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楹联学概论(连载五)
2013-06-13谷向阳
□谷向阳 著
对偶是汉语的自然产物,它出现在古诗文中,成为楹联的最初形式,以后发展成诗文中的对仗,最后发展成为骈体文、律诗和楹联三种格律文体。
楹联史略
第一节 楹联的起源
楹联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像其他文学形式一样,其起源、演变、形成经历了一个曲折而漫长的过程。楹联在传统的对立均衡哲学审美观的影响下,经过中国古诗文的长期孕育,对偶句借着传统的门神而跳上桃符板,完成了自己起源和诞生的演变过程。
一、对偶——楹联产生的源头
楹联的本质特征是对仗,对仗是从对偶发展而来,那么研究楹联的起源,应该追溯它的源头——对偶。对偶是汉语的自然产物,它出现在古诗文中,成为楹联的最初形式,以后发展成诗文中的对仗,最后发展成为骈体文、律诗和楹联三种格律文体。汉字以它悠久的历史、神奇的造字方式、形音义三位一体的表识功能,成为世界上独特的文字体系。只有这种独特的方块字,才能创造出对偶句,才能创造出楹联。梁代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指出:“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载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意思是,自然所赋予的形体,上下体一定成双,不是孤立的,这是造化之功。因此创造文辞,运思谋篇,要考虑高低上下的匹配,自然构成对偶。
对偶作为修辞手段,早就运用于我国的古诗文中。远在上古时期,就有这样对偶似的句型:
断竹,续竹;
飞土,逐肉。
这是《吴越春秋》中所载的一首《弹歌》相传为黄帝时所作。此歌二言一句,音节短促节奏感很强,很可能是制弹弓时所唱,也可能是狩猎时所歌。歌词很古朴敦厚,反映了当时的生活。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传为舜歌——《南风歌》,是后人的伪托但它却是自然天成的对偶句。对偶句在先秦的诗文中出现很多。如:
《尚书》:
人唯求旧,器非求旧。 《盘庚》
满招损,谦受益。 《大禹谟》
诗言志,歌咏言。 《尧典》
《诗经》:
山有扶苏,隰有荷花。 《郑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郑风》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卫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雅》
《易经》: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乾卦》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乾卦》
《老子》: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论语》:
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述而》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述而》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述而》
《楚辞》:
与天地兮同寿,
与日月兮同光。 《湘君》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离骚》
这些对偶句词语结构基本相同或近似,音节相等,均衡统一。
在荀子的《劝学》篇中,作者很熟练地使用对偶排比的修辞手法,甚至出现了用对偶句组成的完整段落。例如:
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
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物美之起,必有所始;
荣辱之来,必象其德。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先秦时期的诗文中的对偶句,都是自然运用,未有刻意的雕琢痕迹,颇为时人喜闻乐见。
赋是汉代最发达的文学形式,是介乎诗与文之间的文体,韵散兼行,基本趋向是跳出诗的范畴向文靠拢。汉代的文人大都善写赋,而在赋中,作者都普遍运用了散文化的对句。对句长短不等,错落相间,词藻讲究,张扬物色,极尽铺陈,无以复加。
西汉著名辞赋家枚乘,在他的代表作《七发》中就有很多整齐的对偶句:
上有千仞之峰;
下临百丈之溪。
野茧之丝以为弦;
孤子之钩以为隐。
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
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
五言诗是在汉乐府推动下形成的,在这些作品中不但大量使用了对偶句,而且出现相当工巧的对仗。如:
胡马依北风,
越鸟巢南枝。 《行行重行行》
齐心同所愿,
含意俱未伸。 《今日良宵会》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迢迢牵牛星》
汉代辛延年《羽林郎》诗中有对仗句:“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苏武亦有“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的对仗句,都相当工整。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创作上骈体文兴盛,文学形式十分华丽而内容相对贫乏,作家极力通过骈词俪句来表现自己的文章才华,叙事写景、抒情言志都以骈俪为上,有的甚至通篇使用对偶句式。
王粲在其《登楼赋》中,已不自觉地在对偶句中融进了声律和对仗。如:
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
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湿之沃流。
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
曹植的《洛神赋》更讲究文辞华丽、句式对偶,一连串的比喻、排比句式尽情烘托,极富艺术韵味。如: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潘岳的《秋兴赋》、《闲居赋》、《怀旧赋》,对排偶的运用纯熟而完美。如《怀旧赋》:
启开阳而朝迈,济清洛以径渡。晨风凄以激冷,夕雪 以掩路。辙含冰以灭轨,水渐轫以凝冱。途艰屯其难进,日畹晚而将暮。
陆机的《叹逝赋》更讲究句法骈整,辞语华美,行文对偶,字里行间洋溢着骈偶的韵律之美:
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时飘忽其不再,老畹晚其将及;
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期而遗露。
在江淹的《别赋》中,运用了大量对仗十分工整的对偶句,几近俯拾可得。如:
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梁文帝萧纲的《晚春赋》全为骈偶组成。字数上,每句是“六字格”的六言,给人以整齐的美感。句法上讲求严格的对仗形式,每两句为一组,两两相对,有词性对、事类对、正对、反对。如“望初篁之傍岑,爱新荷之发池”,“石凭波而倒置,林隐日而横垂”,对仗十分工整。声律上,要求平仄配合,如“水筛空而照底,风入树而香枝”,声调抑扬婉转,富于音乐感。
就在散文骈偶化,文学追求形式美的同时,中国诗的格律得以发展。南北朝是格律诗的催生期,催生婆便是齐梁诗律理论与创作。佛教的东来与音韵之学的东传,使中国诗人掌握了分析字音、创作律诗的本领,于是律诗的形成已是水到渠成了。魏李登编《声类》,晋李静出《韵集》,张凉写《四声韵略》,南北朝周顒编《四声切韵》,使诗律研究有了突破性的进步。特别是著名文学家、史学家、政治家沈约,历仕宋、齐、梁三朝,官至尚书令(相当于宰相)兼太子少傅,又是齐梁文坛领袖。他的《四声谱》为掌握声病的规律奠定了客观的依据。又在《谢灵运传》及《答陆厥书》中为“声病说”作了理论上的说明与辩护。他把诗歌上的病忌规律,系统地分为“八病”,即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其原则是“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沈约的“声律论”为五七言诗的新体——近体格律诗开辟了道路。《南史·陆厥传》在讲到“永明体”的特点时说:“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沈约是“永明体”代表作家之一,他的有些诗对仗工整,音韵和谐。如《秋晨羁怨望海思归》诗:“分空临澥雾,披远望沧流。八桂暖如画,三桑眇若浮。烟极希丹水,月远望青丘。”这种讲究声律,要求对仗的声律规范,后来成为近体诗的创作规则。其诗律理论使“一句之中平仄相间,两句之间平仄相对”的声律格式日趋稳定。这时期的诗以五言为主体,对仗较严格,但有对而无粘,声律之对引出语意之对。如沈约《 筝诗》:“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
依高张断,声随妙指续。徒闻音绕梁,宁知颜如玉。”何逊《 春风诗》:“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音。”徐陵《折杨柳》:“嫋嫋河堤柳,依依魏主营。江陵有旧曲,洛下作新声。妾对长杨苑,君登高柳城。春还应共见,荡子太无情。”这些诗由于引进对偶,严格了对仗,注意了声律,已完全与唐代五言绝句和律诗相同,一旦“粘”的创造成为诗人的自觉行动,近体诗便宣告诞生了。这一切为楹联的产生在对仗和声律等方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