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楹联学概论(连载七)
2013-06-20谷向阳
□谷向阳 著
春联始于五代,昔人似乎多无异议。新时期以来,联界专家倡起楹联产生更早之说,随着史料的不断发现和研究的深入,其产生的年代一次次地提前。
第二节 楹联的雏形
对联文字何时走上了桃符板?清代楹联“联话”开山之作的作者梁章钜(1755-1849),在《楹联丛话》首卷即开宗明义地指出:
尝闻纪文达(即纪昀)师言:楹帖始于桃符,蜀孟昶“余庆”“长春”一联最古。按《蜀梼杌》云:蜀未归宋之前,一年岁除日,昶令学士辛寅逊题桃符版于寝门,以其词非工,自命笔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后蜀平,朝廷以吕余庆知成都,而长春乃太祖诞节名也。此在当时为语谶,实后来楹帖之权舆。但未知其前尚有可考否耳。
孟昶(919—965),为蜀开国国君孟知祥第三子,在位三十年,每年除夕都要更换桃符,开始只题“元亨利贞”四字。他为太子时曾自题策勋府桃符“天重余庆,地接长春”,《洛中记异录》则记为“天隆余庆,圣祚长春”,赐子孟喆“置于寝门之左右”。
梁章钜认为孟昶的五言联“最古”,是我国第一副春联,对后世产生很大的影响。
新年纳余庆;
嘉节号长春。
这副春联首尾二字连起来是“新春”,上下联首二字分别是“新年”、“嘉节”,有很强烈的节日气氛。但这并非因联语惊人而流传至今被视为“楹联之始”,而是此联特殊,特殊到成为亡国之兆的“谶语”:孟昶题联不久,陈桥兵变,赵匡胤龙袍加身,江山易主,后蜀国君成了大宋的俘虏。宋太祖派去接管成都的一位姓吕的官员,恰好名字叫“余庆”,而孟昶降宋之日,又正值宋太祖诞辰的“长春”嘉节。这种天衣无缝的巧合加之迷信的附和,便成为联史佳话,而作为题联者的孟昶,只能用“不幸而言中”来说明他在文化史上的尴尬了。这副有史记载的第一副春联,只是作为帝王的轶事而被记录下来,并非是对楹联来龙去脉的探讨。
一、最早的口语联
春联始于五代,昔人似乎多无异议。新时期以来,联界专家倡起楹联产生更早之说,随着史料的不断发现和研究的深入,其产生的年代一次次地提前。
《后汉书·孔融传》记载:
(融)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日:“座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既而与(祢)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
《后汉书》为南朝宋史学家范晔(398—455)所撰,同时期的南朝宋文学家刘义庆所撰《世说新语》中也载:
孔北海居家失势,宾客日满其门,爱才乐士,常若不足,每叹曰:“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
商务印书馆1921年版《中国人名大辞典》所载孔融词条中亦记有“尝自谓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这副经常吟诵的联句,当是有意为对,非无意识的偶合,有楹联的特征,成为我国第一副口语联。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对联产生于东汉。如此说,产生于公元200年左右的这副楹联要比孟昶联(公元964年)早750多年。
汉代末年,已具备楹联产生的基本条件。孔融生活的建安时期,正是中国五言诗的旺盛时代。当时的五言诗,既能方便地容纳双音词,也可以容纳单音词,以至三言词,它的二、三结构,即三字尾,在一句诗的拍节上,有偶有奇,奇偶相配,有变化而不单调。孔融能诗,与王粲等文学家齐名。他的联句正体现了这时期五言诗的特点,并与楹联的特征基本相一致。当然,孔融的联句并未引起当时文学家们的注意和效仿,也就是说楹联在那时未能引入文坛,却被史籍记录下来。
二、最早的人名联
汉末魏晋,排比对偶的手法在辞赋中得到了自觉广泛的运用,并且有了明显的骈化迹象。待至晋初,完全用骈偶写的赋也已经出现。陆机的《文赋》是文学理论长篇,是用诗一样的文字写成的,很讲究对偶和音韵。在《文赋》中,陆机明确地提倡音韵的协调,“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越来越引起作家们的注意和重视,这为音律的完善和格律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晋太康之初,当时天下统一,呈太平气象,诗坛十分活跃,诗人们把五言诗锻炼得更加得心应手。晋代文人中,崇尚清淡、崇尚辩论已成风气,应对常常成为清谈内容之一。陆云(262—303)与其兄陸机同是西晋文学家,出身江南世族家庭,为吴郡吴县华亭 (今上海市松江)人。吴亡后陆机、陆云同至洛阳,名动一时,时称“二陆”。这期间,就有陆云(字士龙)与太子舍人荀隐(字鸣鹤,颍川人)在文友张华家以应对为清谈的记载。《晋书·列传第二十四·陆云》载:
“云与荀隐素未相识,尝会(张)华座,华曰:‘今日相遇,可勿为常谈。’云因抗手曰:‘云间陆士龙。’隐曰:‘日下荀鸣鹤。’鸣鹤,隐字也。”
《世说新语·排调》也记录了此事:
“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张华)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天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
《世说新语》是南朝宋文学家刘义庆撰写的古小说集,书中所记多为汉末尤其魏晋间文人名士遗闻轶事、清谈实录。
云间陆士龙;
日下荀鸣鹤。
是在“勿作常语”的要求下产生的一副艺术性较高的应答妙对。华亭古名“云间”、“日下”指京都。荀隐颍川人,与洛阳相近,故云“日下”。“日下”对“云间”是地名相对,“荀鸣鹤”对“陆士龙”是人名相对。上下联不仅对偶工整,在声律上也表现出异声相衬,低昂相对之妙。每句之内都是平仄相间,两句之间又恰好平仄相对,这正是一副合格的楹联。这种规律当时只有少数文人了解,还没有作为一种文体走向社会。此联不仅合律,而且谐音双关,内含着“云天之间鹿是(陆士)龙,化日之下寻(荀)鸣鹤”的寓意。应当把此联看做我国最早的人名对。
常江先生对于楹联探源用力甚勤,多有开拓。他以陆云、荀鸣鹤的对句论证了对联产生于晋。他又在晋人裴启所撰的《裴启语林》中发现了晋人的四副对联。
青羊将二羔;
两猪共一槽。
(刘宝与一妪应对)
天下杀英雄,卿复何为尔;
俊士填沟壑,余波及来人。
(潘岳与石崇应对)
宁为兰摧玉折;
不作萧芳艾荣。(毛伯成)
张屋下陈尸;
袁道上行殡。
以上四联又为晋代的楹联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以上四副联对仗虽欠工,平仄也欠协调,逊色于前联,但从特点上看它们的确是楹联,以今天标准衡量,当以“宽对”视之。
三、最早的门联
骈体文最基本最主要特点就是骈偶。骈偶就是句式结构平行、对称,词语相互对偶,又称对仗。对仗原是古代帝王出行时,走在最前面的两两平行、相对排列的仪仗队。这种对偶或对仗,是适应我国语言单音词较多、字易构成配对的现象而产生的修辞手法。这种手法起源于对事物的联想,可以使事类相从,正如日本青木正儿所云:“当胸里还残留着上句的印象的时候,后读的下句各自的印象又重叠上去而调和。”而且可以取得语句上整齐和对称之美。所谓句式结构平行、对称,即主语对主语、谓语对谓语、宾语对宾语等;所谓词语相互对偶,是指词性也要对称,如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虚词对虚词等。当时的文人并没有这方面的术语,但实际上又是这样做的。关于语言对偶中涉及的词义方面的所谓言对、事对、反对、正对等,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丽辞》中,都做了理论上的解说和例述。
南朝齐武帝永明年间出现的严格遵守“四声”、“八病”之说、讲求声韵格律的“永明体”,不仅促进了比较自由的“古体诗”向着格律严整的“近体诗”发展,为唐代格律诗和楹联的成熟奠定了形式上的基础,而且促进了其他文体,如辞赋、骈文等更加声律化、骈丽化,甚至对后来的词、曲等都有很大的影响。“永明体”的主要创造者沈约,在诗律学上不仅创“四声八病”之说,而且对诗歌声律结构更有创见。沈约对诗律的要求和安排,是以五言诗的一联两句为单位的,即在一句之内平仄相间;两句之内,平仄相对。把轻重音即平仄声在一句中交叉搭配,在两句中相对应出现,这样“永明体”格律主要出现下面两种律联形式: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和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现以诗两句对仗为例。如:
微风摇紫叶, (平平平仄仄)
轻露拂朱房。 (平仄仄平平)
轻字应仄而用了平声(用平或—示。下同)。
沈约《咏芙蓉》:
落日高城上, (仄仄平平仄)
余光入繐帷。 (平平仄仄平)
以上的对句做到了“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即五言一句之内,平仄相间,上下两句之中,平仄相对。
这时期有代表性的作品应是刘孝绰兄妹所作的门联。刘孝绰,人称“神童”,为当世名流沈约、王融、任昉等所赏识,官至秘书监,颇为萧统所重。因其恃才傲物,与世乖忤,五次被免职,罢官归隐。清学者谭嗣同《石菊影庐笔记.学编七十四》载:
考宋(应为梁)刘孝绰罢官不出,自题其门曰“闭门罢庆吊,高卧谢公卿。”其三妹令娴续曰:“落花扫仍合,丛兰摘复生。”此虽是诗,而语皆骈丽,又题于门,自为联语之权舆矣。
这两副联都是出自五言诗中,单独题于门,起到了楹联的独特作用,应看做我国最早的门联。
闭门罢庆吊;
高卧谢公卿。
落花扫仍合;
丛兰摘复生。
这两联较汉、晋出现的联语显然成熟多了,在对仗工整而又灵活的前提下,注重了意境的营造,给读者留下了体味意蕴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