,像个新闻发言人,一张嘴就说:“爱没有国界,我们大家都爱这个孩子。”
可一回溯起1992年的那个冬夜,她就哭了起来。孩子出生才半个月,被她的一个婶婶抱走了。婶婶告诉万女士,她把孩子交给了一个平时常在他们家打麻将的男人,那人拍着胸脯承诺:一定给娃找个好人家。后来过了很久,再遇到那男人,对方说:“没人家要女孩子,我就丢到硚口区(宗关办事处所在区),再后来被福利院接走了。”
如今,武汉当地报纸大张旗鼓地报道“耶鲁女孩”夏华斯来华寻亲的消息,万家姑父拿来报纸,说:“这个孩子学习好,像我们家的种。”万女士觉得夏华斯婴儿时的照片跟自己大女儿七八个月时很像,尤其是“左边的眼睛很像。”于是,她找上门来认亲。
万女士讲述这些事的时候,跟夏华斯挤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从她开始哭泣,夏华斯就搂住了她,万女士更加激动了,似乎得到力量终于完成了讲述。她反复强调:“不是养不活,主要是因为当时计生政策卡得死。”
夏华斯听明白了,送走了女儿后,他们生了个儿子。
临别时,夏华斯岔开话题:“我非常喜欢……您的裙子。”万女士提议:“不管结果如何,我们以后都要交往哦。”
山西来人
这一户认亲的人家是男人走在前面,他衬衫西裤,扎着锃亮的皮带,夹着公文包,昂首阔步。女人跟在后面,背着虎皮纹皮包。这对武汉夫妻在山西打工,生活较为富实。
女人一进屋就抱着夏华斯痛哭。
那年的正月初十,孩子出生后,男人的母亲一见是女孩,就主张扔掉,而夫妻俩不同意。一个月后,老人趁他们上班时偷偷把孩子送走了。往后的日子里,婆媳二人为此争吵不休。不久,老人喝农药自杀了。
1995年,夫妻俩来武汉找过孩子,未果。
女人对夏华斯说:“我们很愧疚,你有什么要求?” 夏华斯愣了:“我没什么要求啊。”
玛格丽特例行询问他们是否要做DNA,并告知要收取600元。男人立刻去拉公文包拉链:“要不我先留下1万块钱?”
玛格丽特和夏华斯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晚上,她们回到房间,熄了灯,仍然想着那位自杀的婆婆。玛格丽特反复念叨,这个故事太悲伤了。但她同时庆幸:“有的家庭,妈妈去世了;有的家庭,爸爸去世了。我们听了好些悲伤的故事。我很庆幸我能陪伴夏华斯在这里,我和她必须面对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事情。”
挣扎与治愈
玛格丽特很早就告诉了夏华斯她的真实身份,而夏华斯从一开始就接受了。
玛格丽特解释:“小孩子很容易相信人。他们也许要问:是不是父母不想要我?我就说不是的,是因为法律,违反法律会被惩罚。他们就相信了。”
但当夏华斯渐渐长大,对这种身份认同的挣扎就变得起伏不定了。“被领养的孩子,其实一生都在挣扎,只是情绪强烈度不同。”
夏华斯回忆童年,别的孩子都跟他们的父母长得很像。一样颜色的头发、一样颜色的眼睛,或一样颜色的皮肤。而她一看就是东方人血统。当她去杂货店买东西时,常常有人问:“你从哪来的?”问这个问题的人好像在说:你是从外太空来的吧?
夏华斯觉得,被领养并不是自己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她应该集中精力学习和与朋友相处,就像普通的美国少女一样。但她又常常陷入纠结的心态里,比如在高中毕业典礼上,她渴望有中国的亲人在场。她跟一些年长的被收养者聊天,这些人会说:当他们有了孩子,会更加想念亲生父母。
玛格丽特还领养了另一个中国女孩Sara,这是夏华斯要求的,同胞姐妹可以互相支持。Sara所在学校的图书管理员总忘记她的名字,有时叫她丽丽,有时叫梅梅,让她特别苦恼。Sara说:“我每天都到图书馆里去呀!”最后,图书管理员叫她:“嘿,亚洲女孩。”每次说到这个苦恼,夏华斯就跟妹妹一起大笑,因为笑是一种治愈的方式。
每次开学要有一个特殊新生报到会,针对的人群是所有非白人学生。尽管她们几乎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但也不得不跟其他国籍的学生一起参加这个报到会。她们觉得被歧视了。
跨国领养的孩子们,就这样在与自我内心和社会眼光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玛格丽特发现,女儿的精神世界比自己强大得多。多年前她的老父亲病危,她和兄妹们都是惊慌失措,只有夏华斯平静地坐在病榻前,与老人聊天,好像什么都不怕。
至于寻亲,玛格丽特也曾担心女儿是否能够承受那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但当她看到夏华斯拥抱着一个个中国母亲哭泣,拉着她们的手,给她们宽慰的时候,玛格丽特放心了。
南京来人与武汉聚来的四姐妹
这个前来认亲的男人,几乎是闯门而进,他嗓门很大,激动时几乎破音。他姓程,已经从南京赶来两次了,第一次来时他就声称,夏华斯前几天认回的寄养母亲(福利院为让孩子们感觉有个正常的家庭,会把一些身体状况没问题的孩子放到周边的老百姓家寄养)张妈妈,其实是个拐卖孩子的女骗子。他坚信夏华斯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个说法不能成立,张妈妈是被福利院承认的,也从未去过南京,不可能从那里拐走夏华斯。当时,夏华斯只觉得这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没想到程先生又来了。
程先生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所讲的故事是真,但他还是不停地控诉张妈妈,并劝诫夏华斯:“你听我的,别找啥亲人了,回美国去吧,把玛格丽特女士当作你的亲生母亲来孝顺,你只需知道自己是中国的孩子就行了。”
在场的记者有的摇头,坚称程先生才是个不可理喻的骗子。但也有的人被他说动了:“人家那么主动热情,也不图什么呀。”
夏华斯保持着冷静,跟程先生聊天,看他带来的子女照片,也主动要求跟他合影,像对待其他家庭的父母一样。
“我觉得所有的家庭都值得被平等对待。他走了很远的路,想见我,所以为什么不能拍张照呢?”
6月6日下午4点,这天的认亲会快要接近尾声。最后一个家庭是一支娘子军——四姐妹加上她们的妈妈。她们今天想来找回当初被扔掉的老五,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五妹被扔在了哪里。
四姐妹都已结婚,还带来她们的丈夫。认亲现场热闹起来,“妈妈”扯着夏华斯,介绍道:“这是大姐、二姐、三姐、四姐。”
丰腴的二姐最活泼,情绪也最激动,夏华斯上前拥抱她,她的眼圈立刻红了。姐妹们在夏华斯身上找“痣”,因为她们都有痣,长在不同的位置。她们甚至还比较脚趾头,是不是都像妈妈一样,二脚趾头稍长。
最后,“妈妈”和最小的“姐姐”做了DNA取样。离开的时候,玛格丽特对她们说:“我喜欢你们的家庭。”
联系
小时候到了中秋节,玛格丽特会带着夏华斯赏月,告诉她: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你的父母也在看着它。每到中国的春节,只要夏华斯和Sara愿意,玛格丽特都会到她们所在的学校,给孩子们讲中国文化,教他们做灯笼、春卷、包饺子。夏华斯非常骄傲,因为她和妹妹是那里唯一的中国人,而这是她们独一无二的节日。
在夏华斯心里,亲生父母的存在不是文化性的,而更像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在美国,亲人去世了,大家会认为他们回归自然,化作灵魂,在风中、云里、树上护佑所爱。作为一个被收养者,你失去与亲人的所有联系,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就像他们逝去了,所以我总是以感知自然的方式感知他们。但这次这种真正见到‘亲生父母的感觉很异样。他们居然有手有脚、有血有肉,是真实存在的。”
这种感觉一度让夏华斯难过万分,那是在她平静的外表下很难察觉的。
“我觉得那些来认亲的家庭特别不可思议,44个家庭的前来,对我来说是种惊喜。可我知道他们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即便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也要有人站出来请求我原谅当初的过错,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要他们相信,被遗弃的孩子已经原谅他们了。”
目前,夏华斯的DNA样本已经被采集入数据库,她希望下一次来中国,见到第45个家庭的时候,她的寻亲之旅就该结束了。
但是,耶鲁女孩的第45个故事在哪里呢?
编辑 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