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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广顺散文二题

2013-05-30孟广顺

参花(上) 2013年8期
关键词:国子监

孟广顺

乡村物语

一、远去的村庄

我相信,六根定命出世时睁开双眼的一刹那,乡村特有的颜色,便永远定格在了我幼稚纯朴、天真无邪的瞳孔里;敦厚至醇如陈年老酒的乡音,便击穿耳鼓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弥漫着泥土芳香呛人的气息,便蓦然扑入鼻孔永远浸进了我的肺脾里;父老乡亲砸落在庄稼地里的汗珠化成的一汪汪浑水,便苦甜参半地透过舌根、打着转转永远回味在了我的心田里;乡土之上生存的艰辛呐喊响彻在漫无边际的时空里,便裹绕起我的身体,在心灵深处打下了永远磨灭不掉的烙印;贫瘠下的芸芸苍生,便像一幅硕大的古老油画遮盖住世界,令我永远一心一意地去深切体会。于是,眼、耳、鼻、舌、身、意,也就成了儿时乡村印象最最重要的一部分,无时无刻不把浓缩了的乡村生活,解压成悲感交集的片断与场景,使之升华为一生中难以忘却的浓郁乡情。

我常常纳闷,为什么离开故土二十余载,夜间每每做梦,梦到的仍是出生时的那所旧宅老屋和在村里度过的一幕幕景象,有时就连儿时在哪棵树上捉的麻雀、在哪个大水坑里扎入水底从淤泥中扒出莲藕、在哪口井台上摇着辘轳提水解渴、在哪所院子里看大人春节前杀猪宰鸭,以及下地干活时赶的是哪头老牛、拉过的是哪辆粪车等等,都会在梦中重现。时间一长,我才渐渐悟出,是出生和儿时的记忆刻录下了每个人从前至深的岁月痕迹,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瞬间,魂魄就已长久地留在了你嗷嗷待哺和长大的地方,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它始终会像风筝上的牵线一样牵着你,让你对乡村故土产生无比的怀恋。这也许正是人越老为何叶落归根的念头越强烈,甚至即使身在异国他乡,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抵挡不住内心对儿时住过的破旧陋室和喝过的一碗稀粥极其渴望的原因吧。

那么,乡村在我心中又是怎样的一种情致呢?涉世之初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我,乡村的概念似乎还是偏大了,如果是文学上两个美丽名词组合的话,它所涵盖的地缘已不单单是我日思夜想的那方水土。所以,我认定的乡村,是曾经养育过我的再普通不过的村庄而已。她是一个有色彩、有气息、有声音、有情感、有水分,更有喜怒哀乐的巨大生命体,祖祖辈辈的故人在她怀里繁衍生息,演绎着一个个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甚至感人至深的故事,像一位敞开胸襟的伟大慈母,随时随地在用自己的乳汁滋养所有的儿女,日日夜夜聆听他们在苦难中挣扎发出的种种毫无休止的悲情倾诉,也共享他们在幸福时光迸发出的快乐与歌唱。每次从异地带着满身思乡之苦回到那里时,我就会从心底产生出一种扑进母亲怀抱的感慨;尤其当兵后,第一次从千里之外的南方探亲行走到村边时,我竟背着背包站在村头,抑止不住激动地眺望着村里村外,为能重返故里滚落下几滴欣喜若狂的热泪。

然而,生我养我的村庄是贫穷的、苍白的、沉闷的、单调的。鲁西平原无山少水,缺乏南国的绿色情调,也就体验不出常说的“田园风光”,更没“世外桃源”的感触。黄河以北一马平川的辽阔、村挨村的稠密和贫困中的苍凉,使偌小的村庄从秋后到整个冬季,都处在一种萧瑟浑黄之中;所有的房屋及院落都是土坯筑成,极窄的土街到处摊铺着一溜溜草料所化成的黑黄的牛马粪蛋,若浇一场大雨,马上就会流淌起满街的泥汤;再有,用铁钉铆着轱辘的老式牛车驶过,便留下两道轧入黄泥中晴天也难以弥合的深深车辙,与全村的土墙土屋色泽相匹,使土色基本成为村庄的主色调。被寒风削落了全部叶片高过屋顶的大树,在冬季只有干瘦的树枝在狂风中摇摆;等到春天来临,直至夏季,村庄内外才会显现出一丝绿色的生机。不过,土黄色映现的贫穷,也使村庄在四季中的颜色变得不同凡响,春夏的绿倒像成了她的陪衬;特别是黄昏时分的黄绿相间,把村子衬托得更加庄重。冬天大雪降临,铺天盖地的白雪既遮掩了遍地青苗,也隐藏了满街的脏乱,洁净的白色又把村庄的黄色凸显出一种特有的美感;如果在原野一片白色中偶尔走来几个身着大黑棉袄的老汉或穿一身鲜红衣裳的姑娘媳妇,土黄色的村子立时会增添几色的点缀。于是,白、黄、红、黑几种色彩,便造化出乡下的独有神韵,别有一番诗情画意。每每这时,现在完全可称之为先前破旧的村庄,浑身上下一色黑袄黑裤、腰间裤腿全都扎根绳子、头上缠块毛巾或戴顶狗皮帽子以挡风寒的老人们,会站在寒冷的街头发出一阵阵吆喝,催促那些年轻的汉子:“爷儿们,咋还不牵着你家细狗去地里撵兔子哩?抓几只回来晚上当肴啊。”他们便把这种极为原始的举动视为最大的快乐。

诚然,比色调更为特殊的便是乡下的气息。自记事起,通过嗅觉存留在我印象中的,是北方乡下特有的泥土味,季节不同,气息也各异。春天夜间躺在土炕上,虽然熄灭油灯后屋里一片漆黑,浑身却十分的舒展,张大鼻翼一嗅,空气中处处充满花草树木和麦苗散发出来的清香,比冬季干燥的冷风不知要舒缓好闻多少倍;但最令我忘不掉的,则是秋收时节的浓厚气味。庄稼成熟收获后,生长了万物的黄土地重新被翻犁起来,从深深的土层里便蹿腾起一股股说不清、道不白却又诱人的芬芳。尤其是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以后的傍晚时分,堆满高粱、玉米和黄豆的原野,一人多高的上空常飘浮起一层薄薄的青雾,如烟似云地绕裹在村庄的外围,透出庄稼成熟的气息,让每一个庄户人家都陶醉痴迷,会泛起满心收获的喜悦和欣慰。而掺杂着牛马草料味道和泥土芳香的混合气体钻入鼻腔后,又给人一种充实、淳朴、厚重的感觉,农民们懂得那既是大地的气味,更是他们骨子里无法更改和别的东西难以替代的特征,因为他们把自己融化在了大地里头,黄土地是他们的生存之母,犹如母子连心一般的息息相关。冬天的到来则又更迭出另一种气息,那是豆腐坊里香味极浓并且十分温暖的气流。贫困使得村子上下,把开办豆腐坊都当成获利的一大途径。黄豆磨成白白的琼浆经过大锅蒸煮,主事掌柜把握着时机,用把布满油污的小锡壶,将黄黄的卤水点进缸里,待成脑状后浇入木制的框中挤压,既做出一叠叠的豆皮儿,压出一缸的豆浆,更挤出远在一里外就能闻到的香味。温热的火炕成了农民们聚集的场所,每到冬日的晚间便有人隔街串叫:“兄弟,走啊,去豆腐坊聊聊。”相聚的人们挤在炕上,边闻豆香边唠起来年庄稼地里的大事,东倒西歪睡到三更半夜,才想起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他们在豆香中寻找着知足和愉悦,打发日复一日无奈的光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也造就了一方语言。自古一样的中国文字,地理上的差异却使它在鲁西平原的乡下有着不同发音,一切的语言都以平声出发和结尾,漫长的顿音中带着少有的发艮,听起来尤为亲切和朴素。逢人开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中国人常挂在嘴边的“吃了吗”或“喝了吗”,接着是客套的谦让。当有人离家时,乡亲们会前呼后拥来到家中问长问短,把千百句的嘱咐送入你的心头。当年排行老二的我参军临行前,就曾感受那种质朴的民风,不仅轮流请席吃遍家家户户,更有婶子大娘和叔叔大爷们踏进门槛,把一片片真诚与希冀填入我的心间:“二侄哎,你出去可得好好干,为咱村里增光啊!你爹娘在家用不着你牵挂,有村里老少爷们照顾着呢。”这样的关怀至今回荡在我的耳畔,久而久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演化成了一种割舍不掉的乡音和乡情;即使在京城生活多年,不管对方是不是从老家来的,听到类似的口音,我就会情不自禁地追问和联想起遥远的村庄及故人。

另一种给予我百般感触的,是儿时品尝到第一口故乡水滋味后的那种辛酸苦辣。村庄按东西南北分布,不知啥时人工开挖出许多水井,但只有四口是甜的,其他均为无法饮用的咸水和苦水。庄稼地里那些用来浇地的敞口井,全都从井帮砖缝里钻出盘根错节的荒草,青蛙在里边任意地跳跃欢歌,用肉眼就可看清井水中漫游着的小小生物,哪怕在地里干活的男女老幼多么口干舌燥,谁都不敢轻易地下口。每年春天,黄河放水给庄稼灌浆,含有泥沙的水质虽然浑黄,可盛入脸盆或水桶沉淀片刻,清水与泥沙就会即刻分出两层天来,饮一口,甘甜无比。小时我很奇怪,问大人为什么一样的地界,地下冒出来的水却有咸苦和甜美之分。父亲说:咸苦的是百姓的汗水和辛劳,甘甜的是庄稼人的收获和喜庆,只有黄河水才真正给予我们营养。当时,我并没能完全理解父亲这些话的含义,长大随大人下地干活,才自己体味并发觉了百姓的艰辛。尤其骄阳似火的夏日,庄稼地里特别闷热,把妇女们的长襟衣裳汗湿贴在了后背或前胸;戴顶破旧的草帽、半裸着古铜色脊梁的男人们,豆大的汗珠汇聚成一条条的水线,分别从满面风霜的脸膛和背负重压的脊背上成溜成溜地流下来,直接砸在地下。大人们说:“看到了吧,咱们农民就是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喝的水都是从咱自己身上流出来的。”我方才明白,父老乡亲们就是如此坦然地对待乡间生活,把一切的艰难困苦都化成甜美和幸福。

正是在这种色彩、这种气息、这种水分的调和、熏染与滋养下,村庄和村庄里的乡下人,变得既真实又坦荡,既快乐又压抑,因为谁都无法改变望不到尽头的命运和看不见希望的贫穷。当年离开故土前,我不曾想过自己的一生会是个什么样子,更不曾料到会有怎样的前程。寒风凛冽、大雪纷飘的冬日,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鼻尖上悬着一丝清冷的鼻液,没有手套可戴的双手被刺骨北风吹得干裂,抓一下铁锨顿觉生疼,而又不得不随大人一锨锨地翻地,高中尚未毕业的我曾为极度的迷茫感到过悲哀;而当春天全校学生集合在操场上做操时,满场的同学都已换上了洁白的衬衣,惟独我一人没有衣服可换,仍然身着从冬天延续穿到春天的那件厚厚脏脏的黑色夹袄,格外的显眼,成为与所有人不同的另色,令我无地自容地都想跑掉离开人群。我曾思忖,也曾暗自愤恨,为什么那个村庄使得庄上人家贫困得都不能给我提供一件换季的衣裳呢?

然而,我发现与村庄里其他人家的苦难相比,缺乏一件换季的衣服实在算不了什么。七十年代中期的鲁西,不知什么原因竟有许多吃不上饭、穿不上衣的劳苦百姓,并且时而会有外村拄着打狗棍要饭的老头儿踏进门来。母亲说:“孩子看看,比咱们家穷的有的是。”我替母亲将一块掺着地瓜叶的窝头递到要饭老人手中的时候,那人一再向我行礼,我看清他的双眼里充满了悲凉和哀伤,泪水也顺着满是皱纹的眼角流下来。人在年轻时怎么受苦受累都是可以度过和承受的,但到晚年落得四处流浪的结局是最不幸的。我可怜那位老人的境遇,站在他面前,我的眼睛也一度润湿,甚至想到村里人会不会也有像老人这样到处乞讨的事情发生。

终于,十七岁那年的冬天,一个参军的机会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但在换了军装、背上背包将要离开村庄的前一天,村里发生了一件令人伤心的事,一位王姓大爷跳井自尽了,即将踏上征程的欢欣顿时被一阵难过所掩盖。六十多岁的大爷为啥想不开偏要结束自己的一生呢?乡亲们叹息着告诉我:“被穷逼死的。家中没钱给儿子娶媳妇;现在有人提亲做成了媒,没钱人家女方不过门。”本该是一桩值得赞美的喜事,却因贫困变成一场夺命的悲剧,这在我心中打下了永远抹不掉的印记。

在离开村庄的那一刻,我望着为我远行而担忧流泪的父母和父老乡亲,感怀到了离别的伤感,才发现曾养育了我十七年、也曾因贫穷被我憎恨过的村庄是那么的令人依依不舍,忽地懂得了“儿不嫌母丑”的至理。当黄土色的村庄渐渐消失在我视野里的顷刻间,却生起一种强烈的愿望,真想再多看一眼她的颜色,再多吸一阵她的气息,再多听一句熟知的乡音,再多喝一口她的甜水。我想,当我再回到她的怀抱时,她会不会变得比先前富有而美丽呢?

远去了,我的村庄。留着我儿时记忆的土黄色的村庄……

二、别离的故人

人生自古伤别离。对不曾离开过家乡的人来说,基本不会有多少的感触,可对一个在外的游子却有千百般的体会。那种远离家乡后与亲人的互相牵挂,犹如两个站在难以逾越的大河对面的人,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企盼着、思念着,却又不能按照你的意志随时随地走到一起,留下的惟有满身心的惆怅和迷惘。最让人忧虑的,莫过于曾经带着自己在乡下度过艰难岁月的那些可亲可敬的故人;担心伴随着时光流逝,离家一久再也看不到他们年迈而熟悉的身影,在心头平添一份不该增加的惋惜和遗憾。

毫无情面的光阴顿逝,往往离家仅几年工夫,就会使昔日亲和的乡下,像地里的青苗一样,一茬茬曾是那么面熟和盼望着相见的老人故去了,而一茬茬不认识是谁家孩子、更叫不出名和姓的新人,又迅速成长了起来。虽然,谁也逃脱不掉这个新老更替的自然规律,但对身在异乡为异客,情感上希望故乡的亲人永远驻世的游子而言,未免有些太伤痛和太残酷了。

是呀,那些日日夜夜曾经一起守候岁月的亲人在哪里呢?离开村庄不到十五年的时间,三位值得我悲痛和伤心的亲人故友永远地离去了。他们的坟墓埋在村西和村南的庄稼地里,后来每每回乡探亲也只能到坟茔上给他们烧上一卷草纸,送去对他们的怀念和告慰。

第一位让我痛心疾首的亲人,当然是生我养我的亲娘。十一年前,在她六十六岁的年纪上,心脏病的突发使她在夜间前后不到二十分钟,便没有任何交代地辞世了。当没有接到电话的我,从转告口信的人嘴里听说母亲老去时,我摇晃着头颅说什么也不相信是真的,用怀疑的口吻一遍遍地重复着:“娘怎么可能去世呢?”即使携妻儿已经回到乡村走进胡同,站在大门外面,甚至都看见了族院里那些披麻戴孝的子孙,听清了满院的哭嚎,仍不相信娘亲会离我远去。等见到母亲双目紧闭、已穿好寿衣的僵硬身子迎门停在堂屋床板上,我才懂得她真的那么快地走了,天旋地转间“娘!娘”地呼吼着,眼泪难以抑制刷刷地流下来。坚强的父亲三天内一直一脸沉重地坐在椅子上,起初看不出他多么悲痛,指挥着丧局的人前后忙活办丧。直到一切后事处理完毕,晚上只有我们几个孩子守着他时,他才哇地放声大哭。我和妻子及哥嫂架着他说:“爹不哭,娘老了我们接您去北京,养着您老人家。”他抹着两眼老泪点头应允,但临来前却蓦然改变主意,说啥也不肯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乡村和故土。

娘的一生没有享过什么福。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她与父亲共同载负着生活的压力走到了生命尽头。在靠挣工分过活的艰难年月里,从我有记忆起,母亲就长期被一种怪病折磨着,长年卧床根本无法下地干活,惟一的支撑是父亲的肩膀和双手。家中贫困得曾使我们兄妹三人连吃穿都成问题,至今妻儿谁都不相信当年生活在农村的我,冬天曾因无棉鞋可穿冻得双脚红肿。母亲时常把我们拉到身边,带着满心愧意说:“娘有病帮不了你爹,也让你们跟着受苦,娘心里好难受啊。”我们并不觉得那时有多苦,反而感到在乡下有享不尽的快乐。于是,用千般的安慰嘱咐母亲好好养病。尽管儿时的无忧无虑取代了贫穷造成的沉重,但穷困确实威胁着一家的生存。每年秋天,母亲总是硬撑着多病的身体,钻进玉米地里去拔现在被当成宝贝的麻蓬菜,回家后掺上高粱面儿做成窝窝头儿,先供我们和父亲享用,她自己却不肯先吃。秋后和冬季,又从发干的地瓜秧上捋下一串串黑黄的叶子,步履蹒跚地背回家浸泡在水中,掺一半粮食面儿再下锅熬粥或蒸成干粮度日,即使如此,母亲也不曾吃过一顿饱饭。我清晰记得,那年朔风刺骨的冬天,浑黄的太阳显得格外寒冷,在家中连烧锅的柴火都用尽时,她跟我们说要出去串门,背着父亲手提一只破篮走出当院。我悄悄跟在娘的身后,看她朝村西大队做豆饼的油坊倒在院外的煤渣堆走去,然后几乎俯趴在煤渣堆上,一小片一小片扒拉着烧过的焦炭,从中拣出那些可提回家再回炉燃烧的渣粒。当我跑过去偎在娘身边一起分拣时,娘赶紧把我推到一旁说:“好孩子,天冷你回去吧,娘的手不怕冻,你的手冻坏喽可不能上学写字啦。”陪娘拣满一篮子二茬炭渣,我看清从她两只染着煤黑的双手指缝里,全都流出了鲜红的血。我的心忽然沉到无底深渊,差点为娘的艰辛哭出声来。娘像是发现我在盯瞧她流血的双手,回家途中立即假装无事将两手缩进了袖筒里。那一年,全家便是靠娘那双粗糙的手度过了整个冬天。

母爱是世界上惟一可称之为伟大、神圣和崇高的字眼。当娘对我的前程看不到任何希望,犹如在漫漫长夜里望不见曙光何时升起时,恰逢新上任的乡武装部长带着妻子和不到一岁的儿子,选择我们那个贫穷的村庄作为最终落脚地,并在同一条胡同相距不到二十米的一所偌大的院落里安顿下来。夫妻两人都因工作忙实在无法照料孩子,找上门来请求母亲能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刻伸出援助之手。母亲二话不说,把那个还在牙牙学语、小名叫“军”的孩子抱在怀中,就像当年抚养自己孩子一样,一年四季哄着他吃、抱着他睡,双手牵着他在村里蹒跚学步。尤其夏日的晚上,母亲会将干瘪的奶头塞入他的嘴中,边哼着她年轻时学会的《孟姜女哭长城》和类似《摇篮曲》的民谣,摇晃着手中的蒲扇驱赶蚊子,边轻轻拍打着后背让他进入梦乡,以至后来小军把母亲当成了他惟一的依靠,甚至连被我称之为大哥大嫂的他的爹妈都疏远不理。三年风里雨中、春暖夏酷、秋凉冬寒的精心与辛劳,使那个孩子渐渐长大成人,令他的父母春节时双双含泪跪在母亲面前磕了真诚的头礼。而当问到母亲有何愿望时,母亲啥话没说,只求能把我从农村送入部队。于是,我知道后来能走出那个令人心寒的村庄,是对母亲拖着满身病痛付出的一种回报。在她过世发丧的那天,我看见当年的那两位大哥大嫂带着小军从几十里外赶来家中,如同我们及孙子辈的孩子那样,泪流满面地呼喊着“娘”和“奶奶”为母亲披麻戴孝,但也只能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不过,这种情谊后来又延续到了至今仍然健在的父亲身上。

母亲过世在我心中留下的最大遗憾,是她临终前三年我没能带妻儿回家看她一眼;而她走得如此急促,可以说连一点宽裕的时间都没有给我,怎么都没想到几年前的一次别离却成了与母亲永久的诀别。

第二位使我感怀不已的,是曾经与父亲一起在生产队里当过几十年队长的大叔。他跟父亲是同龄人,走过了战争、饥荒和动荡不安的岁月,如果他能活到现在,也应与父亲一样有着八旬的高寿了。可是在我当兵离家十年后,本来年轻时就是堂堂一条硬汉的他,却忽然蹊跷地得了偏瘫。据说是因他在家打死一条长蛇后,第二天家中满院子到处都爬满了长虫,并且排成一溜的长队往他家屋里钻,他当即被吓得瘫在了地上。十五年前,刚刚新婚不久的我带着爱人回乡省亲专门去看他时,他被婶子架扶着从炕上哆嗦着身子下地,一见面儿便拉住我和爱人的胳膊失声痛哭,不时地从歪斜的嘴角流下一串串口水,婶子拿着块手绢赶紧替他擦拭掉以怕我和爱人见笑。我们满怀心酸地百般安慰他,却没能拯救他的生命,自那次别离后没过一年他也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我再回乡探亲只听说他的坟头埋在了村西,连那位活着的婶子也不曾再见到过,我不禁为两位老人大为伤感。

其实,这位大叔就是出现在我的小说《地老天荒》中的德海叔,小说中的名字都是真的,他的经历当年也是从生产队长、村长一路走来。在我的记忆里,他家婶子年轻时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到我参军离开乡村她已过五十,还保持着农村妇女少有的风韵容姿。可惜他们一生不曾生育,到晚年连个养老的子女都没有。德海叔过世后,她一人带着满腔悲怆,回到了黄河北岸那个埋葬着曹子建尸骨名叫鱼山的小村,那里便是德海婶子的娘家,只有娘家的侄子们为她养老送终。后来再也不曾听说过她的音信。也许因他们与父亲有着生死之交,在乡村生活的那些年,父母亲常常把我支到他们家去帮助干些两人做不了的农活。正是这样的缘由,自我走进他们家门的第一天起,他们便把我看作是亲人了,而在我眼中他们也是值得我敬仰和感谢的人。

我记得约是70年代的下半期,随着我们兄妹三人的长大,父母亲在村西划了一处新宅,劳苦几年进行筹备却由于贫穷不能动工,爹娘为此愁得彻夜难眠和对天长叹。更有一天夜间,我在被窝里陡然听见父母亲轻轻抽泣,待我钻出头来询问为何,才清楚是被无钱盖屋愁哭的。母亲对本分的父亲说:“不行再向他德海叔张一次口,看看能不能借到二百块钱。”我被这个吓人的数目惊得目瞪口呆,两百块钱有谁能借又何时能还上呢?母亲的催促使父亲壮大胆量也厚起老脸,跑去叔婶家把难以启口的缺钱的愁事说给了他们听,虽未当即把愿望变成现实,但第二天德海叔却手拿三百元钱送到了家中,对父母亲说:“孩子们一年大过一年,确实该盖处新房子了,再穷咱老哥俩也不能让孩子们没有住的地方。”

三百块钱成就了至今仍坐落在村西的那处宅院,我心存无限感激却对叔婶没有更多的言语。我在那处院子里生活三年,还清三百元钱已是我当兵几年以后。临离开乡村前,德海叔婶到家中为我送行,父母亲曾向他们说起来还钱的事,德海叔对爹娘说:“甭老提那些钱啦,我和他婶子一没儿二没女,要钱又有啥用?有就还,没有也不要叫孩子们搁在心里惦记着。”别时,他和那位慈祥的婶子又掏出五十元钱塞在了我手中。如今,我很想加倍偿还德海叔婶的恩情,但也只能在异乡、在心里为他烧上一叠纸箔来表达对故人的感恩了。

第三位令我怀念的故人是村里一位当过多年民兵连长和村委会主任的异姓大哥。当年,贫穷的乡村没有什么可被视为快乐的事情,只有这位大哥在秋天的夜晚带领全村老少敲锣打鼓庆祝丰收,或冬日闲来无事排演乡间戏曲时,才是全村人最难以忘怀的时光。当我还穿着开裆裤满街撒欢的时候,本来该有更远大前程的他却已响应号召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了。他知书达理,很有几分儒雅气质,说起话来总是咬文嚼字,常把《三国》《西游》及《红楼梦》中的人物和故事当作闲时聊天的由头,遇事还经常以古喻今。这个在他看来很正常的思维和表述,却在有些无知的乡下遭遇到冷嘲热讽。但他带领乡亲们干艰苦的农活时,则敢冬天砸开冰冻,喝几口烈酒第一个跳进寒冷的渠中或井下,收拾给麦子浇水用的泵站。百姓们遇到解不开的疙瘩,他又以独有的理据化开乌云使乡村露出半边的日头。然而,乡下的愚昧和官场上的是非彻底毁了他的一生。当年,他力排众议从三个入伍候选人中推荐我走出了贫苦的乡村,每次回家他总是把我邀到家,两人饮酒叙旧,讲述我离开家乡后的各种欢笑与悲苦,在我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可在那年乡里组织换届的冬季他却成了攻击对象,上级派来许多公安要抓他问罪,本要下东北的他走投无路躲藏到了北京来。我问他,一个村干部为啥遇事躲躲闪闪,他叹息称上面的派系斗争使他成为“替罪羊”,流泪直言他想跳井自尽。我劝说着安抚着,才算稳定住他的情绪。他把这次会面带给他的情谊看得泰山一般重,而我把他当作乡村少有的故人,感激他当年给我的鼓励和支持,送给了我美好的前程。

两年后再回到乡村,我曾经想看看他的境遇和状况是不是有新的改变,可村里人告诉我他卸任成为一介普通百姓后一度借酒浇愁,从过去一个年富力强、呼风唤雨并极具号召力的村干部,几乎在一夜之间沦为被村里人瞧不起的酒鬼,我的心蓦然沉重得说不出话来。探亲快要离开乡村的前夜,我正要关门休息时,忽见黑咕隆咚的夜色里一个跌跌撞撞的影子,伴随着一阵忍辱负重的呼叫,砰地一头栽倒在院外墙根下。我听出那是他醉酒后的声音,赶紧走过去将他拉起来,歪歪倒倒地搀扶着他回家。闻着他满身的酒气,我猛然恨起使他麻木的一肚子酒精,心里暗暗地为他难过。他推搡着我,言称他已不是我先前的大哥。可我认定他的骨子里还是从前的那股正直和善良,说:“哥,让兄弟我扶你回家吧。”乡下便是这样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歪理,好人转眼会被看成罪大恶极,坏人则会在眨眼之间成为世间的救星。他错在哪儿我不知道,为何会落魄到如此境地我也不清楚,只晓得是他把我送上的辉煌之路。当听到我说“你还是我先前的大哥”时,他竟像孩子似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次离别又是几年没有回家。后来虽然我常通过乡下的亲人打听他的消息,可得到的回音是他在一次醉酒后真的跳井而亡了,也像与母亲的分别那样给我留下一个太大的抱憾。

啊,让我百般追忆的与这个世界别离了的乡村的故人们呀!

三、原色的快乐

当如今的人们常把一句幸福着、快乐着生活挂在嘴边的时候,从农村走出来的我,却觉得物欲横流的都市往往使本来至纯的快乐褪去原色,异化成另一种掺杂着太多虚假因素的欣喜。我曾在反思城里生活中暗暗发问自己,你在都市里成就了尚好的家庭与事业,有不错的功名利禄且不用为衣食住行忧愁,但是你真的快乐无边吗?我只能长叹一声,对自己说都市里的快乐,只不过是知足者常乐而已,快乐的背后承载着不堪重负的身心疲惫和应对优胜劣汰付出的成倍代价,转瞬即逝的欢欣永远无法找回乡村快乐的原色了。那么,乡下原色的快乐又是怎样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甚至可以开怀大笑的情调呢?

乡下人淳朴善良的天性和已经算是久远了的贫困环境,使他们除了成年累月的艰辛劳作以外没有更多的奢望,每年夏秋两季收获了成熟也收获了喜悦,对乡亲们来说称得上是真正的淋漓尽致的快乐。除此之外的最大欣慰,莫过于长辈们看到自家儿孙娶妻生子、兴旺家丁,成年汉子则把洞房花烛当成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快事;而天真烂漫的孩童和青春活泼的少年,只要得到一块小小的糖粒便十分满足,并可换得他们无邪的笑声。因此,乡下人自生至死快乐或忧伤一辈子的颜色都是由原始、苍白、至善和毫无所求涂抹染成的,挑不出丝毫额外的客观成分。

那座贫穷的村庄,虽然给了我生命而没让我享受到童年应有的富足,但不论是身处他乡的在外游子还是后来衣锦还乡的归客,她都是我实实在在永久的家园。多年以来存留在心底的快乐痕迹,可以说简单得犹如一张白纸。温饱都难以解决下的无忧无虑和对贫穷的蔑视,使快乐成了生命、生存和生活主旋律最重要的乐章与音符,哪怕仅有一碗刚够充饥的稀粥下肚或稍能遮羞的布衫在身,也会把所有的苦难扔到一旁,与村庄里的伙伴一起迈着轻盈的步伐,快快乐乐地奔向一望无际的原野。

是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岁月从身边匆忙流走,春夏秋冬的季节更替却未能把孩提时代快乐的笑声湮没得无踪无影,反而更加深深地刻记在了脑海里。暖洋洋的明媚春天到来时,支撑天空的大人全都按照分工下地给庄稼锄草、浇水、施肥与耕作,只有尚未上学的孩子们像从圈棚里撒出来的小马驹儿,成群结伙奔跑在大街小巷,说好一个小小幼稚的目标,便一呼百应地朝着村东或村西走去。在这支队伍里没有谁家过得富有、谁家过得贫寒之分,独有的快乐对每个幼小的心灵形成了共同感召。清明时节柳树冒出新绿,我会随着伙伴们爬上一棵棵柳树去折一些用来往大门框上插的柳条儿,拣几根容易拧松的枝条折得长短不一,将离骨的枝条与柳条皮儿剥开,用牙咬扁空了心的一头再用均匀的气息轻吹,也就做成了发音高低不同的柳哨。于是,春天晌午的饭前,满街都可以听见孩子们吹奏出的直直白白不会拐弯的柳哨声音,每人胳肢窝下挟着一抱柳条,回家常是一路雀跃一路欢歌。这种快乐随着年龄的增大和离开乡村,至今再也不曾得到和享受过,只能把那种记忆犹新的柳哨声沉淀在老成后的心底里。

夏天呢?夏日的炎热和毒辣,常常使乡下的孩子赤裸着上身,腰间最多不过穿条破旧的小小裤衩,没鞋可穿的脚丫踩在被太阳晒透了的细腻松软的尘土里,烫得有些浑身发炸,但长满厚茧的脚板感受到的惟有酥麻,却不知疼痛的滋味。逢上烈日炎炎的中午,会有愣头的伙伴提出下到大水坑里去摸那些刚被生产队置入淤泥中的莲藕解渴;一身湿漉一头泥草手抓着一节节长藕从水下钻出来,围坐在一片凉爽的树阴下会共同分享冒着生命危险捞上来的成果,边吃边吞咽着无穷的快乐。即使大人发现偷吃队里的东西,也只能对我们这些因贫穷而毫无新鲜水果可尝的孩子们发出一阵长吁短叹。再大以后,麦收前黄黄的硕大水杏下架,和伙伴们一起会被队里派去爬树摘果,边摘边吃洒满一林的酣畅,远远即可听清杏林里传来朗朗的开心笑声。待秋天苹果黄了桃子绿了大枣也红了,村庄周围弥漫着随处可闻的香甜,我与那些伙伴们又会拿着长竿随在大人群里,冲进大片大片的枣林举竿乱打乱晃,紫红的大枣像从天空中飘下来的冰雹,“噼里啪啦”砸落在头顶和稚嫩的脊背上,打着滚儿一蹦三跳地布满一地的红艳。而当充足的雨水浇得深埋在土层下的地瓜结出一串串圆圆的瓜蛋拱裂地皮,滋养一人多高的玉米长出留着茶色胡须、外面包裹着几层极薄浅绿外壳的苞米,同时也催长了遍地各种丛生的杂草时,暑假期间被派往地里看守庄稼的我,会把自家那只温顺的小绵羊拴在河堰上,边坐在地头用破烂的草帽呼扇呼扇地抽赶热风,边听它啃吃香草发出“咯吱咯吱”好听的嚼咽声,为它能够得到丰足的草料感到宽慰和欢喜,有时也会为自己的境遇尚不如一只绵羊拥有足够的营养而萌动稍纵即逝的伤感,但绵羊吃草时的幸福却在瞬间转化成为我一个少年的快乐。正午时分,如果没人来替换我回家吃饭,我只能在田间地头拣拾一堆干燥易燃的柴火,不忍心地从玉米棵上掰下只扒去皮儿用手一掐立即冒出乳白色汁液的娇嫩苞米,用根树枝儿串上挑举着点燃柴火,大汗淋漓地熏烤,待将苞米烤得发黑和爆出“砰砰”的炸响,并散发出新鲜庄稼特有的幽香,感到那只烤好的玉米终于属于我了,即刻体味到心满意足的无限快乐,狼吞虎咽地填充“咕噜咕噜”直叫的辘辘饥肠。有时,又会看准咧嘴的地皮扒出几块粉色的地瓜,在地头挖出个带有灶膛的小小窑洞,从地里拣回些大小均等的土坷垃,围着窑洞的边沿垒出一层层的金字塔,等用柴火将“金字塔”烧成火红色,连同地瓜一起砸入窑里用土焖好,半个时辰后扒出来的喷香地瓜成为少时的最爱,也从土坷垃里扒出了一捧的欢欣与快乐。

冬天腊月的季节,飕飕的北风吹昏了天地,在月亮周围布起一圈令人发颤的寒冷光晕。顶着打旋的风尘与伙伴们聚集在街头,不但感受不到冷苦的滋味,反而把冷月下的相聚视为释放青春的良机。两三个伙伴为一组的捉迷藏,使守攻双方都尽情地投入全部身心,不论平日多么胆小,也不管黑暗的地方多么脏乱,全在月光下寻找可以藏身的去处;即使一所传说闹鬼连大人都有些发怵、小孩白天没谁敢迈入半步的院落,一旦到风高天清的夜间捉起迷藏来,不见鬼影惟有伙伴们影影绰绰的身躯满院乱窜。三更半夜通身大汗一身污垢地回到家中,虽被油灯下焦急等候的爹娘嗔怪一番,却抑制不住整夜的激动和兴奋,用被子蒙住头脸在被窝里偷偷乐着进入梦乡。

而当乡村凡有存水的大小坑池均被逼人的寒冷封锁成一片片洁净的冰冻,再遇上纷飞的大雪掩盖住许久的萧条时,脚穿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皮胶鞋、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和从未想象过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伙伴们,故意踏上沿途坑池的冰雪,“噌噌噌”溜着滑滑的厚冰往村庄里赶,惬意和快乐大大多于被寒流冻红脸庞带来的伤痛。有时,仍穿一双单鞋在积雪遍野的田间追逐嬉闹,热血沸腾激活的温暖融化了全身的僵硬,塞入鞋窝冰冷的雪块浸湿脚趾脚背,滞留后朔风的劲吹使两只脚胀痛得厉害,但仍然难以阻止享受乡间纯真的乐趣。曾几何时,我与伙伴们坐在场院柴火垛的避风处,在上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场上观察冬日飞临场院觅食的几群麻雀,在雪下埋藏好捕雀的铁夹,尽管多数是一无所获,并且时常会被铁夹把手指手掌打得红肿,可从中寻找到的快乐是无穷尽的,纯净得犹如洁白的雪野。

乡村的快乐便是如此无瑕,贫困却没有烦恼,悲苦却没有忧愁。诚然,乡下人还有多种多样更为特殊的快乐表达方式,那是从秋后到冬季清闲阶段乡间戏曲的排练和演出。在春节前两个月的时间,村里那些爱唱爱跳的年轻汉子和姑娘自行召唤,把全村会点儿吹拉弹唱手艺的男女老幼集中在一起,按照不同角色进行粗略的分工,每天晚上先是一阵叮叮咣咣的锣鼓把好事的村民招来,然后挤在一间不太大的屋子里,边说笑打闹边走台练唱。一时间街坊的平辈兄妹转眼成了父女关系,本是爷爷的长辈在那一刻却成了孙子,而孙子借助舞台自然当了高堂。于是,白天下地劳作的乡亲,在漫洼地里也就以舞台身份相称,将村里历来分明的辈分搅得一塌糊涂,乱是乱了,但乐呵得禁不住开怀。从正月初一到十五,选准街头空场竖几根高高的木杆,拉土垫出个平坦的高台,四周再搭上用来挡风的帆布,就算有了表演唱戏的台子和场所。在锃光发亮的汽灯照耀下,一把胡琴几支唢呐和着劈了音的笛声,伴奏出台上乡下难以听到的花腔,直把父老乡亲们唱得或喜或悲或哭或笑,一年的快乐就在顷刻间得到充分的迸发和展现。

然而,百姓们的苦和乐总是与黄土地里的丰歉及辛劳难分难解。丰收时节,喝醉红了脸的高粱、咧嘴吐出一朵白莲的棉花、张口大笑的黄豆、拱裂苞皮露出一串黄金的玉米和笑弯了腰的谷子,是乡下人快乐的见证。他们的脸膛上无时无刻不挂着发自心底的喜庆悦颜,岁月刻记在额头上的痕迹似乎都变成了欢笑的余波,个个眉飞色舞的模样将对黄土地深厚的情感暴露得一览无余。而遇到大涝大旱或收成不佳时,他们也许映现出一丝愁苦的表情,可立时凝聚全村人的智慧和力量,与天地自然进行着不屈不挠的顽强抗争。于是,水涝顺着他们有力铁铲开掘出的渠道,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往昔;旱灾之年,田地在他们一刻不曾停止过的汗水浇灌下,又焕发出盎然的勃勃生机;愁苦便随着瞬息万变的田间景象,忽然间转换为踏实的欢声笑语。我清晰地记得离家前的那个秋天,乡村被多日的连绵大雨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眼看着快要成熟的庄稼没几日变得焦黄打蔫,爹和村里所有劳力转遍全村的庄稼地,颤动着双腿站在地头,眼巴巴地瞧着心疼的庄稼滚下从不轻易流淌的泪水。但我不曾想到,从那天起男女老少全都自觉地扛着自家铁桶和脸盆冒雨倾巢出动,没有平时的大小及男女之分,卷着裤腿站在泥泞中,成片成片地各自包下每一块庄稼地,用最原始的方法将地里抽不尽的涝水,排入满满当当的大渠。滂沱的大雨下几天,田间地头就有人日夜守候几天,等雨过天晴庄稼开始返绿时,爹和村里的人们激动万分地哭了,而在那哭泣中又传出爽朗的笑声,交织着悲喜的眼泪正是这般地洒遍了生生不息的乡村。

乡下人便这样在艰难困苦中享受欢乐。我深深感受到,那种来自乡村的纯朴快乐中夹带着无限的希冀,他们在贫困下真实自我地生活着也生存着,从而赋予了生命的伟大与壮丽。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乡村快乐的原色。抑或说是天然地体现着百姓们劳苦的原色的快乐……

漫步国子监

久居京城,我一向远离尘嚣,不爱到喧哗躁动的闹市街井去闲游。因此,往往近在咫尺的名胜古迹也变得有些遥远,反而不如那些来自外地或异域的观光客更加熟悉身边的景物了。

早晨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浇凉了夏日毒辣的太阳,把一时浑浊的老天冲刷得清爽湛蓝。或许是心情所致,或许是为兑现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愿望,终于在天高气爽的日子走出家门,拿出少有的闲情逸致逛了一回文人墨客和学子向往的国子监。

与其说是逛,倒不如说是品或觅。早先,有人说国子监是过去的最高学府,也有人称是古代科举考试的场所,但我所知这两种说法都没能涵盖国子监的真正含义。毛泽东青年时代曾在一篇《讲堂录》中说:“受业太学时,光武受其教已不少。”这个“太学”,指的便是国子监,可上溯到距今两千一百多年的西汉。当年,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兴太学,置名师,以养天下士”的建议,于公元前一百二十四年正式建立太学,东汉光武帝刘秀则是第一个由太学生当上的皇帝。公元二百七十八年的西晋,司马氏政权在太学之外始设国子学。隋文帝又创设了专门的教育行政机关国子寺,隋炀帝将国子寺改为国子监,历经唐宋至元明,到清末学部成立之前,它既是古代掌邦儒学训导政令的行政机构,又是国家的最高学府。明清监学合一,监学混称,一提国子监便自然使人想起它是古人创立的国学和太学。

建于元初大德年间,经历元、明、清三代的北京国子监,在七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可谓人才辈出。元朝国子监首任祭酒许衡,明朝大政治家张居正、徐阶,教育家李时勉,文学家袁中道,清朝刘墉、法式善,《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四库全书》总纂官纪晓岚及嘉庆、光绪帝老师等等,都曾在国子监任职。就是这座皇帝临雍祭孔讲学、宣扬教化、视教育为本、总面积达三万平方米的国子监太学,如今坐落在北二环内雍和宫西侧成贤街的中心,东有一墙之隔、由持敬门互通两院的孔庙,乾隆御笔亲书的“集贤门”两旁,各有一座跨街牌楼,双面题有“国子监”三个大字。周围旧城改造耸立起的高楼大厦和环路立交,已使元明清遗留下来承载着古都历史文化的老北京四合院和胡同荡然无存,到处呼啸着汽车震耳欲聋、令人烦躁难耐的闷响,惟有雍和宫、孔庙和国子监还保存着原始的古朴旧貌,给人一种难得的清净。徜徉在碧绿成阴的成贤街上,举目凝望弥漫着儒家遗风、积淀着文化精髓,宏伟庄重的偌大建筑群落,身心会有空灵的感觉,时间和空间仿佛一下子滞留在了眼前。

我似乎在一瞬间融入了辉煌的历史,扑进了闪耀着古人智慧灵光的文化圣殿。

踏进集贤门的门槛,从前院迈过同样是乾隆帝以苍劲笔法题写的“太学”门,就来到了这座坐北朝南三进院的中院。六堂左右相对的对称格局和经八百年风霜雨雪仍粗壮似华盖的松柏,会让人蓦然感受到在这种幽雅环境里先古治学的文化氛围。东西两侧已被封闭的钟鼓楼,仿佛还回荡着太学“晨钟暮鼓”的亘古声音,每天辰时鸣钟、酉时击鼓,辰集酉散,敲定了文人学士修学的严谨。刘墉等人包括乾隆爷在内都认为,早晨太阳东升,傍晚太阳西落,“晨钟暮鼓”自然应是东钟西鼓。但在建造辟雍时却遵循了“东置鼓、西悬钟”格式。工匠们认为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到钟上方才敲晨钟,当然要把钟房摆到西边的位置;傍晚的阳光照到鼓上时才要击鼓,理应要把鼓房放在东边。自此扭转历朝历代“东钟西鼓”的布局,成就了为何从明朝起西钟东鼓的道理。

低头沉思在宽阔的中院内,虽然被浓浓的太学气息侵袭着、萦绕着,可有一个问题令我思索。就是这么一所当年为国家培育了众多栋梁的国学,如今除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知道它外,很多年轻人并不清楚国子监在哪儿,它又是做什么的一个地方。每年高考前,京城和外地那些极其有心、祈求学业有成的青年人,会打听国子监的去处,想来这儿三拜九叩,求得心灵的慰藉和美好前程。但国子监不是烧香拜佛的庙宇,只能进去感受一番古时的治学风范,领略和体味先人存留的文化神韵和遗迹。不过,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能够怀着一颗敬仰之心踏进国子监的门槛,其境界和情操已经可称得上超凡脱俗了。抬头仰望二百一十一年前乾隆爷把朝鲜族工部尚书金简派至和珅及刘墉门下,金口玉言要他们完全按北海大西天琉璃牌楼式样尺寸建造的四柱三楼式金碧辉煌的琉璃牌楼,正面仍为一代英主的亲笔御书“圆桥教泽”,不难想像当年大清天子在国学教育上要给后人展示皇恩浩荡、教化无穷,犹如圆水周流、广布四方。乾隆帝历来好古而不泥古,所以面临辟雍一面所题的“学海节观”,既用意攀比古人又超越古人,对自己登基五十年将要举行的临雍大典充满了憧憬和期望。

其实,“圆桥教泽”和“学海节观”都与气势雄伟、美妙绝伦的国子监中心建筑“辟雍”大殿密不可分。四周环水、四桥通外、中间方殿、火珠冠顶、青砖灰瓦,周围绿树红廊,尤显天下独步的皇家气派,依然是乾隆御笔“辟雍”二字便有了画龙点睛的妙处。古时的辟雍多数建在四面环水的小岛上,是皇帝讲学的场所。二十四岁入继大统的乾隆帝,登基不久把临雍讲学当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在国子监建辟雍是想效法古代帝王行三老五更之礼,他命书法家、大臣董浩在东边一座四面碑上书写张廷玉的《三老五更议》,并在一侧专门御笔《题张廷玉〈三老五更议〉》。对这个众说纷纭的说法,清高宗认为《诗》《书》不曾有记载,《礼记》方有此说,极是出自汉儒。乾隆竖“三老五更”碑,是要告诉天下“凡上知天文,下彻地理,中察人伦,洞悉五行更替、朝代兴衰之人”,才是国学养老尊贤、久道化成、孝治天下的根本。有了这个前提,建造皇帝讲学的辟雍自然有了舆论基础。乾隆认为:“国学之制,天子曰辟雍,所以行礼乐、宣教化、昭文明而流教泽。”而国子监“自元历明以至本朝,盖五百余年矣,有国学而无辟雍,名实或不相称”。因为在他称帝五十年以前,来国子监讲学的皇帝为数不少,却没有一位皇帝能想起建一所辟雍殿。

辟雍乃天子之学。而“辟雍”一词首见于《诗经》,“於论钟鼓,於乐辟雕。”义理上为“辟训明,雍训和,所以明和天下”。“明之以法,和之以道才曰辟雍。且辟之为言,才积天下之道德;雍之为言,壅天下之残贼。”含有扬善戒恶、明和天下的意蕴。乾隆帝早在三十三年对建辟雍就有过动议,但在一番争论中被否决。十五年以后他又重提旧事,直接派礼部尚书德保、工部尚书兼管国子监事务刘墉等人择日营建;落成之日,他将举行临雍典礼。现在留给后人的这座圆水方殿,是聪明的设计者刘墉遵循了天圆地方的思想,以隐喻乾隆爷的德与行;环水达桥则合于水圆如壁之说;丽以穹宇,辟以四门,合了王雍之规,这些无不体现出对天人合一学说和先古思想文化的崇敬。

实际上,辟雍的建造有和珅的一大功劳。乾隆四十八年动议,历时一年多,于四十九年冬竣工,成为国子监的中心建筑。辟雍以水环殿,国子监里无河,刘墉等人便想法在国子监东南西北四角各打出一口井,并修筑四龙喷水,把辟雍环绕其中。大殿内部空旷宽敞让皇帝龙颜大悦则是和珅的一个主意,原先殿内设计有四根大柱,乾隆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交给了工程总领的户部尚书和珅另定做法。和珅心领神会琢磨出乾隆爷的心思,认为皇上讲学眼前四根柱子晃来晃去,实在大煞风景。于是,他下令撤去四柱,改用“抹角架海梁之法”,解去了乾隆帝的一片忧心。名声不佳的和珅,在历史上和他的一生中可谓做了一件有利国家和后人,值得称赞的好事。第二年春,乾隆为纪念登基五十周年临雍讲学,结束了皇帝讲学无辟雍的历史,因而他成为在国子监辟雍大殿讲学的第一位皇帝。也许正是一代帝王对国子监的重视,使得太学人才辈出,大清王朝才呈现出康乾盛世,给后人提供了一个既是兴国安邦经验,又是万世不可荒废治学警示的千古典范。

驻足国子监凭吊古人、品味国学而不去一墙之隔的孔庙祭拜先圣孔子,不能算真正到了国子监。国子监在被称为国学和太学的同时,还有一名叫庙学,正是因为孔庙是国子监的重要部分,庙在东、学在西构成了左庙右学之制。

孔子这位生于公元前五五一年至前四七九年春秋战国末期的伟大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和儒家的创始人,与佛祖释迦牟尼同一时代并齐名。他一生长住的府第和讲学地是山东曲阜。那里由府、庙、林组成。孔府自然宏大庄严,明代嘉靖皇帝下诏重修。孔林占地三千亩,孔坟则按携子抱孙的格局下葬。而作为纪念和祭祀孔子的祠庙,占地达三点二七公顷,房间就有四百六十间。金元两代建成碑亭,明代造奎文阁,清代又修了大成殿。殿前的杏坛才是孔子真正的讲学处。占地两万两千平方米的北京孔庙,与曲阜的府庙林相比,虽然规模上难以比拟,但作为元明清三代皇帝祭祀孔子、举行国家祭典的主要场所,其大气磅礴的院内建筑仍雄伟壮观,不失为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展示窗口。

走进孔庙的一刹那,起初我也心存疑惑:为什么要在国子监的毗邻建一所孔庙呢?再品才感受到几代的皇帝确实有着超人的智慧和思想。孔子一生宣传“仁”,儒家主张的“清临”和“仁政”都是从孔子学说中演绎出来的,包括“今古文经学”和“谶纬之学”。他的学说统治中国学术思想两千多年,其经典是过去封建统治阶级的最高教条。现在的世人提及“三教”,无不称“儒、释、道”;而儒教的定名是从提倡“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也不变”的宇宙观和以儒家宗法思想为中心、杂以阴阳五行创立“天人感应”神学唯心主义体系的西汉董仲舒那里开始,到清末变法图强的康有为才有了“孔子创教说”,他们看待孔子学说如宗教之教义,儒教自此而兴。先帝们按“左庙右学”建制在太学东侧建孔庙可谓别有用意,元明清三朝不管哪个皇帝执坐江山,外围示告天下百姓,他们都尊孔崇儒,与汉人有着共同的信仰,治国运用的也是孔圣人的思想学说,都受孔子的教化;内在实为太学要像孔子那般“万世师表”,以孔子儒家学说为榜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孔庙大门两侧路北各竖一座下马碑,以满、汉、蒙、藏、回和忒特文,刻有如同山东曲阜孔庙前碑刻一样的文字“官员人等至此下马”,不仅让每一个到此的游人肃然起敬,并且更可看出当年帝王将相们如何尊孔安民以及用儒家思想治理国家的深层思考。

孔庙金黄琉璃瓦盖顶的大成门前,一座孔子的汉白玉塑像迎门而立,使人会顿然想起这道大门与大成殿同起此名,取了孔子集中国文化之大成之意。大成殿内金砖铺地,正中供奉着孔子的神位,两侧则分列有他的七十二位著名弟子塑像,并供奉着十六位历代儒家学派的先哲牌位,即四配十二哲。如今年轻的一代来国子监首先祭拜的是孔子神位,殿内不可燃香,只可把香供奉在一只铜炉里。我曾在旁边的一只铜缸里看到一位今年高考学子递交的纸条,书有“请保佑我考上北大艺术系设计专业,届时我一定供香还愿”。不管他多么年轻,也不论他是否明白孔庙为何要建在太学隔壁的目的,起码他能在求学前来孔庙祭奠一下孔子,已经使我大为感叹了。儒家思想对这一代人的影响深浅不敢断言,但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学子能知道孔子并能到殿上一拜,可见以儒家学说为主要内容的传统文化,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还是有着扎根的沃土。

站在孔庙的院内,更叫人叹为观止的是它的所有建筑都包含和传承着儒家思想和人文精神。大成殿为九间五进,殿顶则是四坡五脊、双重飞檐,黄色琉璃瓦铺就,整体与故宫太和殿相仿;殿外有用汉白玉石栏围绕的月台;台前古柏参天,青石浮雕丹陛上飞龙戏珠、宝珠火焰、云水波涛,颇为壮观。九间五进是皇家的一种设计思想,只有故宫才有这样的结构,除午门以“明三暗五”作为建筑取向外,惟有正中的门楼面阔九间进深五尺,在建筑布局上达到了古代殿堂中“九五之尊”的最高等级。这种代表皇权地位的礼遇惟有皇帝都要下马祭拜的孔子可受,任何一人不会得到如此厚爱。而四坡五脊则隐含和容纳了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四书五经”,它开示国学要以儒家经典为以德治国的精髓。从集儒家经典著作于一处的“十三经”碑林中可悟出皇帝传承孔子学说的迹象。“十三经”刻石被称作“乾隆石经”,他当朝时命江苏金坛贡生蒋衡,把全部六十三万字的《诗》《书》《易》《春秋》《周礼》《礼记》《仪礼》《左传》《孝经》《论语》《尔雅》《公羊传》和《榖梁传》十三部经典之作,分刻于一百八十九座石碑上,处处显现着一代帝王对儒家学说的崇拜,也可以说给太学标出了修学发展的方向。

先帝们都把儒家文化和思想视为治国法宝,那么如今现代文明的冲击是否就让我们抛弃先哲创立的学说而远离传统呢?也许孔庙给了我们一个最好的答案。

当我带着无数的感悟和叹服满怀兴致地离开国子监和孔庙,站在与雍和宫相邻的街口南北举目一眺时,突然发现了一个隐藏着儒家文化和阴阳学说的重大秘密。时至今日,也许还没有哪一位考古学家和文物专家及学者发现和提出来过,对此我曾一度惊诧自己的眼力。

国子监保留到现在,应当感谢元明清三代的皇帝。而作为首都的北京,不论从儒家文化的传承还是阴阳学说的运用,是天下所有帝都不能比拟的。一座故宫把儒家思想的精华和阴阳五行学说运用得完美无缺,以宫殿建筑的形式体现得淋漓尽致。北京真正成为帝都,首先归功于元世祖忽必烈,这位元太祖的孙子,在他的爷爷成吉思汗1215年向金人进攻占领北京时刚刚出生,爷爷第一次西征横扫欧洲大陆和中亚时他才年仅四岁。但是四十一年后,活了七十九岁的忽必烈却以他四十五岁的壮年盛运,在内蒙古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即大汗位,从此执政三十四年。登基四年后迁都北京,用十九年的时间灭南宋统一全国。不过,他只是在北京定都坐江山,却未能建立国学,是他总共执政十四年的继承人元成宗铁穆耳,在改年号为大德后六年(1302年)建了国子监和孔庙。一个先辈从内蒙古大草原马背上中兴的帝王,却知道左庙右学,建国学必建孔庙,可见他是多么的不同一般和具有非凡的治国智慧与方略。明清皇帝乾隆之前临雍讲学都是用的这位大汗所建的场所。乾隆之后的帝王讲学则不得不谢乾隆的皇恩浩荡,是这位开明君主给他们提供了先天的辟雍。

作为北京人,值得敬仰的另一位先帝是明成祖朱棣。和尚出身、执政三十一年的明太祖朱元璋建国时定都在金陵南京,把他的四子明成祖朱棣封为燕王,镇守北平。待长子过世,朱元璋立皇太孙明惠帝继位,改年号建文,可惜他帝运不长。朱棣不服,于建文元年(1399年)起兵向侄子“靖难”逼宫,用四年时间破京师夺帝位,短命的惠帝只好在宫中自焚身亡。虽然朱棣有大逆不道之嫌,但他仍不失为一代英主。改年号为永乐后第四年(1406年)从南京迁都到北京,并于第二年五月聚集贤士高人把阴阳八卦和五行学说及来龙去脉的风水意向作为主导设计思想,贯穿到了整个故宫的规划和建造中,在元大都基址上花费十三年的光阴于永乐十八年(1420年)落成皇家气派的紫禁城,可他在幽深的紫禁城里仅享受了四年的皇权便不幸驾崩了。就在故宫建成这年,朱棣又诏命工部和礼部在南城修建了天坛祈年殿。时隔五代皇帝一百一十一年后,明朝历史上在位最长、执掌江山达四十五年之久的明世宗,在他临朝的嘉靖九年(1531年)又与先帝修建的天坛相对,起造了北城的地坛。南圆北方、天圆地方的儒家思想,以独特的形式在这两座祭坛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此后的明代皇帝和清代顺治、康熙帝又沿用从铁穆耳到朱棣再到明世宗修建的国子监、孔庙和天坛、地坛等皇家场所,祭天祭地和祭孔。乾隆帝后修国子监的辟雍自不用多言。其间倒是只活了五十七岁、执政十二年的清朝第三任皇帝清世宗雍正,却做出一项伟大的决策。登基后第二年,把他当太子时建在孔庙之东宏伟的住宅府第,捐赠给了以成佛证涅槃即证诸法法性、空性为主要教义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当即改名为雍和宫,成为北京惟一一座喇嘛教寺院;其实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早在故宫建成的头一年已圆寂过世。此后大清王朝宫中则设道场请高僧大德专心念佛,护佑清朝国运如日中天;只是叶赫那拉的后人慈禧太后驱佛,把先帝邀进宫中的高僧们赶了出去,二百多年的大清最终毁在了一个女人手中。不过慈禧的族长在遭遇大清灭杀时曾发出一个誓言,称那拉族即使留下一个女人也要报仇,慈禧果真实现了先辈的夙愿。

回头再看一眼国子监的地理环境,忽必烈定都北京,元成宗铁穆耳建了国子监和孔庙,朱棣修了天坛,明世宗修了地坛,雍正成就了雍和宫,乾隆筑造了辟雍。从北京版图上不难发现,天坛在南,地坛在北,雍和宫在东,国子监和孔庙在西,一条纵贯南北的崇文门、东单、东四和雍和宫大街,把天坛和地坛连成直线,而雍和宫和孔庙、国学东西相称,无意间构成一个“巫”形。也许先帝们在修建这些充满文化意蕴的古建筑时,不曾有过其他的特殊用意,但它却让后人感觉到了以上几座建筑所预示的天地大道,这就是天地之间有佛儒,佛家文化和儒家思想能够并存融合,可以用来治国安邦。同时,使我想起和明白了英国汤恩比博士为什么说:“解决二十一世纪的社会问题,只有中国的孔孟学说和大乘佛法。”偶然的所得和所悟可能正是我逛、我品国子监的最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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