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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允许我高调登场,就必须容忍我华丽谢幕

2013-06-11程小曼

爱人坊·金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孩子

程小曼

该要怎么堕掉一个胎儿呢?

喝下掺了铅的咖啡、磨成粉末的甲虫?吞服水银复合物,或是由水蛭、红花、虻虫合成的“破血药”?滚下楼梯?以棒针或拉直的衣架戳刺?朝隆起的肚子开一枪?还是,杀掉自己?

两年前我曾拿掉一个小孩,今天,我要拿掉第二个。

两年前的那个,我叫它小鸡心。小鸡心是姚朗的,之所以要拿掉,是因为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不能让个未出世的孩子捆住我们的手脚。

所以在姚朗的授意下,我用医院里冰冷的设施残忍地杀了他。姚朗是我的初恋,漫长的初恋,从十八岁到二十七岁,纵贯我全部的青春,简直就是一辈子了。

而今天这个孩子,我不知道是谁的。

我和姚朗已经走到了末路,即使他没有爱上别的女人,我想我们也注定要在通往天长地久的路上分崩离析的。试问,谁能忍受得了那样无趣无味无聊无新意的婚姻生活?

可是,在后来那次为了弥补婚姻裂痕而实施的丽江七日游里,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走错了房间,上错了一个男人的床。醒来后再回首却已是百年身,在仓皇逃离后的第三个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而且百分百确定这个孩子不是姚朗的。

姚朗又来找我了,他跪在我面前声淚俱下地说他离不开我,他和那个女人只是逢场作戏。尽管我哭哭骂骂、痛下诅咒、不吃不睡,做着一切表面应该做足的戏份,但我知道,如果我想让自己的婚姻继续苟延残喘,我就必须得打掉这个孩子。

时间不老,故能逼死青春,热情像微沸的滚水,在时间的监视底下烧个精光,焦干了。炭化的恋人还来不及知觉,就已经堕落成夫妻,在深夜的电视机前睡着。像飞机上的陌生人,同寝共食,共用一间厕所。醒来各看各的报纸,不必互道早安、不接吻,所以不急着刷牙。

我们俩个就是这样,像两具死尸,尽管婚姻生活暮色沉沉但又死死拉住对方不放手,就看谁先死在谁的前面。

是的,虽然我早已闻到爱情衰朽腐败的气味,但我仍想在这个早已枯萎的婚姻躯壳里寿终正寝地死去,不论这对我和姚朗而言是否公平。

李沉是姚朗的好哥们,三年前离婚,之后就再没涉猎过婚姻,一个年届三十却仍然游走于脂粉堆里的花花公子。他英俊而轻佻,有着一张对女人向来甜腻油滑的嘴。这是一种无论哪个年龄段的女人都会爱上的男人,他的风流史足可写成一部无底天书。

奇怪的是,平日与姚朗不怎么来往的他最近突然在我家里出入频繁起来,看我的眼神也变得长久而奇怪,尤其自从他有一次像是无意中对我提起:上次你和姚朗去丽江玩,我也去了的,就住在你的隔壁……后,我的神经瞬间紧崩了。

他看上去英俊而悲哀,眼神里有明晃晃的忧愁。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变了,一瞬间,我大约猜出了我腹中孩子的出处。

我要你留下这个孩子……他一字一句地说,眼中是从没有过的肯定与执着。

我力图不让自己崩溃。是的,我必须非常小心,因为我赤裸得早已被剥去了羽毛,露出脆弱的皮肤,禁不起最轻微的伤害。

可回过神后,我仍然发现自己抖得厉害,我是被自己牙齿的碰撞弄醒的。低下头,我看见一条空洞的影子,覆盖着一种雕像般的、冬的静止。我花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才认出自己。

即使在最自怜自残的时刻,我依然知道姚朗的可怜。

他杀气腾腾地恐吓自己的阴茎,或者低声下气地求它:求你,求你站起来,进入我的女人,证明我对她的爱情。他呼唤的已经不是情欲,而是,情欲的剩余。

然而姚朗比我幸运,他遇见的那个对他付出爱情。

面对妻子和情人,姚朗就是那个脚踏两条船的劈腿族。不到最后一刻,不和任何一个说分手。他以年轻人的热切,张大眼睛挺着阴茎涨满欲望地爱着新的;同时对另一个,旧的那个,闭着眼睛软着心肠抱得紧紧的,就像抱着一个心爱的小孩。

然而我跟他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我们还不够苍老到能够将爱情安顿在无欲无求的亲人之爱当中。

当一对爱人不再做爱,便只剩下两种选择:分手,或是无视对方继续过下去。但是我不想,不想从爱情动物变成婚姻动物。不想。不想。

我不忍心让一对夫妻——即便已失败的夫妻,堕落成一对陌路人。我知道他是坦荡荡的,因为他对我已经不再勃起,安全卫生得就像个爷爷或小孩。

他觉得他自己欠我一次勃起、一次射精,欠我一个证明。证明他是以爱一个女人的方式在爱我,但是很遗憾,我对他已经不再有感觉。

该要怎么,对待一枚阴蒂呢?

首先,想象有一颗蛋,像一只刚脱壳的蛋、像一只刚脱胎的卵,滑滑地腻在这世界某个粗糙的表面,舍不得离开。蛋白裹着蛋黄,被一层透明的蛋膜护着。

想象一根或者几根手指,舌头、眼皮,或膝盖;手腕、嘴唇,或脸颊;阴茎或阴囊、阴唇与乳房。各种器官与皮肉皆有资格,以任何方法取悦这颗蛋,惟独绝对绝对不可以,扯裂了蛋膜……

李沉又来找我了。

美好的再见,好到很难不以上床来摆渡,渡到生命的另一阶段。

这是我和李沉的第二次上床,我当着他的面脱下我的衣服,一件一件,从外套到内裤,毫无羞耻之心。

从始至终,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在他面前没有丝毫心理阻碍地脱光了自己,就好像我们已做了好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样。

我与他在高潮当中,发出啜泣般的呻吟,像一颗煮过头的梨,黏在高温当中,榨取撕声裂肺的甜。

失去姚朗之后,我可以跟任何人在一起,因为我跟谁都不曾在一起过。但是这一次,这个人,跟其他人不一样。

这是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感动,就像在火场的废墟里,捡到青春期的相片或日记本。照片上的男孩女孩被黑烟熏得灰头土脸,同时也会让人被回忆熏得泪流不止。

李沉极力劝说我留下这个孩子,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和他的妻子离婚,就是因为他们一直都没有生育。

结婚四年,他所有的努力在她身上都白费,他说她的子宫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摆设;而她则恶毒地说他是一个没有用的男人,他的精虫只是些毫无意义的碳水化合物,这摧毁了他男人的尊严。

这种屈辱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所以这些年他活得委屈而窝囊。可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洗脱自己的铁证了,我即将生下的孩子会证明他的清白和尊严。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本来我想我是应该朝他脸上啐上一口的。我一直以为他这种近乎偏执的坚持是因为他对我怀着某种情愫,却不料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场惊吓,简直就像某种艺术体验、某种治疗,治疗比震惊晚一点到来。

我在月色的边缘散步整夜,心不在焉地回到家门口。对着镜中的自己我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年纪,三十一岁。

不算老,也不算年轻了,却还是没学到教训。人生再怎么脆弱,总容得下几次不大不小的风险;身体再怎么怕痛,也容得下几个伤口。

我应该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我想,骄傲如我,是绝不会牺牲自己的青春和肉体去为他人做什么人情棋子的。

报纸的奇闻异事版上,有吃玻璃的、嚼灯泡的、以煤渣做主食的乡下人。还有一个喝瓦斯人,一次喝下五公升的瓦斯,再回吐,在自己嘴边点火,还能把肉烤熟。

我读着这些没有照片也无凭无据的报道,想象牙齿咬碎灯泡的声音和胃里分泌出的腐蚀性强酸。一张又一张钢铁般坚固的嘴,嚼食着不可吃的工业废物。不可思议的胃,消化着那些不可消化的东西。

如同此刻,我吞下RU486,子宫用力收缩,用力、用力、用力地收缩,像垂死前最后的呼吸,痛死了。

原来这种事可以那么痛,我记得自己痛得撞墙捶地板,痛得忘记呼吸。失去语言,记起所有的脏话。耗费了比痛更大的忍耐,才能不打电话向旁人哭救。

血在盛大地流,像一场仪式,充满着血腥味儿。孩子就这样没有了,就这么简单。李沉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如此大的希望,可我就这样让他的希望消失了,以一团污血的形式。

在孩子消失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诞生了,誕生的不是坏死的胚尸,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堕过胎的、见过死胎的、全新的女人。

姚朗再次回来找我,依旧跪在地上,像条乞怜的狗。说实话,我对他已经全无感觉,但是我必须违心地再次接纳他。因为除了他,我身边还会有谁肯陪着我呢?

即使我已对这日复一日地沟油一样的日子感到厌倦,但是我能逃到哪里呢?任何地方都以拒绝的姿态答复我。

老天是最恶毒的魔法师,他会让你在经历一些事后再次转回到原地。是的,即便我们已经两看相厌,也依然要以白头偕老的可笑姿态过完这已然有些发霉的人生。

是的,有些事我是永远都不会说的。

我不会说,在十年前,早在我看到李沉的第一眼我就已经爱上了他,无力自拔。之所以和姚朗走到一起,无非是可以通过他,会在第一时间得知李沉的所有信息。

在死灰一样的日子里我遇见李沉,就像一个冷僻的字,遇见一个麻烦的字。擦出新的意义,碰出新的声音,意外地丧失或者回到本意,走进一个诗句里。

是的,我想跟他一起,走进属于我们的一首诗里,然后再怎么恐惧都要鼓起勇气,离开那些晶莹无垢的诗句,踏进被现实污染的时间,接受日常生活的侵袭。

虽然在那个阶段,所谓的“我们”是个那么令人生疑的代名词。

这数年间,他恋爱、结婚、情变,所有的人生变数都被我尽收眼底。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和他有交集吧,因为他从来都没对我动过心思,对我的任何付出都视而不见。

我也是个如花的女人啊,我也有着妩媚多情的青春啊,为什么他对我视若无睹?

于是,自从知道那次丽江之行也有他后,我处心积虑地设置了一个小小的陷阱。

半夜,我佯装走错了房间,上错了床,只希望那次的床上欢爱能让他对我彻底改观。即使他只是单纯迷恋上我的肉体也好,至少在今后我们还有着那么漫长的岁月可供改变。

姚朗的背叛与这么多年乏味的生活让我对他早已死了心,只希望这次能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鲜嫩如花的新生。

但是我错了,一个孩子,一个不应该诞生的孩子毁掉了这一切。

他不想让我做他孩子的母亲、他的妻,他只想让我做一个代孕的工具,来证明他男人的尊严,或者只是一个向他前妻宣战的战利品。

这样的人生和这样的男人都不是我想要的,对着遥远的夜空,我轻轻地“呸”了一口。

昏暗的街上飘起雨来,我看见了李沉站在我的楼下,那是一张被强风擦洗过的,风尘仆仆的脸。

我沉默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很有内容,似乎已知道了什么,莫非他已经发现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默默地爱着他?

我走近他,与他发生了一个静止不动的拥抱。时间干干净净,一切都悬止了。我跟他好像变回婴儿,分不清谁在抱着谁。

那种拥抱不沾带任何既存的情欲,反而,可以允许任何信息无拘无束地游离进皮肤里。

然后,我抽离拥抱,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爱情就是这样难免,难免成为一场道德灾难。

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开始与结束吧。回过头,我还要与姚朗继续过那种发霉的生活,可那又能怎样呢?我想这就是我的命吧,我向我的命运臣服。

(责任编辑:花掩月xuxi2266@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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