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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贱(短篇小说)

2013-06-04付秀莹

湖南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女孩子海洋教授

■付秀莹

还是阴天。雾蒙蒙的,天上有一些薄云,半透明的,缥缈的,让人捉摸不定。是典型的北京的秋天。

小真坐在门口,看着外面暗青色的街景发呆。街对面,是一家美发店。狭小的门脸,门前矗立着硕大的音箱。旁边呢,是一家小邮局。邮局旁边,是一家银行。中国农业银行,ABC,这是上面的字。小真知道,那字母是英文的简称。小真是念过大学的。小真那所大学,在北京城里,算不得十分的著名,又远在郊外,离开繁华的中心,就有一点落寞的意思,也有那么一点遗世独立,又自卑又清高,复杂了。小真念的是中文。中文,在这所理工科院校,正像人们所调侃的,不是嫡系,算庶出。即便连中文系的老师,身段也是放低了的。有什么办法呢,这是血统的事情。自古以来,大约血统最是不可轻视的。血统嘛,是一个人的出处,马虎不得的。中文系的人们,本来就多是眼高于顶,志大而才疏,不免就渐渐有了积怨。积怨久了,便少不得抱怨。中文系的抱怨亦是古典的,曲折委婉,是幽怨。是阑干倚遍,天涯望断。是“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听着大家的幽怨,小真偶尔也附和两句,却不怎么认真。既来之,则安之。小真不是一个喜欢幽怨的人。

周一,客人不多。经历了周末的高峰,店里显得格外冷清。几个女孩子都有点懈怠,凑在一处,唧唧咕咕地说话。这半年,小真听多了她们的罗曼司,左不过一些通俗爱情的桥段,熟极而流,也不见有新意。无非是对面美发店的安徽男,请红娟吃了必胜客。或者是,新街口卖影碟的艺术家,约了小彩看电影。那位出手大方的客人,据说是一家服装城的老板,在留下大篇赞美的同时,还给单小美留了电话。小真看着她们满脸红晕的样子,心里不由地笑了一下。

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玫瑰。花瓶是美人颈,线条起伏跌宕,阴柔得紧。一枝有一枝的妙处,孤单的,伶仃的,我见犹怜,衬了雪白的餐布,有一种寥落之美。当然不是真的。然而,总有客人忍不住,把手摸一摸那花瓣,然后,叹一口气。有那么一点微微的失望,还有惆怅,仿佛受到了玫瑰的伤害。自然,叹气的大多是女客。女人们都迷信玫瑰。不是吗?

百味居不算大,装修却精致。又临着学院南路,高校区,也是生活区,生意一向不坏。说是百味,其实是主打湘菜。老板余海洋是湖南人,一口湖南风味的普通话,喜欢眯着眼睛看人。小真是在后来才知道,百味居是全国连锁,在很多城市都有店铺。这个小个子湖南人,当真是厉害。其实,当初来应聘的时候,小真并没有说实话。比方说,她读过大学。比方说,她懂英语。比方说,她来这里是因为——一条短信。

雾气仿佛更浓了。空气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尘土的腥味。说不定,今天要下一场雨。也说不定,一场雨,就能够把北京带入更深的秋天。北京的深秋,是最迷人的季节。北京的深秋远比北京的春天更让人春心萌动。这真是奇妙得很。对面的银行门口停着一辆运钞车,两个戴钢盔的警察持着枪,肃立着,满脸的戒备。小真看着那支枪,想,这是真的吗?假如,此时有劫匪出现,这枪,真的会鸣响吗?大街上,行人们都满腹心事地赶路,偶尔朝运钞车瞥一眼,淡漠的,麻木的,事不关己的,很快就过去了。大约,人们深陷在各自生活的泥淖里,对于那一车钞票,根本就无力想象。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听上去,仿佛一个坏脾气的人在抒发情绪。自行车像鱼一样游动,倒是灵活自如。红灯停,绿灯行。一个短裙的女孩子,带着耳机边走边说,笑着笑着,忽然间破口大骂。一个乞丐立在马路中间,耐心地敲着私家车的窗子。空气湿润,行道树英气逼人。下午三点钟,北京的交通还不算疯狂。

余海洋进来的时候,小真居然没有发现。只是忽然觉得,气氛不一样了。先是瞬间的寂静,仿佛被子弹击中了。片刻之后,女孩子们便重新活泼起来。是那种在主人面前的活泼。生动的,伶俐的,乖觉的,带着一点夸张的妩媚。余海洋握着一个保温杯,慢条斯理地踱过来。小真赶忙站起身,叫余总。

余海洋看着街上,说,要下雨了。不知道是同小真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小真立在那里,正在不知所措,只听余海洋说,怎么样?这话也是莫名其妙。什么怎么样?小真迟疑了一时,说,还好。余海洋把眼睛看着她的脸,直到把她的脸看红了。才说,那就好。

手机响了。余海洋踱到一旁接电话。小真赶忙趁机走开了。

这所大学在京郊。校园宽阔,干净,种了许多银杏树。秋天的时候,银杏树叶子都变黄了,黄得真是好看。小真喜欢在银杏树下散步。树冠被阳光照耀着,华美的,绚烂的,是尽情铺张的秋光。银杏叶子慢慢落下来,有一片落在肩上。阳光温软,让人有微微的倦怠。

姜教授极少陪她散步。姜教授说,不方便。小真就不再坚持。小真不是一个不懂事的人。

第一次到姜教授家里,是跟同学一起。姜教授病了。

姜家的房子很大。欧式风格的装饰,又随意又考究。据说,姜教授的夫人,是外院的老师,激烈的女权主义者,已经到英国访学两年了。学术上,倒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只是有一条,热爱自由与独立,Child-Free,坚定的丁克主义。

姜教授靠在沙发上,张罗着大家喝茶。姜教授穿一套银灰色休闲装,又儒雅又洒脱,有一种老男人特有的从容不迫。同大家谈笑风生,倒看不出一点病容。私下里听人说,学院里权力纷争,箭在弦刀出鞘,这阵子,姜教授称病在家,是躲避的意思,也算是示威。姜教授是文艺理论家,在圈子内声名显赫。被学校花重金挖了来,称得上文学院的金字招牌,镇院之宝。姜教授多才多艺,喜欢写字,兴致来的时候,也勾画上几笔。字写得不俗,画呢,是中国画,功夫倒也谈不上,文人画,不过是更多些书卷气罢了。然而为着姜教授的名头,他笔下的字画自然也有了身价。姜教授把这些字画卖掉,全资助了院里的文学社。社里有一份刊物,叫做《伊人》,姜教授自然是名誉主编。小真的诗歌,经常能够在上面看到。

那一回,姜教授请小真帮忙削水果,沏茶。小真慌乱极了。苹果太光滑了,柚子皮紧致生涩,有好几回,竟然差一点割破了手。女孩子们吃吃笑着,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尖叫了一声。虽是尖叫,却是谨慎的,掩着嘴,低低的,有一点不好意思。姜教授朗声大笑起来。水壶在厨房里鸣叫,是轻柔的电子音乐。小真扔下水果刀,赶忙过去关火。

回到宿舍,小真总是想起姜家的房子,洋派的,浪漫的,陌生的,奔放的色彩,夸张的变形,又克制,又张扬,有一点理性中的疯狂。细羊毛地毯,黑白灰相间。酒红的沙发,柔软,宽大,直教人生出沦陷的欲望。金色的吊椅,在阳光充足的凉台上轻轻荡漾,仿佛是女孩子们动荡的心。萨克斯低低的,似有若无。咖啡,西式甜点,吧台上奇形怪状的洋酒。还有,水果刀柄上姜教授握过的余温,微凉的,湿润的,体恤的,解人意的,仿佛那锋利的刀刃都温柔如水了。姜教授柔软地叫她,小真小真。叫得女孩子们都有点不高兴了。小真不傻。小真看得出来。

后来,姜教授说,你在那群人中很特别。干净。姜教授说这话的时候把她揽在怀里。干净。小真有点困惑,还有一点微微的不满足。我喜欢干净的女孩子。姜教授往她耳朵边吹气,轻轻地,痒痒的,小真忍不住闭上眼。姜教授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烟草味道,混合着植物浴液的香气,整个人显得清新蓬勃。姜教授保养得很好。如果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白皙的皮肤,头发染得乌亮。象牙白丝绸浴袍,触感微凉,却又是火热的。灯光流淌了一地,暖黄的,柔软的,把屋子里的棱角都融化了。小真半闭着眼,伸手替他把眼镜摘下来。

有了小真,姜教授的大房子里渐渐有了生气。姜教授做饭很有一手,中式西式,都拿得出来。相比之下,小真倒有点笨手笨脚的了。姜教授把嘴附在她耳边,热热地说,小笨虫——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的苯——鱼汤在锅里沸腾着,冒出快乐的气泡。火苗跳跃,白色的蒸汽弥漫了一屋子。

经常地,会有英国的越洋电话。逢这个时候,小真总是走开去。姜教授跑到卧室里接电话。门并不关上,虚掩着。姜教授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地传过来,声声入耳。小真怎么不知道,姜教授这是在表白。姜教授表白的方式有很多。比方说,为小真画一幅像。比方说,为小真作一阙词。比方说,为小真光洁的眉心点上一粒胭脂泪。教授就是教授。跟那些青皮小子们究竟不同。这所理工大学,多的是理工男,小真身边,自然少不得彩云追月的风景。然而,那些理工男,不知道有多傻!在女孩子面前,动辄就脸红,手脚都找不到地方。真是替他们受罪了。比方说,那位师兄——怎么说呢,不提也罢。然而,姜教授的表白是古典的,也是文艺的,这让小真欢喜得很。姜教授绝不会红口白牙地说我爱你,但姜教授会隔了一道虚掩的门,像现在这样,把情感的现在时态和过去时态阐释得形象而分明。小真坐在电脑前,翻看他们的家庭相册。据说,他们是大学同学。年轻时代的姜教授,长发,蓄着胡子,围巾随意搭在脖子上,有那么一点文艺范儿。身旁的那个女孩子,倒是眉清目秀的,样子有点羞涩。再往后,场景不断变换,人却是不变的。一个人的,两个人的。大多是旅行照。山水之间,风景如画。画中人笑得亦是明媚如春。看着看着,小真就有点心烦意乱。阳台上的金丝鸟想是闷坏了,啁啾个不休。姜教授那边却已经挂了电话,走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肩,嗔道,又乱看——有什么好看的。

大三的时候,大家都忙开了。考研的,考公务员的,考托福的,考GRE的,实习的,跑招聘会的。小真不想考研。可是姜教授说,不考研,就留不了校。小真想,不留就不留。

小真不是一个会念书的人。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小真是念够了。人生难道就是不停歇地念书吗?姜教授的意思,硕士之后,读博,然后留校。我总要把你控制在我的势力范围之内,才好。姜教授说这话的时候,虽则是玩笑的口吻,小真却听出了其中的认真。如今的大学,男导师爱上女学生,是有历史传统的。当然了,修成正果的,也不在少数。可是,小真却不做这种没有边际的白日梦。小真怎么不知道,姜教授对她,喜欢是喜欢的,疯狂起来,也是不要命的。打破一个旧世界,重造一个新世界,或许,这勇气姜教授竟或真的有。然而,小真有吗?姜教授夫人的泼悍,在学校里是有公论的。自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季节,才不过五点多钟,天已经黑下来了。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有人陆续走进来,是客人。女孩子们打起精神,准备迎客。余海洋立在吧台旁边,看着小真算账。计算器嘟嘟嘟嘟响着,小真的手指灵活极了。其实,先前坐在吧台后面算账的,不是小真。是沈蜜。据说,沈蜜是余海洋的老乡。也有人说,沈蜜是余海洋的情人。沈蜜个子不高,却十分的丰满,是那种容易惹火的女人。关于沈蜜的故事,都是从女孩子们那里听来的。对于这个沈蜜,女孩子们的心情复杂。沈蜜的名字被她们挂在嘴上,不厌其烦。说她如何在余海洋那里得宠,又如何在外面招蜂引蝶。有一回,一个女人闯到店里,径直走到吧台,给了沈蜜一个耳光。第二天,沈蜜就不见了。很久之后,空气里似乎还有那耳光的回声,响亮的,清脆的,凛冽的,让人猝不及防。余海洋自己在吧台后面忙了一阵子。后来,小真来了。

门楣上的灯笼早已经点起来了,百味居,三个金字衬着朱红的底子,有一点朱门的情致,也有一点市井的繁华,宜浓宜淡,宜繁宜简,仿佛女子,绫罗环佩,荆钗布裙,都别有风姿。不得不承认,在生意方面,余海洋是内行。

吧台上方是一盏灯,暖黄的光晕,淡淡地打下来,让人觉得安宁。小真喜欢这盏灯。小真记得,当初,就是在这样的灯光下,在姜教授家里,她咬着唇,把心一横……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她也说不清楚,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直到现在,她抬头看见这暖黄的灯光,才忽然想起来,那一个懵懂的夜晚,或许,自己是被这灯光给蛊惑了。

私心里,小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姜教授的。喜欢他什么呢?说不好。真的说不好。说起来,姜教授的年龄,足可以做小真的父亲了——小真生在乡下,父亲早逝,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很小的时候,小真就懂得了人世间的不完满。看着别的孩子被自己的爸爸举过头顶,往空中抛,发出快乐的尖叫,那尖叫里有夸张,也有炫耀。小真仰脸眼巴巴地看着,眼热得不行。听着人家爸爸爸爸地叫,小真就远远地躲开。她怕这个。背地里,她一面悄悄地流泪,一面在心里悄悄地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一遍又一遍。甚至,别的孩子挨了爸爸的揍,小真也是嫉妒的。小真觉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惩罚。自然了,小真知道,妈妈疼爱她,她也疼妈妈。可是,不一样。这是真的。

疯狂的时候,小真喜欢喊姜教授爸爸。好爸爸,好爸爸,喔,坏爸爸,坏爸爸。姜教授激动极了。怎么回事?这个安静单纯的女孩子,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隐藏着这么大的爆发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姜教授简直是喜出望外了。在这个圈子里,也算是跌宕了半生,姜教授什么没有见识过?可这个小女子,却偏是不同。姜教授最喜欢在她耳边说的,就是那句甜言蜜语。小真,小真,我得把你留下来。留下来?留在B大,留在姜家,还是,留在北京?一屋子的灯光,明明灭灭,乱世般的疯狂,超现实的魔幻。小真小真小真小真。姜教授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忽然传来玻璃的破碎声——是酒杯。小真吓了一跳。餐厅里有片刻的安静,人们都惊诧地望着那个醉酒的人。是个女人。年轻女人。一头长发,掩住了半边脸。女人的肩膀一起一伏,似乎在饮泣。红酒泼洒在雪白的桌布上,有点触目。余海洋走过去,在女人的对面坐下来。女人是一个人,没有同伴。余海洋吩咐沏茶。红娟悄悄吐了一下舌头,领命去了。餐厅里重新喧哗起来。

人们吃饭,聊天,喝酒,笑。当然,也有人沉默,或者叹息。余海洋握着茶杯,正和对面的女人说话。余海洋的身子略略前倾,是专注的意思,也有那么一点微微的谨慎。女人的脸色已经平和下来,侧着头,听余海洋说话。公正地说,这是一个好看的女人。目光湿漉漉的,波光闪闪——或许,是方才的眼泪?不知道余海洋说了什么俏皮话,女人倏然低头一笑,咬着嘴唇,有点羞涩了。余海洋呢,胳膊肘拄在桌子上,把一只拳头顶住下颌,微笑着——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余海洋是一个有女人缘的人。他最是懂得,如何同女人相处。

关于余海洋的太太,版本有好几个。在女孩子们的口中传来传去,渐渐地,就变成了传说。至于真相,竟是不得而知。总之,直到现在,仿佛谁也没有见过那传说中的女主角。女孩子们都是喜欢幻想的动物。老板余海洋的故事,经了女孩子们的想象和虚构,便越发显得扑朔迷离了。

有短信进来。是房屋中介。小真的手机是旧的,换了新号。头发也剪掉了。仿佛要同往事一刀两断。这半年多,怎么说呢,小真是变了一些。

那一回,把小真吓坏了。姜教授病了。

是心脏病。发病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多。小真叫了120。好歹算是有惊无险。医生说,问题不大。是过度激动的情绪和过于激烈的运动,引起了暂时性心肌缺血。前来探望的领导同事学生一个个面面相觑,看着小真忙前忙后,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寒暄起来,就有点闪闪烁烁。姜教授也尴尬,只有勉力敷衍着,脸上却是笑眯眯的,是教授的风度。当着众人,对小真竟是客气得很。一口一个谢谢,一口一个向小真同学,发一些人生无常的感慨,悲凉的,达观的,通透的,全是装模作样的把戏。小真把饭盒当啷往桌子上一放,心里呸了一声。

不知道是哪个闲人多事,把心脏事件写成博文,发到了网上,图文并茂。一时间满天星斗。姜教授十分恼火。小真呢,倒还算镇定。有什么呢。如今这个时代,有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切,真是。

甚至,小真还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姜教授,一向儒雅稳重的姜教授,竟然也有暴跳如雷的时候。有点意思。

上午,是百味居最清静的时候。

经过一个忙乱的夜晚,大家都有点倦怠。天终于晴了。是这个秋季难得的好天气。隔着窗子,阳光照过来,半个屋子明亮,半个屋子暗淡。大家坐在桌前看电视。红娟翘着二郎腿,一只高跟鞋勾在脚趾上,晃晃悠悠的,让人看着担心。电视开的是无声。遥控器在手里握着,防备着一有敌情,立马关掉。一个影子悄悄溜进来,把大家吓一跳。仔细一看,却是对面美发店的安徽男。红娟骂道,该死!重又把关掉的电视打开。安徽男立在红娟身后,眼睛研究着红娟的头发,说,该养护一下了,北京太干。红娟回头飞他一眼,嗔道,职业病。就有人起哄,说,小武,我们也该养护一下了。干脆来个团体优惠。被叫做小武的安徽男有些窘。红娟横他一眼,怎么?这么小器——安徽男长得单薄,清秀还是清秀的,却有那么一种女儿气,忸怩的,病态的。一头黄发,额前挑染了几缕,颜色驳杂,看上去,给人一种不洁的感觉。笑的时候,喜欢掩了口。紧身的小西装,衬托出柔软的腰肢,简直称得上婀娜了。

单小美走过来,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拿手心捂着嘴巴。呜哈哈——困死了——呜哈哈呜哈。在小真的吧台对面靠定,悄声道,我休班——你那件风衣,借我穿下呗。小真说,怎么,又去约会?

深秋的风吹过,已经有了浓浓的寒意。雾霭在校园里时浓时淡。一只灰喜鹊在草地上踱来踱去,满腹心事。楼房有红砖的,有青砖的,静静地伫立着。一个园丁,拿着一把大剪刀,正在修冬青。不知道为了什么,冬青总是修得那么整齐,形状规则。生活,真的有这么整齐规则吗?

师兄来短信的时候,小真正在吃方便面。平日里,师兄的短信总是很长,嘘寒问暖,绕来绕去,全是甜蜜的废话。可是这一回,师兄的短信却只有几个字。师兄说,没事的啊。小真把这短信迅速删掉了。方便面很热,不小心烫了她的舌头。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小真只顾埋头吃面,也不去管它。

暮色从窗子里涌进来。一屋子苍茫。小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口大口地吃面,有些恶狠狠的。忽然就被呛住了。她伏案剧烈地咳嗽起来,越咳嗽眼泪越汹涌。门外有人敲门。她也不理。

心脏事件闹得很大。不是人们少见多怪,是姜教授,无意中卷入了学院里的权力纷争。那些对手们,岂能放过这样一个热辣辣的桃色事件?姜教授出面,亲自撰写了一封公开信,贴在学院的官方博客上。公开信的内容,无非是辟谣,澄清,解释,以正视听。那封著名的公开信,小真是读过的,认真地读过。确切地说,那不是公开信。那实在是一篇文采飞扬的小说。雄辩,诗性,充满了文学想象和虚构。在姜教授的小说中,小真,大约不过是一个自荐枕席的夜奔者,被手握道德利刃的教授一剑封喉,当场毙命。文章配了图片若干,是姜家夫妇的双双俪影。小真看着后面那些疯狂的跟帖,笑了。这世界真是他妈的幽默。

小真是在后来才有点后悔了。当初,离开学校的时候,是太任性了一些。毕业证也没有要——姜教授是导师,导师是什么,是老板。论文的生杀大权,在老板手上。刚刚把姜家闹了个天翻地覆,他怎么肯轻易放过她?

最先住的地方是甜水园。团结湖附近,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走廊曲折幽暗,堆着经年的杂物。破自行车,纸箱子,废弃的花盆,歪歪扭扭的小沙发,扶手处露着海绵。小真跟在那个喋喋不休的中介男后面,提着裙子,时不时被脚下的东西绊一下。

房东是个中年女人,人很胖,长着一双戒备的眼睛。她盯着小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遍。小真的头发刚刚剪过,是短发——短得有点过分。乱花的裙子,缠缠绕绕,有一种蛊惑人心的迷乱感。小真后悔没有穿那条破牛仔裤。房东研究了她的身份证,问,大学生?小真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中介男趁势说,还没有毕业。房东还想问,被中介男拿话敷衍过去了。

碰了几回壁,才知道,原来,毕业证竟是这样的重要。人家都问,学历?毕业院校?户口?这都是小真无法回答的。堂皇的办公大楼里,出出进进的人们,穿着正装,他们都是怀揣毕业证的人吧,身家清白,来历清晰。他们的那些人生履历表,无需欲言又止的注脚,是可以一笔一画坦然填写的。

正是初冬。风在窗子外面,浩浩地吹。有一扇窗子的挂钩坏了,吱呀呀响着,响个不停。阳光淡淡的,把枯枝的影子印在窗子上。谁家的电视正在唱京戏。一长串拍板声,亮烈紧张,让人不由得从恍惚的思绪中猛醒,惊出一身的冷汗。

屋子里还没有暖气。是那种凄清的冷。小真坐在被子里,蓬着头,把电脑放在膝上,在网上群发简历。脑子里乱哄哄的,都发了哪些,她也记不住。各种各样的招聘网,让人眼花缭乱,让人觉出人生的虚空和荒诞。

远处传来一个人沙哑的叫声。磨剪子喽——洗油烟机——伴随着仓朗朗的铁片击打声,有些渺远苍茫的味道。

学院南路这一带,有好几所大学。北师大,北邮,再往西往北,是北影。马路两旁种着北京槐。小真一直不能确定,北京槐,是不是也叫做国槐。奇怪得很,新街口那边,还是喧闹的车水马龙,一拐到学院南路上,似乎一瞬间便安静下来了。这一带的北京槐,很密,也很粗壮,有些年纪了。因为茂密的缘故,即便是秋冬,也给人一种蓊蓊郁郁的感觉。有乌鸦飞起飞落,偶尔嘎的叫一声,沉默一会,再叫一声。路边有很多门脸。花店,邮局,外贸折扣店,书吧,雕刻时光,蛋糕房……到处可以看见学生们,穿着帆布鞋,牛仔裤,有一点故作深沉,即便是微笑,也是装模作样的,又幼稚又沧桑。

路北有一家餐馆,上面写着三个字,百味居。小真仰着头,把这三个字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清雅的金字,衬了朱红的底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门楣上方,槐树的枝桠间隙,映出暗青色的天。小真咬了咬嘴唇,走进去。

余海洋正在埋头算账,看见小真,抬头笑了笑,来了?

立冬之后,却有几日难得的好天气。晴光澄澈,竟仿佛是秋天了。空气中流荡着淡淡的雾霭,近乎透明了。阳光软软的,带着微甜的气息,有一点醉人。午后,客人不多。女孩子们都不说话,各怀心事。安徽男和红娟躲在包间门口,说着悄悄话。小彩绷着一张小脸儿,大约和新街口的艺术家吵了架。小单一直忙着低头发短信。电视屏幕上,正在上演着一出情感剧,男女主人公正在热烈地说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仿佛是默片。屋子里忽然暗了一下。小真抬头往外面看了看。

门口立着的,竟然是师兄。

十一

整顿饭下来,小真的话不多。其实,小真是想多说一些话的,半年不见了,要说的话应该很多。比方说,说说百味居,说说余海洋,说说女孩子们的罗曼司。可是一张口,却问道,那条短信,是你发的?师兄说,短信?什么短信?小真说,还装!师兄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小真说:

余海洋是——

我舅。

小真笑起来。她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却被呛着了。她咳嗽起来。师兄过来拍她的背。她伏在桌子上,肩膀一起一伏。师兄说,没事的啊。小真哇的一声哭出来。

十二

下过第一场雪,便是冬天了。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这个冬天格外的冷。雪一场接着一场,大片大片的,仿佛是来自春天的信笺。

下雪天,客人便少一些。小真坐在吧台后面,埋头背单词。层层叠叠的账单旁边,是一个小台历。上面被小真密密麻麻地画满了记号。

一条短信发过来,是师兄。倒计时继续播报:距离最后时间,41天零6小时25分。

小真把眉心皱一皱。

没事的啊。师兄说。

小真咬着唇,笑。这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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