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把我洗净还给你

薛妙妙

方宇辰清晨起床的时候，头痛欲裂，他隐约记起昨晚他又在酒吧里泡了一宿。一肚子水，胃口差，人又累，做梦全是日间办公室的荆棘，清晨只存丝丝余哀。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无意识地看着外面无声流动的车流人流，有很多不相干的事情从脑子里一一滑过。青色的门板静静地关着，像他那张失血的脸。

楼下一对争吵的男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认出来了，那是一对夫妻，就在他的楼下住，他在狭窄的楼道里经常可以看到他们。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像是看电影里的无声镜头。清晨的阳光从他们的背后打过来，一片金黄，将那两个人的影子重叠起来，感觉变得奇怪而微妙。

他很想听清他们在吵什么，于是他推开窗子，支离破碎的言语立刻隐隐约约地传进了他的耳里。他毫不费力地就听出了一个大概：欺骗、背叛、别的女人；眼泪、乞求，怒火都无济于事。最后，一场战争以那个女人扇在那男人脸上一记绝望而仇恨的耳光结束。

方宇辰关上了窗子，为自己在一大早起床就看到这么一幅场景感到暗自不爽。

他回首，紫绵在他的背后温暖地笑着。

方宇辰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他的妻子紫绵，那时的紫绵很青涩，像一枚还没成熟的果子。她有着单薄而清纯的身影，烟一般的气质，周身洋溢着稚嫩美好的气息。

在一个星月璀灿的夜晚，他用一枚钻石戒指锁住了她余下的时光，而她甘之如饴。

这一切注定他们的婚姻是浪漫而多情的，然而，一切的幸福止于那场该遭天谴的意外。

方宇辰用手拿起了桌上紫绵的照片，她的笑仍然是那么的明亮和温暖。但此刻，在他看来却分明有清冷和落寞的味道，那笑将他心底的泪一点一滴地勾了出来。

自从她离开之后，方宇辰夜夜听歌不睡。他在酒吧里用酒精麻醉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贴着每个人的耳朵问，到哪里去找像紫绵那么好的女人？

一场台风过境后，市区街道变得一片狼籍，方宇辰的心似乎也凌乱不堪。他很想喝酒，再吃两片安眠药，最后趴在床上睡到天明。但是他还要上班，他还要应付那些没完没了的工作，与老板可恶的嘴脸。

他想哭，大哭一场。

他草草地吃过早饭，匆匆地下了楼，在经过2046那个单元房时，他鬼使神差地放慢了脚步。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诡异而妖艳的味道，他感到脚底沾上了一种粘粘稠稠的液体。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然后他的瞳孔在无限量地扩大……

是血！那么鲜艳、那么魅惑、那么性感的鲜血，从2046的房门缝隙里缓缓溢出。

那女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一个即将破碎的洋娃娃。难怪，她流了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为什么，一个看起来这样清丽美好的女子，会想到以割腕自杀这样血腥可怕的死亡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美瞬在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了那个救她的男人，她只觉得病房里异常地明亮，平静代替了她当初所设想的种种感受。

她的声音虚弱但目光凛冽，她说，我认识你，你是我楼上的邻居，你叫方宇辰。

方宇辰突然想了起来，眼前这个割腕自杀的女子就是那天早上他在楼上看到的那个与她的丈夫吵架的女人。

我也认识你，你叫郑美瞬。方宇辰很奇怪自己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但他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是的，他们应该认识好久了。在丽江那条最古老的旧街上，在旧街深处那家最隐密的小旅店里，在距离那张一坐上去就吱吱作响的木床一丈之隔的门外，他们向里面窥视着，窥视着，彼此交换着惊骇疑虑的眼神，像两只见不得光的土拨鼠。

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一样，沉默，隐忍，虽然目之所见让他们感到极度的屈辱、绝望和痛苦。

因为，在那张一坐上去就发出吱吱响声的床上疯狂滚动的一对男女正是他们彼此深爱的爱人。

其实，紫绵的出轨方宇辰早就有所察觉了，他没法不知道。

她把她那些如花的秘密全部都留在了日记本里，像18岁情窦初开的高中女生一样。日记本的封面开满漫山遍野的蒲公英，每一朵都是一个邪恶而暧昧的秘密。

那一段时间，紫绵美得就像5月的桃花，灿烂得叫人担心。那妩媚的桃红刺痛了他的眼睛，她眼里流溢出的光彩简直可以让北极星在一瞬间失了明。

她昼伏夜出，像一条诡异的蛇，从前的她温婉如玉，但现在已变成一块俗媚的花岗岩，浑身上下都张扬着恶俗的幸福感。

他甚至无法把握她那飘忽不定的日常行踪，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她背叛了他，从心灵到身体，完完全全，没有丝毫的遗漏。她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除了憎恨与轻视。

怀疑一经证实便尘埃落定，成为触目惊心的事实，熟悉与陌生重叠累积，令他心碎乃至惶恐。

她一改往日的温柔，露出了最锋利的一面。她用没有一丝波澜起伏的声音对他说，她要和他离婚，她什么都不要，只希望自己能够从这场她不再留戀的婚姻中全身而退。只因为，只因为，她已经另有所爱。

那天，他穿越人潮汹涌的街道，走过红绿灯，走过斑马线，走过一个又一个陌生人。没有人关心他的方向和路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旅途上风雨兼程。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容忍自己停留在那种破碎的情绪里。而回到家后，他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给她吃，然后，眼睁睁地看她将所有的菜掀翻在地上。

没有用的，方宇辰，她冷笑，没有用的。她的笑声变成了一把破碎的冰凌插在了他的心里。

他也笑，是那种刹那就会破碎的笑，他说，我是不会答应的。还说，紫绵，我爱你。

直到现在，他仍然认定她的背叛是一场意外。

方宇辰回到家，发现家里一片凌乱，是紫绵回来过，他甚至嗅到在暗淡潮湿的屋子里苍白的灯下还遗有她的气息。

他打开她的衣柜，发现她的衣服又少了几件。自从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后，她经常会出其不意地回来一趟，像一个细心而又狡猾的窃贼，摸准他不在家的空档，大肆搜掠一番。

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方宇辰喃喃地说。

他没想到美瞬会请他吃饭，他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等她。远远的，他看到她向他走来，那其实是一张动人的脸，动人到可以让任何一个像方宇辰这样的男人会在瞬间对她产生致命的依赖。

一切都像是熟悉的电影情节，所有的电影胶片在瞬间全部燃烧起来，在他的内心深处燃烧成一个火红的天堂。

他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心里有多少个声音在嘈杂着。

她走近他，朝他一笑，妩媚如春花盛开，等了很久了吧？她的声音也像春花盛开。人群像流水一样在他们的周身哗哗地淌过。

两个人去一家快餐店吃饭，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可乐鸡翅，都是用急油爆炒的。咸香都浮在上面，是另一种形式的急功近利。

快餐店的人很多，人潮川流不息。悬在墙上的电视机正开着，画面不时地被攒动的人头挡住，只看得见支离破碎的镜头。

不知道是哪个频道正放着电影，看了一会发现是《花样年华》。

狭窄路口，梁朝伟与张曼玉贴身而过，衣角轻轻触碰又忐忑地躲开。一个声音说，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们不可以。

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们不可以？

因为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电视画面不大，衬不出张曼玉的花样旗袍，甚至看不清梁朝伟微蹙的眉尖。四周人群吵吵嚷嚷，但方宇辰和美瞬安安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

方宇辰回到家后，很意外，紫绵也在。

她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抽烟，烟雾在她的周身缭绕，她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呢？

方宇辰在她的背后站定，她缓缓回身，目光清亮如九月寒冷的深潭。

模糊的月影中，她向他摇曳多姿地走来。方宇辰，她附在他的耳边只用魅惑的语气说了这样的三个字，便脱下了自己的曳地长裙，他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她里面居然什么都没穿，是那样一副玲珑剔透的女人身体呀！

他想拒绝她，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她伸出软若无骨的双臂，宇辰，我想你了。这轻飘如雾的只言片语在他的内心深处激荡起致命的回音。

她用指尖轻轻地滑过他的腰际，他一把抱住了她，狂猛而饥渴。他开始热烈地回应着紫绵，毫无隔阂地亲吻她的肌肤，感应她的心跳以及她的吐气如兰。

紫绵啊，他的紫绵，她永远和别的女人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仿佛会散发出曼陀罗般致命迷人的诱惑，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尝试，直至心惊肉跳。

但是紫绵太急于求成了，她甚至不想让方宇辰在这样美好的梦境里多沉溺一会儿。

当方宇辰在床上兀自喘息的时候，她光着身子，像一只白嫩的猫一样，从床上轻巧地跳下，直奔床头的那个小柜。

那是他们存放现金和存折的地方。

然后，方宇辰看见在半小时前还在向他情意绵绵地倾诉离别之情的紫绵此刻正像一个贪婪的海盗一样用尖锐的十指动作麻利地打开那个小抽屉，一沓钞票在顷刻间便被她装进了她的手提袋里。

他打了一个冷颤，整颗心无声无息地沉入沼泽。

她动作迅速地穿上衣服，边穿边说，这是我陪你睡觉的报酬。我说过，离婚之后，我不会向你要一分钱，我说到做到。但是他的公司出了一点小麻烦，急需要一笔钱，我没有，可你有。我知道用这种方式向你要钱让你难以接受，但我没有办法，只当我们各取所需了。

他的眼前闪过各种各样的色彩，是那种最新鲜最触目惊心的色彩，然后这些让人透不过气的色彩死死地糊住他的眼睛。

有那么一刹那，一根神经突然断裂在他的胸腔深处，他的思维出现一片空白。

说好了的，只要他和他老婆离婚，我们就注册结婚。我不管你是否答应，我宁可犯重婚罪，也不想再这样拖下去了。方宇辰，这辈子我跟定他了。

然后，是电视剧中惯用的手法，她摔门离去，没回头，一次都没有。方宇辰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穿好了衣服，几大步奔下了楼。

美瞬家的房门大大地洞开着，室内一片狼籍。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看也不看他就自言自语地说，他刚才回来说要和她去九寨沟旅游。

方宇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表情无波無澜。

在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方宇辰和美瞬正在一起喝茶，他斟她酌，像一对默契多年的夫妻。

听完电话后，美瞬的脸白得吓人，她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她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死了。

方宇辰的反应仅仅是抬起头用眼睛注视她，等待她下面的回答。

他们俩个在驾车去九寨沟旅游的路上出了车祸，警方怀疑是疲劳驾驶或是操作失误造成的。美瞬握住电话的手在嗦嗦地发抖。

是我在他们的车上做了手脚。方宇辰突然毫无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美瞬愣了愣，但很快她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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