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九伴夕阳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刚回到家，手机便不耐烦地叫了起来，一看是我发小的兄弟阿胡，忙问是何事，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声音说是有事找我，十分钟后就到我家，未等我继续问下去，电话便匆匆挂断了，我满腹狐疑在家踱着步，这小子心急火燎地找我有啥事呢？

不一会门铃响了，我拉开门果然见到了这位铁哥们，不过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男子，神形憔悴，虬髯遮面貌似甚少打理，唯有眼神中分明还透出炯炯的灵气，还不等我开口先与阿胡寒暄，那位中年男子先开了腔：“您就是为我父亲装中九看新闻的师傅？”

冷不丁冒出的这句话，着实让我出乎意料，我抓着头皮将不解的神情递给了阿胡。

“哦！就是咱们常提起的陈伯！”阿胡为我解释。

“嗯、嗯！有……事……？”我还是云雾缭绕，心中恰似十五个水桶打水。

只见那位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挎包中拿出一物，掀开层层报纸的包裹，露出一台山寨中九机的模样，猛然间看到这台机子，我心中“咯噔”一下！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耳边已灌不进这位男子与阿胡后来说的任何话，所发生的一切就在我看到那机子的一瞬间，彻底地明白了……

这个事情还得从天刚热时说起，那时候中九的降价刚刚引发安装热潮的井喷，凭着对卫视的爱好，我在业余时间也帮别人安装中九来挣点零花钱。一个星期天下午，遇到近二十年不见的老友，就是这位一起从穿开档裤直到高中才分开的阿胡，从小我们在班里就被老师称作为影子帮，只因为欺负同学、逃课、打群架……总是有我俩，直到后来高考临近的半年，我父亲为了让我能光宗耀祖，硬是把我从堕落的边缘拉了回来，高考成绩公布后，我勉强考到了北方的某大学，而他则待业在家，空间的距离就这样将我们从此分开，据说一年后他顶了其父的班进了一家国有单位……

废话不多说，突然见到阔别近二十年的好友，甚是高兴！似有说不尽的话要喷薄欲出，最后在阿胡的倡议下，我来到他家与他在酒桌上一聚！阿胡的家依然还住在近郊，还是那座二十多年前用村里宅基地盖的房子，与他父母住在一起，虽说老房子显得不太宽畅，但却能感到一个大家庭的其乐融融。阿胡的老婆在市内商场里上班，女儿在上三年级，恰巧今天他老婆带着女儿回娘家去看外婆了，家里就剩下阿胡父母了。二老见到我后，起先是惊喜，然后与我又是嘘寒问暖的，把我从高中毕业后一直问到了目前的工作，生怕漏掉某一环节，边问还边责备着阿胡，好像把我作为优秀的标杆，让阿胡来学习反省一样，那架式仿佛我俩又回到了儿提时代，在聆听着父母含辛茹苦般地絮叨。

饭中重逢，打开话匣正聊得起劲，却忽然听到一阵阵咳嗽声传来，一声比一声急促，我忙四下里望望，未发现异样情况。阿胡猜出了我的心思，呵呵一笑：“那是我家隔壁的陈伯，生平无什么爱好，就喜欢看看电视喝口小酒，可能是我们的酒香飘过去了，又勾起了他的酒虫子，嘿嘿！”

从阿胡的介绍中得知那个陈伯可不是一般的人啊，他是一位抗美援朝的老兵，退伍后政府分配工作让他进城上班，可他出生农村离不开土地，不愿拖累国家硬是将进城上班的名额拱手让了出来，带着军功章又做回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民。村里土地承包责任开始后，他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好人有好福，没多久经人介绍他娶了一个能干的媳妇，男耕女织、恩恩爱爱相得益彰，二人沉浸在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式劳作。后来为了响应国家英雄母亲的号召，接连生了四个孩子。可是在文革最动荡的那年老婆生完老四后，为了能把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拉扯大，背着陈伯偷偷跟着几个姐妹到城里拾废品，不幸中了武斗的流弹，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中年丧妻，陈伯忍着心中巨大的痛苦，没向村里与组织上申请过一分钱，硬是咬着牙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为了表示对已故爱人的思念，他终生未再娶。但是不幸的事又降临了，就在二儿子上小学三年级时，一次与同学们到野塘游泳淹溺了，陈伯硬是把腰杆一横挺了过来，没向组织申领过补助。还是村里与大队看此情况后主动登门慰问，那段艰苦的岁月幸亏有好心人与村里的帮助才渡了过来。之后，这三个孩子长大成人了，大儿子发奋学习考上了博士后在加拿大定居了，二女儿学业有成被教育部师资互换指派到澳洲名牌大学里教授中文，这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原本打算留在陈伯身边的，但还是执拗不过老父亲，按照陈伯的意愿到了新疆做了一名支边的干部，现也早已定居在了兵团。如今陈伯已至暮年，身边无儿无女的，左邻右舍也都很照顾他，村里也定期将米、油等送过来。因为与陈伯是最近的邻居，阿胡的母亲每天一早都会帮陈伯烧好一壶开水送过去，这样一送就是到了现在！

如今，陈伯近八十了，几十年的哮喘病加上脑梗、心脏病、心率不齐等等心血管疾病都在折磨着他，最近才进行过体检，听说还照出肺部阴影疑似肿瘤，尚不清楚是否为恶性，还有待进一步地确疹。别看陈伯年老体弱了，但精神却特好，平时也没啥爱好就是喜欢看电视，更尤其是好那一口小酒，但凡有酒香飘过，他都能闻到，看样子这次也不例外了，怪不得他又咳嗽了起来呢！

陈伯的咳嗽声，一声紧过一声。

“胡啊，快弄口小酒给你陈伯送去，听这动静他恐怕是闻到了！”阿胡母亲的一句话，打断了阿胡向我津津有味介绍陈伯的故事。

“行啊！”阿胡起身问我一句“你要不要去看看？听说陈伯家的电视这几天才坏的，他正急着呢，你也懂这行顺便帮他看看啊！？”

陈伯的经历正引起了我好奇心，阿胡如此这么一说，我也顺水推舟答应了。

陈伯的家简朴而不失素雅，简洁而不失整齐。见阿胡拎着酒瓶进来，陈伯老远就将嘴咧开冲着我们乐了，老人现在口齿已显迟钝，吐字也不清楚了，但感觉出他心中是喜悦的。家中亮着白炽灯，他正拨弄着一个收音机。阿胡从小就是听陈伯讲战斗故事长大的，陈伯的心思他也能猜出几分，随即掏出酒杯给他斟了小半杯，又摸出一小袋花生米，他知道这样的搭配才是陈伯的最爱！我自然也没闲着，知道陈伯喜欢看电视尤其是喜欢看新闻频道，可是他家电视没节目了，我倒想研究一下。

这里地处近郊，房型与分布错综复杂，有线电视暂还没有入村，户户都架着锅收6B，陈伯也不例外。我检查了一下，发现免费机没有坏，电视也没坏，那问题肯定是出在高频头了。得到许可与指引，我爬上了这平房顶，一口杂牌米二锅矗立在我面前，支架与撑杆都已锈蚀了，上面的C头显然有被雷击的痕迹，外接F头的馈线处有焦灼状呈黑灰色，仔细一闻还略带糊味。刚好随身带着工具，我把那个C头拆了下来。回到屋里，我向陈伯比划着，让阿胡告诉他是高频头坏了，但当看到老人一脸茫然的样子，心中也禁不住泛起一阵阵怜悯。陈伯是阿胡的好邻居，阿胡又是我的铁哥们，想起家中前些日子有一台因开关不灵而换回的中九机，已被我送到修理点重新焊好了，外表略显陈旧且漆面稍有刮伤，出售是不太可能了，还不如拿来给陈伯来看呢！于是，我向阿胡承诺着第二天肯定送一台中九机并帮陈伯安装好，保证老人能看到心仪的新闻频道！

第二天一下班，我就将设备拿好赶了过来，在阿胡帮助下我将KU头绑在了C锅上偏收中九，这是最基本业务技巧当然很快就结束，之后再将烂锅稍加固定了一下。回到屋中接上馈线，打开电视，调到了央视新闻频道。当老人看到央视新闻那熟悉的界面再度回归屏幕时，激动的心情难以释怀，我与阿胡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老人心血管疾病突发！

此后几个月过去了，只是从阿胡的口中得知，陈伯的身体状况是每况愈下，老年病的不断体现，给陈伯带来了不断的痛苦，肺部阴影也确诊为晚期，老人似乎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执拗的性格又崩发出来，不愿意给国家与组织增添新的麻烦，坚持保守治疗而不去医院。另外，也不同意通知他仅在国内的小儿子，不想打扰他的工作，何况路途遥远，况且他自认为身体还能抗得住，好心的邻里为了不违背老人的想法暂且同意了。陈伯精神还是那样好，大脑思维也很正常，每天除了慢步以外，就是喜欢看新闻频道再喝上一口小酒，就这样安逸地渡着晚年，静寂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依稀还记得上回阿胡向我描述国庆时陈伯的情况。陈伯是军人出身，年轻时就舍生忘死拼命于沙场，始终认为自己的生命是国家赐予的，能不拖累国家就不拖累。知道今年是建国六十周年，适逢国家大庆都会有阅兵式，陈伯这几天掩饰住身体的不适，总是表现出喜气洋洋、精神矍铄的样子，让外人看得都高兴，阿胡对我如此描述到。国庆那天一大早，当阿胡母亲送开水给他时，发现陈伯已经起床了，而且换上了久未穿过的黄布老式军装，因为长期存放于箱底，虽然依旧干净整齐但不免散发出丝丝霉味，老人却全然不顾居然还在前胸别上了很多的军功章！异常消瘦的身材穿上这件当年军装，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会觉得很合身！真得很合身！确实很合身！那天央视新闻频道全程直播，陈伯也就全程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胡边说边缓着语气，似乎阿胡也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生怕被我看出来什么。那一天，阿胡的全家都在陈伯家中与他一起看电视过国庆，当听到伟人的声音又出现广场上空时，老人的双目中似乎有种液体在滚动，直到老人那深陷的眼眶再也盛不下这种液体时，就像是溢出闸门的水流，大粒大粒的滑落了下来，如此坚强过一生的老人在此激动时刻，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任凭感情尽情地流露出来！在场的所有人，此刻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因为他们似乎感觉到眼眶内也悄然盛满了液体，不经意地走动或言语也都可能会打破这液体的宁静！这便是一个老兵真实的自我，一个老兵深情的诠释！

想起我最后一次见到陈伯，还是在长假刚结束时。阿胡电话中说陈伯的电视又没节目了，其实我知道那是山寨机升级出现了问题，需手动搜索才行。我立马赶了过去，毛病当然是手到病除，但那时的陈伯已是大不如从前了，削瘦的下颌轻轻地蠕动，似要感谢我。我轻笑着小心将遥控器放在他那双干瘦的手中……

之后的半个月，我由于工作太忙，没与阿胡再联系过，也无暇去关心其它事情，陈伯的事情渐渐地淡忘了。直到今天再看到这台熟悉的中九，虽然这只是一台机器，一台山寨机器，一台不起眼的机器，但它却凝结着一位老人真诚的心，传递着是一位老人刚正不阿的品质。

一切都已过去了。

就在刹那间，这些场景恍如昨日在我的脑海中如同胶片般一闪即逝。我缓过了神接过这台中九机，将二人请到屋中坐下，原来这位中年男子就是陈伯的小儿子，特地从新疆赶回来的。阿胡向我叙述着，自从国庆阅兵以后，老人的身体状况明显差了很多，慢步的身影渐渐地少了，痛苦的呻吟声渐渐多了起来，身形消瘦得更快了！虽然村里医务室有专人在护理着，但眼看着老人恐怕难以再维持生命体征，邻里们悄悄联系上了老人的小儿子，因为他们深知新疆的那个兵团到最近能坐上火车的城市还要有四、五天的汽车路程。老人临到人生的终点，都没有要求自己的子女来看他一眼，他唯一难以割舍的却是挂在他床头三十多年、已泛黄的爱人照片！一对相濡以沫夫妻忠贞不渝的最佳见证！

那是一个阴霾的清晨，空气中散发着污浊的气息，听不到习惯的雀鸣声，一切显得那样清冷与寂静。阿胡的母亲照例拎着一壶刚烧开的水送到了陈伯的房前，冷不丁却听到屋内传来电视的声音，熟悉的央视《朝闻天下》传入耳鼓，阿胡母亲正纳闷这老爷子起得如此之早。信步推开屋门走了进来，屋内窗帘低垂，陈伯卧在躺椅上静静地睡着了，怀中还抱着爱人的那张照片，似乎他能感觉到什么，或是能预知到什么，他的神态那样安详与自然，就像一位疲惫的行者在休息一样，脸上无任何痛苦与不安，仿佛还带着一丝笑容。就在彻夜的新闻节目下，他伴着心爱的电视节目与爱人睡着了，睡得那样恬静、那样深沉，如释一生重负后的解脱，让众人都不忍心去打扰他的长憩。就这样，他走了，他静静地走了……

事有凑巧，据说老人屋顶的锅在当天晚上风雨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了，估计上天感动落泪的同时，也将锅送于西游的老人一路会有电视相伴吧！

他小儿子是在老人离开一天后赶到家中的，慈父已去，未留下任何顾虑与遗憾。今晚的登门造访，是他在所有事务处理完毕后，准备永远离开此地时到我这里送还中九机，同时也是来感谢并辞行的。听到此，我将中九机紧紧的拥入怀中无以言表，惟有酸楚一片上心头。

人生如梦，梦萦此生。

夕阳余辉，辉洒星辰！