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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不开的一个情结——向启军的小说浅析

2013-06-04姚复科

湖南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情结湘西大师

■姚复科

乡土之于犁铧,笔墨之于纸张,仿佛是两组不难勾起人们对比联想的事物。我确实是这样的,只要读到真正让我心有触动的作品时,我就会想象着某个作品是如何在笔墨之于纸张上的创造。但我眼前看到的分明就是一锅沸腾的铁水正在用于浇铸犁铧的场景。人勤地不懒这话当然没错,但还有一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的话呢。如我辈局限于有限的见识和学识的地道山民,与其说什么坚信的真理,倒不如谈谈朴素而且简单生活常识,那就是你要做一个真正的耕耘者,首先你自己最好就是一口上好的犁铧,没有一只上好的犁铧最好别谈对于土地的耕耘与收获的好梦。如果说湘西是一块文学的乡土,那么我真的清醒地看到了好多不错的庄稼把式将文学这项活儿干得还真有了点好收成的。向启军就是这片乡土上一个不错的庄稼把式吧。他的犁铧钢火不错,淬火得当,麦田的长势一片喜人。

向启军最近有个小说,名字就叫《老卵的手掌》,我认为这是个会让人大失所望或许大获希望的作品。因为这个庄稼把式用农家肥代替了化肥,用本地包谷代替了杂交水稻。这个自信的庄稼把式低头看着田里的长势固然很好,全然忘记了市场行情和经济效益。我所说的大获希望,是好在本地包谷口感不错,吃起来比较新鲜可口,吃了那难免会让人缅怀。我所说的大失所望,全是因为我自己在读完这个小说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在大众阅读者中究竟还有多少人具备这种缅怀的情结。

《老卵的手掌》这个标题并非是作者有意在冲击读者的眼球,而是因为“卵”这个字词,在湘西方言中是个无以伦比的最生动的名词兼形容词。这个词真的太神奇了,喜欢是它,怨恶是它,美是它,丑也是它,赞美可以用它,诽谤也可以用它。而且不同的人针对同一事物同样用这个词时所表达的情感也会是大相径庭。就拿小说中的人物老卵来说吧,他是千里苗疆长城中的一个名叫“石羊哨”营盘里的把总,一个行伍出身的低级军官。他有着相当的领导潜质,就如同《水浒传》里的宋江一样颇得兄弟们的尊敬和信赖,花钱的风度都几乎与宋头领同出一辙。所以,他的真实大号在兄弟中自然隐去,手下弟兄们的一声“老卵哥”的亲切招呼,把他在军中无以伦比的威信表现得恰到好处。同样是这一个人物老卵,他既然是小说中强权的代表势力,光就是这个名字都可以品出多种味道,比如在苗人吴天半的眼中味道就肯定不同了,或者就是这个苗人后裔的向启军的笔下就更加有点意味深长了。只要玩味一下,这个标题中的老卵,就会让人觉得这里有意无意的流露着一种对强权的蔑视与挑衅。这个意义上的“老卵”就不再亲切了,甚至暗含血腥和暴力的潜台词。这个标题在我看来其实只是一句含而不露的半句话呢!小说如果要取一全面的标题,我觉得最准确最全面的标题应该是《老卵的手掌,我砍了,老卵你咬我的卵》。在湘西方言中咬卵是最具挑衅的话,向启军在标题中含而不露也是可以理解。因为他的小说总体上说是一以贯之的,只是侧重有所不同,与过去作品比较而言,这个更在意历史的怀疑,而淡化了一些对现实怀疑的佐证的动机。

从创作的主体上说,文学是作家主体意识的宣泄和表现,而这主体意识又多表现为对自我生命意识的探索与追求。从哲学层面上考察,生命作为一种客观的物质存在,在无垠无限的时空中,往往让人体验和体悟着顺与逆、穷与达、悲与乐乃至生与死的挑战、考验与困惑。而它作为精神与意识的现象,又往往让人希冀对生命时空的超越。在向启军的美学观念和美学实践中,对乡土历史的追问一直可以说是他多年坚持的方向,在他看来现实只是过去的将来,是将来的过去。事实上,他是在寻找现实和历史一脉相承的种种迹象。所以向启军的小说中的现实总是暗含过去,也有暗示将来意识。在他的小说《结局》《红斑草》等作品中可以看出作者有意识地穿插时间错位的叙事,打破传统的叙事顺序,目的是就是想完成在艺术现实中把握接龙过去的血脉,找寻命运启示中的将来,通过对历史的怀疑完成对现实怀疑的佐证,通过对历史的追问达到对人生的追问。从而实现了作为一个被人遗忘而尘封的乡土历史或者被人忽略的一个个平凡人生之于现代世界的现实意义。向启军关于历史对人生和现实的启示其实是有过自己的判断的,也许他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也许自己只是个怀疑者而已,在《结局》中的罗和《红斑草》中的乔雨麦,其实是一个人物的两次命运假设,或者是说罗就是乔雨麦,乔雨麦就是罗,这两个人物得力于作者的认知,他们是成了洞穿了人生和历史现实的智者。但罗的积重难返,对自己的毁灭有如先知,且只能从容面对,犹如宿命的必然。乔雨麦是选择了激流勇退,尽管欲望诱惑的魔鬼一度如影随形,最后在时代变迁的大潮中乔雨麦却能最后寿终正寝。从而反映了人对于时空历史和时代而言何其渺小,而人对生活方式的选择以及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其实是多么的不确定,多么的偶然。

我曾经说过,向启军小说中有个绕不开的情结在于善意的提醒,客套且理性的在提醒着有意忽略或遗忘的人心世道。在《浮向空中的鱼》(见《山花》二〇〇九年第六期)表现得更见明确。小说自始至终浸润在一种幽忧的孤独之中,作者以生动的笔触,刻画了性格鲜明的众多人物,描绘了这个特定背景下人的孤独精神。蛮一,吴二等人物无不对生活寄予了热烈的欲望(性欲、金钱欲望等),无不以自己的方式苦苦的挣扎过,可最终却都不无讽刺的陷入了另一种毁灭性的孤独中。所以,孤独在向启军的小说中好像并非就是空虚、寂寞的代名词,而是作者有意安排的一种人物命运。我更有理由相信这些人物的命运是一种社会变革时代下无所适从的民族文化孤独命运的象征。

在这个时代,应该承认,最好的小说没有产生,那些不可逾越的经典依然不可逾越。向启军小说的很多隐忍和含而不露的作风,我完全心领神会。不单单是某个时代,作家从来都是处在双重考量的夹缝中生存,一方面作家必须通过作品接受读者的裁判,另一方面不能不接受在最黑暗时刻赤裸裸的心灵的判决。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向启军已经走得很远了。他用一种善意的情结在管理自己的小说,而诚实又常常让他的小说抛锚。他一抛锚就从小路上了高速的事情时有发生。前几年,他的小说《南方》在《花城》发表,不想引得一些误读和曲解。我当时就觉得,无论向启军还是他的小说都不该吧。事实证明他内心的纯朴的愿望与外在习惯势力的惯性的对峙也有不可调和的时候。作家的愿望和作品的实际功利,思想与形象,甚至作家与作品的之间的鸿沟都是无可厚非的胎记。如同长者指望给世界以调和,世故者以期望生而为人的自我麻醉,愤怒青年的牢骚自言自语也许都有可能一求心理的安慰。事实上都在以自己的经验告诉世人一些生活生存的秘密药方。至于疗效因人而异。确实冰冷的世道不仅仅需要阳光与火种,而且也确实需要更多的人性温暖,有如现代寓言的精神食粮以期望用来慰藉需要慰藉的灵魂。这都是不需要多说的老话题了。其实静下心来阅读《南方》,读者完全可以看出一些意味深长的东西的。向启军的那个绕不开的情结事实上是在告诉人们一个既简单而真实的道理,那就是一个人看到了不幸,如果这个人一旦参与进去了,这不幸也许就成了这个人自己的不幸。《南方》中的陈小狗,看到女人的不幸,就爱用身体来参与,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他在女人的肚皮上度过了一生,也为此而献身。这种阅读心得在我看来,小说不仅是技术,还是智慧了。事实上这种考量,这种参与还是观望也是对一个作家的考量,更是世道人心的试金石。

我欣赏那些心有情怀的人,我敬重那带着情结的真诚写作。如果我对一个心有情结的真诚写作的作品无动于衷,那么真的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也许这就是我近年来对向启军的小说给予不断关注的理由。说实话,就我多年的阅读积习,尤其对小说的阅读,我确实已经看淡了文字的本身和故事情节的构造。我更看重的是写作者的内心情怀和情结。就我对小说阅读的理解和心得而言,无论写作的题材如何宏大或微渺,宇宙之大苍蝇之微,事实上在我看来它都是心照不宣的谎言。然生而为人的现实经验无不在提醒着我们,谎言的真诚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真诚。要知道,文学上的每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峰都是谎言构筑的真诚的雄伟。

大师之所以称为大师,那全是因为他们居心叵测的谎言不可救药的成了历史的或者当下的预言。鲁迅、曹雪芹、沈从文,甚至我敬佩的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等,都是没有绕开这个预言成真坐实了的魔咒,成了大师的人。我甚至私下里认为大师是身患时代病和解不开时代情结的产物,“国家不幸,诗家幸”只不过是表达上的大同小异。大概就是说一个大师的产生是时代的不幸,但他很可能是文学的幸运。人们对特定时代的关注将会永远记住他的杰出的文学成就,然后才是他在不幸中的品行和德性,以及他永远不会老去的时代情怀和情结。他留给我们后人的大师风范,也将会成为我们一笔丰富的精神财富。

在大师势微,赝品充陈的时代,倘若如时下耳听眼见的大呼小叫什么大师,在我看来无论出于什么心态或目的,怎么都觉得别扭不合时宜。这呼吁在我看来要么是无自觉,要么是习惯不好。按理是该掌嘴的。诚实之于沿袭千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变体成的文官体制下的苟且现实有如笑话,但做人的诚实之于作家的诚实仿佛只是一个基本必备的元素,尽管这个基本的元素都在稀缺。在这一点上欣慰的是一些真正的作家还是和大师们的风骨一脉相承,基因完整。也许这才是大师们不幸中的品行和不会老去的情怀鲜活至今的原因。

向启军当然不是大师,因为他和我一样热爱着生活和时代,至少我们都对于生活心怀感恩。我在这里的絮絮叨叨并不代表他不具备成为大师的潜质,但更不能说他就具备了成就大师的条件。这一点只能缄默不语,多言是不谙世故人心的表现,就如同人家在盘亲嫁女的喜庆日子,你在人家做客时候不合时宜地在那里大谈张家李家的死了人丧礼如何风光那一类话。基于上述的话,你可以看出我是很反感那些呼吁什么大师产生的。

湘西人讲客套和重礼节是出了名的,但湘西人的自大顽固又自卑也是出了名的。因此,湘西作家是那种自大且顽固又难免有点自卑的湘西人的代表。他们或弱或强,或有意或无意间总有一个绕不开的情节。我在这里要是把这个情节抽象出来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说出来了和做出来了往往是两种效果,好多事情是不好讲不要讲的最好。事实上湘西的好多作家都在做,而且做得很好。我既然不能把这个情节直接抽象出来,不妨说说这种情节在作品中的具体的表现。这种表现其实也无关紧要的,无非是在客套且理性的在提醒,这提醒是现实的,核心正是现代的和谐湘西社会有意忽略或遗忘的人心世道。

记得《芙蓉》杂志原主编颜家文有次和我们几个人说及沈从文,他记起了一个细节,八十年代颜家文陪同沈从文在吉首大学演讲,在步行途中,沈从文看到几个苗族女子正在打开山鼓。沈从文驻足倾听,一时忘情,竟然泪流满面,口中喃喃自语:“楚韵!楚韵!这是真正的楚韵啊!”

凤凰的腊儿山高原台地曾经是乾嘉苗民起义的中心地。前些年,向启军在凤凰县挂职,他终于有机会一次次地深入腊儿山高原台地走访采风。在一个高原村庄里向启军发现每一个苗族人家的夯土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完整的鱼的骨架。这是个久远的习惯,这是苗人对远古沦丧的家园追终思远的缅怀。高原远离了河流,但是黄河曾经是苗人的故乡,向启军看到了这一个让他震撼心灵的细节那一刻!我想他那一刻也同沈老听到苗人的开山战鼓一样泪流满面了吧!因为这两个人一样与苗人血脉相承,不可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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